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 正文 第六章
    村長喬守義五十一歲那一年死在家裡。他因肺癌而死。一個當村長的人,在從前,不生病是一位村長;一生病,也就與一個普通農民沒什麼區別了。住不起醫院,一檢查出是肺癌就已經是晚期了。既然已是晚期了,他認為治也白治。為了自己多活幾年,而在自己死後讓兒子背上一筆給自己治病欠下的債務,這樣的做法根本不符合他作為父親的決策原則。他都捨不得花錢抓服中藥吃。中藥倘能治癌,還會有那麼多死於癌症的人嗎?他這麼想。一服被說成是治癌的中藥,再便宜也得幾十元。而喬喬一個學期的學費加書本費,便是那麼多錢。

    那一年那個小女孩七歲了,爸爸和哥哥給她取名喬喬,上小學二年級了。她說話晚,但一開始說話,張口就是一句句的大人話,一套套的大道理。家裡有台舊收音機,那是她學話的「課本」。從兩歲起,她就愛將手臂平放在桌子邊上,下頦壓在手臂上;或手捧下頦,守著收音機沒夠地聽。幾乎一切廣播節目都吸引她,包括政治新聞。到她五歲時,語彙總量反而是同齡兒童的幾倍了。因為有喬祺這樣一位家庭教師,她已經能夠在喬村長的生日那一天,給「村長爸爸」寫一封洋洋三四百字感情充沛的祝賀信了。喬村長盤腿坐在炕上,優哉游哉地吸著捲煙,看著他的「女兒」肅立於面前,以童聲朗讀寫給自己的生日祝賀信,內心裡幸福得難以形容。

    是的,喬村長早已接受「小妖精」是自己家的一口人這一現實了。最初接受得很勉強,後來漸漸變得情願了。隨著「小妖精」的年齡一歲歲增長,他反而特別擔心某一天會失去這一個可愛又精靈的「女兒」了。對於村民們,他或者囑咐,或者警告,所以許多人都向村長指天咒地發過重誓,保證不從自己口中洩露他的「女兒」的身世真相。而幾乎每一戶的家長,也都對自己的孩子們進行過不厭其煩的囑咐和嚴厲的警告。所以「小妖精」長到七歲以來,從沒因自己的身世真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感到過困擾。也從沒懷疑過「村長爸爸」是不是自己的親爸爸。而喬祺哥哥,當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了。那一年喬祺二十二歲了。從他二十歲那一年開始,坡底村也實行分田到戶了。家裡承包了五畝地,兩畝種菜,三畝種糧。那時的喬守義已當了三十來年村長,有著廣泛的好人緣。農忙時,每有念舊情的人主動前來幫幾天。秋季的餘糧,順利賣了也不成問題。而夏季裡,喬村長還沒檢查出病時,他就會擔著時令菜蔬走過江橋去賣給城裡人。不必進城太遠,就在江邊那條街上,一上午或一下午也就賣完了,隨便買回些油鹽醬醋什麼的。由農村少年而成為青年農民的喬祺,對音樂的酷愛依然未變,甚而迷戀有加。為了給家裡掙點兒零花錢,也為了供妹妹喬喬無憂無慮地上學,他一有空兒也走過江橋去,在沿江街一處報亭旁「賣藝」。

    由於身體不好,卸去了村長和支部書記之職以後的喬守義變得嘮叨了。精神分明也經常陷於鬱悶、迷惘和空虛中了。彷彿,只有兩件事能算是他的「精神寄托」了。一件事是寫詩詞,古體的。七言、五言、「西江月」、「虞美人」等等,隔幾天就會寫出一首。三十幾年不曾之乎者也了。建國初期城市重點高中裡當年那一位惹得不少女生芳心大動的校園詩人,雖才五十來歲年紀,卻已變成了雙手厚繭,滿臉褶皺的「老」農。另一件算是他「精神寄托」的事,便是與寶貝女兒喬喬閒聊。是的,喬喬之對於喬村長,已經是寶貝是心肝了。以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來形容,未免過分誇張。但喬喬如果患了什麼嚴重的病,必須得換肝、換腎、換脾,哪怕是換心臟,只要醫生認為換上他的可以,沒問題,那麼他會毫不猶豫地說:「別等了呀,我身上現成的,趕快給我女兒換上吧!」

    看著聽著喬村長和喬喬這一老一小在閒聊,那情形是非常使人感到溫馨的。閒聊這一件事,體現在父女倆身上是特鄭重也特莊重的一件事。他們手裡並不輕鬆散漫地做著什麼無關緊要的活兒,比如搓包米啦,剝豆莢啦,選菜籽啦,不,他們不那樣,而彷彿是將閒聊本身當成一樁極須認真對待的「活計」來做。情形常是這樣——喬村長坐在小凳上,面前擺著盛煙葉的紙盒子,一會兒抓起一撮聞聞;不吸,只聞。聞一下便放回紙盒裡去。喬喬小小的年紀,已經知道吸煙對人的身體有害,是導致父親咳嗽不止的原因。由於她每態度嚴肅地進行批評和禁止,喬村長只有背著她才偷吸一支煙了。與她面對面閒聊時,他無論多麼想吸,也能克制著煙癮不吸。不只是怕受到批評,還怕嗆著了她。而喬喬,則趴在父親面前,兩肘著席,雙手捧頤,支著頭,一句接一句向父親提問。問他小時候的生活怎樣,問他的父母也就是她想像之中的爺爺奶奶是怎樣的人,愛他是不是像他愛她一樣?還問他是怎麼與她想像之中的媽媽戀愛的,他和她的媽媽吵過架沒有,為什麼?

    哥哥小時候惹他和媽媽生過氣沒有,那是由於做錯了什麼事?……

    父女倆如此這般閒聊時,喬喬問得最多的是關於「媽媽」的事。她連「媽媽」的照片也沒見過,從沒聽過「媽媽」。也許正因為是這樣,後來才經常問。

    家裡原本是有幾張喬祺媽的照片的,鑲在一副相框裡。喬喬剛開始會叫「爸」會叫「哥」時,父子倆一商議,連相框用幾層報紙包好,收藏在天棚頂上了。小傢伙太精靈了呀,他們怕她哪一天忽然指著喬祺媽的照片問是誰?更怕她哪一天指著又問我怎麼一點兒不像我媽媽呢?女兒不像父親,父親可以說她像母親。小妹妹不像大哥哥,大哥哥也可以說她長得像媽媽。但是如果她發覺她並不像媽媽,無論當父親的還是當大哥哥的,豈不是無言以對了嗎?

