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 正文 第六章
    老苗來了。我妻子也來了。

    老苗語焉不祥地問我感覺如何?

    我說感覺好極了!

    不待他再問什麼,我雙手握住他一隻手,裝出一副羞愧無比的樣子說——老苗哇,苗主席呀,咱們相處了那麼久,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麼?有時常喜歡無中生有,危言聳聽,惡作劇!什麼外星人啦,什麼「真話拒絕症」啦,什麼來自另一個星球懲罰啦,那都是我閒極無聊瞎編的呀!經過在醫院裡這一個多星期的反省,在醫生和護士們的幫助下,我已經認識到開這樣的玩笑是很庸俗的了……

    老苗就和我妻子對視了一眼。

    我妻子以類乎派出所女片兒警審不良少年的語氣問:「那,兩套警服你哪兒搞來的?」

    我說是我從某個攝制組借來的,其目的是為了將假的說成真的一樣……

    妻又問:「女人貼身的東西呢?」

    我說是我早晨散步時,從攤兒上買的。

    妻說那可不像是從攤兒上買的。像「精品屋」才能買到的東西!說你怎麼還在撒謊啊?說你怎麼為了騙人,就捨得買那麼高級的東西呢?說你是不是「截留」家庭收入,有了「小金庫」了呀?……

    我詛天咒地發誓,「小金庫」是絕對沒有的!說買了也不算白買麼,老婆你穿麼!

    妻轉臉對老苗說,老苗你聽你聽,他這叫人話麼?你別信他,我看他就是有點兒瘋!要讓他出院,就直接帶你們「作協」去好了!我可不和一個精神病患者共同生活!老苗你能保證我的人身安全呀?

    我說老婆啊,你這就不好了,要允許自己的丈夫犯錯誤,更要允許自己的丈夫改正錯誤嘛!你如果藉故就把我推給精神病院,豈非有陷害親夫之嫌嘛!

    老苗從我雙手中掙出他的手,煩惱不堪地說,得啦得啦,你們兩口子都安靜點兒吧!

    妻恨恨地瞪著我,目光中不無幸災樂禍的成分。看得出我被當成了精神病,她內心裡是相當快慰的。她早就希望我能自出點兒丑,自挫點兒大丈夫氣了。

    老苗也瞪著我,冷冷地問:「你說你的玩笑開得過分不?」

    我連說過分過分,實在是太過分了!

    「可氣不可氣?」

    我連說可氣可氣,實在是太可氣了!

    「最可氣的是你居然還要去滋擾市裡的領導們!害得我受到嚴厲批評!批評我對作家缺少起碼的關心!已經瘋了還看不出來!你說,你究竟是瘋,還是胡鬧?」

    我連說我沒瘋!一切都起因於自己喜歡胡鬧的兒童心理。說我一定痛改前非,一定吸取這一次胡鬧的深刻教訓!

    老苗一拍桌子:「你要向市裡領導寫份書面檢查!也要在檢查中替我討回點兒公道!」

    我低眉順眼地說:「我寫我寫我一定寫檢查!老苗你放心,我一定在檢查中替你討回點兒公道!你受到嚴厲的批評那完全是由於我的庸俗無聊造成的嘛!完全是無辜的嘛!」

    我裝出羞慚極了內疚極了甚至非常之難過的樣子。

    而妻子這時笑盈盈地對我說:「親愛的夫哇,恭喜你呀!——你得精神病的消息今天已經見報了!這下子好幾天裡你又可以成為本市的『熱點人物』了。我來時,在公共汽車上都聽到了人們在議論這件事兒……」

    我問:「消息發得這麼快?你捅到報上去的吧?」

    妻笑得更開心了:「除了你老婆還有誰對你這麼好哇?你不是總怕被公眾遺忘了麼?」

    「他們怎麼議論的?」

    「他們說你肯定是跟外國的某些作家學的,裝瘋賣傻,製造新聞,藉以出名!說你愛瘋不瘋,才沒人稀罕關注你哪!」

    我當時的感覺是彷彿被人往嘴裡塞了一條大毛蟲。我極力想吐出它,可它極力朝我嗓子眼兒裡爬。它渾身那蜇人的有毒的毛,彷彿一團細棕麻,已經封住了我喉嚨……

    噢,我神聖不可侵犯的名聲呀!

    噢,我在讀者公眾們心目中的嚴肅作家的形象呀!

    我脫口罵了一句:「真他媽的!」

    妻笑瞇了雙眼問:「親愛的,你是罵你老婆呀,還是罵讀者公眾們呀?」

    我苦著臉說:「都不是。」

    老苗不高興了,氣乎乎地問:「那你是罵我嘍?」

    我趕緊聲明:「老苗,我哪兒能罵你呢?你百忙之中來探視我,我若罵你,不是太不識好歹了麼?」

    老苗說:「反正你是在罵一個人。」

    其實我是在罵那兩個外星來的狗男女。我恨死他們了。他們搞他們的科學,我搞我的文學,兩個星球上活著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前生無冤近世無仇,幹嘛非跟我過意不去啊!

