泥牆上的窗框已經安好,但油漆還沒刷,玻璃也沒鑲。知青們用抹子往窗框上方幾塊裸坯上抹泥,抹得特別仔細,最終抹得平滑如鏡。
新宿舍已基本建成。王凱站在架子上,一手抹子,一手托泥板,詩興大發:「我是建築工人的兒子!我的理想,是某種高度!某種厚度!我的追求,是一千年的牢固,一萬年也不倒!」
大家給他熱烈的掌聲。
男一班和女一班的知青站在那房子前,個個渾身是泥,但又個個顯得特別興奮。他們中,不見齊勇、二班長、黃偉、魏明、傅正等五名哈爾濱知青。
王凱在架子上行謝幕禮。他臉上、頭髮上、胳膊上儘是泥巴。
吳敏冷漠地:「吹牛!小資產階級狂熱病!」說完,便轉身走到一堆乾草那兒坐下,用乾草擦手上的泥,刮鞋上的泥。可是,在所有人當中,她身上的泥是最少的。
北京女知青湯洋洋橫她一眼,諷刺地:「有大批判家在場,咱們以後最好都變啞巴得了!連誰開心一下,人家的耳朵都能聽出按階級分析出的思想!那誰還敢在這種人跟前開口說話呀!」
謝菲附和:「就是!」
吳敏一下子站起,指斥謝菲:「你幫的什麼腔兒!尤其你們上海,更是小資產階級盡情表演的舞台!」
上海女知青汪漩和薛艷不幹了,與謝菲站一處,三個對一個,共同討伐起吳敏來:
「上海是有光榮革命傳統的地方,你侮辱上海是反動的!」
「中國共產黨在上海開過代表大會!上海是無產階級革命的大舞台!」
「上海是一二九師與日寇浴血奮戰的英雄城市!」
「陳望道就是上海人!陳望道知道不?」
「魯迅也逝世在上海!」
「侮辱上海,就是侮辱上海全體革命人民群眾!」
一個哪裡舌戰得過三個?何況三個上海姑娘發起威風來,竟也一個個的伶牙俐齒,說的又是上海話,語速極快——那情形好比三英戰呂布。吳敏聽得半明白不明白,不時眨眼,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其他人一個個竊笑。
孫曼玲忍著笑,想上前制止。哈爾濱女知青高潔扯了她一下,小聲地:「別管,替咱們哈爾濱的治治她挺好。」
「我不是班長嘛!」孫曼玲小聲道,說完還是上前制止,「得啦得啦,一句話半句話的,你們這都是幹什麼呢!」
謝菲輕輕推開孫曼玲,不依不饒:「我就問她一句話,陳望道是誰你知道不?耳東陳,希望的望,道路的道。不知道吧?那讓我告訴你,第一個翻譯《共產黨宣言》的人,阿拉上海人!你連這一點都不知道,還整天裝的什麼革命家!」
謝菲一句普通話一句上海話的,將那一番話說得特好玩兒。
吳敏又一屁股坐在乾草上。孫曼玲伸展雙臂,將謝菲們擋開了。
「小黃浦」沖謝菲們暗豎大拇指,小聲地:「和你們同仇敵愾!」
謝菲沒好氣地推他:「滾一邊兒去!剛才你在哪兒?」
另外兩個上海女知青也附和道:
「阿拉上海知青受攻擊時,從來指望不上你!」
「白相客!銀樣蠟槍頭!」
「小黃浦」:「這……我……不是好男不和女斗嘛!」
王凱不知何時已從踏板上跳下,這時也跨上前來,雙手叉腰,向吳敏問罪:「你剛才怎麼說我來著?說我吹牛,小資產階級狂熱病是不是?我倒要虛心討教了,『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這也是吹牛,也是小資產階級狂熱病嗎?!」
楊一凡:「否!那叫革命的浪漫主義!革命的浪漫主義是以革命的理想主義為前提的,是革命的現實主義的詩性體現!」
吳敏突然大叫:「孫曼玲,你瞎啦?!」
大家一時安靜,吳敏起身跑了。
孫曼玲沖大家生氣地:「你們幾個輪番訓她一個人,就不是欺負人了?」
王凱有點兒後悔:「不是一連累了多少天,今天終於完工了,想要開開心嘛!」
回宿舍的路上,吳敏遇到了通訊員兼號手李鳴。李鳴將幾封信交給她:「吳敏,這都是你們女一班的信,也有你一封!」
吳敏回到女一班宿舍,留下自己那封信,將其他信隨便往炕上一扔,呆坐在自己的舖位那兒生氣。她氣得掉下淚來,邊抹淚邊拆信看。
信是她父親寄來的:
小敏女兒:
首先爸爸要提醒你,此信看過,立即毀掉,片刻勿留,更不可給任何人看,不管你認為那個人多麼的值得你信任。
你在信中向爸爸提出的問題,現在爸爸如實地告訴你——所謂「上山下鄉」運動,首先只不過是為了解決你們這樣在城市裡造過反的幾屆畢業學生的安置問題。你們既升不了學,也就不了業,對城市就是很大的壓力,也可以說是很大的威脅。所以,你們必須離開城市到農村去,這是權宜之計。這就叫政治,但今後工廠還是會招工的,大學也還是會招生的。所以你必須表現為一個思想特別革命的人。這樣的一個人有時確實會使別人反感,但這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你根本不必為此而苦惱,你也根本不必在北大荒信任什麼人,愛上什麼人,和什麼人成為好朋友!你只要繼續表現為一個思想特別革命的人就行了。以後的出路,爸爸會盡量替你安排。
父親內心是有很多說不出的苦悶的。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是我們唯一的女兒,儘管你深深地傷害過爸爸媽媽,但我們依然愛你!不過,你也要學得聰明一點兒,沒必要為了證明自己的革命性,非把和其他知青的關係搞得那麼僵。以後招工或上大學,尤其上大學,一般是要經群眾舉手通過這一關的。
……
慷慨激昂地在學校帶頭斗老師,率紅衛兵踢開家門,將父母的合影摔在地上,喝令父母接過那一卷紅紙的「決裂書」……自己所做的一幕幕又回到了她的眼前。
看完信,吳敏神經兮兮地朝門口瞟一眼,將信紙揉了。
她在火炕火口那兒蹲下——火口只剩灰燼;她又站起,找可以撥弄的東西。一時找不到,乾脆倒拿笤帚,用笤帚把撥弄。終於撥出了一點點炭火,趴在地上一口口吹;吹起了火,將手中的紙團投入火口,將信封也撕碎投入,繼續撥,吹。笤帚把著火了,她踩了幾踩,以為踩滅了,其實沒滅。
炕角有響動,接著是老鼠嗑箱子的聲音和咬架的「吱吱」聲。吳敏將笤帚甩過去,笤帚把落在兩床被之間……
新蓋的宿舍那兒,大家還在爭論什麼,只孫曼玲一人在默默收拾工具。她蹲在水坑邊,用乾草一件件洗刷工具上的泥巴。
王凱:「比較起來,我倒寧願跟著咱們班長去掄大錘,採石頭,那多來勁兒,也不會在這兒和一位批判家發生衝突了!」
沈力問楊一凡:「哎,你剛才那幾句話,理論水平怎麼那麼高啊?哪兒的膏藥?」
楊一凡:「我媽不是教馬列主義文藝理論的嘛,我爸卻是研究法國現代文學的,兩個整天在家裡辯來辯去的,我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直到有一天我媽也被列在『臭老九』名單裡了,才言歸於好,像一對父母,也像一對夫妻了。」
「小地包」忽然說:「我認為吳敏的話說得很對。」
貴人開口遲,出語驚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連孫曼玲也停止刷洗,扭頭看弟弟。
「小地包」一邊「啪啪」摔泥團一邊說:「我這個人,不管是誰,不管別人如何看她,也不管她表達自己看法的話說得多麼讓人聽了不高興,只要她的基本看法是正確的,那我就站在她一邊。」