    在喬喬以小孩子那種一往情深的話語一次比一次更詳細的詢問之下,在喬守義一次次不厭其煩的回答過程中,他曾有過的那一段極其糟糕的不堪回首的婚姻,逐漸被他自己修正得似乎十分幸福十分美滿了。

    「你媽媽嘛,嗯,那是坡南村當年出了名的美人啊,哪一個未婚男人都夢想娶她為妻的一朵女人花。在方圓百里的男人中,她惟獨相中了坡底村的我,愛上了我。你爸爸我,當年那也是一表人才呀,是全公社最年輕的黨員,也是全公社文化程度最高的小伙子。我和你媽媽結為夫妻,那在當年是太般配的一對兒了,人人羨慕人人誇……」

    「你媽媽她,不但相貌好,身材好,嗯,品格也好。我們從沒因為什麼家裡外頭的事吵過架。夫妻一場,那真是恩恩愛愛,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你問我思念不思念她嗎?嗯,當然囉,經常思念起她來,不止一次夢見過她……」

    從旁親耳聽著父親如此這般談起自己的母親時,喬祺暗自訝然。作為父親和母親之婚姻的最有發言權的見證人,他也開始明智地修正起自己關於父母關係的記憶來。出於對小不點兒妹妹的感受好壞的考慮,出於對父親的高度同情和憐憫,也出於對自己作為惟一兒子的一種理性要求。

    有次父親還扭頭看著他問:「喬祺,我說得對嗎?」

    當時喬祺正替喬喬包書皮。被問得猝不及防。

    「啊,喬喬,爸爸說的話句句屬實。我們的媽媽,就是爸爸說的那樣……」

    他也只有這麼回答。話不直接對父親說,而是對不丁點兒的小妹妹說,彷彿如此一來,就可以迴避一個誠實與不誠實的問題了。

    喬喬那雙黑圍棋子般的大眼睛定定地望著喬守義,頃刻湧出淚水。她的黑眼珠還是那麼黑,眼白的部分卻明顯地增多了,將黑眼珠托得更圓,完全符合事實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抽抽泣泣地說:「我想媽媽,真想她,想極了……」

    喬守義伸出雙手,一下子將喬喬扯過去緊緊摟抱在懷裡,自己褶皺的眼角也流下了淚水。

    他說:「噢,寶貝!噢,心肝!噢,乖女兒!別哭,別哭,你哭得爸爸心裡邊難受,像有把刀在亂割……」

    一顆淚水也吧嗒掉在喬祺正包著的書皮上。

    他不由得在心裡對他的高翔老師說:「老師,老師,親愛的老師呀,您如果有靈在天,那麼您應當看到了,我已經盡力照您的囑托來愛您的女兒了!還有我的父親,難道您沒看見,他也是多麼寶貝小喬喬嗎?……」

    由於喬喬的存在,原先僅僅父子二人組成的一個氣氛單調的家,於是時常氤氳著情感交織的氛圍了。喬守義對待兒子的態度,也越來越和顏悅色親密無間了。他心裡一番番產生對兒子的感激……

    他有時也就會對兒子這麼說:「兒子啊,如果現在別人來把咱們的喬喬領走了,我還真捨不得呢!想想,幸虧當初沒把她送掉了。那樣,今天誰帶給我這麼多高興啊……」

    當父親的似乎要強調,他對兒子的和顏悅色,其實意味著是一種報答。

    喬祺則成心不以為然地說:「我覺得沒有喬喬,咱們父子倆的日子一定過得很省心。多了一個她,麻煩死了。沒有她,我也會想方設法使你天天高興的,你是我的父親嘛!……」

    「那不一樣,那不一樣。我不嫌麻煩!你怎麼能跟喬喬比?就你,哼!你現在不惹我生氣了,那還不是因為受到了咱們喬喬的好影響?……」

    父親在和兒子談到喬喬時,總喜歡說「咱們」兩個字,彷彿要一次次在兒子頭腦之中加深這麼一種印象——別以為你當初撿了她,她就只能由你一個人現在愛著她了!她叫你什麼?不是叫你哥嗎?那麼我當然就是她的父親!我也當然有一份愛她的權力!而且我的權力按父親的權力那合情合理地得排在你的權力的前邊!……

    確實,喬祺對喬喬的愛,反倒比父親來得含蓄,不像父親那麼個人表現主義。喬喬上小學一年級下學期時,市裡最大的印刷廠發生火災,無論市裡還是農村,學生們在相當長一段日子裡買不到作業本。然而喬喬卻擁有著足夠用到小學三年級的各類作業本,是喬祺親自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為她從別一座大城市買回來的。第二年夏季,雨天特別多,全村的小學生,惟喬喬有一把花雨傘,還是新產品,折疊的。也惟有她有一雙漂亮的高腰小雨靴,紅色的。喬喬上學放學,撐著花雨傘,穿著漂亮的小雨靴,專往積水處走。走得神氣而又顯擺。引得別的孩子們,無不以羨慕的目光眼巴巴地望著她洋洋自得的樣子。雨傘和雨靴,是喬祺用他在城裡做音樂家庭教師掙來的錢給喬喬買的。老師高翔的愛情悲劇以及他的殉情慘死,反而使他死後名聲大噪,漸漸竟被說成了本市最有天才也最具伯樂慧眼的音樂人。喬祺的名字,也在自己不知不覺之中,隨著老師的名字一起具有了神話般的色彩。高翔生前最得意的弟子,高翔音樂天才惟一的承傳者,青出於藍必勝於藍,種種人云亦云的說法,使喬祺在老師死後繼續因老師的名字受益匪淺。老師的名字,也繼續對他的人生發生著重要而深遠的影響。他每覺得,自己彷彿活在老師的影子裡。但並不是所謂的陰影,而是令別人談論起來稱羨不已彷彿紅光紫氣的那一種福蔭似的。全國的藝術單位藝術院校又都開始錄人招生了,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些個家長們,翹首以待之心又開始死灰復燃。此一點使掙錢這一件事,對於農民的兒子喬祺並不成其為難事。每個月他總有一二百元的收入。多時甚至三百來元。當年這對一戶農民而言,是極豐的現錢收入。家裡添置了一台新的收音機,三間土坯老屋被翻修過了,窗台以下是磚砌的了,牆和灶台不再是黃泥抹的而是水泥抹的了。喬祺自己,也有一輛曾朝思暮想的七成新的自行車了。他將它維護得看去像九成新似的。在農村,不愁有現錢花的日子不但是令別人家羨慕的,而且是招別人家暗地裡嫉妒的。父子倆深諳農民們的心理,陳家的孩子因交不起學費輟學了,只要他們知道了,趕緊替將學費交上去。李家的老人病了,沒現錢抓藥,父子倆及時將錢送去了。有時,喬祺甚至替人家從城市裡將藥帶回來了。東家兒子結婚了,西家兒媳婦生小孩了,從前的老村長家,必有一份體面的賀禮送去。包括他的接替者在內的村人們,依然尊敬地稱他村長,依然在前邊冠以他自己並不怎麼受用也與他的年齡並不怎麼相符的「老」字,以表示對他的親和的持續性的承認。而他心裡清楚,自己所受到的比從前似乎更加真實的尊敬,乃因沾了兒子的光。

