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講述使些個身為正副四品公僕的男人們,對女性從政之不易感同身受,都由衷地說了些崇敬之至的話。
倘若趙慧芝並不接著劉思毅的話說什麼,氣氛還很可能會一時陷於尷尬。因為常委們頭一次開這樣的常委會,理論上是挺有必要的。常委們都是高智商的人,完全能領會那理論上的必要性。但神仙會的前提是與會者的頭腦之中都有著自己可以神仙一下的意識。大家當公僕當慣了,終日說公僕們才說的那一種話也說慣了,偶爾一次被倡導像普通老百姓一樣聊聊天,並且可以是發牢騷式的聊聊天,並且聽著的都是另外的常委們,一時就都有點兒找不到正確的感覺了。而感覺這玩意兒,油然而生的才是,幾經掂量,介入理性,非要首先在自己內心裡確定了正確性之後才肯說出口,那就不太是感覺,而是明智了。凡當公僕當得太久了的人,無論大小,不分男女,漸漸地便都是些明智過剩、感覺稀少之人了。歸根到底,誰肯表現點兒真性情,誰在這樣的一次常委會上的感覺才對頭。但是關於真性情,這些大公僕們原本也是有的,只不過早已不知被存放在哪一心角了,得從內心裡仔細翻找出來。即使翻找出來了,還得願意捧出來才行。
趙慧芝就是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全都不知說什麼好的情況之下開口說話的。
她一帶了頭,接著便有幾位也講起自己的老父親老母親來。大公僕們竟都是孝子。有人講時眼淚汪汪的。再接著有幾位講起了自己的兒子和女兒,種種無奈,溢於言表。於是有人索性發牢騷了,抱怨如今的百姓人心不古,公僕這一隻飯碗是越來越端不穩了……
原計劃只開一個多小時的會,沒想到五點半了才一個個意猶未盡地散去。
當大公僕們的「奧迪」專車一輛接一輛從省委機關大院開到馬路上,北方的舊歷的年底的天空,已經黑了下來。
常務副書記趙慧芝回到家裡,接了兩次電話,打了一次電話。
三十兒晚上嘛,第一次接的自然是拜年電話。給她拜年的是市裡主管民營企業的副市長龔其敏。龔其敏原是某縣鄉鎮企業辦公室的主任,當年煞費苦心地經人引薦得以認識了趙慧芝。趙慧芝那一年已由組織部副部長升為部長,與龔其敏幾次接觸下來,認為他很值得栽培。於是在十餘年間,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上推他。他也沒辜負她,在每一個台階上都曾幹得有聲有色。沒有趙慧芝起的作用,市裡不會便少了一位副市長,自然也不會有了現在這位姓龔的副市長。
趙慧芝說:「其敏呀,下午咱們不是互相拜過年了嘛!」
龔其敏在電話那端說:「大姐,那不能算數。往年的春節,三十兒晚上必給你打電話拜年,今年怎麼就能不打了呢?」
趙慧芝笑了。
她說:「你呀,咱們之間還需要講究那麼多禮數嗎?你就是不打這個電話,我也不會怪你啊!」
電話那一端,龔其敏從趙慧芝的語調聽出她的話是笑著說的。
這使他感到很愉快。
他又說:「大姐,整個春節假期,我就一次也不去看你了。我對你和對你全家的祝福,可都在這次電話裡了啊!」
趙慧芝說:「打住打住,越說越見外啦。」
龔其敏卻接著說:「還有,我給小宏寄了點兒美金去。孩子在國外經商,怪不容易的。何況他小姨和他姨夫一家三口也需要他掙錢貼補。我這個當叔叔的,離得再遠,那春節也得有種表示啊!起碼能讓孩子知道,他龔叔叔心裡始終惦記著他。」
他將話說完了,半天沒聽到趙慧芝的聲音。一時不安起來,以為她對他的做法產生反感了。
他就又陪著小心說:「大姐……」
終於聽到趙慧芝輕輕歎了口氣。
接著聽到她說:「其敏啊,我替小宏、也替我妹妹一家三口謝謝你啦。」
龔其敏從她的話中聽出了很飽滿的感動成分和感情成分。覺得自己也獲得了一份厚重的春節禮物。又說了一兩句感激的話,就識趣地將電話掛了。
趙慧芝的丈夫原是省電視台新聞部的主任,在率組採訪的過程中心臟病突發而亡。那一年她剛當上省委副書記,夫妻感情篤深。公公不在世了,婆婆一直和他們住在一起。失去丈夫以後,她仍對婆婆很好,當母親一樣孝敬著。並沒找什麼借口將婆婆安置到敬老院去,而是專為婆婆物色了一個順安縣護校畢業的女生做「阿姨」,主要職責是替她將婆婆侍奉得周周到到的。直到前年,才將八十幾歲的婆婆也「發送」了。這一點,眾口稱頌,傳為佳話。省委常委的男人們全體都比較尊敬她,這一點也是個態度基礎。兒子和兒媳是大學同學,畢業後雙雙去了新西蘭。幾年後沒成為教授或學者,加入了新西蘭的華人商群,現在已是兩個孩子的父母了。她的妹妹和妹夫都是省美術家協會的會員,在省裡沒搞出什麼名堂。於是帶著女兒也就是小宏的表妹也去了新西蘭,以為在國外能有所發展,然而卻仍沒抓住什麼機遇。
龔其敏在電話裡說「對你和對你全家的祝福」,令趙慧芝在大年三十兒這天晚上一時百感交集。
所謂她的全家已都在新西蘭。
而在這一套一百九十多平方米的多室多廳的住宅裡,此刻只有她自己。
連那順安縣的「阿姨」都請准了假提前幾天回家過春節去了。
她曾多次打算去新西蘭探望探望骨肉親人,但每一次又都猶猶豫豫沒有成行。怕真去了,親眼見到他們生活得不怎麼樣,自己回來以後平添心病。他們也並未強烈要求她去過,而這就使她有理由猜測他們的人生都是不太順遂的。他們每隔一兩年回國一次,每一次她都極力勸他們重返家鄉。而他們卻都發誓,還鄉須衣錦。不衣錦,不還鄉。
她正伶仃一人坐在沙發上想著那些心事,電話第二次響了。
是兒子從新西蘭打來的,向是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媽問安。當然,也通報了自己的平安,希望她不必牽掛。
幾句話後,當媽的單刀直入地問:「你龔叔叔又給你寄錢了吧?」
兒子在新西蘭那邊沉默片刻,回答是的。
她追問:「多少?」
兒子說:「沒多少。」
「到底多少?!」
「五千……」
「胡說!」
「一萬,一萬一萬!媽我剛才腦子走神兒了……」
「你還在撒謊!……」
「三萬!我說實話行吧?媽你替我謝謝他吧,我怪不好意思給他打電話的……」
「今天是三十兒你別忘了!那也得打,那也得拜年!那也得親口謝謝你龔叔叔!否則,你以後別回來見我了……」
「好好好,媽你別急,我聽你的成了吧?……」
放下電話,趙慧芝又是一陣發呆。
對於龔其敏,她想她是一定要受之桃李,報之璧的。她知道他的願望那也不過就是想在仕途上再登一個台階,由副市長而副省長。她也知道無論對於他還是她,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當成一項「工程」來進行才有希望實現。她覺得自己確實應該予以考慮了。她認為這也算是一種投資,認為肯定有獲得長線回報的可能……
想著想著,遂將電話從桌上捧起,放在膝上了。
她決定給劉思毅打個拜年的電話。
劉思毅暫時住在鴻祥賓館的一套三間組成的客房裡。它從前是省委招待所,現在是省委省政府迎來送往的定點賓館。小莫住在隔壁的一套普間裡。
趙慧芝的電話是直接撥到劉思毅的房間裡的,這個電話只有常委們知道。小莫那時正在劉思毅的房間裡幫他整理要帶走的東西,電話一響,小莫立刻拿了起來。
他聽出是趙慧芝的聲音,小聲問:「慧芝書記啊?我和思毅書記馬上就要去機場了,他登機前想按摩幾分鐘,您有什麼急事兒必須親自跟他說嗎?」
