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 正文 激殺
    “你還回來呀?”

    “這是我的家。”

    “你還知道有家呀?”

    韓德寶虎視眈眈瞪著妻子,突然扇她一耳光。

    她懵懂而又困惑,一時呆住了。聞到他口中呼出的陣陣酒氣,不禁地有些怕……

    九歲的兒子當時正寫作業,聽到一聲脆響,抬起頭,見媽媽一手捂臉,眼淚噙在眼眶裡,立刻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將目光緩緩移向爸爸──爸爸從媽媽身邊跨過,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沙發上。

    “你要是敢哭鬧,”──韓德寶朝妻子一指,惡聲惡氣地說:“我殺了你!”

    兒子從床上蹦下地,赤腳將媽媽推到小房間去了……

    媽媽摟抱他,咬住嘴唇不發出哭聲──媽媽的眼淚弄濕了他衣肩……

    趙敏和韓德寶結婚十一年了。十一年中,丈夫的愛培養起了她一種嬌妻的感覺。事實上,在他那一方面,也是將她當嬌妻寵著的。沒有一個妻子是不希望這樣的。女人一旦在家庭中鞏固了這一種嬌妻的地位,女人就更本能地願意做家庭的酵母了。女人扮演願意的角色,總能扮演得極好。家庭的面團靠了她們的發酵作用,再經社會的烤箱一烘,就會散發出面包或點心般的香味了──普通的人們則管這叫“幸福”。老百姓體會到這一種“幸福”一般也就知足常樂,其樂陶陶,樂在其中了。

    這個三口之家便是這樣一個很幸福的小家庭。趙敏一向感到幸福。韓德寶也一向感到幸福。連他們九歲的兒子都時時刻刻感到著……

    然而近來,准確說是近十幾天來,韓德寶性情大變,判若兩人。首先是不按時下班回家了。再就是回到家裡的時候每每渾身酒氣,七分醉三分沒醉的樣子。她一責問,他就很凶地瞪起眼睛。以往他下班回到家裡,洗洗手就進廚房,幫著她做晚飯。很自覺,絕不必她要求。他愛做飯,愛和妻子在狹小的廚房裡,一問一答地一邊聊著閒嗑兒,一邊合計著燜干的還是熬稀的,炸葷的還是拌素的。忙裡偷閒的,小兩口挨挨膩膩的,相互調笑中犯點兒粘乎,那時刻倒也別有一番親愛。若趕上是星期六,他興之所至,還非親自掌勺露兩手兒不可。不論鹹了淡了,妻子總是予以誇獎和鼓勵,一迭聲兒地只說好吃好吃。兒子經妻子背地裡調教過了,從不曾當面掃爸爸的興,也一迭聲兒只說好吃好吃……更不要說他下班早的日子,做好了飯菜,一盤一碗地擺在桌上,和兒子極有耐心地坐在桌旁期待著她,她一推開家門,見此情形感到的那一種家庭溫幕了……

    最使她感動並覺得幸福異常的是星期六的晚上。

    有天晚上兩口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他將一張什麼報紙鋪在膝上,一條手臂摟著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指點著報紙,受到重大啟發地說:“讀讀,親愛的你讀讀!”

    那是一篇對著名作家劉心武的專訪文章。文章說劉心武是很善於營造也很珍惜家庭溫馨氣氛溫馨時光的男人──吃晚飯的時候,一向熄了燈,在桌上點起彩色蠟燭,為的是最充分地體會並享受那一時刻的家庭之幸福內容。

    她一撇嘴,譏笑他:“人家是大作家,你算名人麼?也配那樣子的麼?”

    他就輕輕擰她臉蛋兒:“怎麼說話吶?瞧不起你老公是不是?好歹我也是一位科長,而且是合資企業的!每月一千多元的工資,算是中國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不就是關了燈,點了一支蠟燭麼?難道和著名作家比起來,咱們連蠟燭都買不起?點蠟燭還同時省電了呢!著名作家的體會,本人也偏要體會體會……”

    她不再說什麼,更不想繼續譏笑他了──她認為他的話也對,不就是在家裡預備幾支蠟燭麼?一個月平均三十個晚上,五支蠟燭綽綽有余了。而且,可不是的嘛,點蠟燭還同時省電了呢!

    “聽著!這可是劉心武的名言──愛情、親情、友情,三者皆擁有,是謂幸福;三者缺一,是謂遺憾;三者缺二,實乃不幸;三者皆缺,雖生如死!我韓德寶左有嬌妻,右有愛子,就是有了愛情與親情;我韓德寶在單位有自己說了算數的一份兒權,在社會上對人講義氣,別人對我也都挺夠哥們兒,現如今這就叫友情!我三者皆擁有,按大作家的話,是謂幸福!幸福之人的幸福之家,吃晚飯的時候還不該像作家的家裡一樣,也關了燈,飯桌上點支蠟燭麼?”

    他說這番話時,雙眼熠熠閃光。她看出那乃是從自己丈夫的內心裡,由衷地反射出的幸福之光。她頓時地享受到了他對她的愛,對他們的兒子的愛,對他們的家的愛,不單是愛,還包含著莫大的責任感,依戀情結……

    那一時刻她好生的感動,覺得好生的幸福!她情不自禁地,小貓兒似的往他懷裡一偎……

    他則用雙手捧起她的臉

    他愛意蕩漾地悄問:“咱們家吃晚飯的時候,從此是不是也該關了燈,點蠟燭?”

    她就嬌羞地溫柔地回答──是應該那樣的……

    於是他如同初戀之中的小青年似的,深且長久地吻她……

    於是從那一天開始,吃晚飯之時,這個幸福的小家庭的飯桌上,也點燃起蠟燭來了。工藝品造型的那一種……

    韓德寶是個喜歡飲酒的人。但酒量不大。他很善於控制自己,從不逞能。覺著自己到量了,無論誰怎麼勸酒,也是不為所動的。一般地來講,飲酒之對於他,純粹是好心情的添加劑,淺嘗輒止,心情的愉悅之中,再兌入點兒另一種愉悅罷了……

    他不喜歡在外邊飲酒。因公也不喜歡。他覺得,有了好心情,在家裡與妻子對酌緩飲,那才是飲酒的樂趣。她的酒量,比他大些。陪他飲很夠水平。每每的他飲到七分量,她才飲到四五分量。如果不是星期六,她就會體恤又關懷地勸:“打住吧!明天都還要早起忙忙活活地上班吶,啊?”

    他一向都很聽話。表現得很乖。

    如果是星期六,情形則就例外了。不是她勸他“打住”,而是他主動提出“打住”了。

    她每每的裝出任性模樣,搖頭說不嘛。

    倘兒子在前,他就頻頻向她丟過去只有她才能意會的眼色。兒子不在前,他就明白地說:“這可由不得你,晚上還有重要節目呢!”

    於是勤快地收拾了飯桌。

    其實他那句“明白”話,非但兒子聽了並不明白,就是別的大人聽了,也是不能明白的。只她一個人明白。可謂小兩口間的暗語。

    而她則對他刮臉皮,羞他。

    於是三口人兒開始看錄像。每個星期六他差不多都帶回家一盤錄像。有時是可以和兒子一塊兒看的。有時是“兒童不宜”的。有時干脆就是從頭“黃”到尾的。倘屬於後兩種,自然就得安頓兒子睡熟了,才沒什麼顧忌地看。看到都欲火中燒時分,於是“趁熱打鐵”,做起好事來。夫妻間那一種顛鸞倒鳳,蝶亂蜂狂情形,宛若新婚燕爾,勝過新婚燕爾,那才真真叫是造愛!正在男如狼女似虎的年齡,且折騰起來沒夠吶。

    那便是他說的“重要節目”了。

    所以夫妻倆都大不歡迎星期六晚上來的客人。不得不予以接待,也是心不在焉,虛與委蛇。內心裡巴望客人趕快告辭。倘是一位屁股沉的客人,那夫妻中的一個,就會尋找借口,下逐客令了。

    自從改成四十四小時工作制,逢“大星期六”,就更不歡迎客人,更願從容不迫地互相廝守著消遣溫情脈脈繾綣不盡親狎萬分的家庭時光了……

    可是近十幾天韓德寶變得仿佛不再是從前的他自己。他使妻子感到異常的陌生了。甚至也使兒子感到陌生了。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到家裡。幾乎每次進家門渾身都散發著酒氣。有兩次一進家門就癱倒在地掙扎不起,還嘔吐得一地污穢……

    像每一個做了妻子的女人一樣,趙敏首先產生的猜疑就是“第三者”的介入。她偷偷翻過他衣兜,並沒獲得什麼證據。當他睡熟後,她還聞過他的體味兒。渾身上下聞了個遍,也沒聞出別的女人可能在他身上留下的什麼殊味異息。然而這並不能證明根本就沒有一個“第三者”在勾引他在唆使他在破壞他們的家庭幸福,她本能地這麼認為。

    她內心裡受到極嚴峻的危機四伏的壓迫,感到很恐慌。

    她曾打算到他的單位去背地裡對他進行調查進行了解,卻並沒有付諸行動。他好歹是一位科長啊!手下管著十幾個人吶!而且,是一位中日合資單位的科長。日方董事長對他相當賞識,據他自己洋洋得意地講,有十之七八的可能,將會被提拔為副總經理。那麼他的工資將比現在高一倍多。不是一千多元而是兩千多元了。上下班也將有小車接送了。正因為他前程似錦,單位裡的中方員工,從上至下,不管內心裡都揣著些什麼想法,反正個個表面上對他是敬著三分的。敬中有畏。不服氣他的,表面上也不敢得罪他。她唯恐在這件事上一旦做法冒失,會影響了他的提拔,會斷送了他的前程。他的前程也便是他們的幸福小家庭的前程啊!