「小地包」又指著新蓋的宿舍,望著王凱說:「那也算是一種高度?那也算是一種厚度?有多高?有多厚?那就能一千年鞏固,一萬年也不倒了?我知道你是在表演開心。啊,許你說開心的話,就不許人家對你開心的話認真一下了?在城市裡,咱們都喊過這樣的口號沒有?解放倫敦!解放紐約!解放巴黎!還要解放莫斯科!細想想,是不是都是吹牛?我們怎麼連開玩笑都帶著在城市裡那股吹牛的勁兒?我們怎麼都變成這樣了?」
孫曼玲站了起來:「小弟,你給我住口!」
「小地包」:「我說親愛的、親親愛愛的姐,你要是不愛聽我的話,那就請走開,或者把耳朵捂上。麥子沒收回多少,現在連綠饅頭都吃不上了,一天三頓煮黃豆了。什麼浪漫主義、理想主義、革命英雄主義,我身上是一點兒都沒有了,都隨著一通通的響屁釋放光了。所以呢,現在一聽到誰說吹牛的話,即使是開玩笑逗樂兒,我都想跟誰急眼!」
孫曼玲:「就你一個人累,一個人吃黃豆了嗎?滿嘴的胡說八道!再瞎咧咧看我抽你大嘴巴子不!」孫曼玲又左轉身右轉身地對大家賠著笑說,「都裝沒聽到啊,是我當姐的平時教育得不好,我一定找機會好好教育他!」
「小地包」:「唉,以前挺好的一個姐,一當上個小班長,變得這麼……」
「小地包」說不下去了,因為吳敏又回來了。
吳敏一反常態地對謝菲她們說:「三位上海的戰友,我剛才跑回宿舍去獨自反省了一番,已經認識到我的話是不對的了。謝菲、汪漩、薛艷,現在我正式向你們道歉,請原諒我的冒犯,行嗎?」
她的表情和她的話語都特別真誠,謝菲等三人一時莫名其妙,反而都被她搞得不知所措了。
吳敏又對王凱說:「王凱,你也別生我的氣了。你明明是在逗樂,無非讓大家開開心心而已。我的話起碼顯得太沒有幽默感了,我也正式向你道歉,請原諒我剛才的無禮。在城市裡,不是那樣說話說慣了嘛,大家給我時間,我一定改正我的毛病。」
王凱同樣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窘窘地說:「其實,我剛才那樣對你,還是在開玩笑,沒別的意思,你也別往心裡去啊!」
孫曼玲高興了:「我覺得我們都應該向吳敏學習。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遠處傳來一陣陣炸山的巨響。
而吳敏,已走到水坑那兒,蹲下去洗刷起工具來。
大家正全都有點發蒙,齊勇走來,看著新宿舍說:「進度好快啊,我以為我們兩位班長都不在,這兒就個個是大爺,誰也管不了誰了呢!」
高潔不滿地說:「你什麼意思你?曼玲不算班長啊?」
孫曼玲也蹲到水坑那兒刷洗工具去了。齊勇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沒回應高潔的話,卻問王凱:「趙天亮呢?」
王凱:「他不是讓你點名要去採石頭了嗎?」
齊勇:「可上午根本沒見他人影兒!」
余莎莎半有意半無意地:「周萍也不知哪兒去了。」
謝菲立刻接了一句:「別亂猜啊,周萍是班長給的假。」
林麗嗔怪余莎莎:「你說那麼一句幹什麼呀?」
孫曼玲問吳敏:「你回宿舍的時候,周萍在幹什麼呀?」
「周萍沒在宿舍裡。」吳敏成心將話說得人人都能聽到。
大家一時意味深長地沉默了。
齊勇自言自語:「好,很好,很好……」
孫曼玲站起,瞪著齊勇嚴肅地:「齊勇,你作為班長,說話要注意影響。」
「我也沒說什麼影響不良的話呀。」
「那你好什麼好?陰陽怪氣的。」
遠處突然傳來喊聲:「女宿舍著火啦!救火呀!」
接著,一陣「當當」的敲犁片聲響起……
女一班宿舍燒得一片狼藉。知青們和來救火的老戰士、老職工以及家屬們,滿臉煙灰,望著塌了架的宿舍發呆。
孫曼玲等女一班的知青們在狼藉中尋找著破東爛西,吳敏也在尋找,但她顯然已經明白了起火的原因,不時偷看自己班裡的戰友們。
湯洋洋翻到一聽罐頭,剛一拿起,又扔掉了,接著甩手、吹手。
孫曼玲:「燙著了吧?」
湯洋洋流著眼淚:「班長,我的東西,就剩下一聽罐頭了。」
孫曼玲摟抱她,輕輕拍她肩膀,想說什麼安慰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薛艷一屁股坐在髒兮兮的炕上,哇哇大哭:「我的工資!我的工資都燒光了!我還沒往家裡寄呢!」
指導員、連長、方婉之和尹排長也都來了,四人面對廢墟神情凝重。
「嘿!千里迢迢接來這麼些操心的東西幹什麼呢!」連長抱著頭蹲在了地上。
趙天亮和周萍還不知道連隊裡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在公路上並肩走著。
趙天亮:「我總覺得,你這麼走了不太好。」
周萍:「我也知道,可……我的自尊心再也不允許自己多留在七連一天了……」
「你這叫不辭而別。」
「我不是給你一封信了嗎?交給我們班長就行。」
「七連也不是只有你們班長才對你好。」
「是啊,指導員、連長、方排長,還有我們女一班的大多數人,都對我挺好的。」周萍站住,看著趙天亮,含情脈脈地又說,「你對我也好。打飯的時候,我悄悄讓你來送送我,你顧不上請假就來送我了。除了對你的感謝,我當面說給你聽了,對其他人的感謝,我都一一寫在信裡了……」
一輛卡車從他們身後駛來,周萍向著卡車招手。
趙天亮:「你別這麼急啊!」
但是卡車已經停住,司機探出頭說:「駕駛室裡有人了,要上也得坐後邊了。」
趙天亮:「那就再等一輛吧。」
司機有些不耐煩:「到底上還是不上?」
「上!上!」周萍看著趙天亮小聲說,「人家都停下了,我得上車了,幫我一下吧。」
趙天亮:「今後有了什麼困難,一定要給我寫信,我是真心實意願意幫助你的。」
「嗯。」
趙天亮只得幫周萍上了車。
卡車開動,周萍喊:「借方排長的被褥我都拆洗過了,替我還給她!」
趙天亮追了幾步,站住,惆悵地目送卡車絕塵而去。
趙天亮回到了男一班宿舍,見大家都在默默地吃黃豆。而且,誰也沒洗臉。
趙天亮奇怪地:「你們,這都怎麼了?」
王凱:「女一班宿舍著火了,她們的東西基本上都燒光了,損失慘了!」
沈力:「新宿舍剛蓋起來,炕面還沒抹,要住人怎麼也得是一個月以後的事,她們都被臨時分散到老職工家裡去住了。」
趙天亮由愕而呆。
齊勇:「我們該說的,都說了。說說你自己吧,也沒跟我打聲招呼,一上午去哪兒了?」
趙天亮:「我送周萍去了。」
齊勇:「送她?送她幹什麼去?」
趙天亮:「她走了。」
齊勇:「走了?走了是什麼意思?」
「她離開七連了,她已經知道自己的檔案、戶口都在哪兒了。」
「小黃浦」:「山東屯兒?」
「她希望自己走時,能有一個人送送她。她跟我表達了這個意思,我就送她去了。」趙天亮頓了一下,又對齊勇說,「我沒向你請假,違犯了紀律,你願意把我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齊勇:「我能把你怎麼樣啊!」他將飯盒蓋使勁兒一放,豆子彈了一地。隨後掏出支煙吸起來。
趙天亮向齊勇伸出一隻手,齊勇瞪趙天亮一眼,不情願地給了趙天亮一支。趙天亮對著齊勇的煙頭吸著了煙。