趙慧芝知道劉思毅有挺嚴重的頸肩綜合症,也知道辦公廳為他買了一張按摩椅。小莫的話,使她握著話筒一時愣住了。
小莫說:「喂,喂……」
趙慧芝說:「小莫,你以前可是叫我慧芝同志的啊。再說,我是副書記。只有對思毅書記,才能叫書記。你那麼叫我,叫得可不對啊!」
小莫說:「加上那個副字,不是拗口嘛……」
趙慧芝打斷道:「即使你覺得再叫我慧芝同志不妥了,那也要叫我『慧芝副書記』或『趙副書記』,拗口也得這麼叫。記住,往後可不許像剛才那麼隨便亂叫了啊!」
小莫本想解釋,不是他自己那麼隨便亂叫的,是劉思毅教導他那麼叫的。話到嘴邊,又吞嚥回去了。他怕自己一解釋,話中又出哪種錯了。
他索性問:「您還沒說您找思毅書記有什麼事兒呢!」
趙慧芝說:「也沒什麼事兒,只不過想問問他,打算往家裡帶點兒什麼不?……」
劉思毅卻已穿戴整齊地從裡間走到這個房間來了。小莫告訴他是趙慧芝的電話,他看一眼手錶,毫不猶豫地接過了電話。
不待趙慧芝那一端說什麼,他直截了當迫不及待地就問:「慧芝同志,你覺得下午的會開得怎麼樣?」
趙慧芝說:「很好啊,我也正想向你匯報匯報感想呢!」
劉思毅說:「咱們兩個之間,別說官話。什麼匯報不匯報的,給你五分鐘時間,說說怎麼個好法?」
趙慧芝說:「兩個多小時差不多等於一年,還不好嗎?」
劉思毅問:「此話怎講?」
趙慧芝說:「一位省委書記,不是本省產生的,而是從外省調來的,他怎麼也得用一年的時間瞭解他人,也使他人瞭解自己吧?通常,一年的時間已經算短了,而下午那會,達到了差不多的目的。」
劉思毅說:「你這麼認為,我心裡就踏實了。有些事,人想怎麼做的時候,前思後想,想來想去,怎麼想都會覺得那麼做一下是必要的。可是真那麼做了以後,心裡卻又會後悔了,就又會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很可能是做了一件授人以柄的事……」
趙慧芝說:「你該動身了,別說那麼多了,更別想那麼多了。你只聽我說幾句就是了——你的動機是良好的,這大家已經和我一樣體會到了。不僅良好,還很良苦。效果也是不錯的。可以說動機和效果是相一致的。好了,你真的該動身了,我也不跟你說太多了,祝你和淑敏同志過一個愉快的春節!」
劉思毅搶著又說了一句話:「先別放!再聽我一句——我也替淑敏同志謝謝你!……」
「又來了,我不聽了。一路順風!……」
趙慧芝果斷地將電話掛了。
而此刻,小莫已在向劉思毅指自己的手錶了……
趙慧芝將電話放回桌上,想了想,認為自己在劉思毅臨行之前不失時機地給他打這一次電話,百分百是打對了。對在這正是他心裡沒底的時候。倘一個人因自己所做之事而心裡沒底,別人恰在此時對他的動機表示充分的理解,對他的做法表示充分的肯定,那麼,對方必然會給那個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起碼會給那個人留下一次深刻的印象。如果以前對方給那個人留下的印象就很深,那麼,以後對方在那個人心目中的印象必然就更深了……
那個人便是省委書記劉思毅,而自己在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就是「對方」——這一點,難道還有什麼疑義不成麼?……
趙慧芝這位身為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性,雖然從來都不曾是一位智慧型的女性,卻一向是一位經驗型的女性。她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在什麼情況之下怎麼說,在什麼時候怎麼做,主要憑的不是深思熟慮,而是憑的經驗。她對她那一種經驗的正確性,一向又是很自信的。什麼話,在什麼情況之下,經驗告訴她該怎麼說,她瞬間就會決定了那麼說;什麼事,在什麼時候,經驗告訴她該怎麼做,她也馬上就會那麼去做。說過之後,做過之後,她又總是會獨自沉思一下,檢驗自己是否是按照自己的某些經驗去做的,有沒有做得背離經驗的地方。如果背離了,居然效果同樣不錯,那麼她就會吸收成新的經驗。如果並沒有背離,效果卻並不理想,甚至事與願違,通常她也不會多麼的後悔,更不會因而便懷疑自己經驗的正確性,而首先懷疑和檢討自己運用那些經驗的方式方法……
現在,她又多了一條做省委常務副書記的經驗,那就是——倘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可以而且能夠與一位省委書記建立較為密切的關係的話,在前提條件明明白白地存在著的情況下,坐失良機是遺憾的。也是迂腐的。
她很高興在除夕之夜自己心裡並沒留下那麼一種遺憾,也很高興事實證明自己並不迂腐。
她又想了想,起身將家裡所有的電話連線都拔掉了。接著,將手機也關了。
她這麼做也是一種經驗使然。
自從當上了省委組織部長以後,十餘年來,一到節日長假,尤其在春節這一個最傳統的節日期間,要往她家撥入一次電話那是很難的。打通她的手機那更是難上加難。因為在此之前,她該用電話和別人說的話,她已經說過了。她希望接到的電話,往往也接到了。由組織部長而省委副書記以後,在除夕之夜,她給別人打電話的次數越來越少。而在這一個除夕之夜,她覺得只給省委書記劉思毅一個人打一次電話就行了。如果說這次電話打得好,那麼好在當止即止,尤其好在止於自己。其實她本就沒有什麼非說不可的話要對劉思毅說,要的只不過是劉思毅的一種記憶——在這一個除夕之夜,她這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給他這一位從別省調來的省委書記打過電話了。如果他的時間很從容,她還真不知接下來應該再和劉思毅談些什麼呢。十餘年前在中央黨校,她和劉思毅較長時間地交談了二三次。是她主動找他討論某些政治學習方面的問題,可是十幾分鐘後,她就只提問題,不發表任何個人看法了。因為她雖然不夠智慧,但很有自知之明。她當年的經驗告訴她,她這樣的一位女性,儘管當年已經是省委組織部副部長了,儘管劉思毅當年也只不過是省委宣傳部長,但他們之間實在是難以在同一種思想水平的層面上討論什麼問題的。她看出劉思毅和她討論問題時很是為難,顯出挺吃力的樣子。似乎說深了不是,說淺了也不是。幸而她有自知之明,劉思毅很快獲得了解脫。起初她打算與他進行的討論,後來變成了她向他討教。這麼一變,劉思毅輕鬆了,她自己也輕鬆了。事情成了該怎麼樣就怎麼樣的一件事情了……現而今,趙慧芝雖然已由省委的一位副部長而省委常務副書記,但是她心底對劉思毅還是有幾分怵畏。是的,不是敬畏,而是怵畏。也不是怵畏他這個人。對於劉思毅這個人,她一點兒也不怵畏,何況劉思毅是一個對人很和氣、對女性尤其和氣待之的男人。曾有黨校同學時期是「思毅助理」的那麼一種特殊關係,她對他這一個人並沒有什麼可怵畏的。她怵畏的是他頭腦裡的思想。他是她所接觸過的頭腦裡有著最具個性鋒芒的思想的官員,個性鮮明得幾乎可以用「另類」來形容。只要她企圖嘗試用自己的思想與劉思毅的思想發生「親密接觸」,那麼她頭腦裡對中國之事,其實並沒什麼思想可言這一點,立刻便會在劉思毅面前完全暴露了。她怕的是這個。她也知道自己頭腦裡其實並沒有什麼思想可言,有的只不過是某些身處高位的經驗、感覺。綜合起來說,只不過是某些適應性的「官場哲學」。「官場哲學」一旦遭遇有質量的「政治思想」,自然很容易就會暴露出不倫不類的馬腳,這是她每覺無奈且苦悶的事。同時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官場上像她這樣的人不少,像劉思毅那樣的人委實不多。那麼另類的他,怎麼竟會平步青雲幾乎是順順當當地當上了省委書記呢?官場非歌仔樂壇,本不太見容另類的啊!所以有時候連她也不由得相信起某些傳言來——劉思毅這一位從外省調來的省委書記是有政治背景的,是帶著特殊使命來對這個省的領導班子進行大刀闊斧的整頓的。這種傳言在本省從官至民,人人皆以為真。只不過民口播之,官腹測之,趙慧芝不由得也信了,心中難免有時隱存不安。