    所以這女人,也就只有將一概的猜疑一概的不安一概的委屈和苦惱憋悶在內心裡,夜夜祈禱她的丈夫能靠了自己的理性從婚外戀的泥淖之中自拔出來……

    而今天恰恰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一個“大星期六”的晚上。也就是從前的星期五的晚上。

    十幾天來,每晚溫情脈脈的家庭時光和幸福氛圍,已不復存在了。晚飯桌上,也不再點蠟燭了。夫妻間更沒了從前那種親親愛愛,沒了“重要節目”……

    五天前是兒子的生日。

    晚上,她大顯身手,做了一桌好菜,桌上點起蠟燭,和兒子耐心地守候桌旁,在燭光的照耀下虔誠地期待他的歸來。

    可他一進家門卻大聲吼著:“開燈!”

    她嚇得渾身一抖,趕緊開了燈。

    他又吼:“把蠟吹了!”

    她渾身又一抖,急俯身剛欲吹,兒子搶先一口,噗地吹滅了蠟,然後一動不動規規矩矩,志忑不安地瞪著他,大氣兒也不敢出。

    “媽了個×的,吃頓晚飯還點起蠟燭來了!你倒是鬧的什麼猴燒的什麼包哇?點支蠟燭吃飯你就貴族了?貴族你媽了個×呀!……”

    他指定她,夾雜著不堪入耳的極髒的字罵了她一通,她一聲未吭扯著兒子躲避到另一房間去了……

    他雖然是胡同裡長大的男人,雖然也曾是個滿嘴粗話髒話的男人,但自從認識了她那一天起,他知道了一個男人開口則污言穢語是很羞恥的。尤其是,自從他進了那一家中日合資單位,言語舉止很是刻意地學著斯文學著“紳士風度”了起來……

    那一天他仿佛是一個極粗鄙的絲毫也沒受過文明教化的連起碼的羞恥感都沒有的男人……

    而今天他竟動手打她了!

    深夜裡,這女人的眼淚潸潸地往下淌,枕巾被眼淚濕了一大片。她咬住被角,盡量不發出咽泣之聲。在黑暗中她無聲地痛罵,哭得渾身發抖,抽縮一團……

    他的一只手,向她的身體探了過來。一條蜥蜴似的,試探地在她的腹部趴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地滑行上去,終於習慣地伏在它喜歡的地方不動了……

    那女人頓時不哭了,卻也沒有回報什麼相應的熱情。她渾身仍在發抖,顯然並不能從極度傷心的狀態掙脫……

    仿佛的,他深深地理解這一點。因為他的手又識趣地縮回去了……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聽到他也哭了。事實上,她是感覺到他也哭了。

    於是她倒有些憐憫起他來了。她緩緩翻過身,面對著他,輕輕推了他一下,低聲問:“你哭什麼啊……有話說開了麼!”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咱們兒子……”

    女人這時竟很平靜了。

    她又低聲問:“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把你的魂勾去了?”

    “和女人無關……”

    “我不信。”

    “真的。”

    “我不信。”

    “真的。真的和女人無關……”

    “……”

    “我心裡只有你。我只有你一個女人就夠了。就艷福不淺了。你又不是不漂亮,我多愛你,你自己還不清楚麼?”

    女人終於開始相信他的表白之辭了。

    “那,你近些日子,怎麼就變得這麼的凶,讓人家見著都害怕!……”

    女人又咽泣了。

    他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所以,我覺著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

    於是他溫愛地撫摸她……

    “有時,我心裡太煩……”

    “因為工作?……”

    “嗯,又煩又累……”

    “在單位碰到不順心的事了?”

    “那倒沒有……”

    “告訴我實話,千萬別瞞著我……”

    “真的沒有。不過是……無緣無故的煩……”

    於是她更加憐憫起他來了。她滿腔愛意地摟抱住了他,並很熱烈地吻他……

    “我再也不對你和兒子犯混了!”

    他順勢一翻,將她壓在了身子下邊……

    分明的,他急迫地想要從她身上獲得慰藉。而那一種特殊的慰藉,一個女人在那一時刻能給予一個男人的最大的最美妙的慰藉,正是她非常之願意給予他的。豈止願意,簡直還非常渴望!她顯得比他還要急迫。在那一種渴望和那一種急迫的情形之下,她有一種意識──那就是她認為經過此一番雲雨綢繆之後,他們這個幸福小家庭的幸福的日子,從明天的早晨起必定的又將恢復了。也許比從前還要溫馨,還要幸福。夫妻之間的感情,也必定的又將恢復到從前的如膠似漆的程度……

    一切的不快一切的憋悶在她心頭的委屈一切的籠罩在他們幸福生活之上的不安的陰影,都將煙消雲滅都將蕩然無存……

    但是他那男人的器物卻沒有適時地堅挺起來。

    以往它堅挺起來的過程是很快的。

    以往它堅挺起來之後也是很雄壯的……

    她不但急迫而且有些急躁了。

    他也是。

    他慚愧又自卑地央求著:“幫幫我……幫幫我……”

    她鶯聲嬌語地附耳悄悄對他說:“別急親愛的,別急嘛,在咱們自己家裡,兩口子之間,這有什麼可急的呢?明天後天都不用上班啊……”

    於是她在被子裡縮下身去……

    然而她並不知道怎樣幫助他才好。以往他並未需要過她的幫助,完全不需要,根本不需要……

    以往他在床上的表現總是相當出色的。

    她徒勞地對他進行著種種她認為應該是奏效的幫助,然而對它沒有意義也不起什麼作用……

    終於她的頭又從被窩裡鑽出來了,很是困惑也很是索然地瞧著他,仿佛承認自己無能似的,負疚地嘟噥:“我沒辦法……”

    她並不能理解,也絕然地不能想到──他央求“幫幫我”,乃是他發自內心裡的求助的呼吁。這一種呼吁其實和當時的規定情景無關,即或有關,那關系也是間接的,並且不是主要的關系……

    甚至,連他自己當時也不能十分了然,自己所求助的是什麼。是性,又分明的不是。正是在這一種自己對自己感到的迷惘感到的絕望之中,他一句接一句地重復著說“幫幫我……幫幫我……”

    突然他放聲大哭。哭得傷心極了。

    他們的兒子醒了。兒子從自己的小房間赤著腳走來,走到他們床邊,揉著惺松睡眼,迷裡迷登地問:“爸,你怎麼了?”

    他哭……

    兒子又惴惴地望向母親──“媽,我爸怎麼了啊?……”

    兒子嘴角一癟,看樣也要哭了……

    當世人在絮叨“機會面前人人平等”這句話的時侯,往往忽略了一個前提或曰一個事實──那便是所謂“機會”本身乃是世上不平等的“東西”之一,在許多時侯許多情況之下甚至是最不平等的“東西”。好比樹上的果子,在更多的時候更多的情況下,只能任由猴子、拂拂、猿、猩猩們盡情摘獲,而不太可能屬於其它動物一樣……

    人生恩賜給韓德寶的機會少得可憐。

    他天資不錯。從小學到初中,學習成績在班裡一直名列前茅。他是以全考區總分數第三的好成績升入高中的。開入重點高中的韓德寶躊躇滿志,仿佛一只腳已經邁進了某一所名牌大學的技門。這並不算作什麼非非之想。因為那一所重點高中每年的高考升學串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每年都向各名牌大學輸送為數不少的一批新生。可是正在他野心勃勃地陶醉在大學夢的時候,在木材廠當了大半輩子鋸台工人的父親病故了。他母親沒工作,是家庭婦女。他身下還有一個比他小六歲的妹妹。父親病故的結果直接導致他大學夢的徹底破滅。他只有棄學,到父親的廠裡去接父親的班。那一年他讀到初二下學期。不過他不是當鋸台工人,而是當甩料工。甩料工和鋸台工的區別,好比火車司機和司爐的區別。靠的是力氣而非是技術更非是經驗。每天幾噸木方和木板,要經由他那骨頭還未長結實的肩膀紅出車間,上跳板、分類歸放。幾天後他的雙肩就紅腫起來了。命運好象和他標上勁了,偏要因了他的什麼罪過懲罰他似的──兩個月後廠裡從日本買了一台半新不舊的帶鋸,淘汰了原先那台圓鋸。廠小,又窮。窮則思變,所以才要大老遠地從日本買一台帶鋸。盡管是一台半新不舊的,與原先那台國產的老圓鋸相比,鋸樹的效率還是大大提高了。廠裡沒有足夠的外匯園時從日本買回本應配套的甩料系統,就仍由他一個人擔當守鋸台的甩料工。

    領導對他說:“年輕人,要學會以苦為樂,以苦為榮嘛!鍛煉鍛煉有好處,這是對你的考驗。”

    剛入廠,他不敢不乖。不敢不收起尾巴做人。

    那台從日本買的半新不舊的帶鋸,幾乎每一天都將他累趴下了。

    當年他恨透了那台帶鋸。也恨日本。

    他的大學夢的殘余碎片旱已在頭腦中蕩然無存,漸漸地嬗變成另一種野心。那就是──哪一天自己取代了那老鋸台工,讓別人來干甩料工。

    以後那老鋸台工就常出現半大不小的責任事故。

    而他也就常去攏領導,很負責任地說:“這樣下去不行哇頭兒們,師傅眼也花了,耳也背了,反應也遲鈍了,這可都是流血大事故的隱患呀!輕則掉胳膊掉腿,重則丟命,那廠裡就往外掏撫恤金吧!