「小黃浦」極其失落地嘟噥:「她有走的打算,預先都沒向我透露一個字。」
趙天亮搶白他:「她也沒向謝菲她們透露一個字!哎,你們都這麼看著我幹什麼?我和她之間什麼故事都沒有!我只不過有點兒同情她而已!」
王凱:「別而已了。越『而已』,越等於此地無銀三百兩。」
黃偉拍拍他肩說:「小兄弟,若論同情,我們也很同情她。你的同情,恐怕不只一點兒……而已。你得承認,這是有區別的。」
趙天亮:「那又怎樣?」
傅正:「那就證明,這本身已經是故事了。」
「夠了!」齊勇打斷他們,「都有完沒完?女一班那邊失火了,她們人人都一無所有了,有的人工資還沒來得及往家寄,結果變成灰了!你們在這兒戧戧些什麼?有意思嗎?」
傅正:「班長,請允許我說最後幾句話——本人認為,周萍這一走,對她是很不利的。也許,她將更值得同情了……」
齊勇:「你還真沒完了是不是?不許再說她。什麼都不許再說了!都給我一聲別吭地吃飯!」
「小地包」糾正地:「吃豆子。」
齊勇瞪他一眼接著說:「吃完都給我一聲別吭地躺下,睡覺!下午該幹什麼的,還幹什麼!」
黃偉:「班長,你沒聽明白老傅的話。如果你是周萍,你千里迢迢地跟到了兵團,你什麼苦活累活都干了,發服裝卻沒你的份兒,發工資也沒你的份兒,你還因為出身問題經常受某些人的欺負,你前腳一走,後腳你住過的宿舍失火了。那麼這意味著什麼呢?」
「你混蛋!」趙天亮將齊勇飯盒裡一個綠饅頭朝黃偉投去。
黃偉雙手接球似的接住,卻一點兒也沒生氣,走過去,將饅頭往飯盒裡放。由於饅頭黏手,放得很不順利,黃偉邊在飯盒邊上細細地刮手,邊說:「我只不過說出了老傅想說卻又沒有明說的意思……而已。」
傅正:「別強加於我啊!」
齊勇生氣地將黃偉推開:「你刮什麼刮!那畢竟是饅頭,不是屎橛子!」
王凱一副福爾摩斯的樣子:「本人認為,失火的原因不外乎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自燃。比如炕面有塌陷或窟窿。但這一種情況,基本排除。因為什麼都燒光了,炕面卻並無足以引起火災的疑點。那麼,也就只剩下了第二種情況——人為的。人為的,又分兩種情況……」
有人放了一個很響很長的屁,像不會吹號的人在吹號。但沒有一個人笑,氣氛仍凝重。
王凱很有耐心地等待屁聲結束,接著說:「女一班也有人吸煙嗎?沒有。那麼只剩下了一種情況,不但是人為的,而且是故意縱火。誰最有這種嫌疑呢?吳敏回到過宿舍一次,但如果假定是她,她的心理動機又是什麼呢?」他煞有介事地環視著大家問,「誰能回答我的問題?」
沈力:「她跑回宿舍之前,和大家吵了一架。」
楊一凡:「假定這也是懷疑她的一個根據,那麼與周萍比起來,可能性也只有百分之三十而已。」
趙天亮自言自語:「不可能,不可能。你信口開河!」
王凱拍拍他肩,低聲地:「咱們捅破窗紙說亮話吧,我也喜歡周萍,她改變了我對上海知青,尤其是女知青的看法。所以,我此刻的心情,其實和你是一樣的。」
趙天亮:「如果是她,她還有必要讓我轉交給她們班長一封信嗎?」
傅正:「我提醒你,這屋裡誰也沒說過『是她』的話。」
王凱朝趙天亮伸出一隻手,趙天亮不情願地掏出信,交在王凱手上。王凱正反看看,信封無一字,他正欲抽出信紙,信又被趙天亮一把奪去。
齊勇:「還不交到連部去!」
趙天亮抓起飯盒裡的饅頭咬了一口,向門外走去。齊勇忽又把趙天亮叫住,低聲道:「等等!把門關上。」
趙天亮將門關上後,緩緩轉過身——他從大家的目光中看出了什麼意思,一手按住衣兜,喃喃地:「我不能,我不能。」
黃偉又拍拍他肩:「你只不過對一個人有道義,可大家在關心的是一個嚴峻的事件。」
「小地包」:「這下我姐可攤上了,作為班長,她也推卸不掉責任了。」
「小黃浦」:「但願不要變成一場階級鬥爭。」
齊勇看著趙天亮說:「沒人逼迫你,但是你也看出來了,大家多麼想知道她在信中都寫了些什麼。」
趙天亮掏出信,遞給黃偉。
黃偉接過信看一眼,又遞給傅正。傅正往後躲:「信是受法律保護的,我父親又當過郵電局局長,由我來讀最不合適吧?」
黃偉又將信遞給王凱。王凱也推脫:「我也沒說我想讀啊。」
黃偉轉身走到趙天亮和齊勇之間,看一眼這個,看一眼那個,最後將信遞給齊勇。齊勇倒是接了過去,看看,望著趙天亮說:「你覺得,是我讀好,還是你讀好?」
趙天亮一把從齊勇手中奪回信,往門框上一靠,抽出了信紙。他心裡默默說:「周萍,對不起。可由於失火事件,連我都迫切地想要知道,你究竟在信中寫了些什麼了。」
這時的周萍正坐在卡車上凝神沉思。在那封信中,她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班長: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七連了。我首先希望你能原諒我這種不辭而別的選擇。可是,既然我已經決定了離開七連,除了這一種選擇,難道還有另外更好的選擇嗎?
班長,我十分感激你,十分感激女一班的知青戰友們,十分感激方排長,十分感激連長和指導員。總而言之,我十分感激七連,七連對我竟是不棄不嫌的,這絕不是任何一個資本家的女兒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獲得的對待。所以我認為我是幸運的。所以,我是滿懷著感激之情離開七連的。班長,請一定要替我跟謝菲、汪漩、薛艷她們三個說,我不但感激她們並不歧視我這個資本家女兒的上海人,而且請求她們以後能經常去山東屯看看我這個上海老鄉。而我,向你們大家保證,從此一定爭取做一個可以教育好改造好的插隊知青。
……
卡車駛入縣城,周萍下了車,茫然四顧。見有個女人擔著些秋菜走在前邊,周萍便緊跑幾步追上了女人,竟是那個縣城裡的小飯館老闆。周萍向她問路,她剛指向一個方向,周萍已向她揮手告別,急急地朝那方向走去。就這樣,周萍一路問詢著,匆匆地向山東屯走去。
沒等趙天亮吃完午飯,李鳴就推門走進了男一班的宿舍,說是指導員和連長叫趙天亮到連部去。趙天亮趕緊將信裝進信封裡。
趙天亮跟著李鳴往連部走,恰見吳敏正從連部出來;吳敏顯然也看見他了,繞道而去。
李鳴說:「這場火也著得太奇怪了,方排長初步統計了一下,女一班的損失總計不少於三四千元。光人家謝菲從上海帶來的皮箱就值五六十元,這下咱們七連又得被通報了。」
連部裡,韓指導員、張連長、方婉之和尹排長正在談論失火事件。
「被通報倒也無所謂,關鍵是人家那麼多女孩子的損失怎麼算?總得給她們個說法吧?不賠,得講出不賠的道理,可如果賠,連裡又哪兒來這麼一筆錢?」張連長越說越煩惱,激動得站了起來。
指導員還比較鎮定:「老張,你坐下,坐下。你往起一站,我心裡就亂。我看,我們首先要做的是,瞭解瞭解原因,最好能初步掌握一些情況。要不,連向團裡的匯報都沒法兒寫嘛。」
張連長這才乖乖地坐下了。
這時,門外傳來趙天亮喊「報告」的聲音。尹排長叫他進來,趙天亮走了進來。方婉之輕拍一隻高腿凳的凳面:「坐吧。」顯然,吳敏曾坐過那凳子,它在四位支委之間。