    喬守義一家三口,在村裡依然很特殊。

    從前是靠了喬守義一村之長的權威。

    後來是靠了兒子喬祺的助人為樂。

    而小喬喬,逐漸成為全村大人們都喜愛的一個小女孩兒。這是很自然的,她也沾盡了大哥哥喬祺的光。在農村,助人為樂慷慨大方之人,是口碑最好的一類人。因為那樣的人總是比人們所希望的數量少。大人們喜愛小喬喬實屬愛屋及烏。而他們的小兒女們喜愛她,則由於她也和她的大哥哥喬祺一樣,在小夥伴兒中每以助人為樂慷慨大方普獲好感。

    當然,這小女孩兒自身,也有格外招人喜愛之點。她天生聰明。那一種聰明是農村孩子中少見的。體現為一種稟賦,一種基因現象。她記憶力極強,一篇課文看一遍,放下課本就背下來了。她有很豐富的想像力,善於講故事。而一個善於講故事的孩子,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將一大堆孩子吸引在凝聚在自己周圍,乃是一件易事。

    「喬喬,再講一個吧!」

    「喬喬,上次講的那一個故事,你還沒講完呢!」

    「喬喬,你的故事都是從哪兒來的呀?"

    還能從哪兒來的呢?再天生聰明的一個孩子,上帝也不會在其出生之前就將無窮無盡的故事像印書一樣印在她頭腦裡了。或是喬守義講給她聽的,或是大哥哥喬祺講給她聽的,或是從小人書上看來的。到她小學二年級時,她的喬祺大哥哥已經為她買了幾十本小人書了。而那對於一般農村的孩子太是精神上的奢侈了。她不久便在喬守義和喬祺的點說之下懂得了一個道理——在農村顯擺是招人討厭的。於是她將那些小人書全分給了村裡的孩子們。並且,以後也知道在下雨天去上學時,應該順路接上一個沒有雨具的同學,兩人共撐一把傘了;也不穿著漂亮的小雨靴偏在赤腳的同學面前去蹚水了。

    人和犬馬一樣,有時候我們真的不得不承認血統論多多少少是有一點兒道理的。高翔的父母以及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那類藝術和人生糅合得難解難分的人。兩代父母雙方面的藝術基因,在她身上形成著一種原始的未經開發後來也一直未經開發自然而然的稟賦。它雖未體現於藝術,卻體現在她後來的人性質量和成分之中了。而她的人性之中,亦具有她的母親,那個安徽農村女孩人性之中特別純情質樸的一面。以及她母親的母親,一個忠心耿耿地為她父親一家做了二十幾年女傭的農村女人那種以善為本,寧天下人負我,我不負任何人的可貴品質。而喬守義父子之對於她,除了給予她充分的飽滿的父愛和兄愛,還告訴了她諸多做人的一般的道理。在喬祺這一方面,為的是對得起老師。在喬守義這一方面,為的是維護「農民」兩個字的名譽。那是他這一個當了三十來年村長的特殊農民的意識本能。他的閱世經驗告訴他,總有一天,不定什麼人,會以什麼樣的一種血緣關係來認喬喬。他希望那時對方們感慨萬千地承認——想不到,一戶農民,將一個當年被拋棄的城市裡的女嬰,變成了一個如此有教養的女人。而不願情況反過來,對方們抱著喬喬哭,邊哭邊說你怎麼被變成了這樣!罪孽呀,這戶農民將鳳種變成了烏鴉!……

    喬喬成長得無憂無慮。她活潑、快樂,性格發展極其自由,未受過任何一種壓抑,終日幸福得像坡底村愛狗的人家所養的小狗。她開心起來依然會笑得格格嘎嘎前仰後合的。能感染得別人也心花怒放。但是她若安靜下來,卻又往往如泥捏的一個好看的小人兒。那時喬守義和喬祺都不太敢輕易走到她身旁去,認為那時要干擾了她的安靜簡直是一種大錯。

    一盤火炕,以前是喬守義因為風濕病腰腿疼睡炕頭,喬喬怕熱睡炕尾,喬祺睡炕中。火炕夏天也是要燒的。總之只要開火做飯,煙走炕洞,就實際上等於也燒炕了。自從喬喬大到七歲,喬守義不睡炕頭了,要睡炕中間了。他說總感到心裡有股內火,睡炕頭也覺燥熱了。自然,那是借口。從而,睡在炕中間的這一位父親,每晚就將兒子和喬喬的褥位隔開了。

    這一天三口人熄燈就寢不一會兒,喬守義發覺喬喬悄沒聲地爬了起來,打算從他身上邁過去。他知道她要怎樣,以批評的語氣說:「嗯!不許再調皮了。都熄燈了,就該好好睡覺嘛!」——一邊說,一邊伸出只手去捉喬喬的手,意欲扯住她,將她拖倒下去,迫使她老老實實地睡。卻沒捉住她的手。黑暗中但聽她格格笑著,已然從自己身上邁過去了。

    喬守義只有輕輕歎道:「唉,你呀,你呀,喬喬,都七歲了嘛,得習慣自己睡了嘛!」

    喬喬得逞後,復趴下,嘴貼喬守義的耳朵小聲說:「我想起件事兒,要跟哥哥商量商量!」

    說完,一條泥鰍似的,哧溜一下鑽入喬祺被窩裡了。

    那一天喬祺乏了,一躺下便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喬喬鑽入他被窩他也未醒,喬喬的小手,就在他身上各處撓他的癢。喬祺終於癢醒了,往被窩外推她,還說:「去去去,今天晚上不許煩我!你又不是沒有自己的被窩!」