    ……

    半年後那老鋸台工被提前勸退了。於是他當上鋸台工的野心實現了。自然,他不但往圓木裡敲進去過大釘子,還往各領導們家裡送過禮的……

    一年後他在廠裡上上下下都混得很有人緣了。他想,他是應該考慮著擺脫體力勞動,往辦公室轉移轉移了。廠雖小,也有辦公室,也有脫產人員網。傻瓜才認為脫產和不脫產是一樣的哪!再說,變了脫產人員,和領導們接觸的機會也多些,遇什麼好事兒也能被領導心裡邊真真假假地想著點兒……

    從甩料工到鋸台工的過程,教會了一個窮老百姓的兒子韓德寶實現自己野心的謀略和手段。在那個一百多人的小木材加工廠裡,他的每一種新的野心都受到客觀現實的局限,不可能膨脹得無邊無際。也就是說他從來也不曾夢想過自己當廠長。他謹慎地將自己的野心固定在足可實現的范圍以內。而所謂謀略和手段,無非是溜須拍馬,效忠送禮那一套。簡單到家也祖國到家。卻往往立竿見影,相當起作用。在那麼一個小廠,實現他那些小野心,本不需要什麼太精明的謀略和太狡猾的手段……

    一年後他就真被調到了辦公室,充當一名類似秘書的角色。那麼一個小廠,又是集體性質的,非是個體性質的,廠長也就不怎麼敢公然地有一位秘書。所以他也就是類似秘書的角色……

    後來木材就成了短缺物資。

    於是和這個小小的木材加工廠友好往來的單位日漸地多起來。

    於是他這個類似秘書的角色之社會關系也就日漸地多起來豐富起來了。

    有幾次,他竟能和本市一些他從前絕對仰視,甚至連仰視的機會都太缺少的人物在同一宴桌上相互敬酒……

    社會關系日漸多起來豐富起來之後的韓德寶,給廠裡增加了不少收入,給頭頭們帶來了不少實惠,也給他自己掙了不少“回扣”。

    於是廠裡上上下下也就對他另眼相看起來了。他成了廠裡很特殊的一個人物。特殊到竟能被批准三個月之久的“病假”,給什麼電視劇組去當副制片。不但無須交勞務,而且工資和獎金照發。條件是他使廠長的女兒在電視劇中演一個群眾角色,保證在屏幕上總共顯示三分鍾左右的鏡頭。

    他調動了一切他可以調動起來的或勉強可以調動起來的或雖力有不逮但又非調動起來不可的社會關系,使出渾身解數,為劇組四處奔波,效盡鞍前馬後之勞。停機後,全劇組都成了他的鐵哥們兒。導演本人也由衷地對他感激著。

    導演問:“小韓啊,你為咱們這個劇院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告訴我實話,究竟圖的什麼?想混進影視圈兒?”

    他回答:“我哪兒敢產生那種念頭呢?我是什麼東西,配往影視圈裡混麼?”

    導演說:“你也不必把自己看得那麼卑下,把影視圈看得那麼神聖。我知道,影視圈裡不是東西的人,只比中國別的地方多,不比中國別的地方少。你還沒告訴我實話呢──究竟圖的什麼?”他說:“圖交上您這樣的朋友。我明白,我韓德寶混到今天,不過還是這世上的一棵狗尾巴草。誰看我不顧眼,一腳就能把我踩扁,誰覺得我這人還有可交之處,呵護我一下,可能就易如反掌地改變了我的命運。所以我必須為自己交一些像您這樣的高檔次的朋友,不定哪一天我有需要您關照一下呵護一下的時候……”

    他當時說的是一番實話。也是一番心裡話。

    那導演大大地被感動了。導演的藝術檔次並不高,成就也就不大。在影視圈裡,基本上還屬於默默無聞之輩。但卻不失為一個好人。甚至還可以說是一個大好人,好人有時也格外需要別人的奉承,聽了奉承話也高興。尤其一個又是好人又是導演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導演者,那有時候就不僅需要別人的奉承,更需要別人的崇敬了。

    韓德寶的話,他當時那一種虔誠之至的表情,使導演絲毫也不懷疑──自己在對方的心目中,是被擺在受崇敬的地位的。

    受到崇敬的導演一拍他的肩,熱血衷腸地說:“小韓,沖你的話,我交你這朋友!我的一位親戚,正在策劃與日本人合資辦一個廠,你若覺得是你的一次機會,我就將你推薦給他。有我這一層關系,合資廠辦起來後,像受不著委屈的……”

    韓德寶喜出望外。這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天賜良機呀!做夢想到了以前也只有在夢裡想想罷了根本實現不了的啊!他當時受寵若驚幾乎要給導演跪下磕頭……

    木材加工廠的頭頭們,聽說他要調走,皆作出依依不捨的樣子,說些依依不捨的話.其實他主動要求調走,正中他們的下懷.他們已隱隱地感到,他在廠裡的人緣越好,交情越普遍,辦事的能力越比他們顯得高強,越是一個不可久留的家伙。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因為他的存在,他們中的一個權力動搖。所以他們內心裡是樂於他調走的。何況,他們抬舉過他,厚愛過他,將來他在一個中日合資的單位混得出人頭地,憑著他們曾多次抬舉過他厚愛過他的資本,也許還能沾他點兒什麼光吶……

    於是專門為他開了歡送會。會後廠長們一干人等十幾位,還在一家半大不小的飯店為歡送他而設宴。至於對他的鑒定,那更是寫得花團錦簇,好得沒比……

    松井石根先生,是日本的一個小資本家。說他是一個小資本家,在全世界資本的遞增數值飛速膨脹的今天,在資本家比雨後的蘑菇還多的世界資本格局中,似乎太把他擺放在過於正兒八經的資本座標上了。按中國以前的成份定位法,更確切地說,他大概應屬於小業主一類。靠著幾代人的孜孜不倦的苦心經營,擁有了一億日元左右的資產。也就是九百來萬人民幣。也就是一百來萬美元。一爿小廠,雇著三十幾名工人,維持著手工作坊式的生產。若在中國,可以算他是個小小的“鄉鎮個體企業家”吧。也許還是比大了點兒。

    他那爿小廠,原先是專門生產廚房抹布的。也附帶生產拖地的拖布。日本人賺錢的原則是大錢賺,小錢也賺,凡是錢就賺。所以日本才成為如今世界上的經濟強國。同時日本的男人們當然也就比世界上其它任何國家的男人都活得累。你若站在東京某一幢大廈的某一層憑窗俯視,准可見日本男人們的一片片禿頂或半禿頂,仿佛海面上泅來泅去的一批又一批鱉群──禿頂是日本男人們為賺錢付出的共同代價之一種。這世界上絕沒有哪一個國家的禿頂男人比日本還多。

    七十四歲的松井石根先生不消說也是位“絕頂”聰明的日本男人。但是由於日本“絕頂”聰明的男人實在太多,商場競爭激烈有時甚而慘烈,他也就枉自從四十多歲便開始“絕頂”,似乎聰明反被聰明誤,至今依然的仍是小業主而已。他卻並不氣餒,也不灰心,反而更加老當益壯,野心勃勃,發誓要在有生之年由小業主而變成為大資本家,給子孫後代創下半壁江山。他曾幻想有一天全世界一切的家庭全用上日本的抹布,和拖布,當然抹布上應有他的機繡的頭像,拖布把上應刻下他的姓名。既然日本的家用電器和日本的汽車幾乎在全世界各個國家的消費市場上霸居主流地位,日本的,也就是他那爿小廠裡生產的抹布和拖布為什麼不能?他還曾幻想過全世界的電視機屏幕上有朝一日全都出現這樣的畫面──各種不同膚色年齡各異的家庭主婦,操著各種語言說這樣的廣告詞──“抹布還是日本的好。拖布也是日本的好!當用日本的抹布和拖布的時候,請記住松井石根這個名字奧!”

    你不能不承認石根先生的野心是美妙的野心。你也不能不承認他的幻想同樣是美妙的幻想。如果有朝一日全世界的一切人家真的極其統一地只用一種抹布和一種拖布,世界大同不是就多一分指望了麼?

    然而一切美妙的東西都是人可企望而不易求的東西。比如美妙的花兒在別人家裡開放得很美妙,連花盆搬到自己家裡就侍弄不活了。美妙的魚也是。美妙的女人更是。美妙的野心和美妙的幻想尤其是。它們的實現過程,要比將一盆美妙的花兒搬到自己家裡,將幾尾美妙的魚養在自己的魚缸裡,將一個美妙的女人的芳心征服,使她成為自己的老婆或情人難上何止十倍百倍呢?對於普遍的全世界的男人,如今這世界上只剩下兩件頂難頂難的事兒了。那就是征服女人的芳心和積累個人資本。海灣戰爭一個月內就解決問題了,曾是台灣影視界“白馬王子”的男演員追求是他同行的一位情愛偶像,卻追求了十幾年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而一位資本家則至少需要三代的嬗變。石根先生要實現他的野心和幻想,似乎還缺整整一代的過程。倘這地球上只有一個國家是日本,那麼不管石根先生是一個多麼目標明確意志堅定不移的人,他的野心和幻想,恐怕都是很難實現的了。在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間的競爭,也就是在絕頂聰明的一部份人類和絕頂聰明的另一部份人類之間的競爭中,石根先生已經顯得力不從心了。他的經驗往往被更年輕一代的野心、魄力和銳氣無情挫敗。由一個小業主而資本家大資本家,畢竟不像反過來變那麼簡單。事實上他曾很認真地思考過,要不要激流勇退,將自己的野心和幻想移交給兒子去實現?

