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無論城市亦或農村,三月都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季節。從節氣上講,早已立春了,然而哪哪其實都看不到一點點春的跡象。
春節前一個星期一直到初五,確切地說是一直到初六的上午,A市處在西伯利亞寒流的侵襲之中,天天風勢凜冽。
現在是下午四點多鐘,寒流終於肆虐過去了,風也多了,一陣有,一陣無。然而天氣仍干冷干冷的。
C大學後門所臨的那條馬路,夏季裡新鋪過了。它被風刮得乾乾淨淨,彷彿黑地毯從遠處鋪來,為著迎接喜歡黑色的冥王似的。天空也被刮得乾乾淨淨,一派容易令人眼厭倦的灰色,預示著就要黑下來了。
人行道上站著幾個人,等著出租車的出現。在他們對面,在「伊人酒吧」的原址那兒,酒吧已不復存在,只剩一片焦墟。在離那一大片火災垃圾三四十米處,有一張舊長椅,綠漆斑駁,中間的木條,被「伊人酒吧」的煙囪倒下時砸塌了,像一匹斷了腰的可憐的老斑馬。它原本在酒吧的後面,酒吧變成了一片火災的垃圾,它於是呈現出來了。
在那樣的一張長椅的一端,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穿一件黑色皮大衣,一雙長筒黑皮靴,頭上卻圍著一條白色的長圍巾,遮住了半張臉,幾乎只露一雙眼睛。如果她並沒圍那一條白色的長圍巾的話,那麼她的存在,和那一大堆焦黑的廢墟是很協調的。倘以舞台美工的眼來看,可視為那廢墟的活的陪襯物。她的白圍巾真夠長的,在領上交叉繞了一環,竟還有很長的兩端垂在胸前。
她雙手插在皮大衣兜裡,已經一動不動地在長椅上坐了很久。
她身下墊著一張報紙。多餘出一半兒,被一陣陣倏然而起的風刮得沙沙作響,卻絲毫也沒使她分過神。
她一直在注視著廢墟。
她分明沉浸在一種什麼難解的心結之中。
「請問,這兒怎麼了?」
她循聲望去,見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他的臉朝向著廢墟,她看到的是他的側面,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喬祺!……」
那個男人正是喬祺,他穿的仍是去年那一件羽絨服,還是在冬天也不戴帽子,只不過豎起著羽絨服的高領。
而那個女人自然是秦岑。
當喬祺向她轉過臉時,她將遮住著自己臉的圍巾往下一扯。
她非常激動,卻沒站起一下。不是不打算站起來,不是要成心在喬祺面前顯示矜持。實際上她很想站起來,很想立刻走到喬祺跟前去,告訴他一年中她有多麼思念他,思念得多麼苦。然而意外像一根釘子,將她牢牢地釘在一張破損的長椅上了。
「秦……岑?!……」
喬祺顯得特別意外,但臉上卻幾乎沒有什麼激動的表情。自從喬喬死去以後,他變成了一個很難再因什麼事而激動的男人。也許那一時刻他內心裡也是很激動的。但被意外抵消了。他看去老了好幾歲,頭髮也稀了。被風吹亂了。這當年的坡底村的少年,曾在氣質方面被城市潛移默化地改造得比城市人還像城市人。而那曾是他的一份得意。現在,他的樣子又像一個半老不老的、心靈疲憊的、穿羽絨服的農村人了。農民的那一種「土裡土氣」的魂,似乎又牢牢地附在他身上了。而且,他似乎也認了。
他的眼神向秦岑傳達著這一點。
自然而然地傳達著。