    喬喬卻將被邊壓在自己身下,雙手揪著被角,賴在他被窩裡。

    喬祺來硬的不行,只得來軟的,央求地嘟噥:「好喬喬,好小妹,我嫌你身上熱!哥困死了,好妹妹是不煩人的!」

    喬喬就轉過身,也將嘴貼著喬祺耳朵,小聲說:「哥,我有事兒聽你的看法,你不是囑咐我遇到什麼難事兒要虛心聽聽你的看法嗎?」

    喬祺又嘟噥:「不管什麼事兒,明天早上再聽我的看法也不遲。」

    喬喬也又說:「明天早上我要是著急忙慌地去上學,忘了講給你聽是件什麼事兒呢?」

    「那你放學後,我主動問你!」

    「那就晚了,我這一件為難的事兒,一上學就要面對的呀!」

    「那你就快說,說完之後,滾回自己被窩去!」

    「那不行,我說完了,還得聽你的看法呢!你說完了你的看法,我才回我的被窩。」

    「那你快說,快說!哎呀你,我打你屁股了啊!」

    喬喬又撓他癢,聽話聲喬守義感到兒子是真的有點兒生氣了。

    當爸的插言道:「喬喬,乖女兒,要懂事兒,啊?跟你哥說完事兒,就快回到自己被窩睡吧!」

    其實喬喬並不是干躺著睡不著,於是想鬧人。她真的忽然想起了一件自己明天一上學就將面對,並且必使自己左右為難的事。

    接下來,喬守義更只能隱隱聽到喬喬嘰嘰咕咕的耳語聲了。聽著聽著,他睡著了。

    喬喬說的是這樣一件事兒——班上有名男生三天沒上學了,老師猜他是病了,讓喬喬到他家裡去看看實情。喬喬一出現在他家裡,那男生就立刻神色慌張起來,暗中向喬喬直擺手。喬喬心裡也就明白,他肯定是背著家長逃了三天學。她怕他挨打,對他爸媽撒謊,只說自己是要找那男生說說班裡衛生值日的事兒。騙過了對方家長,那男生送她走出院子後,她逼問他三天沒上學,都幹什麼去了?那男生只得從實招來——他在小泡子邊上撈蝌蚪給小弟弟玩兒時,竟發現了一對兒大水獺!說一隻水獺最少也能賣一百多元,要是一對兒都逮著了,那就等於自己給家裡添了二百幾十元錢啊!

    喬祺說:「小妹,這孩子我認識。他家的日子我瞭解,過得很困難的。二百幾十元,對於任何一戶農民人家,都是不小的一筆錢啊。你想怎麼辦呢小妹?」

    喬喬說:「我讓他明天一定去上學。那我就不向老師報告他是逃學。」

    喬祺問:「那你可對老師怎麼說呢?」

    喬喬說:「我只能替他再對老師撒謊,說他確實病了呀!」

    於是喬祺感到,小妹妹明天將面對之事,實在是太難為她了。

    結果他困意全消。

    「那老師以後知道了,可會嚴厲地批評你的啊。也許,還會影響你評『三好生』。」

    「那我就不當了唄。」

    「要是……破壞了你一直給老師留下的好印象呢?」

    「破壞了就破壞了唄,那我也沒法子呀。」

    「心甘情願?」

    「嗯。心甘情願。」

    「為什麼?」

    「他家太窮了,一件像點兒樣的東西都沒有。我覺得他逃學也是為了他的家,和貪玩逃的學生不一樣。」

    「那……他聽了你的話怎麼表示的呢?」

    「他卻說,至少得逃三天學。說明天就去上學,也許逮不著那一對水獺了。還說他已經編了套子下在兩處洞口,如果發現了第三處洞口,就萬無一失了。」

    「他知道的還挺多的。水獺的洞,最多也就三處洞口。」

    「我跟他說,他如果還打算再逃幾天學,那我可就想幫都幫不了他了!」

    「那他又怎麼說的呢?」

    「他說我愛怎麼怎麼!說他又沒求我非替他撒謊。還說他才不在乎我怎麼告訴老師呢!」

    喬喬的一隻小手握成了拳,在大哥哥的胸膛上使勁兒擂了一下,彷彿喬祺便是那男生。

    「看來,他為那二百多元,有點兒豁出去了……既然他自己都不在乎,那你還替他隱瞞個什麼勁兒呢?如實向老師匯報就是了!」

    「可我……可我還是不忍心。他以前也逃過學的。老師通知他家長一次,他就挨一頓狠揍!……」

    喬喬的語調聽來又飽含著同情了。

    「小妹妹別急,讓我單獨替你想想……」

    「再讓他多逃一天學吧。明天我跟他到那個水泡子去,後天他去上學。以後的事他自己就不用管了,由我替他將那兩隻水獺逮住,我一分錢也不分他的。」

    「你有把握?」

    「如果連我都逮不著,他個小孩子,更別抱指望了。那就是天意。」

    「一定逮著,兩隻!」

    「這……」

    「哥你保證嘛!」

    「好好好,我保證兩隻全替他逮著,有十分把握行了吧?……現在,你給我乖乖地睡覺!」

    喬喬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翻轉過身,乖乖順順地說:「睡就睡。」

    「我叫你回自己被窩睡去!」

    「不嘛,我也困死了……」

    喬喬嘟噥著,將身子蜷縮了,背對喬祺,像只小蝦似的,頓時安靜無聲。

    喬祺嫌熱,幾乎想將她推出被窩去,卻又不忍……

    天將明時,喬守義醒了。他不論睡得多晚,總是在那一鐘點醒來。一年四季,基本如此。

    灰白的天光,透過洗薄了的窗簾,霜似的映了一炕。

    他看到的情形是——他的兒子喬祺背對著喬喬,將一床舊被子團得像個大球,摟抱在自己懷裡。一腿直伸,一腿彎曲,正睡得酣然如泥。而腰身纖纖的喬喬,緊貼著兒子那寬闊的後背,一條削了皮的嫩筍般白的手臂,半搭半摟地橫在兒子身上,也睡得香著呢、甜著呢。腮那兒現著淺淺的梨窩,似乎在夢中微笑。兒子只穿短褲;喬喬除了短褲,前胸還罩件繡花的小紅兜兜,是他給買的。二十二歲的兒子在父親眼裡也仍是孩子一個啊!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的睡相,使喬守義聯想到一顆小水蘿蔔和一條還沒長籽的西葫蘆擺在一起。

    他的目光又變得憂鬱了。

    將來,兒子和喬喬,他們可怎麼辦呢?

