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過去了,那張清瘦而嚴厲的,戴六百度黑邊近視鏡的女人的臉,仍時時浮現在我眼前,她就是我小學四年級的班主任老師。想起她,也就使我想起了一些關於橘皮的往事……
其實,校辦工廠並非是今天的新事物。當年我的小學母校就有校辦工廠。不過規模很小罷了。專從民間收集橘皮,烘乾了,碾成粉,送到藥廠去。所得加工費,用以補充學校的教學經費。
有一天,輪到我和我們班的幾名同學,去那小廠房裡義務勞動。一名同學問指派我們幹活的師傅,橘皮究竟可以治哪幾種病?師傅就告訴我們,可以治什麼病,尤其對平喘和減緩支氣管炎有良效。
我聽了暗暗記在心裡。我的母親,每年冬季都被支氣管炎所困擾,經常喘做一團,憋紅了臉,透不過氣來。可是家裡窮,母親捨不得花錢買藥,就那麼一冬季又一冬季地忍受著,一冬季比一冬季氣喘得厲害。看著母親喘做一團,憋紅了臉透不過氣來的痛苦樣子,我和弟弟妹妹每每心裡難受得想哭。我暗想,一麻袋又一麻袋,這麼多這麼多橘皮,我何不替母親帶回家一點兒呢?
當天,我往兜裡偷偷揣了幾片干橘皮。
以後,每次義務勞動,我都往兜裡偷偷揣幾片干橘皮。
母親喝了一陣子干橘皮泡的水,劇烈喘息的時候,分明地減少了,起碼我覺著是那樣。我內心裡的高興,真是沒法兒形容。母親自然問過我——從哪兒弄的干橘皮?我撒謊,騙母親,說是校辦工廠的師傅送給的。母親就撫摸我的頭,用微笑表達她對她的一個兒子的孝心所感受到的那一份兒欣慰。那乃是窮孩子們的母親們普遍的最由衷的也是最大的欣慰啊!……
不料想,由於一名同學的告發,我成了一個小偷,一個賊。先是在全班同學眼裡成了一個小偷,一個賊,後來是在全校同學眼裡成了一個小偷,一個賊。
那是特殊的年代。哪怕小到一塊橡皮,半截鉛筆,只要一旦和「偷」字連起來,也足以構成一個孩子從此無法洗刷掉的恥辱,也足以使一個孩子從此永無自尊可言。每每的,在大人們互相攻訐之時,你會聽到這樣的話——「你自小就是賊!」——那賊的罪名,卻往往僅由於一塊橡皮,半截鉛筆。那賊的罪名,甚至足以使一個人背負終生。即使往後別人忘了,不再提起了,在他或她的內心裡,也是銘刻下了。這一種刻痕,往往扭曲了一個人的一生。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毀滅了一個人的一生……
在學校的操場上,我被迫當眾承認自己偷了幾次橘皮,當眾承認自己是賊。當眾,便是當著全校同學的面啊!……
於是我在班級裡,不再是任何一個同學的同學,而是一個賊。於是我在學校裡,彷彿已經不再是一名學生,而僅僅是,無可爭議地是一個賊,一個小偷了。
我覺得,連我上課舉手回答問題,老師似乎都佯裝不見,目光故意從我身上一掃而過。
我不再有學友了。我處於可怕的孤立之中。我不敢對母親講我在學校的遭遇和處境,怕母親為我而悲傷……
當時我的班主任老師,也就是那一位清瘦而嚴厲的,戴六百度近視鏡的中年女教師,正休產假。
她重新給我們上第一堂課的時候,就覺察出了我的異常處境。
放學後她把我叫到了僻靜處,而不是教員室裡,問我究竟做了什麼不光彩的事?
我哇地哭了……
第二天,她在上課之前說:「首先我要講講梁紹生(我當年的本名)和橘皮的事。他不是小偷,不是賊。是我吩囑他在義務勞動時,別忘了為老師帶一點兒橘皮。老師需要橘皮摻進別的中藥治病。你們再認為他是小偷,是賊,那麼也把老師看成是小偷,是賊吧!……
第三天,當全校同學做課間操時,大喇叭裡傳出了她的聲音。說的是她在課堂上所說的那番話……
從此我又是同學的同學,學校的學生,而不再是小偷不再是賊了。從此我不想死了……
我的班主任老師,她以前對我從不曾偏愛過,以後也不曾。在她眼裡,以前和以後,我都只不過是她的四十幾名學生中的一個,最普通最尋常的一個……
但是,從此,在我心目中,她不再是一位普通的老師了。儘管依然像以前那麼嚴厲,依然戴六百度的近視鏡……
在「文革」中,那時我已是中學生了,沒給任何一位老師貼過大字報。我常想,這也許和我永遠忘不了我的小學班主任老師有某種關係。沒有她,我不太可能成為作家。也許我的人生軌跡將徹底地被扭曲、改變,也許我真的會變成一個賊,以我的墮落報復社會。也許,我早已自殺了……
以後我受過許多險惡的傷害。但她使我永遠相信,生活中不只有壞人,像她那樣的好人是確實存在的……因此我應永遠保持對生活的真誠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