趙天亮坐下後,指導員開口說:「小趙,女一班宿舍臨近中午的時候失火了,損失很嚴重,這件事你肯定已經知道了。找你來,是要向你核實幾個問題。你不要有什麼思想負擔和顧慮,更不要當成是審問,只不過是詢問。」
趙天亮:「你們想怎麼問就怎麼問,隨便。」
指導員問道:「是你今天上午送周萍走的?」
「對。」
「送到哪兒?」
「送到公路上。」
「具體點兒,多遠?」
「離連隊七八里遠,來了一輛卡車,她坐上去,就那麼走了。」
「你幾天前就知道她決定離開七連了?」
「對。那一天她在河邊洗東西。她把方排長借給她的被褥拆了,洗被面被裡。我去河邊洗衣服,我們碰到了,她對我說了她的決定。」
「全連那麼多人,她卻單單只告訴了你,看來你們關係不錯嘛。」
趙天亮硬邦邦地說:「我們關係很正常。」
「為什麼不及時向連裡匯報?」連長嗔責道。
趙天亮騰地站了起來:「我為什麼非向連裡匯報?她那麼信任我,希望我在她走之前別告訴任何人,我能一轉身就向你們匯報嗎?那我成什麼人了?她決定走,我完全理解她,這麼一件事有什麼值得匯報的?換了我是她,我也走,一天都不在七連多待了!」
張連長壓著火:「你!……你給我坐下!怎麼什麼麻煩事都會跟你趙天亮扯到一起呢?!」
趙天亮:「我不就是沒請假,去了趟陝北看我的哥哥嗎?不是為那事處分我了嗎?除了那件事,我究竟還給七連造成什麼麻煩了?」
張連長被噎得愣住了。
方婉之:「小趙,你坐下。老張,我也請你坐下!」
張連長不悅地走出去,站在門外吸煙。
尹排長也站起身來:「指導員,嫂子,下午我還要帶人到山上去放幾炮,先走了啊。」
尹排長也走了出去,將張連長扯到一旁,小聲數落:「你訓我的戰士態度不好,你對嫂子的態度就好了?她讓你坐下,你為什麼反而出來了?指導員剛問了幾句,你就一再地插問。也就指導員好脾氣,要我,對你意見大了!」
屋裡,指導員繼續問趙天亮:「小趙,你送周萍那一路上,她都跟你說了些什麼呢?」
「她一路盡說感激你們、感激七連的話。她還有一封信,讓我交給她們班長。」趙天亮掏出信,「她是想讓班長交給你們的。」
方婉之:「既然如此,我們現在就可以看的。」說著便接過信,轉遞給指導員。指導員正反看看,又遞還給了方婉之,意思是讓她先看。方婉之看時,指導員又問:「你看過沒有?」
「我沒單獨看過。」
「嗯?什麼意思?」
「我在我們一班念了。」趙天亮情緒激動起來,「你們不就是懷疑是她放的火嗎?不錯,她前腳走,後腳她住過的宿舍失火了,這對她非常不利。她遭遇的情況,再加上她是資本家的女兒,都會使她成為最可疑的人。但是我趙天亮敢替周萍這個資本家的女兒打保票,女一班宿舍失火肯定另有原因,肯定與她毫無關係!」
指導員在沉思,方婉之默默地看信:
……指導員、連長、方排長,我悄悄地離開了七連,希望你們能夠原諒我的做法。我走,不是因為對你們有什麼怨氣,而是因為不願讓你們為我的事大費周章了。我是資本家的女兒,戶口和檔案又明明被轉到了我原本應該去插隊的農村,我清楚自己要想成為一名兵團戰士,在這種情況之下是多麼的難。我真的不忍心再使你們為難了。今生今世,竟有機會叫你們指導員、連長、排長,我已經感到萬分幸運了。能在兵團的一個連隊生活了兩個多月,參加了搶收麥子、豆子,和是兵團戰士的知青們一起蓋起了兩幢知青宿舍,思想和身體都獲得了很大的鍛煉,我已經特別知足了……
此刻的周萍正在梁喜喜家。梁喜喜在擀麵條,周萍站在她旁邊,二人就那麼一問一答地對話:
梁喜喜笑著說:「今天是我四十四歲生日,明年就四十五了。以前我很少過生日,但是今年,快四十五了,忽然想過了……你把書包放屋裡炕上,先替我燒水。」
周萍立刻取下書包,走入裡屋,一邊放書包,一邊向四周打量。
「不是叫你替我燒水嗎?」
「就來。」周萍回應著,退出裡屋,默默蹲在灶口那兒往灶膛塞柴草。
梁喜喜:「周萍,你今天能主動來到山東屯,這是正確的選擇,我很替你高興。如果你不主動來,我還要代表公社代表縣知青辦,到你們團去要你呢。我在縣知青辦也有點兒職務,掛名的一個副主任。如果你們團裡不給,我們就會告到兵團司令部去。還不給,那我們就要告到中央去。」
周萍困惑不解地抬頭看梁喜喜。
梁喜喜只管低著頭,一邊快速地切面,一邊自說自話:「其實我和你們團長是山東老鄉,一個縣的,關係那是相當的不錯。按輩分,他還算是我五服以內的堂姐夫。但原則問題是摻雜不得半點兒個人感情的。你在我們縣插隊知青的花名冊上。具體說,在我們公社。而且你的戶口你的檔案,都已經落在我們山東屯了。這是一個鐵板釘釘的事實,也是一個必須堅持、絕不能退讓的原則問題。」
周萍忘了續柴草,忍了幾忍沒忍住,終於問:「我……對於山東屯,有那麼重要嗎?」
梁喜喜一邊抖面一邊說:「重要,當然重要!別停了續火呀。」
周萍又開始續柴草,忍不住又問:「可我……只不過是一個資本家的女兒……」
水開了,梁喜喜一邊往鍋裡下面,一邊又說:「重要就重要在這一點!實話跟你說,姑娘,你要不是一個資本家的女兒,那一切反而好說了。可你偏偏是資本家的女兒,情況就不同了。資本家的女兒,想不掙工分,賴在兵團掙工資,反而如願以償了,那還成?那對我們全縣的插隊知青是多壞的影響?那我們號召插隊知青扎根農村的工作還怎麼做?但這只不過是問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七連不放你,團長打電話來替你說情,證明你是一個不錯的姑娘。我們山東屯呢,其實更願意要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
周萍困惑地:「為什麼?」
梁喜喜將麵條下在鍋裡,邊攪邊說:「道理很簡單。一名知青,家庭出身越不好,膽子就越小,膽子越小,就越聽話。讓往東,絕不敢往西;讓往西,都不敢往東瞟一眼。這就好支使。不像那些『紅五類』,自以為老子天下最革命,來到農村插隊了,還整天尋思著怎麼樣革一下這個的命,造一下那個的反,調皮搗蛋,往往不服從管理。你剛說上句,他那兒不著調的下句在等著。背地裡還常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惹老鄉們氣惱。出身不好的知青,那是一點兒也不敢有這些毛病的。給一個好眼色,心裡就暖暖的。給幾句好話,就感動得掉眼淚……」
周萍聽著,頭越垂越低,一把把機械地往灶膛裡塞草,都快將灶膛塞滿了。
梁喜喜往盆裡撈面,繼續說:「既然從我們瞭解的情況看,你確實是一個表現得不錯的資本家的女兒,那我們豈有放棄不要的道理?公社也罷,縣裡也罷,正缺少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一場偉大的運動,沒有各級典型那還行?我十八歲就入黨了,二十歲就當副縣長了,論搞運動,我也不外行。沒有典型,就沒有轟轟烈烈的運動。我們有心把你樹立成全公社、全縣『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就看你自己是不是也努力爭取了。」