    隨著喬喬過一年長一歲,他對他們將來關係的憂慮和迷惘,也越來越結成了個死扣般的心結。

    他耳聞過戀兄情結一說。以他的眼,看得分明,小喬喬對他的兒子喬祺,其親其愛,便很符合戀兄情結那一說。也難怪這個「小妖精」啊,她主要是由他的兒子從小抱大的啊!一到三歲有空兒就抱在懷裡,三到五歲經常背在背上。與兒子相比,他確乎是在極有責任感地做喬喬的父親,而兒子則太像喬喬的一位母親了。一切一位母親應該為自己的孩子所盡的義務和付出的愛心。他的兒子對喬喬是都方方面面周周到到地盡過了,付出過了。從十五歲的喬祺是一個少年時起,到現在二十二歲了的喬祺是一個大小伙子,兒子已整整充當了七年母親的角色哇!自打將這個「小妖精」在七年前那個大雪天從城裡撿回家來,以後兒子就完全忘了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啊!十五歲的少年學著充當一位小母親的角色,不容易呀!以至於現在二十二歲了是大小伙子了的兒子,心性都有點兒變得像女人了。

    喬守義看著兒子和小喬喬睡在一起的親愛勁兒,不禁想到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心頭瘡疤一般的失敗婚姻。像今天普遍的自己沒受過高等教育的家長,巴望兒子替自己圓了大學夢似的,他巴望早一天從兒子身上看到一場甜蜜愛情和美滿婚姻的發生與實現。是的,這是他留戀人世的一個理由。而喬喬卻還這麼小;兒子已經二十二歲了;而自己感到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了。即使喬喬也是一個可以做人妻子的大姑娘了,若要做他兒子的妻子,那也要由人來道破當年那一個秘密呀!由誰來道破呢?由外人嗎?那對於喬喬的心靈的後果是不可想像的。一個從小被父兄的雙份愛心浸泡著長大的姑娘,一旦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是親父親,自己的「大哥哥」不是親哥哥,自己身世的真相原來是一個棄嬰,又讓她如何能平靜地對待那一種現實呢?由兒子來道破嗎?打死兒子,兒子也不肯那麼做的。由自己?自己不知該怎麼道破啊。面對家中快樂天使般的喬喬,他會不忍道破的啊……唉,唉,自己這是胡思亂想些什麼呢?若等喬喬到了可以結婚的法定年齡,兒子都三十三歲了!以自己的身體情況而論,是怎麼也活不到那麼一天的了。可如果自己早早的死了,兒子和別一個女人結了婚,那做嫂嫂的女人對喬喬不好,並且在兒子耳邊搬弄些喬喬的是非,挑撥離間,結果使兒子對喬喬也……他不敢細想下去了。世上哪一個女子又適合做兒子的妻子並且不管他的命運怎樣都會始終如一地愛他呢?別看兒子目前在某些個城裡人眼中是個雖無地位卻有點兒小名氣的人物似的,在農民們眼中其實接近著是個「不務正業」的農村青年啊。農民農民,那還是要以務農為本以土地為根的呀。曾有好心人對他說:「老村長,你只喬祺一個兒子,你得替他的將來操點兒心呀。現在整天背著個樂器盒子往城市裡跑,也能替家裡掙點兒現錢花,還不是個愁。將來咋辦?年齡一天天長大了,不是城市裡人也不再像農民,莊稼活兒一樣拿不起來,怕是連個媳婦都討不上了呀。正經農戶人家的女兒,誰肯嫁他?難道嫁了他以後,整天跟著他到城裡沿街賣唱嗎?……」

    喬守義畢竟不是一般個農民,而是三十幾前年回鄉務農的高中畢業生。在當年,高中畢業那就等於中國次高級的知識分子。所以他明白,對於農民的後代,城市裡能往好了改變他們命運的機會,遠比固守幾畝土地多得多。無論那是多麼高產的幾畝土地。而農民的兒子的雙手,一旦也能夠使幾件樂器發出美妙的音響,並由而獲得城市裡人的青睞,命運再怎麼差,那也不至於比雙手握一輩子鋤把差到哪兒去。

    他一點兒都不擔心兒子將來的活路。

    他常想的是這麼一個問題——除了可愛的喬喬,這世上再難有另外一個女子適合做他兒子的妻子了。

    他真希望喬喬能一年長兩歲,而兒子的年齡暫時停止在二十二歲上。

    果而能這樣,兒子和喬喬,他們將會成為多麼幸福的一對兒小夫妻啊!分享著他們的幸福,自己興許能多活幾年吧?……

    然而,就在那一年冬天,癌症吸去了喬守義最後的一些生命力。

    當日干冷干冷的,炕前聚了許多村人,一個個都在抹眼淚。喬祺蹲著,雙手緊握父親的一隻手。二十二歲的青年,平時以為自己是個男子漢了,而一旦即將失去父親,就又變成了一個大孩子。他淚流滿面,不斷用他的前額撞著木炕沿。即將失去父親的悲痛和恐慌,使他那會兒心裡都沒有了妹妹的存在。

    而喬喬,被擋在人們的後邊,難以靠近父親,面對牆角,也已哭得淚人兒似的。

    喬守義那會兒又昏迷過去了一陣。

    「躲開,你們躲開!讓我看到我爸!讓我看到我爸!……」

    喬喬突然大聲哭喊起來,拚命往兩旁推開人們,不顧一切地突破著人牆……

    人們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紛紛閃開。

    喬喬一到炕前,穿著鞋就爬上了炕;接著就撲抱在喬守義身上,摟住他頭,和父親臉貼臉,一邊哭一邊大聲說:「爸,爸,你睜開眼看看我呀,我是你的喬喬!爸你別死!我怕你死,我不讓你死呀爸!……」

    也許,死神那時刻動了一下惻隱之心,喬守義竟被她的哭喊聲從彌留之際喚醒過來。

    他忽然一下子睜開了雙眼。

    他的雙眼變得異常明亮。

    他眼神定定地將喬喬的淚臉兒看了幾秒鐘,隨之將目光望向了村人們。並且,他那只被兒子的雙手緊握著的手,已病得瘦骨嶙峋的手,企圖從兒子的雙手中掙脫出來。

    喬祺不解其意地放開了父親的手。

    喬守義居然憑著最後的一股生命力,將手舉到了自己胸前。他望著村人們,用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