她希望自己是劉思毅這一位省委書記來到本省以後第一個信賴的人,以後是最信賴的人。一直信賴。永遠信賴。對她信賴到她平安過渡到政協或者人大去那一天才稱心如意……
趙慧芝獨自在家裡這麼想著的時候,劉思毅的專車已向機場開去。
省委辦公廳主任要親自陪送到機場,劉思毅不許。
車開出市區,坐在前座的小莫從反照鏡中發現,有輛車尾隨著他們的車。
小莫回頭向劉思毅匯報,說那肯定是省委機關的車,車內肯定坐的是辦公廳主任無疑。
劉思毅就命司機將車靠路邊停住了,尾隨著的那一輛車也靠路邊停住了。
小莫見劉思毅下了車向那一輛車走去,也立刻下了車,搶先幾步,走在劉思毅前邊。那一輛車裡出來的果然是辦公廳主任,一副忠心耿耿捨我其誰的樣子。他是親自開車尾隨的。
劉思毅故意板著臉說:「霍,大主任親自開車護駕,水平如何啊?」
辦公廳主任說:「還行。」
劉思毅問:「還行作何理解?」
辦公廳主任說:「就是一般情況之下不會出什麼事故的意思。」
小莫從旁證實道:「我坐過徐主任開的車。他謙虛,可以當駕教的水平。」
劉思毅又問:「不是有言在先,叫你別來嗎?」
辦公廳主任說:「這時候的治安,到處都可能發生情況。對你路上的安全我有責任,你不讓我來,我怎麼能放得下心?」
劉思毅終於板不住臉,笑了。
他一邊往車裡推著辦公廳主任,一邊說:「同志,別散佈緊張氣氛。大年三十兒的,你要是等我登機了再回家,那就後半夜了。沒這個必要嘛。現在你就給我調轉車頭開回去!要平平安安地到家。我看著你的車開走,要不我的車不動……」
辦公廳主任打開車門,可是還不太甘心就那麼上車了,尋求聲援地望著小莫。
黑夜之中,他們誰也看不清誰臉上的表情。
小莫說:「你望著我也沒用啊,我不是也得聽他的嗎?」
劉思毅笑道:「這還是句明白話。徐主任,你以後應該向小莫學習。」——又轉臉問小莫:「你有徐主任家的電話嗎?」
小莫說,他有徐主任的手機號碼。
劉思毅囑咐道:「小莫,記著,咱們登機前下機後,都要給徐主任報個平安!免得徐主任惦記著咱們,三十兒也過不好。」
辦公廳主任聽小莫說記住了,這才鑽入車裡。
……
劉思毅和小莫搭乘的那次班機,晚點30分在九點半的時候起飛了。
當飛機衝上夜空,夜間的雲層將飛機與萬家燈火分隔開來以後,在地面,在距離那一座省會城市80多公里的地方,在金鼎休閒度假村裡,開始上演一出無舞台的人間活報劇,並且引發了一些大情節……
順安市是一個縣級市,自然是縣委和縣政府所在地。連周邊農村人口算在內只有三十幾萬人,而市區人口不超過十萬。
由於人口少,馬路和街道安靜而又清潔。松花江的一脈支流從市中直穿而過,引出多條人工小河,布及市區東西南北。對水資源的充分利用,使綠化大受其益,園林和草地滿目皆是。
對於城市,中國的也罷,外國的也罷;南方的也罷,北方的也罷;大也罷,小也罷;有水,便有陰柔之氣。
城市有無陰柔之氣,如同一個家裡有沒有女子。
遠離了水資源的城市,人們想不浮躁都難;而即使是在浮躁時代,生活於陰柔之市,人心那也會頗覺知足。
僅就此點而言,順安市的居民,原本該是些很有福分的人們。
夏季,人們盡可以在那些人工小河上悠然泛舟。每條小河都有方便登船的小碼頭。無論上了哪一條河的遊船,最終都能環市一周。收費是很便宜的。水慷慨地施恩於百姓,百姓也很愛護水資源。
而到了冬季,每一條河上都能夠滑冰。喜歡運動的人,自備一雙或租一雙滑冰鞋,做一次一個來小時的環市滑行,絕對是件快樂之事。要不就坐在爬犁上,由幾條大狗或一頭馴鹿拉著,在河邊雪徑起伏而馳,賞遠近之玉樹瓊林,觀冰面之弄姿身影,亦一大逍遙。自然,這等休閒娛樂,在省城的冬季也是有的。但最愜意的一項享受,在省城卻是決然無處提供的。那就是之後還有溫泉可泡。省城的溜冰場所比順安縣城裡更多更大,還能經常觀看到專業的速滑比賽和花樣滑冰表演;省城有一支爬犁隊,其上鋪著狍皮,馭者身著統一的鄂倫春民族服裝,出動時犬成群,鹿列陣,載歌載舞,蔚為壯觀。但省城就是沒有溫泉,功虧一簣。虧在地利。相比而言,順安市冬季的爬犁活動顯得簡陋了。不過是各家各戶交一點兒管理費自主經營之事,難免寒酸。這縣城至今沒什麼支柱型產業。從前人們很鄙棄自己這個看不到什麼發展希望的家鄉,但自從發現了地下溫泉,人們普遍地開始愛它了。他們成立了一個什麼「家鄉旅遊業促進會」,夏冬兩季,派出些縣城裡的妹子,到省城去宣傳,去拉客。許許多多的人家,都希望靠了地下溫泉進而靠了旅遊業,漸漸地過上好點兒的日子。而省城裡一般收入的人們,每至夏冬兩季,也極樂於到吃住玩都很便宜的順安來放鬆放鬆。經專家鑒定,這兒的溫泉,經常泡浴可治多種疾病。按廣告詞的說法,那就特神奇了,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宣傳歸宣傳,宣傳總是有誇張成分的。信不信由人,姑妄聽之而已。但有一點卻是千真萬確的,誰一天早午晚泡上三次溫泉,每次泡上個把鐘頭,四五天後,從臉到身,皮膚就發生明顯的變化了。那種光潔程度,比做任何皮膚保健都見效。有什麼一般皮膚病的,或輕了,或好了。沒有的,皮膚細嫩了。而且,不必擔心交叉傳染,那溫泉水本身,便是足以殺滅各種皮膚病菌的。愛美之心,男人女人皆有之啊。獸美其皮,人惜己膚。連年來,省城一般收入的人們,即使在每星期那兩天公休日裡,也絡繹不絕地到順安來。於是一個原本不起眼的小地方大噪其名,居民乃至周邊農戶,皆受益頗多。
然而忽一日,省市縣以聯合名義下達了一份「紅頭文件」,指出地下溫泉乃國有水資源,所謂家庭旅館,一概不得繼續引用。由縣級有關部門批發的營業執照,宣佈統統無效。結果,當初主要由民間方式推動、民間方式吸引和民間經營搞活的旅遊業,從此蕭條冷落,一蹶不振。