周萍忽然抱頭哭泣起來。她哭得百感交集,那麼傷心,卻又聲音很小,那麼壓抑。正因為壓抑,聽來讓人心碎。
梁喜喜愕然,扯起周萍,奇怪地:「你哭什麼呀?我跟你說的都是大實話,你怎麼反而哭起來了呢?啊,明白了,因為當不了兵團戰士了,心裡邊怨恨我是不是?」
周萍不言語,只是哭泣。
梁喜喜:「說話呀!怨恨就承認怨恨。如果心裡明明有,又不說出來,那就是虛偽嘛!」
周萍點頭。
梁喜喜嘎嘎地笑了。她的笑聲特響亮,也可以說是豪爽:「怨恨嘛,又不敢明說。逼著說,才點點頭。我剛才說你們這類知青膽小,沒說錯嘛。這正是我歡迎你們這類知青的原因嘛。我歡迎你們,那就代表山東屯歡迎你們。你畢竟點頭承認心裡有怨恨了,這是誠實的表現。做人就是要誠實,我喜歡誠實的人。我允許你心裡有怨恨,但是不允許長期有。長期有就不是對我怎麼樣的問題了,而是對一場偉大的運動怎麼樣的問題了。好啦好啦,別哭了。乖,要聽話,啊?」
梁喜喜憐愛地擁抱周萍,因為雙手沾著面,其實更像是用胳膊肘夾著周萍。而周萍感覺到慰藉地依偎在梁喜喜懷裡。
梁喜喜又說:「從今以後,你就是我主要關懷的一名知青。誰欺負你,告訴我,看我不收拾他。要樹成典型的知青,那就得重點對待。某一天你真成了典型,我也跟著光榮!……哎呀,我鍋裡還有面!」
鍋潽了。
沒過多久,梁喜喜和周萍吃上了炸醬麵。佐面的無非蘿蔔條、白菜心、蔥蒜之類。
梁喜喜翻著碗裡的面:「可惜煮爛了。」
周萍:「好吃!」
「再吃一碗?」
「不,飽了。」周萍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梁喜喜笑了:「『解放』前,資本家的小姐如果在飯桌上打飽嗝,那是要遭人恥笑的。」
周萍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梁喜喜放下碗筷說:「我也飽了,不吃了。」
「我洗碗筷!」周萍迅速收起碗筷,走到灶間去了。
梁喜喜看著她的背影,讚道:「真懂事。」
天黑了,梁喜喜陪周萍往知青宿舍走。梁喜喜突然想起來什麼,問道:「剛才忘了問了,你被褥什麼的呢?」
「從上海來的路上丟了。在七連,我們排長借了我一套。」
「那我明天也借你一套,以後再說。」
「謝謝……我該叫你什麼呢?」
「當然要叫我支書。人前必須叫我支書。人後嘛,你在上海怎麼叫我這個輩分的人?」
「叫阿姨。」
「姨就是姨,還『啊』的什麼!你們上海人稱呼別人就是嗲。嗲就是資產階級,起碼是小資產階級太太小姐的酸臭毛病!記住,以後不許發嗲啊!」
周萍站住,點頭。
梁喜喜見周萍有些發愣,笑道:「我不喜歡你叫我阿姨,背後叫也不喜歡。按我們山東人的叫法,你叫我『嬸兒』吧。叫一遍。」
「嬸兒。」
梁喜喜誨人不倦:「這聽著就一點也不假了!以後,苦活、髒活、累活,包括危險的活兒,你都要搶在別人前頭去幹!有好處的事兒,你都要悄悄往後躲。即使別人把那種好事兒推到你面前了,你也要一讓再讓。還要和其他知青搞好團結。發生什麼矛盾了,即使錯在對方,你也要高姿態,主動作自我批評。總而言之,你要脫胎換骨!」
山東屯女知青宿舍共有五位姑娘。除了周萍在縣城已經見過的三個上海姑娘,還有兩個陌生的姑娘。她們也是從上海來的,受了父母這樣或那樣問題的牽連。
五個姑娘正在因周萍的到來而議論紛紛:
「老實說,上次你們三個說周萍終於留在兵團了,我心裡老不是滋味了,半夜還偷偷哭了一鼻子呢。現在我心裡平衡多了。」
「就是。都是家庭有問題的,憑什麼她就可以穿兵團服,掙工資,我們就不可以?她父親還是資本家呢,我父親才是買辦。」
徐燕燕:「買辦是什麼人啊?咱們六六年才上的中學,入學不久就『文化大革命』了,名義上是初二學生,其實沒正經上過幾天課,還真不知道買辦究竟是什麼人。」
劉芳想了想問道:「買辦就是咱們上海人『解放』前說的『小開』吧?」
被問的姑娘生氣地白了她一眼:「你爸才是『小開』呢!」
「你別生氣嘛,我不是不懂嘛。」
那姑娘歎氣:「其實我也不懂。紅衛兵抄我家時,指著我父親的鼻子,口口聲聲說『你這個資產階級買辦如何如何』的。長這麼大,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我父親是什麼『買辦』。紅衛兵走了,我父親還低著頭,都不敢抬頭看我一眼,那樣子特可憐,恨不得地上裂個縫一頭鑽進去。他頭一回在自己女兒面前遭人羞辱。我當時真想對他說——爸,只要你『解放』以前沒當過漢奸,那你就還是我爸……」
她鼻子一酸,終於不說了,仰躺下去,扯枕巾蓋住了臉。
郝昕一直在織毛衣,這時問:「哎,我記得我以前上你家時,遇到過市裡派小車接你爸去開會的呀!」
那姑娘又一下子從臉上扯掉枕巾,坐了起來,情緒激烈地:「那當然!那時候我父親是著名的工商界人士!」
「以前被小車接去開幾次會有什麼了不起呀!這屋裡的,誰的父親『文革』前還沒有點兒名呀?我父親還當過兩屆市政協委員呢!」另一個姑娘指了指劉芳說道,「她父親是著名詩人!」
劉芳:「別提我父親別提我父親,他寫的詩一點兒也不具有無產階級的革命性,無非就是寫了不少風花雪月罷了。『文革』前就沒少被人批判,還不服氣,非說自己是什麼自然美的真淳的歌者。這下好,後悔也晚了,肯定遺臭萬年了。連我也受他牽連,淪落到了這種地方!要在古代,這不就叫發配嗎?」
徐燕燕:「說話注意點啊!別一激動隨嘴什麼話都亂說。萬一開你的批判會,叫我們多為難。不批你不行,批又不忍心,都是上海的。」
另一個姑娘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我可沒什麼不忍心的,叫我批誰我批誰!要批就批倒批臭!那話怎麼說的?——要像戰場上拼刺刀一樣,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對吧?」
郝昕一下子將她推了個仰巴叉:「你怎麼學得這麼壞?真想給你一針!」
大家都笑了。
門突然開了,梁喜喜像回到自己家一樣,對門外說:「進來吧,還怕見到她們呀?」
坐在炕沿的三名女知青立刻站了起來,而坐在炕上的兩個,也慌忙地下了地,穿上鞋子。她們雖不是立正成排地站著,但卻可以說是肅立著。看得出,她們都有點兒怕梁喜喜。也顯然,在她們心目中,梁喜喜是一個毫無疑問地主宰她們命運的人。而這一點,與兵團的干群關係是那麼的不同,形成一種反差。
周萍走了進來,五名女知青的目光都望向周萍。有的目光親善,有的目光冷漠,還有的目光似乎流露著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周萍顯得有些拘束,還顯得有些自卑。
梁喜喜問周萍:「她們你都認識吧?」
周萍指指徐燕燕她們:「認識她們三個,我們是同校的,我和她還是同學。」
「不認識的兩個,一會兒你們也就認識了。我不介紹了。現在,加上你,我們山東屯一共有五名女知青了,還都是上海的。以後,你們既要在生活和勞動中互相愛護,互相幫助,又要在思想上互相促進,共同進步,啊?」