    幸虧這地球上不只日本一個國家。和它同在亞洲還有一個龐然大國叫作中國。又幸虧中國進行了“改革開放”。這乃是中國為它自己也為全世界作的最巨大的貢獻。世界上因而多了一個有十二億之眾消費人口的超級國際市場。世界性的廣泛的經濟疲軟仿佛被及時地注射了一針嗎啡。日本這頭極善於和剩余價值交配的經濟動物,在較為謹慎卻又為時很短的試探之後,勃起了它那強大的經濟之根,率先亢奮地從太平洋上朝中國游來。在它眼裡,中國無疑是,甚至只不過就是一具雌體,情欲綿綿而又溫柔龐大。

    石根先生卻並非是第一批急促匆匆趕來中國進行投資考察的日本商人之一。也不是第二批第三批之一。他對中國一向取不信任態度。認為若帶著他父輩人苦心經營幾十年積累下來的資本去到中國,乃是十分冒險的。在這一點上他很理性,承認自己缺少足夠的資本實力冒這份兒險。他隔洋觀望,暗暗抱著幸災樂禍的心理,巴望看到別的日本人大上其當,蝕光資本,沮喪而歸。但他看到的恰恰是相反的事實──中國不但對他的那些日本同胞取一種最由衷最熱情的歡迎態度,而且給予了他們最優惠的投資政策。使連他這麼謹慎的日本人,都絲毫也不懷疑──只有非常愚蠢的日本人在中國才賺不到大筆大筆的金錢。

    於是石根先生忙不迭地也到中國來了。同時帶來了他的全部資本的四分之一──二十五萬美元。雖然他是一個擁有百萬美元的小業主,但百萬的一半是不動產,是想帶到中國也沒法帶來的。而一半的一半是要留給後人作遺產的,他不願動用後人的生存保障進行投資。其實他又何嘗不想盡數帶來呢?

    但是石根先生來得有些晚了。在一批又一批他的同胞對中國進行動輒數百萬數千萬甚至億萬美元的大規模投資之後,在中國的許多特區和許多大中城市都出現了由日方單獨投資或由中日合資興建的商廈、廠房之後,在大小中日合資企業與日俱增的形勢之後,在中國人漸漸開始學會對寸利是圖寸利必得的聰明之至的日本人談判合資條件之後,他這個瘦小的,其貌不揚的,僅僅帶了二十五萬美元來到中國的小老頭,確實根本不曾引起過中國官方人士的接待興趣和注意力。也根本不曾引起中國公私兩類商企界人士的興趣和注意力。對於中國商企界,他的量級真是太小太小了。好比一個巨人張開懷抱,是沒法兒擁抱住一個侏儒的。只能將他像抱一個孩子一樣抱起來。而中國需要的是經濟人,不是小孩子。他終於明白,自己最好是將目光投向中國的那些小業主或企圖從平民百姓上升為小業主的人們身上。也終於悟到了“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這句中國話對他意味著些什麼。他知道他們是很多很多的。多得觸目皆是。他站在中國的這一座城市的喧鬧街頭,睹望著每一個從他眼前閃過的中國人的身影,心想只要他叫住他們中的某一個,告訴他們他帶著二十五萬美金的支票,選定了對方作為他在中國的投資合伙人,或投資代理人,那個對方不論是男的中國人或女的中國人,不論是和他一樣年紀的中國人還是年輕得可以做他的兒子或女兒的中國人,都一樣會感恩戴德喜出望外的吧?但是盡管他們多如螻蟻,他卻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啊!何況,他並不打算當某一個中國人的上帝,將他可以賦予的良機隨便賜予。他在中國的那些日子裡感到了極大的失落。也感到了被漠視被忽視是多麼有失尊嚴的事情。甚至使他感到被輕蔑了。他很想欺騙某些最能成全他的願望的中國人,撒謊說自己帶來中國的並不是二十五萬美金,而是兩千五百萬。至少想撒謊說自己帶來二百五十萬。他清楚,以他一位日本人的身份,以他七十四歲的年紀,以他那張輕易不笑的親和不足嚴肅有余的臉,欺騙個把中國人是很容易成功的。那麼他所處的被漠視被忽視的情形,必將發生戲劇性的大轉變。那一種轉變無疑將把他推到這一座中國城市的至尊貴賓的地位上去。可他雖然生性狡黠,雖然唯利是圖,雖然專執一念為利而來卻畢竟自幼就受過良好的誠實教育,認為撒謊騙人是比女人賣淫不算還成心將性病傳染給男人更可恥的。

    正當他感到中國之行窩窩囊囊准備打道回府的時候,有位在這一座中國城市投資開了一家中檔飯館的叫小野的日本人,巧巧然地碰見了他。小野幾天後將他介紹給了這一座中國城市的區委辦公室主任。是副的,不是正的。那區委辦公室的副主任接受了他作為初次見面的禮物殷情相贈的日本照像機。全自動的,也就是被中國人叫作“傻瓜”的那一種。價值一千來元人民幣。於是幾天後對方又將一位生產玻璃器皿的小廠的廠長介紹給了他。雙方洽談了三天之後,決定合資辦一家水果蔬菜雙功能搾汁機。對方說中國人的飲食開始講究起營養學來了,開始樂於接受時髦的東西了。那一種家庭小機械,只要廣告作得妙,銷售前景看好無疑。他接受了這一建議。於是雙方簽定了合同,他投資二十五萬美金,中方投資七十萬人民幣。由他擔任董事長,他的兒子擔任經理,中方委派一名全權代表者擔任副經理。而那一位中方副經理,便是前面提到的那一位導演的妻子的表兄。

    於是,在這家中日合資,更准確地說,是日本合資的生產搾汁機的小廠的初創階段,韓德寶被引薦到了董事長松井石根面前。

    “這裡有兩個廠名──‘紅達搾汁機廠’或‘昭和飲料機械廠’,你認為我們更應該確定哪一個?”

    石根先生那雙目光一向冷峻的眼睛,咄咄地盯住韓德寶的臉,用生硬的中國話慢條斯理地發問。

    韓德寶明白,這就等於他是在接受面試了。他思付片刻,自信地回答:“當然是後一個。”

    “為什麼?”

    石根先生不動聲色。一般人是難以從這日本小老頭當時的臉上捕捉到什麼的。因為那張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但韓德寶非是一般人。這從生活最底層胸有成竹躊躇滿志地向上攀爬的中國青年,靠的就是善於察顏觀色的高超本領。這種本領其實社會向許多和他一樣的青年傳授過。它並不需要太高的天份。只不過需要格外的細心。然而在這浮浮躁躁的大時代,許多中國青年不經意間便徹底喪失掉了的便是審時度勢的那份兒細心。韓德寶卻是社會這一位導師的高材生。他注意到,在他回答了之後,石根先生的目光,向桌上的煙盒瞥了一下。吸煙之人,中國人也罷,日本人也罷,當他們內心裡感到滿意的時候,吸上一支煙是他們的本能的反應。他知道自己答對了,也就是說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和對方心裡早已確定為正確的答案是相一致的了。盡管對方的手並未伸向煙盒。他暗自慶幸,得意地笑了。笑在心裡。他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得意也僅僅在心裡。絲毫沒呈現到他臉上。連老奸巨滑的石根先生,都是窺見不清他當時的內心活動的。

    他說:“第一,‘紅達’兩個字,太中國意味兒了。而‘昭和’兩個字就不同了。許多中國人都知道‘昭和’曾是日本的年號。這就向世人確定了這一點──我們這家廠,主體上是一家日本人開辦的廠……”

    石根先生的手終於伸向了煙盒。

    “第二,普遍的中國人,作為一個消費者的時候,現在都有一種‘日貨消費情結’。利用這一種情結,有利於我們的產品的推銷……”

    韓德寶從兜裡掏出打火機,按著了,恭恭敬敬地一手擎著,一手護著火苗,舉至石根先生面前。

    石根眼中不禁掠過一詫。這日本小老頭雖然老奸巨滑唯利是圖,但同時卻是個倔老頭兒。他不大喜歡對上司過份殷勤的人過份殷勤的舉動。他的人生經驗告訴他,如果一個雇員對上司太善解人意了,那則證明那個雇員太善於揣度和研究分析上司了。經常處於被揣度被研究分析之境的上司,是有被下屬經常利用的隱患的。他更喜歡那類對上司並未公開宣布的意圖始終處於懵懂狀態,既不費心思揣度更不暗自進行研究分析的下屬和雇員。也就是那類指東向東指西向西,從不庸人自擾地去想為什麼的人。

    他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同時研究地分析地注視著韓德寶。一時拿不定主意是留下他還是打發走他。韓德寶身上有石根先生較為賞識的一面,也有石根先生較為警惕的東西。

    “年輕人,說下去。”

    韓德寶來見石根先生之前,對於這家合資小廠的前景,是預先做了種種思考的。他有洋洋萬言的十一條之多的合理化建議。起碼自認為是合理化建議。字跡工整地寫了十幾頁,就揣在他衣兜裡。然而他卻不打算掏出來了。憑著一種本能,他感覺到石根先生未必會真的賞識一個見解周詳侃侃而談的中國小子。何況,他自己知道,他那洋洋萬言之中,含水量太大,十一條建議,一半左右是紙上談兵,華而不實的。是打算借助自己的伶牙俐齒,當面炫耀能力,以博得對方大的好感的。

    “您剛才問我的問題,我已簡短地回答完畢。”

    他想他還是少說為妙。

    “怎麼?再就沒有什麼想說的了麼?”

    “您不具體問的,我不具體去想。我認為,在合資企業中,這是一個好雇員的標志之一。”

    “那麼,雇員又怎麼去發揮他們的主觀能動性呢?”

    “任何一個企業,只需要極少數聰明的頭腦去思考就夠了。絕大多數雇員的作用並非是像上司一樣去想,而是去干。去努力實現上司的想法。”

    “噢?那麼好,我再具體問你一個問題,你要更言簡意明地回答──我們這個廠的至高精神應該是什麼?”

    “敬業精神。一切雇員的敬業精神。”

    “我還想再問一個問題。”

    “我正在聆聽著。”

    “我們這個廠的至高原則應該是什麼?”

    “統一的權威,和統一的意志。”

    “它又是什麼?”

    “董事長的絕對權威,董事長的絕對意志。”

    “也就是我的羅?”

    “是的。”

    “但我並不能常駐中國。”

    “您不在的時候,便是總經理的絕對權威。總經理的絕對意志。”

    “請吸煙吧。”

    “不。”

    “你有打火機,證明你是一個吸煙的人。”

    “一個雇員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上司的提拔和獎金,但是永遠不要心安理得地吸上司的煙。”

    “噢?為什麼?”