而不久,在距縣城七八里處,省城裡有人在那兒征地動遷,大興土木了。僅僅半年的時間裡,「金鼎休閒度假村」拔地而起。營建之神速,令順安居民以及周邊農戶瞠目結舌。拐下公路,車行片刻,便到「金鼎休閒度假村」的大門口了。那中西合璧的高大雄偉的牌樓門,氣派!八根粗實的花崗岩門柱,托舉著四塊凌空牌臉,象徵著四平八穩,也象徵著四和八泰。那八根門柱,並非渾圓,故意弄出巨斧砍削凸凹不平見稜見角的效果,其上並無威龍,亦無祥鳳,而是用現代科學的方法,牢牢固定著翠綠玉石浮雕的常青籐,繞柱盤升,彷彿要一直長到天上去。四塊牌臉,罩著琉璃瓦頂,探出羊角似的飛簷。入將門去,兩側排列著歐美風格的人物雕塑,皆身高丈許。亞當斯的《手持睡蓮的女人》,有;科伯特的《狩獵女神》,有;埃伯爾的《姑娘與睡醒了的小貓》,有;錢普蘭的《天鵝姑娘》,有;卡多林的《生活的歡樂》,有;自然還有米開朗基羅的《大衛》、普拉克西特的《牧羊神》、古戎的《泉》、卡爾波的《花神》……等等,等等。總而言之,世上某些耳熟能詳的,最具美感也最具經典性的雕塑,在金鼎休閒度假村裡幾乎皆可找到複製品。即使並非排列門內兩側,也會在苑中別處見到。而據說,度假村的老闆本人對雕塑藝術並不多麼的感興趣,更談不上懂得欣賞。他高酬聘請了一位在本省德高望重的老雕塑家,度假村的宏觀風格完全是按照後者自己的審美追求來實現的。老雕塑家呈上草圖敬請老闆過目時,老闆隻馬馬虎虎看了一會兒,雖沒看出什麼名堂,卻一錘定音痛痛快快地說:「行啊行啊,蠻好蠻好,就它了,抓緊弄抓緊弄!我只要求兩個字——速度!」
老雕塑家受寵若驚,他還從沒遇到過那等毫不挑剔的僱主,於是對同行們慶幸地說:「大老闆就是大老闆,大老闆和小老闆就是不一樣!小老闆恨不能花一元錢讓你干10元錢的活,而真正是財神爺的大老闆呢,既找到你,那就充分信任你。既充分信任你,那就會放心地將幾百萬拍給你,一切交給你了!這份兒痛快難得,這份兒痛快難得!」
老雕塑家此話,不知怎麼一個傳一個的,有天就傳到了那老闆的耳朵裡。
老闆就樂了。
他對手下人說:「我不是看不懂他畫的那什麼草圖嘛!我找他設計,給他一大筆錢,純粹是要買他的一個名。搞環境設計,他畢竟是內行,我畢竟是外行。外行指揮內行,那能指揮出什麼好結果來呢?結果不好,不是糟蹋了我自己的錢嗎?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我看重他的名,他自己更會看重他的名啊!這是挺大的設計項目,他既顧惜自己的名,那能不處處認真仔細嗎?多謝他對別人說了我不少好話。一位著名的老雕塑家誇一位老闆,那和一般人誇一位老闆不一樣,我不能白讓人家替我到處樹口碑。這麼著吧,通知會計,再追加給人家十萬元酬金。就說初次合作,是我的一點兒意思。」
可想而知,老雕塑家又收到了十萬元,內心裡會是多麼的感動!
他果然將他的設計,當成他最重要的一件作品來完成。開工後,不必那老闆再派人監督質量,老雕塑家自己就心甘情願地變成那老闆的義務質量監督員了。
在從始至終的合作過程中,老闆和老雕塑家,二「老」互敬,皆大歡喜。
等到老闆來驗收時,彼「老」滿意極了,不停地對老雕塑家說:「好,好,比我想像的還要好!完全符合我的願望。按我的願望,就是要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於是二人之間的這一次合作,在全省藝術家和老闆之間贊為楷模。
當然他們的合作也不是一點兒摩擦都沒發生。比如那由八根柱子前後交錯形成的門,按草圖設計就不是現在這樣的。那八根柱子,無論從任何角度看去,都是八根,哪一根也擋不住另一根。老闆對這一點倒沒什麼意見,也承認想法很獨特。但是他不喜歡那些柱子不一般高矮,更不喜歡其上是一群形態各異的長嘴的或寬嘴的扇翅的或單腿獨立的水禽。
他皺著眉頭問老雕塑家:「又不是在海邊,弄出那麼些海鳥幹什麼?」
老雕塑家耐心地解釋:「那不是海鳥,只不過是水禽。凡有水的地方,它們都會飛來。您看,度假村內有河流繞來繞去的啊!……」
老闆說:「反正都一樣!不好不好。讓人第一眼看到些鳥,沒準會留下個鳥地方的記憶。砸掉,砸掉,統統砸掉!……」
於是統統砸掉了,按照他的旨意,改成了現在的牌樓式門頂。
還有就是迎賓主樓前的一尊鼎,高2888米;2象徵21世紀,8嘛,自然是「發」的意思。通體鍍金,太陽一照,金光閃閃。那東西原本是草圖上沒有的,是老闆執意要弄出來矗立在那兒的。
老雕塑家曾苦口婆心相勸,說一有那東西存在,與度假村的整體風格太不協調了,只怕會給人一種既拜權又拜金的不良印象。
老闆大不以為然,理直氣壯地反問:「世上誰不拜權?誰不拜金?既不拜權又不拜金的人,那他還能算是一個人嗎?尤其男人,一不拜權,二不拜金,那他還活個什麼勁兒呢?我不拜權,能在這麼理想的地方建起一處度假村麼?我不拜金,我又投那麼大的一筆資金搞它幹什麼?……」
二「老」說不到一塊兒去,服從的只能是老雕塑家這一「老」。
剪綵那天,各方人士200餘位光臨祝賀。小汽車一輛接一輛駛至,將門前半個足球場那麼大的一片場地排列得滿滿的。來者除了本省有頭有臉的人物,還有不少是外地貴客。僅省裡的市裡的官員就到場20餘位。那天趙慧芝沒來,她說她主持一個會。龔其敏也沒來,他秘書說他到一個廠視察去了。
一位省裡的官員感慨萬端地說:「就是省委省政府組織一次活動,召集了這麼多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經濟的槓桿真厲害!」
那天老雕塑家本人也是胸佩紅花的嘉賓。他特擔心,怕人們看到那尊鍍金大鼎時,會說些不留情面的挖苦諷刺的話。沒成想人們望見它時,一片讚歎,都道是太棒了啊!太有氣魄了,太令人肅然起敬了!那鼎往那兒一立,不想記住金鼎休閒度假村怎麼可能呢?它給人的視覺衝擊力太大了,印象太深刻了。還都說,倒是這兒那兒的那些黑花崗岩石的、青銅的或潔白大理石的人物雕塑,反而相形見絀了。
老闆將老雕塑家扯到一旁,悄問:「怎麼樣?聽到了嗎?」
老雕塑家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無地自容。
老闆卻理解地一笑,拍拍他肩又說:「你也別沮喪。我不會因為聽了他們的那些話,就認為你搞的那些洋玩意不好了。那些很耐看嘛!看著就是養眼嘛!你搞的那些玩意好,我心裡想要的這個大傢伙也好。我心裡想要個鼎,你就替我搞出了一個舉世無雙的鼎,它差不多是舉世無雙吧?……」
老雕塑家暗想——鼎嘛,純粹中國古代才有的東西。沒見過哪兒出土了那麼又高又大的一尊鼎;近當代也沒聽說過哪兒造了那麼又高又大的一尊鼎,那麼它真的差不多是中國第一鼎了。只有中國才有的東西,若是中國第一,當然也就舉世無雙了。
老雕塑家鄭重回答:「我想,是那樣的吧。」
老闆又拍拍他肩,高興地說:「我心裡想的,畢竟只不過是我心裡想的。是你把它弄出來了,是你使我心想事成啊!而且,我預先並不清楚我想要一尊什麼樣的鼎,你搞的這個大傢伙,讓我明白了我要的正是那樣式的!所以呢,別人們誇它好的那些話,也都是在誇你的水平嘛!連這只鼎的功勞,一大半也得歸你呀!」
老雕塑家瞧著老闆,備覺安慰,好感愈增,一時大有老闆乃是天下惟一知己的意思,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斯時初秋季節,滿園從外地引栽至此的奇菊盛開於芳草綠樹之間,散紫翻紅,爭妍鬥艷,令人賞心悅目,步步留連。又有眾多佳麗,或端送飲料,慇勤周到地穿行於賓客之間;或三三兩兩,嫣笑盈盈地邀人在各處照相。窈窕倩影,嬌嬈臉龐,放眼皆是。而這美好情形,令男人們一個個都變得空前的斯文,空前的儒雅,空前的紳士。