周萍已不由自主地就與五個姑娘站到一起去了,她們連連點頭。
梁喜喜發現了炕上的編織物,拿起來看,問:「誰織的?」她臉上一點兒笑模樣也沒有。而這時的她,尤其使姑娘們感到無法親近,拒人千里。
郝昕怯怯地:「我……」
「織的什麼?」
「毛背心。」
「給誰織的?」
「我外婆。她都快八十歲了,住鄉下老屋子,冬天屋裡又陰又冷……」
「那你這點兒線不夠啊。」
「在上海沒織完,也沒來得及再買線,就帶來了……打算寫信讓家裡寄線來……」
「等家裡收到你的信,等你收到家裡寄來的線,織好了再寄回去,今年冬天還不過去一小半兒了呀?」
「那……那我不織了……」
「不織,你外婆白有你這麼個外孫女了!我家還有兩扎毛線,記著,明天到我家去取。顏色不一樣,你織出花來也會挺好看的。」梁喜喜的這些話一直是板著臉說的。之後她又對大家說:「周萍她暫時還沒鋪的蓋的,今晚先和你們擠擠睡。不許聊得太晚。」她伸手摸摸炕,走了。走到門口,站住,回頭望著郝昕又說,「要是真能織出新花樣兒來,以後教教我。」
門關上後,郝昕撫著心口窩說:「以為她禁止我織,嚇得我一顆心撲騰撲騰的!」
一名姑娘附和:「我也那麼以為。」
那個父親是買辦的姑娘說:「我事先聲明啊,我可不習慣和人擠著睡!從小就沒和人擠著睡過。」
徐燕燕指著劉芳,說:「我倆褥子挨著,你睡我倆中間。」
郝昕對周萍道:「還不把書包放下!」
周萍剛將書包放下,劉芳拉著她一隻手說:「快脫鞋上炕,炕上可暖和了!」
周萍報以一笑,默默脫了鞋,坐到炕上。
剛才一直打聽什麼是買辦的姑娘問:「周萍,你父親既然是資本家,那你一定知道買辦是什麼人吧?資本家和買辦不總是被連在一起的嗎?」
周萍看徐燕燕,不知該不該回答這樣的問題。
徐燕燕解釋道:「剛才閒聊,聊到了這麼一個話題。大家都不太清楚,你要知道你就說說。」
周萍想了想說:「歷史課本上標準的解釋是——買辦是資本主義國家的資本家在中國物色的經濟利益代理人。這是一個挺籠統的概念,區分起來,應該有為日本資本家剝削中國人效勞的買辦,為美英法資本家剝削中國人效勞的買辦。因為他們是外國資本家僱用的剝削工具,所以比中國的民族資本家還遭中國人恨……」
父親是買辦的姑娘說:「周萍,你不要別有用心!照你的說法,我爸比你爸更遭人恨了?」
周萍吃驚地看著她。
劉芳息事寧人地:「你別發火嘛,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反動!胡編毛主席語錄!是孔老二說的!打倒她打倒她!」
於是另外三個姑娘撲向她,四人在炕上鬧成一團,笑得咯咯嘎嘎的。
宿舍裡安靜下來了,除了周萍和睡在她旁邊的徐燕燕,其他姑娘都進入了夢鄉。
周萍問徐燕燕:「兵團的知青有班排長,咱們這兒呢?」
徐燕燕:「這是農村,不是兵團的連隊。非叫『班長』,老鄉聽著彆扭,咱們這兒叫『集體』,我算是個召集人吧。」
「怎麼咱們這兒,來的都是咱們這種。」
「據說,省裡有指示,父母問題嚴重的知青,盡量往一塊兒集中,咱們這地方,離邊境太近,便於統一管理唄。」
「你是因為什麼?」
徐燕燕沉默。
「如果不想說,就別說……我太需要知心朋友了。我想,那樣的朋友關係,應該互相瞭解得多一點兒……」
徐燕燕:「我父親『文革』前是出版社的總編輯,現在定為上海市最反動的文藝『黑線』人物之一。但不管怎麼批鬥他,他就是不肯承認自己是反動的。我下鄉之前勸過他,讓他乾脆承認算了。那不是可以少吃許多苦頭嗎?結果,他還罵了我一通,說再也不想見到我這樣的女兒了。」徐燕燕快哭了,將身子轉過去了。
周萍不由得從背後摟住了她。
周萍:「咱們這兒什麼活最髒最累最沒人願意幹?」
徐燕燕:「淘糞。昨天剛開始,要備冬肥了。」
「怎麼淘?」
「挨家挨戶去清豬圈,淘茅坑。清豬圈還沒什麼,淘茅坑太……太那個了。用長竿子的大勺,一勺勺地淘到桶裡,再一擔擔挑到村外的糞地那兒去。淘完了這家的淘那家的。累倒沒什麼,干一通那活兒,回宿舍來不想吃飯。」
「明天派我去幹那活兒。」
「我是召集人,我不能不幹那活兒。」徐燕燕又向周萍轉過身來,小聲地,「你初來乍到,我不能讓你去幹那活兒。另外還有四個人呢,為什麼非讓你去?明天我派你去磨房推磨。咱們吃的米、面都要自己去殼,自己來磨。」
周萍固執地:「不。我去淘糞。」
「你何必非賭這口志氣呢?跟誰賭?一點兒意義都沒有啊。」
「我不是跟誰賭氣。我是在想,東北的農民也罷,咱們南方的農民也罷,不是一代又一代的,祖祖輩輩的都這麼積肥嗎?他們是人,我們也是人。他們習以為常的活兒,輪到我們也幹幹,有什麼幹不了的呢?」
「那,你要非這麼想,我就照顧不了你了。明天我給你找一套髒衣服。不過你得記住,回來時要脫在宿舍外邊,千萬別穿著就進來。昨天我忘了這一點,結果挨了大家一通罵!」
七連男一班宿舍裡,或輕或重的鼾聲夾雜或長或短的屁聲,此起彼伏。不時有人在說夢話:
「救火……救火……」
「七連有壞人……一定有……」
「米飯,再來一碗……」
趙天亮趴在被窩裡,胸口壓著枕頭,被頭蓋頭,一手持手電筒,一手執筆,在微弱的手電筒光下寫信——
哥:
上一封信,也不知你收到沒有?我們已經發工資了。本來我想給你寄去五十元的,也許會幫你解決一點兒燃眉之急。但由於某種特殊原因,只能給你寄去二十元了。
……
一個身影起夜,跌跌撞撞的,一腳踩翻了別人洗完腳懶得去倒的水盆,發出響聲。
趙天亮停止寫信,用手電替起夜的人照明——那人是「小黃浦」,雖有手電光照著,他還是撞在了門旁的牆上,瞎子似的用雙手摸索著才推開門出去。
嘩嘩的撒尿聲傳來,顯然是憋得很足的一泡尿。
齊勇一動未動,卻分明醒了,生氣地:「哪個渾小子!是畜牲呀?在門口就撒是不是?!」
自然沒人應聲。
門開了,「小黃浦」進來了。趙天亮接著用手電筒為他照亮,即使如此,「小黃浦」還是又一腳踢在空盆上,發出響聲。
齊勇們一動未動地:「眼睛瞎了?!」
「小黃浦」跌跌撞撞地往炕上一撲,沒撲在自己的被窩,卻撲在旁邊王凱身上了。王凱將他一掀,惱火地:「裝什麼死豬你!」
「小黃浦」終於歸回自己的舖位,就那麼腳朝外頭朝裡地睡了……
宿舍終於又恢復了平靜,趙天亮繼續寫信——
哥,真希望你不是在坡底村,而是在北大荒,在兵團。即使不能和我在一個連隊,和我同在一個團也好啊,我心裡有一些困惑,不知該向誰去訴說。除了我的班長齊勇,班裡其他知青和我一樣,思想簡單又幼稚,明明簡單,卻都還要裝出複雜的樣子。明明幼稚,卻還裝出深刻的樣子。而我的困惑和苦悶,是不能跟我們班長說的。他對我不錯,人格也沒什麼毛病。我覺得他是那種特講哥們兒義氣,可以為哥們兒兩肋插刀的人。但卻不是像你那樣,善於用自己的思想去啟發別人的思想的人。
……
黃土高原的溝溝壑壑中,不時傳來歌聲。那是武紅兵在唱信天游。
一對對喜鵲窯頂頂站,
一撲真心往你身上攤。
天天颳風天天雨,
天天見面說不上話。
喜鵲子飛高又飛低,
相思病就得在你身上。
大河的鯉魚順水水游,
好日子不知在哪年頭?