在2005年的這一個時候,他從坡底村來到這裡,只不過想隔著「伊人酒吧」的窗子,看看裡邊他所熟悉的情形。還渴望再看到秦岑一次,隔著玻璃。看看就走,趕最後一班列車連夜回到鄰省,回到坡底村自己的家裡去。是的,他企圖從他的記憶中抹去「伊人酒吧」,抹去一個叫秦岑的女人。他明白那對於自己談何容易!但是他相信他能做到。如果不回來看看,根本做不到。回來看過了,就做得到了。他這麼以為。他想清理他的記憶,清理出更多的空間,留給喬喬,和他的父親。沒有喬喬,這一個坡底村的農民的兒子,也許至今不知父子情深是怎麼一回事。他是懷著對喬喬的感恩情愫打算清理他的記憶的。以後也不打算再往裡邊裝什麼了。他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兒看到的是一片火災後的廢墟,還不期然地看到了他打算從記憶中抹去的女人……
他問:「你的酒吧……怎麼了?……」
秦岑眼中的激動,剎那間遊走了一半,因為「你的酒吧」四個字。
她指指長椅另一端,低聲說:「你也過來坐下吧。」
喬祺略一猶豫,走過去坐在了長椅的另一端。
秦岑將身旁多餘出來的那半頁報紙齊齊撕下,遞給喬祺。
她說:「椅子髒。」
他說:「沒事兒,我這一身該洗了。」
她說:「那也還是墊著吧。」
於是喬祺默默接過,墊在身下。
她又說:「喬祺,你別對我不滿啊?」
喬祺望著廢墟問:「為什麼?」
秦岑說:「快整整一年沒見到你了,見到了也不主動起站一下……我在這兒坐得太久,腿麻了……」
喬祺收回目光,瞧著她的臉說:「你瘦了。」
秦岑眼中頓時淚光閃閃,將臉一轉。
喬祺伸出一隻手,在她靠近他這一邊的大衣兜那兒,使勁按了一下。
他問:『伊人酒吧』怎麼了?」
秦岑低聲說:「失火了。」
喬祺似乎再不想問什麼了,又將目光默默地望向廢墟。
她從大衣兜裡抽出一隻手,伸向喬祺,也將喬祺的一隻手握了一下。
「不過你放心,咱們的酒吧上了保險,沒有太大的損失。」
她將「咱們的」三個字說出很強調的意味。話一說完,她想將手收回去。儘管她那麼不願放開他的手,卻也不太好意思一直便將他的手握下去。沒等她的手收回去,喬祺已反過來握住她的手,並且連同他自己的手一齊揣入了羽絨服兜裡。
他說:「秦岑,酒吧是你的。從去年春節起,酒吧就是你的了。以後,你不要再說咱們的酒吧了。」
他也將「是你的」三個字說出強調的意味。
「反正你的股份,你的股紅,我都替你存在銀行裡呢。不管到任何時候那也都是……」
秦岑的話說得別提多麼鄭重,語速也十分急迫,彷彿那是她此時此刻最想對他說的話。
而喬祺打斷了她。
他說:「談點兒別的吧……秦老還好嗎?……」
「他……去世了,突發心臟病。原先一點兒徵兆也沒有……」
「李老師呢?」
「也去世了。兩個人磕磕絆絆地過了一輩子,從中年起就分床而眠了。誰也沒想到,連李老師自己也沒想到,秦老一走,她自己活在世上的意思勁兒一點兒也沒有了……她是服安眠藥死的……」
喬祺不禁轉臉看秦岑,見她的臉也正轉向著自己,見她眼中淚光閃閃。
「你乾爸乾媽,他們都是好人。我心裡一直很尊敬他們……秦岑,你自己呢?……」
「我……結婚了……」
羽絨服兜裡,喬祺的手,將秦岑的手放開了。
「三個月後,又離婚了……」
「……」
「不是我提出來的……是他主動提出來的……」
「他……是什麼人?……」
「不想告訴你」。
「為什麼是他提出來的?」
「他覺得,其實我對他沒感情……而他,不願自欺欺人,和一個對他沒什麼感情的人長期做夫妻……」
「他……是那位許教授嗎?……」
「你怎麼會想到是他呢?」
秦岑反問了一句,隨即又苦笑道:「不是他。真的不是他。我不會告訴你是誰的,起碼這會兒,你也別亂猜了。你猜不到的。他呢,把小俊娶走了……」
「他……和小俊?他們怎麼可能呢?」
「為什麼不可能?什麼事情都是可能的,有時候根本不是誰自己所能操控的。比如『伊人酒吧』失火了,比如一年前,我怎麼也沒想到平地冒出個……」
羽絨服裡,喬祺的手,又將秦岑的手握住了,並且使勁攥了一下,而這使秦岑的話沒說完。