看來老闆確實對雕塑家的藝術成果是持極為肯定的態度的。宴會時,他將雕塑家安排在主桌。主桌除了他自己、雕塑家和一位二十七八歲的漂亮又氣質成熟的女郎亦即他的貼身秘書而外,再就是省市來的幾位幹部。大領導們剪綵之後都匆匆離去。他們於百忙之中前來剪綵已經給足老闆面子;小官員們輪不到坐在主桌;留下的是幾位半大不小的幹部,他們奉了大領導們的指示,代表大領導們予以的支持和重視,一定要坐到曲終人散的。
老闆在答謝辭中,又以真誠的表彰性的話語,再次提到老雕塑家獲得公認的藝術功績,不吝溢美之詞,藉以表達他作為本省一名成功的商界人士,對藝術的滿懷的敬意,對藝術家的滿懷的敬意。
老闆的答謝辭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依次是半大不小的幹部們代表省市方方面面朗讀祝賀詞。最後一位發言時,恰坐老雕塑家身旁的女郎,不失時機地對老雕塑家附耳道:「老師,您也說幾句吧。我們老闆剛才那麼稱讚您,您不說幾句,顯得多不得體呀!」
讀者諸君都知道的,在咱們中國,除了教育工作者,其他一概職業特點與文藝行當沾邊或沾點兒邊的人士,也是往往被充分體現著敬意地稱為「老師」的。老雕塑家乃是省文聯副主席,在全國都有名氣的。他被稱為「老師」,那就更是天經地義了呀!女郎的幾絲鬢髮,觸到了老雕塑家的臉頰,使老雕塑家臉上癢癢的,心裡也癢癢的。女郎身上散發出的淡淡的香水味兒,使老雕塑家聞著激情蕩漾。女郎叫他「老師」叫得那個甜勁兒,提醒的話兒說得那個親密勁兒,平素不怎麼願意在那般熱鬧又那般鋪張的場合拋頭露面起立發言的老雕塑家覺得,若自己不即席說上幾句什麼話,簡直就太對不起老闆,也太對不起善解人意的那一位女郎了。
當最後發言的半大不小的幹部朗讀已畢,老雕塑家主動伸手要過了話筒。
老雕塑家平素不怎麼願意發言,並不意味著他不善於發言。搞藝術的人,有幾個真不善於發言的呢?在咱們中國,但凡是個人物,不管多麼的不願意發言,一生中也必定發言過無數次了。表態式的發言那總是逃脫不掉的啊!六十好幾的老雕塑家,就用起了他那在發言方面的看家本領,也就是每每在所難免的表態式發言的本領。
他緩緩站起,舉目環視,彷彿天生不善表達,拙於舌,笨於口,所以不得不字斟句酌似地說——「藝術家和商界人士,看來是相互太缺乏溝通和瞭解的兩類人。藝術家一向自命清高,不大瞧得起商業人士的。往往還錯誤地認為,無商不奸。比如我這一位藝術家,一向僅在書上、報刊上、廣播裡、電視裡,才讀到過聽到過『儒商』的說法。而儒商究竟儒在哪兒,以前無緣結識,也就不甚了了。現三生有幸與『金鼎集團』的老總合作了一次。沒合作不敢說,一合作方知道——世上真有儒商的呀!他就是一位真正的儒商嘛!儒在何處呢?儒就儒在,他不是為了家族而創基立業啊;他不是為了一己而聚斂財富啊;要非說他就是為了家族也未嘗不可,那麼那個家族的概念,在他這個人的心目中是很大的,大到是我們整個的省份。他是以一顆無限熱愛家鄉的赤子之心,將金鼎休閒度假村作為一份禮物,奉獻給所有家鄉人民的啊!儒商之聚斂財富,乃為天下之人也!在他們身上,具體而又充分地體現著仁者愛人的思想。是的,我所認識的、瞭解的這個度假村的產權人和法人代表,正是這樣的一位儒商。我能與之合作,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老雕塑家發言時,一片肅靜。因為人們真的都想聽聽,一位本省藝術界舉足輕重的人物,是如何評價金鼎休閒度假村以及它的主人的。在場的相當一部分人,之前並沒聽說過老闆的尊姓大名。對於在此地出現了一座如此佔盡良好地利風水的度假村這一件事,之前也沒獲得過什麼資訊,是受到邀請光臨以後才大開眼界的。它的始作俑者,顯然不是那種名聲在外、凡事喜歡預先炒作的人,而肯定是一個腳踏實地、不張不揚、喜歡不顯山不露水地就將事情一舉做成的人……
許多人在參觀時,心裡便已這麼想著了。聽了老雕塑家的即席發言,覺得更加印證了自己的看法。而人若覺得自己的看法被別人對某事某人的評價印證了,通常都是會暗暗產生一點兒小得意的。大抵如此。
老雕塑家的發言結束時,那些人鼓掌鼓得最起勁兒。
奉承的話和金錢,一是功夫,一是刃器。
奉承之言是功夫,不是《功夫》一片裡周星馳的如來神掌什麼的;不是房租婆的「獅吼功」;不是武林第一高手怪模異樣的蛤蟆功;甚至也不是隱姓埋名屈人簷下的三位義士那一類招招式式攜帶著威力的硬功夫,而有點兒像房租伯的柔軟之功,有點兒像那兩名江湖殺手的琴魔功,很難反擊很難招架的。
金錢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刃器。自古以來,無堅不摧。世界雖然已經發展到了導彈的時代,但單挑獨鬥地對付一個一個的人,導彈那是派不上什麼實際的用場的。即使用得特高明,也只不過能將一個人炸得無影無蹤,卻絕對不能將一個人的嘴心甘情願地變成為自己的口碑。
六十好幾的老雕塑家,活到那一天為止,所收的最大一筆酬金,乃是金鼎休閒度假村的老闆付給的。那一筆酬金,比他以前曾獲之全部酬金的總和的兩倍還要多。如許可觀之數額,將確保他安度晚年,不必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四處探聽掙錢的機會了;更不必逮不著那種機會就唉聲歎氣,一旦逮著了就得全力以赴辛苦表現了。
而這一點,決定了他要麼乾脆不出席。但那對於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首先,乾脆不來他就說服不了他自己。畢竟傾注了他一大番心血啊。不來,怎麼能聽得到別人們的評點呀!藝術家都在乎聽到別人們的當面評點呀。要麼,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任誰提醒任誰暗示都不開尊口。那樣做,多讓身旁的女郎感到沒面子下不來台呀!那麼光彩照人的一位女郎,使人家尷尬於心何忍呢?而既得起身說幾句什麼話,不揀付給自己一大筆酬金的人聽著順耳的話說,那也未免太不識趣太煞風景太不近情理了。煞主人的風景,還不等於是煞自己的風景嗎?幹嗎非要煞主人的也煞自己的風景呢?再者說了,人家主人,不是先已在發言中說了不少自己愛聽的話了麼?……
老雕塑家的頭腦之中既有以上想法,他的話就不能不是那麼樣的一番話了。
事實是,他被安排坐在主桌,是在老闆的周密部署之內的事。老闆安排自己漂亮的秘書坐在他身旁,也是出於總體部署的需要。老雕塑家自以為相當瞭解老闆了,那僅證明老雕塑家畢竟還是挺單純的。老闆之瞭解雕塑家,判斷只要自己的秘書鶯聲細語地一提醒,他必不至於拒絕發言;判斷他一旦開口,必將說些什麼,心裡倒是十分有數,十拿九穩的。
果不其然。
老闆先發制人的奉承功夫;老闆已深刺入老雕塑家命穴的金錢刃器;再加上老闆部署的美人之計,那一時刻一併在老雕塑家身上產生預期的良好反應了。
現而今,誰還願聽些個官員們評價私家老闆呢?那不是都快成了某些官員熱衷於趕場似的一種工作內容了麼?他們的身份地位他們的話語,往往是暗地裡有了出場價的呀。他們所言,都是要前思後想顧慮多多反覆掂量的呀。既要對得起各自的身價,又要說得圓通,不留任何把柄——那樣的話還有意思麼?何況,大領導們參加完剪綵儀式都藉故而去了,留下奉陪到底的只不過是些半大不小的角色了。說也罷,不說也罷,無非這麼一種場合之下的四平八穩的套話,樣板話,有什麼可聽的呢?