哪年頭日子過好哩,
哥請一抬花轎娶你在炕頭。
……
支書一家四口正在吃早飯,武紅兵的歌聲傳到支書耳朵裡。支書放下筷子,情緒抑鬱地吸起煙來。
支書老伴勸他:「你就當沒聽見不行嗎?」
支書沒好氣地:「我明明是聽到了嘛!讓我裝二傻子呀?我畢竟是一個村的支書,不是天生的二傻子!」
翠花:「那你就仗著你是支書,去禁止我王大爺嘛!」她分明是在挖苦。
支書:「你以為我就沒禁止過嗎?他比我年長,他黨齡比我長,他還是我入黨介紹人!是他把我栽培成支書的!我批評他一句,他那兒有十句等著對付我的!我好意思跟他翻臉嗎?以往我都限制不了他,現在他病成那樣,我更拿他沒咒念了!」
支書老伴:「那你就限制武紅兵!你是支書,管不了一個在村裡插隊的知青?」
支書:「我要想硬管,當然管得了!可武紅兵那小子,如今成了他正式收下的一個徒弟了,聽說都下跪磕頭了!我要是非不許武紅兵唱,那還不等於扇他師傅的嘴巴子呀?唉,我這支書當的,我這支書當的啊,公社村裡,哪頭兒都不落好。」
「爸,媽,翠花,你們慢慢吃,慢慢吃。」支書的女婿放下碗筷出去了。
支書瞪翠花:「你把他怎麼了?」
翠花不高興地:「爸你這什麼話啊?他是我丈夫,我能把他怎麼的啊?你見他缺胳膊了,還是掉腿兒了?」
支書老伴:「聽聽,聽聽,這就是你的好女兒!」
翠花也把碗筷重重一放,出去了。
「我怎麼覺得,咱們女婿以前不這樣啊!」支書重重地吸了一口煙,吐了出來。
支書老伴:「倒插門女婿,和老丈人丈母娘一塊兒過久了都這樣。再說咱翠花厲害,日久天長的,可不背地裡把他調教成現在這樣了嘛。我覺得也沒什麼,女婿現在這樣挺好。」
支書:「好什麼好,整天低眉垂眼的,好像三大棒打不出一個屁來!唉,我這哪像是有個女婿,倒像是養了一頭羊子嘛,還像是母的!」
王大爺披衣從炕上坐起來,拖過盛煙葉的紙盒,吸起旱煙袋來,一邊聚精會神地聽武紅兵的歌唱:
莊稼裡數不過高粱高,
人裡頭數不過妹妹好。
白麵糊糊沒油鹽也喝得香,
姻緣配對沒錢有意也久長。
燈瓜瓜點燈半炕炕明,
找白了頭也要選個中意的人。
……
王大爺時而欣慰地點頭,時而不滿意地搖頭。煙把他嗆得咳嗽不止。
王大娘一手一碗走進屋,將兩隻碗都放在炕上,奪下了王大爺的煙袋鍋,在炕洞那兒磕了磕,嗔怪地:「還抽!不想好啊!」
「我不是聽著高興嘛!小武那知青,越唱越上路了!以後不定他也能成一個歌王。」。
「一碗湯藥,小武親自到縣城給你抓的;一碗油炒麵,曉蘭托人去縣城給你買回來的,你倒是先喝啥?」
「這一向,我喝那湯藥,胃裡燒得像要著火,還是先喝油炒麵吧。甜絲絲的,香噴噴的,我喜歡喝。」
王大娘坐在炕邊,端起那碗油炒麵說:「我餵你喝。要你自己喝,捧起碗一口氣喝下去了,喝水似的。那麼喝白瞎上好東西了!」
王大娘一勺勺喂王大爺炒麵,說:「我就不贊成你教小武唱那些,更不贊成你正式收他為徒。你這麼做,多讓支書為難啊!他可是你的發小,你就那麼忍心難為他?」
王大爺:「我不是成心難為他,是他成心難為自己。只在村周圍坡上唱唱,公社那幫雜種能聽到?縣裡那幫雜種能聽到?坡底村又沒有那多嘴多舌告密的人,他可是提心吊膽個什麼勁兒呢?」
「萬一知青中有人匯報呢?」
「你指李君婷?我想連她也不會。都是從北京一塊兒來插隊的知青,她不至於把事兒做得太絕了。那樣,他們那伙知青也饒不了她。」
「這年頭,引誘不少人做絕戶事,我看還是多想想的好。」
「你呀你呀,都活了大半輩子了,怎麼越活腹肚越小了呢?那麼猜想人家一個北京女娃好嗎?」
王大娘不高興了,不喂王大爺了,把碗往炕上一放,爭辯道:「就是那些都不論了,你也得替咱們自己兒子想一想吧?武紅兵自打成了你徒弟,整天唱得那麼來勁兒,囤子他聽了心裡會是個什麼滋味兒?」
王大爺:「他自己啞了,不能不許別人唱。滋味兒再不好,那也只能苦水往肚裡咽!自打武紅兵成了我徒弟,對人有禮貌了,幹活兒更不惜力氣了,和其他知青也團結了,就是支書,那也得承認他變好了!毛主席不是讓他們來接受再教育的嗎?我教育不好那許多,只教育好了一個,那也是我一份兒成績,一份兒光榮!」
王大爺捧起湯藥碗,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把碗一放,又躺下了。
武紅兵的歌唱聲繼續:
你變成個蝴蝶前頭頭飛,
我變成個紅蜻蜓後頭頭追。
羊肚肚手巾包腦袋,
我中意妹妹心眼好。
……
王大娘輕歎一口氣,正要拿起兩隻碗往屋外走。
王大爺把她叫住問:「雞蛋又攢下了幾個?」
「十來個。」
「趕明兒,你去集上一次,全賣了。」
「為啥嘛。」
「那錢一分也不許幹別的花,替我向支書把黨費交了。」
「你啥時候拖延過黨費?不月月按時交的嗎?」
「這次一總交到年底。」
王大娘不解地看著王大爺,有些不情願:「那又圖啥?」
王大爺一翻身,欠身瞪著她說:「什麼叫圖啥?黨員交黨費,那能圖個啥?萬一我的病好不了呢?我哪天人一走不一定,所以黨費得交在頭裡!」
「別說了!」王大娘轉身,撩衣襟拭眼淚……
武紅兵還在土坡上唱著信天游。他放牧的羊群中多了一隻小羊,他懷裡還抱著一隻更小的。他一邊唱,一邊往一塊大板石上撒鹽末兒,於是羊只都聚過去舔鹽。他頭上還紮著白頭巾,樣子有點兒像陝北農民了——他的確自我感覺很不錯。
囤子出現了,大聲咳嗽一下。武紅兵看到了他,親密地笑。囤子也親密地笑,朝武紅兵招手。武紅兵放下懷中的小羊,走到囤子跟前,想拍囤子的肩,被囤子擋住他的手,一下子將他推開了。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已被囤子狠狠扇了一記耳光。這一記耳光真是扇得夠狠的,武紅兵後退幾步,終於還是站立不穩,倒在地上。武紅兵剛爬起來,囤子已走到他跟前。
武紅兵捂著自己的臉,用手指著囤子:「你?!」
囤子跨向武紅兵,武紅兵腰桿一挺,脖子一梗,一副再怎麼打也不還手的樣子。囤子卻沒再次扇他,反而擁抱住了他,擁抱得很緊很緊。
武紅兵不明所以,愣在那裡。囤子的手輕輕在武紅兵背上拍了幾下,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卷紙,塞入武紅兵衣兜。然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武紅兵望著他背影,一抹嘴角,手上有血。他從兜裡掏出那卷紙——是一卷極其粗糙的「馬糞紙」,用紙釘訂在一起,第一頁上,用工整但是歪扭的字體寫著「囤子收集整理」。
武紅兵翻開看,一頁頁抄的竟都是信天游歌詞。他再次望向囤子走去的方向,已不見了囤子的身影。他忽然仰躺下去,用那詞譜摀住臉,雙肩劇烈地聳動起來。
他低聲抽泣著:「囤子哥,我理解你的心聲,我理解。可,如果不大聲唱唱,我內心裡空虛啊!」
村中集體場院上,知青們、婦女們、支書都在編草繩子和草簾子。趙曙光操作著一台編草繩子的機器,因為過於破舊,那機器被用粗鐵絲擰緊固定著——不那麼擰緊,就會散架的。
劉江:「唉,整天跟些婦女們扎堆兒幹活,有時候我都忘了自己是個男人了。」
另一名知青:「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嘛。」
於是二人小聲抬起槓來:
「那也得看怎麼樣的一種搭配,都是倆三孩子的媽了,你不累我累。要是我有自主選擇的權力,寧肯跟村裡那些男人們去下礦井。」
「你想怎麼樣啊?想像《紅樓夢》裡的賈寶玉似的,幹活兒時身邊圍的也儘是薛寶釵、林黛玉、襲人、史湘雲那樣的美人啊?什麼思想!別忘了你是來接受再教育的!」
「我倒沒那麼高的要求,但最起碼得像《艷陽天》裡的焦淑紅那樣一些親愛的農村婦女吧?那幹起活來才不累嘛。一邊幹活一邊說說笑笑的,多有詩意啊!馬克思說,『勞動是人的第一需要』,我想,導師指的一定是比較有詩意的勞動。」
馮曉蘭聽得竊笑。
發牢騷的青年又說:「要是坡底村多幾個咱們馮曉蘭這樣的,不用栽扎根樹我也肯扎根!」