    “因為那他就難免有時會向上司敬煙。上司一旦接受了他的煙,就等於同時接受了他強加給上司的某種親近關系。而這種親近關系有時會模糊了雇傭關系,也就可能削弱了雇員對上司的責任感。”

    “你回答得很坦率。很有道理。”

    “雇員回答上司的問題,可以很愚蠢,但是不可以不坦率。”

    “這麼說,你要永遠做一個不吸上司的煙的人羅。”

    “前提是我的上司如果不是一個中國人的話……”

    於是,石根先生就按滅煙,緩緩站起來,繞過桌子,踱到韓德寶跟前,注視著韓德寶……

    韓德寶以一種從容的鎮定的目光迎住著石根先生的目光。韓德寶用目光在說──您錯過了我,就等於錯過了一名將會對您最最忠心的雇員……

    石根先生讀懂了他那種默默期待的目光裡所包含的意思。石根先生將一只手放在韓德寶肩上,按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話:“留下,好好干。”

    韓德寶並不知道,在他離開後,石根先生從抽屜中翻出他的簡歷,又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在沒見到韓德寶之前,根據簡歷,他只不過想留下韓德寶將來當一名普通工人,現在跑跑腿兒打打雜兒。但和韓德寶談過之後,他改變了主意,開始認為韓德寶是他最需要的那類雇員之一了。起碼在初創階段,在中國,他格外需要韓德寶這樣的年輕的中國雇員。他想他一定要充分利用這中國小子的能力。他相信對方身上有某種特殊的能力,甚至還有某種急待開發的潛能。也相信對方將會鞍前馬後任勞任怨。但他同時又打定了主意,永遠不會重用這個中國小子,這個中國小子在與他交談時那一種精明,那一種機靈,回答問題時那一種城府。都是他所不喜歡的。甚至是他所反感的。他暗自驚異,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中國最低層的老百姓所生所養的中國小子,內心裡何以竟會那麼善於奉迎?明明是在奉迎人時表面上又何以竟會那麼不動聲色那麼虔誠似的?韓德寶關於“一種權威,一種意志”的話,簡直是一矢中的說到他心坎上了。即使像他這麼老奸巨滑的日本人,當對方的話說到自己心坎上時,竟也會不禁的一陣飄飄欲仙。他尤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個中國人怎麼竟會為了謀得一次被雇用的機會,准備像死心塌地的漢奸一樣,完全站在日本人的立場上,用比他自己的兒子還鮮明的情感色彩去替日本人思考問題?……

    松井石根先生並不知道,在來見他之前,韓德寶幾乎逛遍了本市的書店和書攤,幾乎將一切有關《謀職指南》之類的中外書籍都買了。一本一本認認真真讀了幾天。幾本從日文譯過來的書。不但讀得格外認真,還做了筆記。莫說石根先生所問那幾個問題,就是日本“豐田”公司或“日立”公司或其它什麼全世界聞名的大公司派最有經驗的人來對他發問,他自信也能回答得八九不離十。實際上,他對面試並不滿意。不是不滿意自己。而是不滿意對方。因為在那短短的二十來分鍾裡,對方提的那幾個算不上面試內容的問題,使他覺得自己白白浪費了幾天的時間和精力。盡管回答了,盡管回答得分明使對方很滿意,但自己卻覺得回答得太不過癮。好比一個准備充分的重量級舉重運動員,參賽時卻不得不去抓舉最輕量級的,甚而簡直就是少年量級的槓鈴……離開松井石根之後,他竟多少有種英雄失去了一次用武之地的遺憾……

    當然,除了失落感,他內心裡還有一種羞恥感。不很嚴重。多多少少有著。和松井石根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一點一樣,他也覺得,自己在那個日本小老頭面前,簡直就有些像漢奸在“皇軍”面前一樣。那一時刻,他的確是完全站在一個日本人的利益立場上,用比日本人還日本人的頭腦去思考問題和回答問題的。他不動聲色地回答的每一句話,說出口之前都反復掂量了份量,專沖著對方心坎兒那地方說去的。一旦擺放在對方心坎那兒,就自信肯定會使對方心坎那兒感到舒服。但是羞恥感很快就過去了。因為他十分需要十分渴望在這個剛剛初創的合資小廠裡謀到職位。與這個目的相比,其它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麼呢7

    於是他滿心愉悅,腳步輕快起來……

    公平而論,在“昭和飲料機械廠”創立之初,韓德寶的確立下過汗馬功勞。從四處奔波辦齊一應合資手續,到選定廠址,與建築隊討價還價,最終簽定合同督建起廠房,再到第一批產品出廠後的廣告、宣傳、推銷,沒有韓德寶,每一項策劃實現的過程,必定要長得多。但這與其說韓德寶神通廣大,莫如說中方那位姚副經理平庸無能更恰當。沒有專車,也沒有充足的經濟實力做後盾。石根先生精打細算,既捨不得一次次地請客吃飯,也捨不得一次次地花錢送禮。憑的是韓德寶的一雙腿,一輛破自行車,和一張嘴,一副厚臉皮。當很不起眼的一座廠房終於在市郊很不起眼的一條小街的街口落成之後,韓德寶的體重減輕了十四斤半,被送入醫院打過三次“點滴”……

    石根先生對韓德寶的犒賞,是安排他和副經理到日本去免費旅游了十天。其實那也算不上是旅游,因為十天中有五天,是住在北海道。住在石根先生的老家,一個僻靜的小村裡。那兒有石根先生祖輩留下的一幢舊屋。而且不是乘飛機去的,也不是坐小汽車去的,是乘列車去的。到東京後的第二天就去了。石根先生的女婿陪去的。不但陪住了五天,還給他們當了五天廚師。石根先生的女婿在台灣留過學。中文口語水平相當不錯。所以他們語言交流上並無障礙。那幢舊屋中沒有電視,當然也沒有冰箱。石根先生的女婿,就將從集貿市場買回的蔬菜、水果、魚肉之類,存入東家的冰箱裡一點兒,存入西家的冰箱裡一點兒。晚上通常是陪著他們飲酒、唱歌兒排遣寂寞。石根先生的女婿有一天看出他們的確是寂寞得不行,而自己又再沒什麼日本歌兒唱給他們聽了,就不得不陪他們到小鎮上去看了一場電影。還帶回了兩個日本妓女,不知為什麼,她們對兩個來自中國大陸的,而不是來自台灣香港或東京唐人街的中國男人,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和好感,糾纏住他們,一再地通過石根先生的女婿向他們言明──可以在價格方面予以大大的優待。石根先生的女婿,非常得體非常文明又非常機智地翻譯成中國話是──友情第一,經濟效益第二。他們起初難免的扭扭捏捏,一再表白他們都是很嚴肅很正經的中國男人。她們聽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翻譯,就一齊嫣然又燦然地笑將起來,笑個不停。分明的,反而似乎對他們更有興趣更有好感了。最後干脆言明不要錢了。免費招待遠道而來的中國客人算了。人家已經免費了,他們自然也就沒什麼話說。於是那一天晚上,在那一幢日本鄉間的舊屋裡,兩個中國男人一個日本男人和兩個日本妓女,一會兒聚坐飲酒,一會兒又唱又跳。村裡的日本男女大人孩子們,聞到熱鬧之聲,也三三兩兩來了不少,參與著一塊兒唱一塊兒跳。兩個日本妓女能歌善舞,並且姿色可人,因而將氣氛營造得非常活躍。直熱鬧到後半夜,村人們才陸續散去。於是兩個日本妓女,分別擁了韓德寶和姚副經理,各入他們自己的房間,接著鬧騰別的“節目”去了。那一夜累得個韓德寶精疲力竭,有些明白了妓女和一般的女人,尤其是日本妓女和中國女人,雖然同屬亞洲人種,到底還是很有區別的。他擁著那日本妓女四肢癱軟將睡未睡之際,石根先生的女婿悄沒聲兒地溜入房間,很不好意思地對他說,自己也感到空前的寂寞,獨自一人無法成眠了。韓德寶當時只想睡覺,再也不想干別的,尤其不想也力不從心再和那日本妓女練一把,於是順水推舟,樂得送個間接人情,便將她推到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懷裡……

    第二天將兩個日本妓女送到村口,望著她們的身影裊裊娜娜地遠去,韓德寶和姚副經理互相都有些不好意思。幸虧石根先生的女婿沒陪著他們送,他們互相之間的不好思意也就片刻而過了。

    姚副經理說:“小韓啊,這事兒就當根本沒發生過吧。”

    韓德寶說:“那當然。”

    姚副經理又說:“其實這事兒也算不了什麼。誰大老遠地來到資本主義國家,不想對資本主義多增加點兒感性認識呢?”

    韓德寶說:“人家都根本不講經濟效益,只講友情了,咱們還能唬著臉不給人家面子麼?傻瓜才不!”