他們的發言,老闆基本沒往耳朵裡入一句。那會兒他東夾一筷子西夾一筷子吃東西來著。他秘書直勁兒朝他丟眼色,他裝沒瞧見,置之不理,照吃他的。要說當老闆也夠不易的,方方面面來了那麼許多人,都是按嘉賓貴客的身份請來的,有的必定還得親自出馬當面懇請或一次次打電話叮囑。不應酬到了,失了禮節,下次再有事相請,人家還理你那個茬嗎?大概他也是真餓了,所以得空兒往嘴裡胡亂塞點兒。
等老雕塑家發言時,無需秘書女郎再朝他丟眼色,他放下筷子,自覺地不夾什麼往嘴裡塞了。他那樣子,聽得很扭捏,聽得渾身不自在似的,彷彿一個頂不喜歡聽別人當眾而且當著自己的面說自己好話的低調君子。他坐立不安,抓耳撓腮;幾次想要站起,奪過老雕塑家手中的話筒,將話題引向別處。但那是假裝的。他裝得真像那麼回事似的。別人們,連同桌的人們也看不出他那是裝的。這證明他裝模作樣的功底也是相當深厚的。要說一個人都沒看出他那是裝的不符合實際情況,還是有一個人心知肚明的。僅僅一個人,便是他的秘書鄭嵐。她和他之間,那是心領神會的。女郎即看出來了,女郎就不失大雅地及時予以配合。每當他似乎聽得忍不住了要站起來了,女郎就扯他一下。她一扯他,他就又坐了下去。女郎扯他的動作不是太大。眾目睽睽,動作太大了,別人們看著,就會覺得那不像秘書所為了。卻也不是太小,動作太小了別人看不到,又會懷疑到老闆。
本人的人格素質如何。在咱們中國,自古以來,謙虛一直是美德之一種啊。一位人格素質良好的人士,那麼他就應該同時是一位謙虛的人士不是嗎?既是一位謙虛的人士,在別人當場對面地幾近於用稱頌的話語來評說自己的時候,他不是就應該有謙虛的表現麼?倘竟沒有,那麼他的人格素質不是就在別人們心目之中大打折扣了麼?現而今,謙虛之美德,儘管在年輕人那兒已受質疑,但在中老年人那兒,仍是不失美德之魅力的啊!年輕人普遍地除了年輕,其他資本都是挺少的。若還一味兒謙虛,就大有可能什麼長處都謙虛掉了,一無所有了。故謙虛這一種美德,如果從人文哲學的層面上來談論終究還可以作為一種美德來看待的話,它對年輕的人們幾乎是不適合的。謙虛的美德是需要人有些值得謙虛一下的資本墊底著,襯托著的。而年輕人普遍缺少的正是那些,謙虛不起,是有情可諒的。另當別論。
光臨盛宴的人們,卻十之八九皆是中老年人;老闆自己也不年輕了,五十出頭了。所以老雕塑家站在老闆對面說著老闆如何如何怎樣怎樣是一位可敬的儒商的話的時候,許多人的目光,就不約而同地望向老闆,單看他有何反應了。又所以,老闆彷彿聽得渾身不自在,幾次想要起身打斷老雕塑家的話的反應,於他自己,就是非常之有必要的了。他的秘書幾次將他扯坐下去的舉動,於他,更是非常之有必要的配合了。
那人面桃花的鄭嵐,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以及怎麼去做才是做得有分寸的好秘書啊!每當老闆站起時,她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著他西服的衣袖,輕扯他一下。那時她那一隻手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不同程度地或曲或直,呈現著一種特美妙的手姿。不僅美妙,那麼一種手姿,視覺上還是奪目的,顯然可見的。她也不是僅僅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著他的袖口扯他。老闆是一位矮胖男人,矮而不是太矮,胖而不是太胖,矮而不矬,胖而不肥的那麼一個男人。屬於通體結結實實,俗話所說「五短身材,車軸漢子」那麼一類男人。即使他已經是在站著了,如果女郎扯的是他的袖口,那舉動就幾乎是桌面以下的一種小舉動,許多人是看不大到的。別人們看不到,也就完全失去了配合的意義和最佳效果。故女郎扯他的那一種舉動是很別緻的。她先將自己上身朝後微微一仰,這就不會擋住著別人們望向她的老闆的視線了。接著她將她的一隻手臂舉了起來。舉得不是太高,也不是太低。於是許多人的目光,就立刻被她吸引了去。再接著,她那一隻小指好看地曲翹著,其餘四指的指頭剛剛過頭的手,輕輕撩撫自己的頭髮——從上到下,從前到後,環繞耳廓一經結束撩撫的動作,順勢伸向她老闆,在他衣袖半截那兒,也就是胳膊肘那兒,手姿美妙地捏住著輕輕扯了一下。那麼一種不經意似的優雅之至的不大不小的舉動,使所有目光正在望著老闆的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望著,都是一清二楚的。
她那一種舉動所包含著的肢體語言是這麼樣一些內容:看啊,我的老闆那可是一位特謙虛的人士,他哪兒能忍受別人當著眾人也當著他自己的面,盡說些對他稱頌不已的話語呢?他聽不下去了呀,看他不是站了起來想要打斷老雕塑家的話想要奪過話筒去了麼?但我作為秘書,怎麼能不提醒他一下千萬別那麼做呢?那麼做了多不好啊!人家老雕塑家那也是在真心誠意地說著些自己對他的個人看法嘛!對搞藝術的人要特別尊重才是啊!人家也是有藝術身份有藝術地位的人啊,打斷人家正在說著的話那顯得多麼失禮呀。我作為秘書我不一再地提醒一下我的老闆行嗎?那我太失職了呀。唉,唉,老闆,老闆,你這種時候怎麼這樣不大家風度一點兒呢?你怎麼一次次地總是企圖打斷人家的話呢?大家風度那就是一種不管別人正在說著的是什麼話,貶低自己的也罷,稱頌自己的也罷,都應該微笑對待、洗耳恭聽的一種風度啊。唉,老闆,老闆,你可別再往起站了,你已經使我當秘書的很為難了啊!……
那女郎一次次將她的老闆扯坐下去之後,還臉紅,還向同桌之人俏皮地眨她那一雙嫵媚的眼,如同一位年輕的母親因了自己尚缺乏足夠教養的孩子的不當舉動,而在別人面前窘且羞慚似的。
那時刻,同桌的另外的男人們,即那些半大不小的幹部們,皆對女郎心生出好得不得了的好感來。多麼好的一位秘書啊!人長得好,職業表現也好。兩好合一好,好啊,好啊。他們一忽兒看著車軸漢子似的老闆,一忽兒看著花樣容貌的女郎,心理都有點兒不平衡,都有點兒嫉妒。都是男人,為什麼一旦當了國家幹部,就禁止聘用女秘書了呢?這一種禁止也太不人文了呀!什麼時候能人文些個廢除了它呢?哪些人大代表哪些政協委員怎麼體恤國家幹部的?為什麼不提出這個對國家幹部太不人文的問題呢?
他們內心裡如此這般地想著,老雕塑家究竟說了些什麼,也就都沒注意聽。正符合著這麼一種中國現象——說什麼是你的事,聽不聽是我的事。看似聽著,內心裡想什麼那更是我的事。
這麼一種中國現象,目前仍在各種時候,各種場合,感染著更多更大的人群。
老闆看出了同桌的幾位半大不小的幹部並沒注意聽老雕塑家正在說什麼。
他是不在乎他們聽不聽的。
在他心目中,他們其實沒什麼斤兩,更沒什麼重要的位置。
直接影響他事業的,並非是他們那樣的半大不小的國家幹部。在他的部署之中,他們坐在主桌,只不過是一種場面所需的點綴罷了。
對於老雕塑家的話,他自己是聽得內心裡很舒服,兩隻耳朵很受用的。
雕塑家啊!搞藝術的人啊!在全國都有些名氣的人啊!還是省文聯的一位副主席省政協的一位常委呢!