馬嬸忽然指著大聲訓斥:「小兔崽子!還不閉上你那嚼蛆的嘴!」
發牢騷的青年:「我……我也沒說什麼啊!」
「沒說什麼?我忍氣聽了半天了!」馬嬸瞪著他,轉身對婦女們揭發,「他剛才一直在說咱們坡底村的女人都不好看,和咱們一起幹活,辱沒他的眼!」
婦女們七言八語:
「這還行!不能饒他!」
「我們再不好看,那也撐著坡底村的半邊天!」
「我們還都是坡底村男人們心裡的寶!哪個男人的老婆死了,哪個男人的日子那就沒法兒過了!」
「都說這些幹嗎!馬嬸,替毛主席、也替我們大家教育教育他!」
於是馬嬸掄一束草繩抽那發牢騷的知青,那知青則抱著頭鼠躥。抽的與躲的,佯裝而已,帶有極誇張的表演色彩,實際上體現一種製造歡樂的本能。而其他婦女,則幫著馬嬸圍追堵截。
於是眾人皆開心得很,連一向表情憂鬱難得愉快一笑的馮曉蘭,也忍不住笑逐顏開。
支書嘟噥:「這就是再教育他們了?也不知毛主席看見了會怎麼說。」
那知青忽然叫道:「不敢了不敢了,我投降,我迷眼了!」
馬嬸看看自己雙手,問:「我手笨,誰會翻眼皮,快給他吹吹!」
馮曉蘭在衣襟上擦擦手,為那知青翻眼皮,吹他的眼。
絞草繩的機器發出不尋常的一聲響,停了。趙曙光拉了電閘,檢查問題。
支書走過去,說:「曙光啊,我看,咱就別再弄草繩了。撿的一台破機器,又費電,弄一捆也掙不了幾個錢,值得嗎?只編點兒草簾子賣賣得啦!」
「支書,賬不能像您這麼算。編草簾子雖然不費電,可那不得咱們自己到集上去賣嗎?集上賣草簾子的那麼多,賣不出去,再搭人工,不是一分錢也變不成嗎?這草繩是我好不容易聯繫上的一家單位,人家給咱們下了大批訂單,咱編出多少,人家就收多少。咱有的是麥秸谷桿兒,那不一冬天都有份兒能掙現錢的活兒干了?我仔細核算過了,雖然費些電,但最終還是會掙下一筆錢的!」
「我是看它老壞,一壞你就急一頭汗,修不好你就上火,我怪心疼你。」
趙曙光笑笑:「沒事兒。您別心疼我。鼓搗來鼓搗去的,我也大體上明白它的機械原理了。並不複雜,挺簡單的。我這不也等於在實踐中學了技能了嘛。將來咱村肯定用得上我的技能……」
春梅跑來,氣喘吁吁地:「曙光哥哥,我天亮哥來信了!」
「哦?」趙曙光立刻將信接過,因那信是企盼已久的,他激動得雙手發抖。
曬場上一時靜下來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趙曙光,如同那是一封寫給大家的信,內容也彷彿是大家企盼已久的福音似的。
支書問春梅:「光是一封信?」
春梅點頭。
支書:「沒有……那個那個,匯錢的單子?」
春梅搖頭。
支書:「真沒有?」
春梅:「是真沒有嘛,有我還能昧下呀?」
知青們和婦女們一個個圍過來。
趙曙光卻將信一攥,揉成一團,塞入兜裡。
大家明白了,那信中沒帶來什麼他們企盼的福音。
馮曉蘭伸出一隻手,責備地:「你揉它幹什麼呢?」
趙曙光:「你沒什麼必要看。」
馮曉蘭的手慢慢縮回,默默轉身離開了。
春梅畢竟還是孩子,和大人們的企盼不同,急切地問:「天亮哥哥提到我沒有?」
趙曙光也不看她,目光茫然地望著遠處,搖了搖頭,接著又低下頭修那編草繩的機器。春梅眼中頓時噙滿淚水,呆愣片刻,一轉身跑開了。
眾人默默散去。
支書強掩失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大聲地:「那什麼,這不快到晌午了嘛,大家都早回吧,回吧。」
轉眼間,曬場上只剩下了三個人——支書、趙曙光和馮曉蘭。
趙曙光終於將機器修好,一聲不響地又操作起來。
馮曉蘭看看機器說:「停了吧。」
趙曙光彷彿沒聽到。馮曉蘭走過來關了電閘。趙曙光又將電閘合上,馮曉蘭再次將電閘關了。
馮曉蘭:「天亮寫給你的信,連我都不能看了?」
趙曙光:「如果都不想給你看,我剛才就撕了,何必還往兜裡揣!」
他發現支書蹲在一處,走過去,小聲又內疚地:「支書,一塊兒回吧。」
支書抬頭看他,說:「曙光,我……你別覺得有什麼對不起坡底村的。你們知青不欠坡底村什麼,倒是咱村太窮,使你們吃也吃不好,住也住不好,起早貪黑地干,也掙不了幾個工分,我和大伙都覺得挺對不起你們。」
「支書,別這麼說,您這麼說,我心裡聽了難受。」
馮曉蘭也走了過來,勸道:「支書,我們都覺得,您和鄉親們已經對我們很好了,窮也不是誰願意的,不是你們的過錯……」
武紅兵的歌唱聲傳來:
手趕上牛車車懷抱鞭,
哎呀不由我想起「解放」前。
喝半碗酸粥趕快走,
半夜五更到地頭。
天上下雪地上白,
明明價糟心苦苦價挨。
……
趙曙光和馮曉蘭望著支書,都聽得有點兒發呆。支書忽然雙手掄扇自己嘴巴子,並說:「我沒出息!沒出息!沒能耐帶著大家過上好日子,倒巴望著知青朝家裡借錢來解決村裡的困難!我……我算個啥支書嘛!」
馮曉蘭哭了:「支書,您別這樣啊!您也是我們知青的主心骨啊!」
趙曙光將支書拉起。
「曙光,我……我老了,累了,你……你就寫份入黨申請書吧!」
趙曙光忽然將支書乾巴瘦小的身子緊緊摟抱住,像摟抱一個孩子。他也哭了,說:「支書,我寫!為了咱坡底村,我一定寫!」
武紅兵的歌聲還在:
為幾口肚皮皮發不完的愁,
哎呀窮日子幾時是個頭兒?
羊羔羔吃奶雙蹄蹄跪,
哎呀我莊稼人又該跪向誰?
……
趙曙光和馮曉蘭坐在向陽坡上。
馮曉蘭手中拿著那封揉皺的信,她剛剛看完信的內容。
趙曙光:「撕了吧。」
「當然得撕。」
「撕碎點兒。」
馮曉蘭將撕成條的信紙又撕得更碎,一揚手,紙屑被風刮起。
趙曙光:「沒想到他還是看了我的信。而且,到現在也沒轉交給張敢峰不說,居然還保留著!他怎麼就這麼沒頭腦呢?」
「他信上寫了那麼多替你擔心的事,證明他是有頭腦的。我看,得趕緊給他回一封信,告訴他那封信也不必轉交張敢峰了,更不許再保留。」
趙曙光沉默。
馮曉蘭:「你要是沒心思寫,我替你寫?」
「替我狠狠訓他幾句!我看他就是一個中國病人!」
「為了你父母,為了天亮,也為了我,以後別再思想那些沉重的問題了,行嗎?」
「總得有人來思想吧!」
「讓別人思想去。」
趙曙光不高興了,剛想又說什麼,馮曉蘭不願讓他說下去,雙手捧住他的臉,熱烈地吻他……
馮曉蘭在王大爺家裡吃午飯。她邊吃邊問王大娘:「我大爺今天好些嗎?」
「他說好些,剛剛喝了一碗油炒麵,睡過去了。」
「我囤子哥怎麼還不回來吃飯?」
「那泉就快干了。以往接一車水倆小時,現在接一車水得一上午。往後坡底村可咋辦呢!……春梅,還不吃飯!」
春梅賭氣道:「不餓!」
王大娘:「這丫頭,又生的什麼氣呢!」
春梅抱著枕頭趴在炕上。馮曉蘭走過去,柔聲說:「春梅,不許因一點兒小事就任性,快出來吃飯,啊?」
春梅起身了,瞥一眼那信封,忍不住拿起來看。覺得信封裡還有信紙,一掏,果然掏出半頁信紙,看一眼,頓時眉開眼笑,大聲地:「我曙光哥哥壞!騙我!天亮哥哥沒把我忘了!」
她拿著半頁紙出了屋,向母親和馮曉蘭炫耀。
馮曉蘭笑道:「你曙光哥哥肯定不是騙你,連我都沒摸出來還有半頁紙。」
王大娘也高興地:「快念給媽聽聽。」
春梅念起來:
親愛的春梅小妹妹:
你還好嗎?還那麼活潑那麼調皮嗎?我們這兒已經發工資了,你一定要好好學習,以後我要供你上學。你想要什麼,只管給我來信,我相信,你想要的我基本上可以憑工資買得起。
王大娘催促她:「往下念!」
「沒了!」春梅坐下狼吞虎嚥地吃飯。
馮曉蘭笑。
王大娘:「就沒提提我,提提你爸?」
春梅:「你看,半頁紙都寫滿了,再也沒地方多寫幾個字了呀!我天亮哥叫我『親愛的』!頭一次有人叫我『親愛的』!媽,你和我爸和我哥還沒叫過我『親愛的』呢!曉蘭姐姐,我調皮嗎?」
馮曉蘭:「活潑和調皮連一塊兒,那是誇你的詞。」
王大娘:「別說了,飯也堵不住你的嘴!」
囤子忽然闖了進來,大張了幾張嘴,憋紅了臉,卻只不過發出幾聲「啊」。他一手扯著母親,一手扯著馮曉蘭,往外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