    於是上司和下屬之間,黨員和非黨員之間,忽然地都覺得尋找到了共同的語言,越說越投機,關系也越加親和起來。最後他們得出了一個共同的結論──還是人家資本主義好哇。只有資本主義才笑貧不笑娟。那些村人們,明明看出她們是妓女,不是絲毫也沒歧視她們麼?不是經濟高度發達的國家,哪裡就能有如此升華了的精神文明的境界呢?……

    但是石根先生的女婿見到他們時,卻發覺他們,更確切地說是他岳父大人的這兩位中國客人無精打彩愁眉緊鎖,甚至還顯出了幾分忐忑不安黯然神傷的樣子。仿佛在送走兩個日本妓女回來的路上,丟了他們自己的心魂似的。經再三追問,他們才道出他們心底的恐懼──原來一夜的尋歡作樂之後,他們倏忽地想到了三個可怕的字是──艾滋病。石根先生的女婿就安慰他們,說沒那麼巧的事。說比例是很小的。說他詢問過她們,她們是有“營業執照”的。也就是說她們的“質量”是完全可信的。還說,為了對嫖客負起人道主義的責任,她們都是被要求定期體檢,體檢合格了,才會允許填表,重新登記,重新注冊。沒經體檢沒經注冊是犯法的,好比無照營業是犯法的一樣。兩人聽了,這才放下心來。都又覺得日本確實有許多讓人樂不思蜀留連忘返之處了……

    五天後他們回到東京,被安頓在一家三等旅店。剩下的五天,石根家族的不同成員,輪番陪他們逛商場。還給了他們每人兩萬日元的零花錢,在他們回國前,贈送了他們一人一套便宜的西服,並且配有一條便宜的領帶……

    於是他們對石根先生非常地感恩戴德起來。覺得這十天之中,著實地是太給石根先生的家屬們添麻煩了。他們在日本“度假”,而石根先生本人,卻仍在中國主持著他們共同的事業,他們竟覺得非常的羞慚了。所以,當被要求在行李中夾帶回中國兩部電腦散件時,他們便都認為是義不容辭的了………

    其實,他們有所不知,他們在日本那十天內的行止,包括每天的伙食標准以至住宿開銷,乃至買什麼禮物贈送給他們,都是石根先生早有詳細安排,並提前寫信通告了家屬們的。

    在石根先生方面,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怎麼省錢怎麼接待。細算下來,他們夾帶回中國的兩部電腦散件,組裝後在中國就地“處理”,所賺之錢比送給他們每人那套便宜西裝連同便宜領帶所花的錢要多得多……

    當兩個第一次出國的中國男人在機場很動情地說些感激的話的時候,石根先生家族的送行者們,內心裡卻是極其瞧不起他們的。在對方眼裡,他們並非什麼客人。而只不過是──石根家族在中國的投資企業的兩名雇員罷了,投資企業雖有大小之分,但在對方想來,雇員卻是沒有高低之分的。雇員永遠是雇員。統統的都首先是雇員。對方的熱情接待,不過是按照石根先生的要求所表現出來的罷了。石根先生的要求是──錢要花得越少越好,態度卻要越熱情越好……

    而在韓德寶和姚副經理想來──一個出過國的中國人,便是很有些“高級”起來的中國人了。或者反過來說,一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人,倘竟一次國門都沒出去過,不是活得太掉價了麼?是石根先生圓了他們的出國夢,所以他們要對石根先生感恩戴德,以後還要對石根先生忠心不二。尤其韓德寶,自我感覺沒比的好。石根先生心中有他。他是陪中方副經理一塊兒去日本“度假”的。全廠五十多名中國員工中,只有他一個人首享殊榮,這一點使他認為,在這個小小的合資企業中,他是地位僅次於中方副經理的一個人物……

    他就是從日本回到中國不久以後,認識了他的妻子趙敏的。她是“昭和”附近一處小小的郵電所的郵電員。那郵電所只兩名郵電員。另一名是位四十多歲的婦女。除了星期一星期六兩天忙碌些,她們平時挺清閒的。韓德寶有次替石根先生到那兒去發信,一見之下就被她那張秀色可餐的臉兒迷住了。他想不到在離他那麼近又那麼小那麼冷清那麼不起眼兒的地方,竟存在著那麼可愛的一位待嫁的姑娘。而她對於儼然一副“白領階級”派頭的他,似乎也芳心萌動。他寄完了信還搭搭訕訕地跟她說了半天話兒。走時送給她一張那種叫作“撕不爛”的名片。名片上的文字顯示他是“昭和”集團公司的“公關部主任”。是他背著石根先生偷印的。其實石根先生知道他這種行為,也見識過一張他偷印的名片。不過因為他的行為非但不至於損害“昭和”的什麼利益,反而能對“昭和”起到某種變相的誇張了的廣告效應,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全當不知道。後來干脆給他正名,真的封了他一個“公關部主任”的莫須有的頭銜。

    受封後的韓德寶,更頻頻地出入於那個小小的郵電所了,有時隔一天去一次,有時一天去兩次。平均了,差不多每天一次。他對她發起攻勢的戰術很特別──他先從別的郵局往她所在的郵電所向她發出了一封求愛信。盤算著她無疑收到了,他再去當面捕捉反饋。她對他一如既往地客氣。目光相迎之際,她滿臉羞紅,模樣顯得愈發地可愛了。於是他明白自己首戰告捷。從他們熟悉起來到她答應嫁給他為止,他一共給她寫過四十幾封情書。每一封都是他當面交給她,經由她的手印上掛號郵戳,展轉兩日她才收到的。以至於她請她那位女同事吃喜轄時,對方“友邦驚詫”得不得了,奇怪於就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愛情,自己竟毫無覺察……

    他們結婚的日子是“昭和”成立三周年紀念日。那一天石根先生親自宣布為十名中方雇員加薪,其中自然少不了韓德寶。而且他的名字被列在第二位。僅在姚副經理的名字之後。僅比姚副經理少十五元錢……

    石根先生是將加薪這件事當成一種儀式來進行的。每名加薪者還從石根先生手中接過紅艷艷的“加薪榮譽紀念證書”。

    他將它當成新婚禮物,連同一條金項鏈莊重地送給自己的新娘。

    那一天他覺得他幸福極了。她也是。

    在以後的兩年中,利潤源源不斷地從中國匯往日本石根先生的私人帳戶上。老石根滿面春風滿面朝氣,仿佛年輕了十歲。見到中國雇員,也比過去客氣多了。

    住上了廠裡分配給的一套兩居室住宅,每月底帶回一千二百元工資,韓德寶覺得自己真的已經是中國的“白領階級”之一員了。如果這還不算是,那麼究竟怎樣才算是呢?現如今,全中國有百分之幾的“上班族”每月能拿到一千二百元的工資啊?百分之二三都不到吧?

    覺得自己真是中國“白領階級”之一員了的韓德寶,變得舉止斯文了。變得氣質“貴族”了。變得談吐矜持了。變得很像個人物了。不消說在廠裡是那樣,在路上,在公共汽車或出租汽車裡,在地攤前或商場,更是那樣。總之,時時處處,他臉上開始掛起“白領階級”之一員的臉相了。有時他甚至認為自己不應該還是一個中國人。起碼在許多平凡又平庸的中國人眼裡,不應該被視為一個中國人了。他常照著鏡子暗自發問──難道我韓德寶長的不像一位日本人麼?同是亞洲人種,日本人和中國人究竟有什麼明顯的區別呢?不就是衣著麼?他也像許多日本“白領階級”一樣穿得體體面面的啊!再就是氣質了,他的氣質也並不俗。盡管他承認原先他的氣質中的確是有些俗的成份的,但現如今的他,氣質不是已經相當優雅相當紳士了麼?他這一種不太滿足於僅僅是當代中國的“白領階級”之一員,希望從種族上變為日本人,起碼變成半個日本人,至少是被自己的同胞當成日本人看待的意願;日漸地變得強烈無比起來。那時他已學會了二三百句簡單的日本口語。和不認識他的中國人對話時,他常常存心說日語,或者存心將中國話說得很別扭,很生硬,仿佛一個純粹的日本人說半流利不流利的中國話似的。不圖別的,就圖被自己的同胞誤以為是日本人,過一把癮。

    他還常常幻想自己是石根先生的兒子。盡管明明知道石根先生已經有一個兒子了。並且還是“昭和”的未到任的總經理。他也常常幻想“昭和”奇跡般地發展為一個很龐大很龐大的企業集團,在中國的三十一個省份裡都擁有子公司。每一處子公司都有一幢辦公大廈。當然的,在北京還要有常駐機構。那應該是一幢和“中信大廈”可相媲美的建築。而他自己應該是全權代表。是它的第二主人。可以說,在“昭和”的五十幾名雇員中,包括中方法人代表姚副經理在內,沒誰比他對“昭和”更熱愛的了。他這一個中國人,從來沒有那麼地熱愛過中國的任何事物。甚至對中國也比不上對“昭和”那麼熱愛。他覺得中國並沒真正給予他什麼,更准確地說,是從不曾給過他想要獲得的一切。而“昭和”幾乎統統給予他了。起碼給予了他對一個中國人非常之重要的一切,比如房子,比如每月一千二百元的高薪,比如那份兒單靠自己培養是完全培養不起來的中國“白領階級”的感覺。那是一種多麼美好的感覺啊!而重要中之最重要的,美好中之最美好的,是“昭和”給予了他一個又漂亮又溫柔體貼又賢淑又善於持家的妻子。如果他不是“昭和”僅次於中方法人姚副經理的人物,仍在那個小木材廠混職的話,她又怎麼肯委屈了自己做他的妻子呢?即使做了他的妻子,難道會像現在這樣感到生活無比幸福無比甜蜜麼?何況“昭和”今後還會繼續給予他許多重要的美好的東西吶!比如更寬敞的住房,比如更高的工資,比如更令別人刮目相看的職位,比如專車。它不是已給予姚副經理一輛專車了麼?接下來難道還不該給予他了麼?它的產品投入市場後大受青睞,銷售前景好得不得了。可謂如日中天產銷兩旺。明年准備另購地皮重建廠房廣招雇員。顯示在電腦藍圖中的“昭和”,是一幢日中建築風格相結合的五層樓……等等,等等,他實在是沒有任何理由不熱愛“昭和”的呀!

    當他將兒子的“百日照”恭而敬之地送給石根先生的時候,石根先生看了一眼,隨口說:“很可愛,但願今後我也有這麼一個孫子。”

    石根先生的話使他暗暗激動了好幾天。和妻子一商量,就為他們的兒子起了一個日本名字叫韓敏太郎……

    兒子入學那一天,老師很奇怪地問他:“你們夫妻倆不都是中國人麼?”

    他說是的。

    “那為什麼給孩子起一個日本名字?”