現而今,啊,在中國,如果要點數出一小撮狷傲孤高、不阿諛奉承的人士,一堆堆一群群地撥拉來撥拉去,那還是得在搞藝術的人中去尋覓去發現啊!搞藝術的人中也所剩無幾了。一部分被官場的巨大磁力吸引過去了,一部分被市場的巨大染缸染花了。但就算已經是鳳毛麟角了吧,那也終歸還是存在著的啊,並沒完全斷種絕代啊!
眼前正說著自己好話的這一位,便是幾十年如一日,言行方面自標清流的一個嘛!
老闆心中暗想,他一向多麼的狷傲孤高,多麼的自標清流,那是全省乃至全國一切知道他這麼一位雕塑家的人公認的啊!那是一致的一種口碑啊!
諸位,諸位,且聽他這麼一位幾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標清流的人如何評說我這一位你們還不太熟悉、不太瞭解,甚至此前都沒怎麼太聽說過的其貌不揚的商人的吧。
他可不是那種誰付給他的酬金他就說誰好話的人啊!也不是那種誰付給他的酬金高他就對誰有良好印象的人啊!不是有那一種也付給了他挺高的酬金,也對他大師般地恭敬著,到頭來卻合作得極不愉快,給他留下了極差勁的印象的商人嗎?不是有商人被他不點名地在報上進行抨擊、貶損,認為他們渾身銅臭、目光短淺,聚斂錢財不擇手段卻又愚蠢透頂的事麼?
對於同桌那幾位半大不小的幹部們,老闆認為他們若能起到傳話筒的作用那也就足夠了。
剪綵活動從始至終進行得不錯,與度假村老闆合作的老雕塑家對老闆的從商素質評價很高——僅向他們所代表的大領導們匯報這麼一種總的印象,總的感覺,他寄托於他們的願望和目的那也就實現了,達到了。
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別的桌的,眾多的嘉賓貴客們對老雕塑家的話作何反應。因為他們代表的乃是非官方的,全社會層層面面包括絕對不可輕覷的傳媒界的反應。時代很不同了啊。理順直接影響自己事業成敗的官方關係也就是擺平幾位大個兒的國家幹部,對於他已是輕車熟路易如反掌熟能生巧之事了。何況呢,所謂官方印象,說白了還不就是大官印象大官態度麼?半大不小的些個官兒,有幾個真敢與大官印象大官態度相右其背的呢?
幸而有秘書一次次巧妙配合地扯他,老雕塑家一大番熱情洋溢而又真誠之至的稱頌性質的發言,一次次幾乎被打斷卻又根本沒被打斷,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之中結束了。
真的,比起聆聽領導幹部們的發言,普遍的人們,還是更樂於聽聽搞藝術的人對人對事說些什麼。同樣是稱頌之詞,只要不太肉麻,人們的心理那還是易於接受的。搞藝術的人嘛,表達對人對事的看法,往往很浪漫色彩的。人們這麼一想,也就不太計較搞藝術的人對人對事的看法是否言過其實評價過高了。再說,什麼為實?眼見為實嘛!他們認為他們的眼觀望得真真切切——人家老雕塑家的發言,那可不是預先有所安排的一種發言啊!更不是場面上司空見慣虛與委蛇的一種發言啊!人家那是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之下發乎其情,情之所至的一種發言啊!一種激動起來了,有話要說非說不可的即席發言啊!他們既不反感他的稱頌性質的發言,又寬厚地認為那只不過是太個人化太浪漫色彩的表達,也不計較他用詞的得當與否,評價過高與否,人們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大受影響了。
「儒商」這類商人,在中國是被傳說得很多,而實際上很少很少的一類商人。現在,那一天,在本省出現了一位!一位真正稱得上是儒商的商人。本省一位幾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標清流的老雕塑家,以親身之感受,深刻之印象,證明了金鼎休閒度假村的老闆,一位此前大隱隱於市,故而他們沒太聽說過的其貌不揚的老闆,乃是一位當得起「儒商」二字的商人……
人們相信老雕塑家的話。起碼比對某些官員的話相信,更比對某些傳媒的話相信。現而今,某些官員一說某位商人的好話,即使那真是一位本本分分的商人,一位儒商,人們內心裡的想法也就複雜了。適得其反,真儒也難儒了。而傳媒要是稱頌商人呢?大多數人直接的想法是——賤!嫌貧愛富!
人們經久不息的掌聲是相當由衷的。那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他們自己的耳自己的眼所鼓的。他們的耳朵對於發乎真情的話語已經久違了。他們的眼看到的是一位其貌不揚,而且顯然文化也不太高,基本上沒什麼好氣質可言的儒商。
早些年的咱們中國人,對金鼎休閒度假村老闆這一類商界人士,那是全沒半點兒好印象的,甚至往往是輕蔑的。往往會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他們不那麼體面的「出身」,比如可能是更早些年的「倒爺」、「掮客」之類的人;或者聯想得更糟……
現而今呢,相當年輕的商人出現了,形象也特別好氣質也特別好修養也特別好學歷還特別高甚至還是洋學歷洋碩士洋博士之類「出身」的商人漸次產生了,咱們普遍的中國人,於是乎倒覺著還是以前那些也許出身不良的商人更可愛些。
這也不足以證明咱們中國人多麼的古怪。
事實上,在僅有一點或一兩點令我們不得不刮目相看甚或有時候難免會嫉妒一下的成功人士與諸方面都堪稱一流種種的好都集於一身的成功人士之間,不管其是成功的商人還是別的什麼成功人士,在同一性別的人心目中,那注定了還是前者更容易獲得我們的好感。
那些將人世上諸般好條件都佔全了的人,能在世上諸般好事之中游刃有餘大獲利益的人,在同性別的人看來是討厭的、可憎恨的。有時那簡直令同性別的人看了氣不打一處來,只有在異性心目中才是魅力四射的……
「這老闆人不錯,你看他那樣子,實實誠誠的!」
「是啊,不像別的些個老闆,剛搞出點兒名堂,積累了千八百萬的資產,就一副大亨派頭,恨不得把尾巴翹到天上去了。」
「你們注意到了嗎?剛才咱們文聯副主席說他幾句好話的時候,他都聽得坐不住了。要不是他秘書扯了他幾次,他那兒要搶話筒,不讓人家把話說完啦!」
「怎麼沒看見?就沖這一點,我對他有好感!」
掌聲平息了;老雕塑家坐下了;別桌的人們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老闆又往起站,他的秘書不攔他了。他從老雕塑家手中接過話筒,有幾分不知所措地說:「我們敬愛的老雕塑家狠狠地飄(表)揚了我一番,讓我說什麼好呢?我只能說,慚愧,慚愧!除了慚愧,還說什麼好呢?倒叫我說什麼都不是了!這麼著吧,我露一小手,給大家唱支歌兒吧!其實我唱歌兒的水平比我經商的水平那可強多了!……」
言罷,扯著公牛一般的嗓子吼起來: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闖呀,
莫回呀頭!……
他唱歌兒的水平實在難以令人恭維,卻勇氣可嘉,唱得別提有多投入了,感情充沛,底氣也特別充沛。雖然每一句都走調,但每一句都吼得震耳欲聾。
吼完最後一句,他那一張渾圓的黑不溜秋的臉都憋紫了。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夾雜著哄笑。
氣氛一時變得活躍起來,連與之同桌的半大不小的幾位公僕,也放下了一個個一直繃著放不下來的那一股子當公僕當久了的矜持勁兒,齊聲大叫——「好!」
在掌聲、哄笑聲和喝彩聲中,有位三十多歲、在女性中其貌不揚婚否無人知曉的女記者(雖說現而今咱們中國未婚男女的比例是1︰4,男四女一,但某個男人決定和那樣相貌的女人結為夫妻,也還是需要非比尋常的道義精神的。)情緒極為波動地也是情不自禁地說:「我喜歡他!我他媽非得採訪他不可!」