「那,小婉呢?」
「放心。虧你還惦著她倆。我給小婉找了一份工作,挺穩定的,收入也可以。可是,她和小俊結了仇了似的,不來往了。」
「她倆又是為什麼?」
「嫉妒唄。小婉覺得,那麼好的事兒,不該落在小俊頭上,而應該落在自己頭上。」
「什麼好事?」
「嫁給了一位大學教授,終於住上寬敞的房子了,還有私家車坐了,對於一個農村女孩兒,那還不是夢寐以求的好事兒嗎?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啊!我也有的啊!比如我就特別嫉妒那個小……對不起……能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嗎?」
「喬喬。」
「和你同姓?」
喬祺點頭。
秦岑歎道:「我嫉妒她。」
她再次將目光望向「伊人酒吧」的廢墟,沉吟片刻,又說:「你瞭解的,我這個人,從不嫉妒誰。可一年來,我每一想到你那個喬喬,內心裡就嫉妒得要命。不是因為這一份嫉妒,我也不會那麼對自己不負責任,也對別人不負責任地倉促結婚一場……」
喬祺內心頓時充滿內疚。
他低聲說:「秦岑,去年的事……請你寬怒我。」
秦岑小聲問:「一年來,你一直和那個女孩兒在一起?」
喬祺也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說:「沒那麼久。六月份,我們就分開了……」
「你們分開了?……你們又是為什麼?」
秦岑詫異了。
「她……六月份死了……」
喬祺的另一隻手,從兜裡掏出了煙……
於是,各坐那張破舊的長椅一端的喬祺和秦岑,一個吸煙,一個沉默。吸煙的每一口都吸得很深;沉默的,低垂著頭,耐心地沉默。
喬祺接連吸了三支煙。
秦岑一直低頭沉默著。
當喬祺終於將煙盒揣入兜裡時,秦岑抬起頭,轉臉望著他問:「難道就不願對我講講你和你那個喬喬的事嗎?」
「真想聽?」
喬祺也朝她轉過了臉。於是,他們才第二次互相望著。儘管,他們的手在羽絨服裡只稍微分開了一下,之後便互相緊握在一起。
秦岑點了一下頭。
「那講起來,會很長……」
「我有時間坐在這兒,你呢?」
「你不冷?」
秦岑搖頭。
她微笑了一下,笑得又苦澀,又溫柔。
羽絨服兜裡,她的手,從喬祺手心裡抽出,反過來輕輕握著喬祺的手了。
天,這時已經黑下來了。馬路那邊,路燈成行地亮了。
「秦岑,你讓我從頭講給你聽……」
於是,隔著破舊的長椅中間塌斷的地方,喬祺向秦岑娓娓道來地講起了喬喬……
也不知他講了多久,時間過了多久,當那一大堆「伊人酒吧」的焦黑的廢墟和夜的黑暗重疊在一起,連輪廓也看不清了,喬祺才終於這麼說:「該講的,都講完了……」
他的另一隻手,又掏出了煙盒。
她說:「別吸了。我替你數著呢,你都接連吸了三支了。」
喬祺猶豫一下,將煙盒揣入了兜裡。
秦岑又小聲問:「如果喬喬出現的時候,我們已經結婚了,情形會怎樣?」
喬祺微微揚頭看了一會兒夜空,語調緩慢地回答:「那也許會不同吧。但是,只要喬喬提出,那我也會陪她回坡底村去住。即使你反對,我也會不顧的。而你要是跟我鬧,我就會跟你結束我們的關係……」
羽絨服兜裡,秦岑將他的手輕握了一下。
她說:「我不會跟你鬧的。我怎麼會跟你鬧呢?那我也會陪著你們回去,天天為你們做飯,替你分心,幫你照顧可憐的喬喬……」
秦岑的聲音更細小了。
而喬祺,不再仰望夜空了。他又長長歎息了一聲。
「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秦岑沉默片刻,問出一句語焉不詳的話。
喬祺扭頭看她。
她也扭頭看他,期待著回答。
喬祺搖了搖頭。