    “我的日本老板非常喜歡他。他將來肯定是要到日本去留學的,所以……

    老師說:“明白了……”

    隨後看著他的兒子,那目光更像看著一個中國“龍種”了──也不知道她究竟明白了什麼?……

    不過當時他內心裡十分得意。

    他巴望著能有一個適當的機會,以一種巧妙的方式,幸運地將石根先生請到家裡作客,哪怕就是一個小時的工夫呢!那麼他要鼓勵兒子當面叫石根先生一句“爺爺”……

    對於脾氣古怪又很倔的石根先生,這有點兒冒險。但是他認為值得冒這一次險。只要石根先生答應了一聲,那麼他在“昭和”的地位豈不就更加特殊了麼?他的兒子今後不就會多少沾上一位日本“爺爺”的光了麼?……

    他是將他自己,他的家庭,他兒子今後的前途,很徹底地與“昭和”緊密聯合在一起了。是的,他真是那麼地熱愛“昭和”,那麼地感激“昭和”。更具體地說,是熱愛石根先生,崇敬石根先生,感激石根先生。在他心目中,“昭和”早已不是什麼日中合資企業,更不是什麼中日合資企業,而完全是一家日本企業。他與姚副經理不過是石根先生的一個“催撥兒”。一種合資的象征罷了……

    他比以前更加對自己的家庭具有責任感了。比以前更加愛自己的妻子了。比以前更加關心自己兒子的學習成績了。他努力地想要做一位好丈夫,一位好父親,“昭和”的一位好職員。他比以前更加自覺地按照一位“白領”男士的風格和形象塑造自己了,他甚至比自己的妻子還注意修剪指甲了,他再也不進一般的小理發鋪去理發了。他已經擁有了一打左右的領帶了,他說話慢條斯理並且咬文嚼字了,他甚至打算戒煙了──因為石根先生已經戒煙了。

    你不能不承認他的變化,基本上是一種向善的,向文明和良好方面的變化。從客觀而公正的角度想想吧──從前他不過是一個家裡又窮個人遭際又落魄的中國青年,是一個連對街頭巷尾的小痞子們都覺得沒資格輕蔑的人,是一個靠了溜須拍馬才能維護住自尊不時時受到傷害和襲擊的人,是一個幾乎命中注定了要在社會的最底層混一輩子的人……

    然而對於一切人來說,自己認為所擁有的最好的東西,也是最容易被他人所毀壞的。

    一個多月前,總經理松井健茨傳訊了韓德寶。是的,那意味著是一次傳訊,而絕非一次尋常的召見。

    松井健茨甚至沒請他落座,鐵青著臉劈頭便問:“你為什麼要制造謠言?”

    他怔愣地站在那兒,一時懵裡懵懂。

    “說!……”

    對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不明白……”

    當時松井石根因為感到身體不適,回日本療養和診治去了。松井健茨匆匆趕來中國,接替他的父親成為“昭和”的新主宰。

    “難道不是你制造了謠言,而且四處散布,說我們石根家族的人,是南京大屠殺的元凶松井石根的後代麼?”

    對方又拍了一下桌子。言語洶洶,聲色俱厲。

    “我沒有……”

    他真的沒有制造而且散布這種謠言。他當然知道在當年的日軍侵華史上發生過南京大屠殺這一血案。但也就是知道而已。根本不清楚那究竟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更不清楚元凶究竟是一個叫什麼名字的日本人。恰恰相反,正因他知道南京大屠殺這件事,他在與石根先生接觸時,一向是謹慎地避開歷史上的中日關系的,唯恐一言偏差,傷了他的日本老板的民族感情。而與松井健茨,他還沒機會像那一天一樣單獨接觸過呢……

    “你撒謊!有許多人證明是你!……”

    對方霍地站了起來,幾步跨到他跟前,虎視眈眈地瞪著他,又猝然轉身,一掌推開了套間的門……

    於是從套間裡魚貫踱出四十二三名本廠員工。其中半數以上平常和他的關系相當不錯。

    對方朝他們一指:“現在該由你們來集體揭穿他了!”

    於是他們一個個開口,言之鑿鑿地證明──是他制造的謠言。是他散布的謠言,有時間,有地點,有場合,有具體情節和具體細節……

    他一時陷於孤立無援之境,有口難辯。

    望著他們,他明白了──他們想徹底搞壞他的命運。分明的,他們早就暗暗嫉妒著他了。早就合謀著尋找機會陷害他了。他們集體地將一種陷害編織得那麼細致,那麼天衣無縫,那麼令人確信無疑。即使他是松井健茨,他也會確信無疑的……

    “你!忘恩負義!你連造謠的水平都是很低的!告訴你,在我們大和民族,三代人之內是絕不會起同一個名字的!你對我們日本人了解的太少了!……”

    接著,松井健茨便用他所學會的全部罵人的中國話,將韓德寶罵了個狗血噴頭。

    而那些“證人”們,瞧著他,默默聽著,一個個顯出很快感的樣子。仿佛是他們自己在當面罵他……

    韓德寶哪裡知道,松井健茨的父親松井石根,當年竟是攻陷南京的日本士兵之一。是年齡最小的日本士兵之一。只有十七歲,盡管,對於南京血案,小士兵松井石根是頂替不了總司令長官松井石根大將負什麼罪責的(後一個松井石根早已在二次大戰結束後被國際軍事法庭處以絞刑),但是犯罪感一直像疾病一樣在石根家族的人們之中代代傳染。使他們對於中國和中國人,又打算親和又本能地保持距離,又想大把大把地賺中國人的錢又本能地覺得良心不安。這便是老石根先生為什麼差不多是最後一批來中國投資的日本人的真正原因。也是致使松井健茨怒不可遇的真正原因……

    幸而姚副經理及時出現,才替韓德寶解了圍。他將韓德寶扯走了。他請韓德寶去一個小酒館喝酒,一邊喝酒一邊好言相勸。說是萬事忍為上策。不如暫且先忍了,先認了,給松井健茨一個了解他的過程,以後再尋找機會澄清事實。到時侯他也會幫韓德寶澄清的。事實勝於雄辯嘛!

    似乎也只有這樣。

    於是韓德寶向松井健茨星交了一份“道歉書”……

    於是松井健茨原諒了他,看在他是有功之臣這一點上,並沒解雇他。但是撤銷了他公關部主任之職,削減了他五百元工資。罰他到包裝車間去“苦力的干活”……

    於是韓德寶漸漸明白,自己是上了姚副經理的當了。一場合謀陷害的原始策劃者和幕後導演,不是別人,正是姚副經理。對方早就惱火於他在對方面前那一種似乎有資格來起平坐的良好的自我感覺了。早就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了。早就處心積慮尋找時機“修理”他了……

    於是他決定反擊。決定重新奪回失去的一切,以及將來肯定會屬於他而現在被斷送了的一切。他寫了十幾封信,向有關方面四處投寄,揭發檢舉姚副經理作為中方法人代表,如何如何在許多時候無原則地放棄中方權益,如何喪失中方法人對中方員工義不容辭的保護原則,反而站在日方立場對中方員工實行“管、卡、壓”。當然,同時控告了姚副經理對自己的卑鄙陷害。信發出之後,他反而泰然了。他想矛盾明朗化了也好。姚副經理身敗名裂之日,豈不正是他取而代之的時候麼?全廠的人撥拉來撥拉去,那個松井健茨不用他還能用誰呢?不願用也得用啊!他韓德寶也是有一些“鐵哥們兒”的。他們一一向他發誓,不管哪一方面來調查,他們都將堅定地站在他一邊,和姚副經理們斗到底的。韓德寶不是糊塗蛋。不是北方人貶稱為“二桿子”的那種沖動起來就沒了理智的人。他懂得千萬不能冒犯了松井健茨。所以在他那些信中,一方面將姚副經理說得壞透了,另一方面卻將松井健茨說得好極了……

    松井健茨卻根本不領他的情。當這方面那方面派來調查員對這家小小的合資企業進行調查時,松井健茨暗暗發誓,對韓德寶絕不再予以寬恕了。不管這平素趾高氣揚的中國小子是不是“昭和”的什麼他媽的有功之臣……

    而在這方面那方面的調查員們看來,韓德寶所揭發所檢舉之詳,盡管都是事實但卻都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逃過幾次稅,補上就是了,不近情理地罰過中方員工幾次獎金,以其它方式予以安撫就是了。吃吃喝喝,中國人自己的吃喝之風還糾正不了呢,插手管人家日本人做第一老板的企業干什麼?不是吃飽了撐的麼!至於姚副經理是不是對韓德寶進行陷害了,這牽扯到法律,他韓德寶可以去起訴麼。而韓德寶不敢起訴。因為那十二三個“證人”惱羞成怒,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揚言頭可斷,血可流,“證詞”是任憑官司打到哪兒也不會改變的。何況,松井健茨還要告他一個誹謗罪吶!……

    而他那些“鐵哥們兒”,這方面那方面的調查員來了之後,卻沒有一個人肯出頭為他作證人了。他們中有人出賣了他。姚副經理易如反掌地,預先就一個一個將他們收買的收買,擺平的擺平了……

    松井健茨和姚副經理奉陪著,幾頓宴餐之後,各路調查員銷聲匿跡,再也不來了。廠裡還送了他們每人一台搾汁機。他們接受時都很高興。

    姚副經理在宴桌上說:“我這個中方法人,不是好當的呀!合資單位,總不能按咱們中國人那一套管理吧?既要對日方投資者負責,又要對中方利益負責,既要對員工實行嚴管理高要求,又要做到使他們高高興興的自覺自願的;這就需要雙向的水平嘛!我水平低,總得給我個提高的過程吧?……”

    各路調查員紛紛點點頭,無一不說是的是的……

    在韓德寶和姚副經理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悖論關系。這一種悖論關系,又似乎早已就埋伏在二人之間了。而且,它似乎也參與了姚副經理們的合謀,並起著他們所無法起到的作用。