    接著,他用兩根手指,試圖從自己的上衣兜裡取出什麼。然而這種努力沒有成功。他的雙眼迅速變得黯淡無光,緩緩地,心有不甘而又無可奈何地閉上了。任喬祺和喬喬再怎麼放聲大哭,再怎麼喊叫他,也不睜開一下了……

    所有在場的村人們,全明白喬守義臨死前指自己的嘴是什麼意思。在他們看來,那是他向村人們所暗示的最後的請求;也可以被認為是最後的告誡。甚至,還意味著是一種無言的咒語。

    這使坡底村人每一想起喬守義臨終前望著他們的那種定定的目光,無不心生畏怵。

    以後十餘年中,全村大人,無敢在背後私議喬家兄妹二人關係者。喬喬的身世,被他們不約而同地、集體地、長久地保密著。而喬喬撲抱在臨終前的喬守義身上慟哭失聲的情形,許多村人是親眼目睹了的。並未親眼所見的,後來亦聽人描述了。他們都特別感動於喬喬這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子對喬守義的真情實愛。雖然並非父女,真情勝似父女。村裡還有那親生的大小兒女,父母死時不悲不痛不掉一滴眼淚的呢。他們那一種自願保密的默契,並不全由於畏怵,一半也是由於感動,以及心底裡的善良。

    喬守義臨終前想從上衣兜裡掏出的是一封信,寫給兒子的。是用從喬喬的作文本上扯下來的兩頁方格紙寫的。幾行硬筆書法般頗耐欣賞的字體,證明著他寫時意念的鄭重和莊重;亦證明文化教育在一個農民早期人生中所打下的優美印痕,如同皮膚上的胎記,如同深深地刺在靈魂上的刺青,並沒有被以後三十餘年遠離文化的歲月侵蝕得色跡全無。

    喬祺:

    我死後,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不管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多嚴重的傷害,都不許做一點點對不起喬喬的事……就是這樣。銘記。

    父絕筆

    自從喬祺過了十歲以後,喬守義就很少再叫他兒子了,而是直呼其名。只不過叫「喬祺」二字的語調,有時溫和有時嚴厲罷了。他的這一封短短的絕筆信,亦如以往。喬祺看時,難以判斷父親寫下自己名字那會兒,心裡邊究竟是溫和多一些,還是嚴厲多一些。字數太少了,他反覆看也看不出來。心情仍被喪父的哀痛籠罩著,也不是太明白父親留下這樣一封絕筆信的深意。信上的日期告訴他,它是父親半個多月前就寫好的。顯然,那時父親已自知壽數將盡。也顯然,父親寫前覺得有許多事許多話應囑咐他這個兒子,肯定是打算將兩頁紙都寫滿字的。卻不知為什麼,連一頁紙也沒寫滿,僅僅留給了兒子二三行字。

    他回憶半個多月前的那些日子,想起有一天,喬喬大聲嚷嚷:「誰扯我的作文本了?誰扯我的作文本了?」

    他說:「大聲嚷嚷什麼呀喬喬,家裡會有誰扯你的作文本嗎?準是你的同學扯的,非嚷嚷不可明天到學校嚷嚷去!」

    而父親立刻坐起在炕上,以慚愧的語調說:「別,明天千萬別到學校嚷嚷,是爸爸扯的。」

    喬祺和喬喬相視發愣之際,喬守義又說:「喬喬,對不起啊,爸爸以後再也不會扯你本上的紙了。」

    喬喬就躥上炕去,撲抱住他說:「爸爸,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知道我就不會大聲嚷嚷了。我還以為是大哥哥扯的呢!」

    喬祺佯裝生氣地說:「以為是我,就該大聲嚷嚷了嗎?作業本都是誰給你買的?還不是我嗎?」

    那些日子,父親白天也經常躺著。說肩背疼,躺著被火炕烤烤,舒服些。沒過幾天,大口大口咳血了。

    「這老農,真能忍病!」

    醫院的一位主治醫生這麼評價喬守義,而喬祺從那醫生的表情看明白了一切。

    父親不許他告訴喬喬……

    喪父的哀傷沒能將喬祺這個親兒子徹底擊垮,卻將喬喬一下子按倒了。她的家裡沒有母親已令她常覺遺憾,她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也會失去父親。而且是愛她如愛寶貝的父親。她從早到晚地哭。並不哭出聲,而是默默流淚不止。結果眼睛哭腫了。嗓子發炎了。再後來發高燒,再再後來轉成了肺炎。公社醫院離村裡近些,喬祺先是天天用自行車推著她到公社醫院去打吊針。打了幾天吊針還不見退燒,公社醫院的醫生惟恐耽誤了她的病情負責任,建議喬祺及時帶著她轉到城市裡的醫院去治療。又是入冬後的第一場大雪。比七年前他將喬喬從老師手中接過那天的雪還下得厚,覆地尺許。沒法用自行車推著喬喬了。雪下得那一條路坑坑窪窪的,他怕喬喬從自行車座上摔下去。他也學七年前的父親,駕起了一輛雙套馬車。喬喬身下鋪著褥子,身上蓋著被子,斜依在他懷裡。他一隻手臂摟住著她,另一隻手持鞭催馬。那一條農村土路的路況實在是太差了,小喬喬若不在他懷裡,若不被他的一隻手臂摟住著,身子非被一次次顛起來不可。兩匹馬欺生,鞭子不催就不快走。或者走著走著就不聽吆喝拐彎走回頭路。總算到了江橋那兒,拴牢馬,望著橋梯上厚厚的雪,他不能不堅持背著喬喬上橋。無論喬喬如何如何說自己能過江橋,他都不妥協。在城市裡的一家醫院打完吊針回來時,他背著喬喬在橋梯上滑倒了一次,所幸沒摔著喬喬,只磕疼了自己的雙膝。上了江橋,他喘息一下,轉身回望那橋梯。七年前老師將喬喬托付給他時的情形,彷彿又歷歷在目地發生於橋梯下那兒。