他低聲說:「不能了。起碼,近年是不能了。我已經承包了屬於坡底村的一片荒地,包括一道黃土崗。我以後要將那一片土地變成一處美麗的地方。秦岑,你應該明白,我在音樂方面,僅僅有三四分天分而已。往多了說,也超不過五六分去。又那麼的不專一,這種樂器也擺弄,那種樂器也試把。到頭來,表面看,似乎樣樣通,是個全才似的。其實呢,哪一方面的水平都有限。自我陶醉一番,或登一般性的舞台,也許還能唬唬人。但是欣賞能力高的人一聽,就什麼毛病都聽出來了。現在,真有音樂才華的人那麼多,我已經不太好意思再登上舞台了。我在城市裡很多餘了,差不多是個廢人。我想,我還是扎根農村的好,做一個有點兒與眾不同的農民吧……」
等他緘口了,秦岑問:「說完了?」
他點點頭,轉正了臉,又仰望著夜空了。
秦岑說:「喬祺,我指的不是酒吧。指的……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喬祺的頭,就那麼仰望著夜空,一動不動地定住了。
「如果你想回答使我失望和羞愧的話,那麼我請求你先別說出口,考慮一段時期再正式回答我,行嗎?」
她的話說得很慢,很慢。
她的手,在羽絨服兜裡,將喬祺的手很緊很緊地握住著了。
那是一種下意識的,本能的反應。
喬祺感受到了那緊緊一握的不同尋常。
他態度鄭重地說:「行。我一定認真考慮。」
「我們走吧,我的腳都凍疼了。」
「怪我。一說起來,就跟你說了這麼久。」
喬祺首先站了起來。
秦岑將那只一直揣在他兜裡的手抽出,也站了起來。
她說:「可是這隻手卻出汗了。」
她向他伸著那隻手。
喬祺看她一眼,在路燈銀輝的映照之下,見她兩眼晶亮,有什麼發光的東西在眼中旋轉似的。
他又抓住了她那隻手。
他說:「我也覺得身上冷了。我們各有一隻手暖和點兒也好啊!」
於是,他將他們的手,再次共同揣入了羽絨服兜裡。
當他們離開了幾步時,背後的廢墟上,發出了些響動。
喬祺不由得站住了一下。
秦岑說:「是野貓。也不知這城市裡哪兒來那麼多野貓,這地方倒成了它們撒野的一處好地方了!」
兩隻,不,不僅僅是兩隻,似乎同時有幾隻野貓在廢墟上相視為敵,互撲互咬,凶叫之聲不絕於耳。
喬祺說:「秦岑啊,我們倆不是一樣的人。我對生活要的很少。這一點,你早就應該看分明了的。」
秦岑說:「現在,經歷了一些以前不曾經歷過的事以後,我已經變成和你差不多的一種人了。我也希望你,不要用以前的眼光看待我。」
「不好。這可不好。你是你。你為什麼要變得像我一樣了呢?秦岑,聽我說,你要好好經營另一處酒吧!興許什麼時候,我又想到你經營的酒吧去演奏樂器了呢!你經營得好,其實我看著心裡是替你高興的啊!現在你就給我一個保證可以嗎?」
他又站住了,看著她的臉。
她迎視著他的目光,張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只點了點頭。
他又說:「如果以後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告訴我。」
她又點點頭。
馬路寂靜悄悄。偶有車過。
他們的身影,在馬路那邊的人行道上佇立了很久,沒攔到出租車。
於是他們向前走去。
大約,都以為在前邊的某段路,能比較容易地乘坐在車裡。
下雪了……
在清冽的路燈光輝的照耀之下,有些雪花變得亮晶晶的,像是銀屑。
他們的身影走在路燈的光輝裡,走在奇異的雪花裡,頃刻也鍍了層銀似的,也亮晶晶的了。
但是他們還是沒有攔住一輛出租車,只有繼續走著,走著;也不知走到什麼地方才能共同坐入一輛出租車裡,或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