    的的確確,姚副經理乃庸常之輩。他被推到中方法人代表的位置上,純粹是某些操權握柄之人賜給他的人情,為了一次性地犒賞他多年來在他們身上的投資。和韓德寶當初在那一家小小的木材加工廠,被從一個出料工提拔到辦公室充當一個秘書的角色性質是一樣的。在“昭和”的初創時期,姚副經理尤其顯得是一個庸常之輩。不,何止是一個庸常之輩,簡直就是一個無能之輩。石根先生當初對他的無能的容忍,實在地是出於無奈。當初幾乎沒有一項難辦的事是靠了他才辦成的。當初他更像一個職業食客。唯一常做的事,無非就是以中方法人代表的特殊身份,陪著各方各面的人們吃吃喝喝罷了。只在這一點上,他表現得還算到位。與他相比,韓德寶當初要鞠躬盡瘁得多。只差沒死而後已了。姑且不論他為“昭和”坐過多少次冷板凳,吃過多少次閉門羹,受過多少次冷眼和倨傲無禮的慢待……

    然而自從“昭和”的產品在中國市場打開銷售局面以後,情況漸漸發生逆轉。首先是“昭和”在這座城市裡要達到的種種商業目的,實現起來容易了,有的時侯,某些人們甚至樂於主動為它疏通關節,開亮綠燈。因為“昭和”每年已經有了一筆固定的,數目可觀的“公關經費”,這一筆固定的,數目可觀的“公關經費”,又定期地變成為某些中國人的“灰色收入”。一個沒有“公關經費”或捨不得固定一筆錢作為“公關經費”的企業,無論它是個體的還是集體的或國有的,也無論它是合資的還是獨資的,都是休想“搞活”起來的。石根先生明白了這一“中國特色”的規律以後,腦筋開竅了,在“公關”支出方面也大方多了……

    按理說,“公關經費”應由韓德寶這個“公關部主任”支配運用,但姚副經理將這筆錢控制住了。實際上可由韓德寶支配運用的,也不過就是十分之二三而已。兩人之間曾展開過激烈的明爭暗斗,結果以姚副經理批准,韓德寶使用告終。其實等於還是控制在姚副經理手中。韓德寶曾向石根先生訴過苦,石根先生沒明確表過什麼態。只以教誨的口吻,說了些希望他以“昭和”利益為重,與副經理搞好團結的話。石根先生自有想法──兩個中國人之間相互制約著也好,豈不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公關經費”落入他們個人腰包麼?倒無須他自己時時對他們雙方都瞪大監督的眼睛了。石根先生在中國很快地就掌握了一套怎樣利用中國人制約中國人監督中國人的經驗。

    當姚副經理的手是一只批錢更是一只買單的手以後,他由原先的一個庸常之輩變成一個似乎辦事能力極強的人了。變成一個社會公關網中“路路通”式的人物了。有時一個電話,事情就順利圓滿地解決了。而且,從來也沒像當初韓德寶辦事一樣,坐冷板凳吃閉門羹受冷眼受慢待………

    倒是韓德寶這個所謂“公關部主任”仿佛變成一個客串角色,甚至一個虛設的角色。近二三年內,他像當初的姚副經理了,像一個職業食客了。唯一常做的事,也無非就是陪著各方各面的人們吃吃喝喝罷了。而他卻耽於他那一種虛幻的良好的自我感覺,從來也沒清醒地意識到,對於“昭和”,他已很久沒有什麼新貢獻和新功勞,不過在吃著往日的老本兒……

    石根先生不允許一個雇員,尤其一個中方雇員,在他投資興辦並任董事長的企業裡吃什麼老本兒的。是所謂功臣也不行。他在回國之前對他的兒子交代──看來韓德寶是沒有什麼可以再重用或再利用為“昭和”效忠的價值了,石根先生認為,這個中國小子的全部的能力,在“昭和”初創階段早已耗盡了。如今一個能靠跑斷腿磨破嘴才辦得成事的中國人,對於“昭和”已完全是一個多余的人了。而“昭和”不是慈善機構……

    松井健茨對韓德寶暗暗考察了一段日子,完全同意他老爸的結論。如果沒有發生以後那些令他惱怒的事,他會打發韓德寶到一個活兒相對輕些的車間去當工人的。然而那些令他惱怒的事畢竟發生了……

    韓德寶被“昭和”解雇了。向他宣告的當然不是松井健茨本人,當然也不是姚副經理,而是由姚副經理從車間調到公關部的一個妖嬈的一向喜歡穿緊身衣褲的女孩兒,桌上當時有一個信封,她用指甲染了丹紅的細長的手指,將信封向他推過去。她說信封裡是六百元錢。她還低聲說,“昭和”限他最遲一個月內交出住房。她說時臉上似乎流露著幾分對他的惻隱……

    他發呆幾分鍾,一轉身沖出去……

    他沒敲門就闖入了經理辦公室──然而他並沒有提出抗議,他給松井健茨跪下了,雙手摟抱住對方的一條腿,仰臉可憐兮兮地望著對方,哭泣著,哀求著……

    松井健茨並非一個傻瓜。他已開始意識到,跪在他面前雙手緊緊樓抱住他一條腿的這個中國人,哭泣著哀求著他的這個中國人,看來顯然是受了他的同胞們合謀在一起的陷害了。但是他絲毫也不想改變他的決定。相反,他甚至厭惡對方鄙視對方了。同時,一個一向在“昭和”趾高氣揚、躊躇滿志,儼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什麼人物似的中國小子,竟跪在了他面前,使他心理上非常快感。他的一句話,就使這中國小子對自己未來生活的一切憧憬一切野心歸於幻逝,這樣的一個事實,這樣的一種權威,使他心理上不但非常快感,而且非常滿足,非常得意,毀滅也是足以給造成毀滅的人帶來自信的激情的。尤其當被毀滅的是另一個人的全部生活的時候……

    既然這個與他年齡不相上下的中國小子,和中方的法人代表之間營營苟苟到了不能在“昭和”和平共處的地步,那麼他沒有任何理由為了一個中方雇員而向中方法人施加壓力。盡管他多少也有點兒可憐對方,但最終還是厭惡和鄙視占了上風……

    他用力掙脫了自己被緊緊摟抱住的那條腿,緩緩舉起手臂,朝門一指,冷冰冰地說出一個字是──“滾……”

    韓德寶又沖入了姚副經理的辦公室──姚副經理不在。姚副經理躲入廁所裡去了……

    於是,半個多月以來,他在這一座城市裡,變成了一條沒有人願意收養的狗。這座城市教育他──像他這樣文化水平不高,一無專長也無任何社會背景的人,要謀到另一份職竟是那麼的難。當然,掙口飯吃的雜活還是有得干的。但是這一個曾自認為是中國“白領階級”之一員的人,卻早已喪失掉了干辛苦活的本能和特殊身心……

    撇開文化不文化專長不專長的不談,他四處寄信的事,尤其使一些單位的頭頭腦腦們對他望而生畏,避之唯恐不及,拒之唯恐不堅……

    他於絕境中想到了他當年的恩人那位導演。他厚著臉皮去找人家。人家透過門上的“貓眼”看清楚是他,連門都設給他開。只冷冷地說從不記得認識過他這麼個人。想想看吧,姚副經理畢竟是人家妻子的表兄啊!人家不臭罵他一通,就實在是夠有涵養的了……

    他向石根先生發去了一封加急電報求援。石根先生給他回了一封短信,用他自己曾說過的話提醒他“昭和”的至高原則──董事長不在,總經理就是“絕對權威”。並引用一句中國話──理解的要服從,不理解的也要服從。言外之意是“絕對權威”的權威,是需要“絕對”加以維護的。是需要有人為之作出犧牲的。即使那一種犧牲是無辜的、何況他並不完全無辜……他把那封信撕得粉碎。一邊撕一邊歇斯底裡爆發地大罵:“老日本鬼子我操死你全家!……”

    走投無路之下,他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他當年天天盼著有機會離開的那一家小小的木材加工廠。卻不過是又多受了一次冷眼多聽了一些奚落和譏諷,他自認為是中國的“白領階級”之一員後,並沒常去和他當年的呵護者們進行感情交往。也根本忘了感激他們……

    “天亮了,起來吧!”

    他睜開了眼睛,見他漂亮的妻子坐在床邊,含情脈脈地俯視著他。

    “你今天不去上班!”

    “晚一點兒沒什麼……兒子呢?”

    “上學去了唄!”

    “你怎麼還不去上班?”

    “我……我怕你是病了,你在發燒……”

    妻子溫柔地伏在他身上,和他臉貼著臉,對他顯出無限的偎愛。

    “原諒我,我不該對你那樣……”

    妻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

    “給咱們的兒子,把名改過來吧。別再叫韓敏太郎了。”

    “聽你的。”

    “我愛你。很愛很愛,尤其這會兒………”

    “我永遠是你的第二小寶貝,小心肝兒……”

    妻嫵媚百種,輕輕地吻他……

    而他順勢將她扯上了床。

    “別嘛,昨天晚上不是才……”

    妻嬌羞地半推半就……

    “我還要……”

    他將他的妻子摟緊得快要窒息了。他恨不得將她摟入到自己的胸膛裡去。似乎只有那樣,才能放心地感到她還是他的女人,將永遠是他的女人……

    “這刀多少錢?”

    “三十元。真正的蒙古刀,瞧這刀鋒,快得刮胡子都可以了……”

    他並沒討價還價,買下了它。

    在那一天以後的一段日子裡,在中國的這一座城市和日本東京附近的一個小市裡,分別有一個日本男人和兩個中國男人的屍體被送到火葬場焚化了。那個日本男人和其中的一個中國男人,都是三十多歲的男人。都有一個溫馨幸福的小家庭。他們的妻子都是他們的愛妻。他們的兒子都是他們的嬌子。另一個中國男人自然是姚副經理……

    中國和日本的幾家小報,分別對此作了些渲染性的,以圖取媚讀者的報導。一個時期,成為中日兩國某些市民茶余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但不久也就如一陣風似的,從普通的人們的頭腦中刮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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