    「從現在起,你抱在懷裡的這一個女孩兒,她是你的了。你要愛護她,使她在你的愛護之下成長起來……」

    七年來,老師當年的話,早已深刻在他的頭腦中了。想忘都難以忘掉了。不想都會經常浮現在頭腦中,或清晰地響在耳畔。

    走過江橋,下了那邊的橋梯,他又滑倒了一次。

    「小妹,對不起。摔著你沒有?」

    當他這麼問時,喬喬在他背上哭了。不過他不知道她哭了。她咬著袖子哭。自從聽父親對喬喬說過「對不起」三個字,喬祺也學了過去,也開始喜歡對喬喬說「對不起」了,彷彿那是會使她聽了開心的話。

    抖落被褥上的雪,安頓好喬喬,仍使她斜依在自己懷裡,揮鞭催馬時,天已黑了。兩匹馬走在回村路上,倒是馴服極了,不必他再吆喝它們了。

    他索性將鞭子放在車上,雙臂將喬喬摟抱在懷裡。

    他一路回憶起了七年前她是個嬰兒時,自己怎麼樣為了抄段近路,反而多走了不少冤枉路,跟頭把式地趔趄在大草甸子上的情形。

    他耳邊響起了七年前那個漫天飛雪的下午,還是個嬰兒的喬喬在曠野上的哭聲,笑聲,以及十五歲的自己為了不使她哭,而一陣一陣的引吭高歌和一番一番的自言自語……

    也憶起了父親怎樣駕著馬車抱著喬喬想將她送給那邊的派出所去憑他們愛怎麼「處理」怎麼「處理」的事……

    憶起了七年前父親為她召開的那一次全村大會……

    他憶起了許多許多,樁樁件件,彷彿就是發生在昨天和前天之事。

    他真想講給喬喬聽啊!

    但是卻明白,一件也不能講。甚至也不能當成別人家的事講給她聽。

    因為他太清楚,她是一個如同體溫計一樣敏感的女孩兒。

    守口如瓶有時是遵守紀律,有時是心理快感,有時接近著自我虐待。

    馬鈴兒嘩嘩響……

    馬蹄踏冰車輪碾雪……

    喬喬依偎在他懷裡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似乎睡著了……

    他低頭看看她,卻見她大睜雙眼,眸子在雪白的月光下晶亮,臉兒在月光下慘白。

    他內心裡對父親感到深深的罪過。

    他內心裡也對喬喬倍覺內疚。

    不能告訴父親的也一點點都不能告訴喬喬。起碼現在還不能。

    欺騙和隱瞞了父親七八年的事情,還將繼續對喬喬欺騙和隱瞞下去。

    繼續到以後多久呢?

    到喬喬十歲的時候?到她十五歲的時候?到她十八歲的時候,一直到她和自己一樣二十二歲了是一個大姑娘的時候嗎?

    什麼時候告訴她才是最好的時候?

    或者根本就應該將這樣的念頭像按死一隻小蟲似的按死在自己心裡,才是明智的選擇?

    馬鈴兒嘩嘩……

    喬祺困惑。

    「冷嗎小妹?」

    「不。」

    「還發燒嗎?」

    「輕點兒了。」

    「想什麼呢?」

    「想爸爸。」

    「……」

    「還想你。」

    「傻話。我不是摟著你嗎?」

    「爸爸對我那麼好,還沒等我長大了報答他,他就走了。從今以後,世上只有大哥哥一個愛我的人了……」

    「我會連同爸爸對你的那一份愛也擔起來,我保證。」

    喬喬的身子在被下一翻,面對著他了。

    她也用雙手摟抱著喬祺,喃喃地說:「大哥哥,我以後再也不磨你了!」

    「又是傻話。七八歲以前的女孩,都愛磨人,也不是什麼大毛病。再說,我從來也沒嫌你磨過我呀!」

    「現在我自己想想,覺得不好。」

    喬喬害羞地將頭埋在他懷裡。

    「別摟著我,把手縮被子底下。」

    「摟著舒服。」

    「凍傷了手!」

    喬喬的雙手,反而將他摟得更緊了。

    於是喬祺一隻一隻將她的雙手拽到被子底下。

    「就這麼乖乖偎著吧,聽話。我唱歌給你聽。」

    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遙遠,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

    為什麼離別得那樣匆忙?

    二十二歲的坡底村的青年,當年他所會唱並且自己真的喜歡唱一唱的歌,無非是幾首前蘇聯歌曲再加上幾首東歐國家的歌曲。都是聽來詞曲憂鬱的那一類。

    他的老師高翔不但教會了他幾種樂器的演奏技巧,教會了他看五線譜,還教會了他唱以上那些歌曲。潛移默化的,他的老師影響了他人生的同時,也重塑了他的性情。老師不在了,老師的影響仍在。老師和音樂,無形中使他變成了一個憂鬱的青年。而喬喬,使憂鬱的他更加憂鬱了。

    在那一個冬季,那一個夜晚;在七八年前和七八年後的同一輛馬車上,憂鬱的大哥哥和快樂天使般的小不丁點兒妹妹,一個依偎在另一個懷裡,都覺得他們真是誰也離不開誰。

    馬車停在家院前時,喬喬在他懷裡睡著了。喬祺將她連被子帶褥子抱進家裡,輕輕放在炕上後,俯下身,將唇吻在她額上。

    他直起身時,喬喬睜開了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說:「哥,再親我一下。」

    其實馬車一停,她就醒了。她是裝睡。病了,她心裡就更加的自嬌了。嬌,就更想讓大哥哥抱她一下了。

    喬祺說:「我不是親你,我是想知道你還發燒不發燒了。」

    「那人家都是用手。」

    喬喬的大眼睛忽閃了一下。

    「我手涼。你小時候我一擔心你發燒了,就那樣。家裡又沒有體溫計,只有那樣。如果那算是親,七八年以來我至少親你一百多次了!」

    喬祺說完,轉身想去往炕洞裡添柴,喬喬輕聲叫住了他。

    她心裡那嬌,還沒夠。由於喪父之悲,由於病,其嬌與以往不同。像朵蔫了的花,急需澆點水。倘不,便會蔫死似的。起碼,她自己是這麼感覺的。

    她說:「哥,那就真的親親我吧。」

    她橫躺在炕上,朝喬祺微微側著頭。眼神兒中,充滿乞求的意味兒。那樣子,著實有些令人看著可憐。

    喬祺愣愣地望著她,彷彿沒聽懂她的話。

    她又說:「如果剛才一次,連同以前的一百多次都不算親我,那等於我從小到大,你都沒親過我一次。你還口口聲聲說你愛我呢!」

    喬祺不禁暗悔自己的話說得太絕對了,也不符合事實。事實是在她四歲以前,他沒少親過她。反正不會比一位小媽媽親自己可愛的女兒的次數少。難道她對四歲以前的事兒全不記得了嗎?他往炕前走了一步,細端詳她,想要看出她是不是裝的。結果沒看出來。