四周男女,皆因她的失態和她那一句「我他媽」瞠目結舌。
她卻不管不顧,一起身便跑向老闆那一桌,一手拿筆,一手拿小本,迫不及待地嚷:「我要採訪你!我要採訪你!你太征服我了!」
老闆朗聲笑道:「我不接受採訪。我從不接受採訪。我可不需要炒作浮名!」——他接過女記者雙手呈遞的名片掃了一眼,又正色道:「你高抬貴手,你筆下積德,千萬別在你們那份八卦小報上登出我的名字販賣我那點子如何發跡的破事兒!」
見女記者被噎得直翻白眼,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又一臂摟住她肩,嘴湊其耳卻高聲大嗓地說:「對不起啊,我是個粗人,喜歡直來直去的。要是你聽不慣,多擔待啊!吃東西去吃東西去,這麼豐盛的宴席,你不大飽口福,著急忙慌采的哪門子訪呢!」
女記者從沒被那麼不客氣地拒絕過,很尷尬,淚盈盈的,快哭了。
「請請請,先歸座,歸座,我陪你吃點兒什麼。哎你也給我個面子嘛!」
於是挽著女記者,一同走向她的座位。
立刻有人拖過一把椅子,表示歡迎地請他坐下。
老闆一落座,抓起雙筷子,這樣那樣,就不停地往女記者碗裡夾,並且說:「同志,有點兒雅量行不行?別那麼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你要是非想完成點兒什麼採訪任務呢,那你一會兒就去採訪我小蜜!我那點兒經歷,她一清二楚!……」
說時,還惴惴地怯怯地扭頭朝他女秘書那邊看了一眼。
舉座愕然,因了他背後說他的秘書是他「小蜜」;還因他既背後那麼說了,又不由得惴惴的怯怯的那一種模樣。
他卻正色道:「諸位別笑,真的。全方位服務的女秘書,那還不是小蜜嗎?世上男女之事,沒有一個情字,還不就那麼回事兒?一旦有了個情字,那可就不是件一般的事兒了。我倆之間,好事多磨,一言難盡,一言難盡!我這人好色,但我專於一色。身邊有一美女,眼中再不見世上萬千佳麗!我這人心裡想什麼,嘴上說什麼。對於我,不能說完全沒有什麼藏著掖著生怕別人知道的事。有。很少。所以,大家別見怪。我感激她,沒她在我困難之時,舉步維艱之時,撫慰我,鼓勵我,鞭策我,我早不辛辛苦苦地幹這幹那了!圖什麼呀?我還愁錢不夠花的麼?是她一再對我說,我有能力為咱們省的商界爭光,把事業做得更大更好……」
他又扭頭朝女秘書那邊望了一次。
他的眼,也像女記者剛才那雙眼似的,淚盈盈的了。
他擎杯道:「來來來,諸位,乾一杯乾一杯!為好人一生平安!為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於是別人紛紛舉杯,都與之杯杯輕撞,都重複他的話。而且,各自飲過之後,都一致以看著一個好人的眼光看著他了。
是啊是啊,大家都這麼想,多好的一個男人啊!多好的一位老闆啊!那麼口無遮攔,那麼直來直去!那麼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那麼的,那個那……用時下的話來形容——有透明度!
不是好人的人能那麼有透明度嗎?敢那麼有透明度嗎?
能像他那麼有透明度敢像他那麼有透明度的男人,能不是一個好男人麼?先甭管他是不是一位老闆!豈止好,還蠻可愛的呢!
老闆放下酒杯,環視眾人,壓低聲音又說:「我不坐回去了,不想陪那幾位官員了。跟他們坐一塊兒,吃也吃不好,話也不知該如何說。我不坐回去,他們也不必相互拘著身份了,我也自由了不是。我就坐你們這兒了行不行?」
那話,說得真摯勁兒的!可憐勁兒的!簡直像一個被父母逼著去上什麼文藝班的不情願的兒童,試圖尋求到體恤自己的叔叔阿姨們的袒護。
就座此桌的,除了女記者,其他幾位皆六旬以上老人。最年長的,是除了女記者而外的第二位女性。她年紀看去可以做老闆的母親,女記者的祖母了,卻面色紅潤,精神煥發,一頭銀絲,燙出恰到好處的微波。她端坐著幾乎沒怎麼開口說過話。別人說話時,她那雙比許多年輕人的眼還清澄的眼裡,投出沉靜又睿智的目光,默默地表情親善地望著對方。她和他們皆是「明日黃花」。他們是省裡各廳市裡各局離休了的一二把手,有的還是公檢法系統的前任老領導。至於她,前年過世了的老伴兒,曾任省安全廳的廳長;她本人是大學裡離休了的法理學教授。在她退休以前,全省就她這麼一位法理學教授。在本省公檢法系統,老太太門下桃李數代。
她和他們,都不喜歡同桌的女記者。這麼說也不太正確,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他們對某些小報專以販賣八卦新聞為能事的現象,那是頗為反感的。這也難怪他們。從前他們都是一天不吃飯沒什麼,一天不讀報不行的人。從前他們所讀的報和現在的報太不一樣了。現在他們也都是天天讀報的老人,讀完了就來氣。整版的廣告使他們來氣;大幅的明星彩照使他們來氣;標題挑逗的花邊緋聞使他們來氣;雞零狗碎還偏要譁眾取寵地報道成這個「內幕」那個「內幕」的「新聞」使他們來氣;連對腐敗的揭露批評,也使他們看了來氣。因為他們作為國家幹部時,都是堪稱官品清白的。怎麼一撥一撥沒完沒了地總有腐敗分子啊,所以他們來氣。亦憂。憂國。憂黨。他們對小報的八卦現象既然如此反感,對本省最為八卦的一份小報的記者,自然是不大容易喜歡得起來的。除了老太太望著女記者的目光還算和藹些(那是她身為教授的修養對她的要求),他們都是不願拿正眼瞧女記者的。這也有女記者本身的問題。女記者嘛,女的嘛,不修邊幅,給人的印象邋裡邋遢,開口就是他們聽起來很不著調的話語,還指間夾著煙大口大口地吸……非讓他們全都表現出喜歡她的樣子,也委實太難為他們了。女記者也看出了自己是不被喜歡的,再怎麼說她也是一名記者,很敏感的。她本打算乾脆離開這一桌,轉移到別的桌去的。她也不情願和些六旬以上的老人們坐在一桌啊。坐到別的桌去,興許會碰上一下子就對自己產生了好感的人士呢!她心存僥倖地這麼想。可是望來望去,哪一桌也沒空位專等她轉移過去。她也打算一走了之,可這盛宴的場面,又吸引住了她,使她不甘一走了之。她本能地覺得今天會有意外的收穫,但究竟是什麼樣的收穫,會使她意外到什麼程度,卻又茫茫然難以測之。她一直尷尷尬尬地坐在那兒,也使同桌的幾位老人尷尬。
老闆高調大嗓地拒絕採訪的話,老者們全都聽到了。他本來就是要說給眾人聽的,他的目的是達到了。否則,既然是俯耳說話,又何須那麼的高調大嗓呢?
老者們全都聽到了他的話,就全都對他心生出又一種好感來。因為他說出了他們早就想說而注定了越來越沒機會可說,即使有什麼機會可說別人們也將大不以為然的話。有人當眾使一家八卦小報的記者下不來台,這是很使他們快意的事。而那個人還是這麼排場的一次盛宴的主人,尤使老者們快感。又聽他說了剛才那番話,也就是那番不願坐回去相陪幾位半大不小的幹部的話,他們對他業已形成了的初級階段的好印象,一下子膨化了,狀態變大了,並且一下子躍上了高級階段。竟不願在自己操辦的盛宴上和自己請來的官兒們坐在一起,多可愛的一位老闆啊!可愛得多麼與老闆之眾數不同啊!他們對坐在主桌的幾位半大不小的官兒們,那也是頗不以為然的。不以為然於對方們理所當然的樣子。論資格,對方怎麼能與他們相比?論職位高低,他們現在如果還操權握柄著,那差不多都是對方的頂頭上司。但他們畢竟卸職了,所以主桌就只能由對方去佔據著了。對此他們是毫無怨言的。他們明瞭場面上的規矩,也都是涵養挺高故而十分可敬的老者。但沒有怨言是一回事兒,半點兒都不失落那是另外一回事兒。失落不失落,往往與涵養無關,而是人頭腦裡的一種天生會這樣或者會那樣的化學反應。化學成分天生起反應,人的後天涵養能奈其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