    他說:「忘了你路上怎麼保證的了嗎?你保證以後再也不磨我了,對不對?」

    她說:「我也沒磨你呀,只想讓你親親我。」

    她的聲音很細弱,七分由於病,三分是裝的。在她,覺得自己並沒裝,完全是由於病。愛撒嬌的小女孩兒都這樣。撒嬌本就是得裝的事。可她們一裝,就連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裝的了。

    「我得往灶裡添些柴,還得燒水。不燒壺開水,你夜裡渴了怎麼辦?」

    喬祺說罷,又欲離去。

    「哥……」

    喬喬的聲音聽來淒淒切切的,那一種彷彿願望被漠視了的哀傷勁兒,令喬祺的心頓時軟得沒有形狀了。

    七八年來,她第一次害重病,而且是在父親死後不久的悲傷籠罩的日子裡。

    喬祺站住了。邁不動腳步了。猶豫片刻,復一轉身,跨至近旁。他伸出兩條長胳膊,雙手按在席上,身體前傾,俯視著喬喬的小臉兒又猶豫片刻,接著緩緩低下了他的頭。

    喬喬閉上了眼睛。小臉兒由於剛從寒冷的外邊回到溫暖的家裡,也許還由於仍在發著低燒,紅撲撲的像紅蘋果。

    喬祺在她額上親了一下。

    之後他說:「小妹,我覺得你還是有點兒燒。」

    喬喬睜開眼,嘴角微微一動,臉兒上露出了願望被理解並且被滿足的一絲笑意。

    「明天去打針,別忘了提醒哥在醫院買一支體溫計。」

    喬祺說罷,再也不猶豫什麼,果斷地走了出去……

    喬喬一病就是二十幾天。

    醫生認為她本應該住院的。喬祺也希望那樣。可病床緊張。等終於有病床了,喬喬的病也好了。二十幾天裡,喬喬更瘦了。喬祺也明顯的瘦了。顧不上理髮,顧不上刮鬍子,看去不似一個二十三歲的小青年,而有幾分像一個「大老爺們兒」了。

    那時,快過春節了。

    以往積攢的一小筆錢,為喬喬治病花光了。還借了幾十元錢。

    那一年的春節,從初一起,家中不斷有村人來拜年。喬守義活著時,這個家的人氣都沒那麼旺過。村人們幾代以來迷信這樣一種說法——誰家在春節前死了長者,如果他或她在人間大體上是個好人,那麼閻王爺照例會放他幾天節假,讓他或她有機會重返人間清算積怨,為的是體現一種對鬼的公平。村人們怕鬼偏偏在春節期間清算到自己頭上,與死者生前有怨的也罷,無怨的也罷,都會主動向死者的家人表達友好,以圖吉利。

    喬喬確乎變了。迎客、送客、敬茶敬煙,見什麼人說什麼樣的拜年話,一切都做得周到而又得體,簡直堪稱村裡大小孩子們的典範。聽著村人們當面或背後對喬喬的誇獎,喬祺內心倍覺欣慰。從此也對喬喬刮目相看了。

    他特別想向坡底村農民以外的人們炫耀自己有一個多麼清麗多麼懂事的小妹妹了。是的,那是一種炫耀心理。他覺得有點不好。也覺得沒什麼。於是初五後,接連幾天用自行車馱著喬喬到江橋邊,不辭辛苦扛著自行車上下江橋,就這樣將喬喬帶到了城市裡去拜年。

    喬喬對「大哥哥」此舉雖無參與的熱忱,卻有充分的理解。

    當喬祺問她願意不願意時。

    她說:「大哥哥願意的事,我都願意。」

    而二十三歲的坡底村的音樂青年所認識的那些城市裡的人,無非是些樂團的青年演奏員,藝校的青年教師,各行業職工俱樂部的文藝骨幹,一心想當音樂演奏家的少男少女以及他們的父母。

    喬喬沒有料到,在這些人家裡,她的「大哥哥」竟受到特別真誠的歡迎和相當禮遇的款待。

    喬喬第一次邁入一戶戶城裡人的家門,她對他們本人比對他們的家更感到好奇。但她一點兒也未因自己是一個農村女孩兒而自卑。一方面因為她是喬祺的妹妹,家家戶戶的人都對她表示出喜歡的態度;另一方面因為她的「大哥哥」在那些人的家裡那些人的面前絲毫也不自卑。恰恰相反,他使小妹感覺到他彷彿是一個優秀的人在一些比較優秀的人中間。「大哥哥」是那些人中惟一的農村人,但那些人卻似乎皆因此點而在「大哥哥」面前說些慚愧乃至羞愧的話。「大哥哥」大大方方地在別人家裡嗑瓜子、吃花生、喝茶,還吸煙,並被要求吹薩克斯,拉大提琴、二胡和手風琴……

    有一戶人家的六歲的男孩兒是「大哥哥」的最小的學生,跟喬祺學二胡。他的爸爸讓他叫喬喬「小姐姐」,而那男孩便很有禮貌地口口聲聲那麼叫。「大哥哥」誇他二胡拉得有進步時,他的爸爸媽媽都喜悅地笑了。那男孩要求喬祺開始教他大提琴或手風琴,喬祺說他年齡還太小,以後才能學,因為他的個子還不及大提琴高,他的雙臂還不足以將手風琴的琴頁展開。

    「那,老師,過完春節開始教我小提琴吧!」男孩兒不達目的不肯罷休。

    「小提琴我可教不了你。我雖然也會拉小提琴,但拉不好。不過,春節後我介紹你跟本市最好的一位小提琴手學,行不?」

    男孩兒這才不央求他了。

    在城市裡串了幾天門,那一天喬喬第一次從「大哥哥」口中聽到了一番「謙虛」的話。否則,她還以為自己的「大哥哥」是什麼樂器都能以一流水平進行演奏的人呢!

    那男孩兒的父親是市委辦公室的一位副主任,他對喬祺說:「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只管開口!」

    彷彿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他辦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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