    我說:「那當然!」——卻不敢照直說是罵那兩個外星來的狗男女。

    老苗竟認真起來。他說你也不是罵你老婆,也不是罵讀者,還不是罵我——那麼一定是罵市裡的領導了?

    我急說老苗老苗,你可千萬別這麼認為!我是罵我自己,罵我自己還不行麼?

    老苗公事公辦地說,他只是陪我妻子來探視探視我。誰叫他是「作協」主席呢?他說不向市領導請示,不徵得市領導的同意,他是不可以擅自做主帶我出院的……

    妻和老苗走後,我前前後後一想,疑心頓起,猜測他們大概都不是人。我的意思是——我懷疑妻是那個外星來的女客變的,而老苗是那個外星來的男客變的,暗自慶幸,多虧沒當面兒承認是罵他們,恨他們……

    第二天,我用床單將那只號碼箱包上,企圖拎著往外溜。剛出病房,便碰上了小悅。她站住,雙臂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地瞧著我。瞧得我心裡一陣發毛,一聲未吭退回了病房。

    小悅跟人,雙臂仍抱在胸前,仍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兒。

    我說小悅你想幹什麼?

    她說這是我應該問你的話,你怎麼反問我?

    想偷偷離開精神病院是不是?穿著病員服,拖鞋,用病房的床單兒包著只皮箱,皮箱裡裝著十五萬,你能出得了精神病院的大門麼?

    我說我翻牆。

    她說瞧把你能的!兩米多高的牆,你翻得過去麼?莫如把皮箱給我,由我來替你保存著那十五萬,再安下心來住幾日,等我嫂子和你們「作協」領導來接你出院……

    我緊緊摟抱皮箱,急說不用你保存不用你保存!

    她說你已經分給我一半兒了,我還能對你的一半兒動壞心思麼?信不過我拉倒!……

    說完賭氣走了。

    我便又懷疑小悅也不是人,也是那女外星人變的。要不,她怎麼也像那女外星人一樣,習慣於將雙臂抱在胸前呢?

    我不敢再往外溜了。怕受到王教授的懲罰,被送到重病號病房去……

    一個星期後妻和老苗又來了。是小邵陪著來的。小邵說他是代表市委曲副書記來探望我的。

    我說多謝領導對我的厚愛。

    小邵說我胖了。

    老苗附和地說我是胖了。

    妻也說我胖了。

    小邵還說我白了。

    老苗說白多了。

    妻說可不是麼,這一胖一白,顯著年輕了。看來還是這兒的伙食好,生活有規律,適宜他。那就乾脆讓他住幾個月吧!

    我說老婆啊,你又不是領導,有你什麼事啊?你一邊兒呆著去行不行?

    我將一份檢查雙手呈給老苗。十幾頁紙,四千多字。是我平生第一次寫的檢查。在檢查中我將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也是第一次在老苗面前顯出對領導的極恭極敬的樣子。而且他媽的有我妻子在場!

    她替我臉紅了,將臉尷尬地扭向一旁。

    老苗用手指抹唾沫捻紙頁。抹一下捻一頁,翻看了一會兒,老奸巨滑地不表態,遞給了小邵。小邵翻看了一會兒,朝老苗使了個眼色,他們同時起身,前後腳出去了。

    妻說:「兒子怪想你的。」

    我說:「那你還挑唆他們乾脆讓我住幾個月精神病院?」

    妻說:「可我覺得家裡少了個人,心裡怪清靜的。」

    老苗和小邵進來了。

    小邵微笑著說:「怎麼寫起檢查來了?犯不著的嘛!大可不必嘛!一位作家,想像力一亢奮,無邊無際,走火入魔是常有的事兒嘛!也是最應該原諒的事兒嘛!英國作家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就是由一場夢產生的嘛!巴爾扎克寫《歐也尼·葛朗台》,也曾一度分不清現實和想像,對到他家的客人高叫『你,你,是你逼死了這可憐的少女』呀!作家是想像的動物嘛!不過你既然已經寫了,我就替你捎給曲書記。你知道的,曲書記很愛才,喜歡文學,尊敬作家,對你的印象一直不錯。他以為你病了,就狠狠批評了老苗一通。現在證明你沒病,他肯定會喜出望外的!……」

    我近乎厚顏無恥地硬擠出兩滴眼淚,佯抽佯泣地說:「我是沒病沒病,一切都是一場惡作劇!我無聊,我庸俗!是精神空虛的表現!

    小邵看了老苗一眼,徵求地說:「那麼,就讓他今天出院吧?」

    老苗說:「你是代表曲書記來的,你說了算。怎麼著我都沒意見!」

    小邵又望向我妻子,很民主地問:「嫂子你是什麼態度呢?」

    妻說:「一切全由兩位領導做主吧!我當家屬的,完全聽領導安排。」

    於是我一躍而起,脫了病員服……

    妻瞠目發問:「哎,你背心呢?」

    我光著上身說:「背心麼,收去洗了。算了,一件背心,不要了!」

    妻說:「我也沒想到你今天就能出院,沒帶你的衣服。你穿什麼來的,就穿什麼回去吧。到家洗了澡再換。」

    我說:「行!行!」

    於是妻替我收拾東西。

    她指著那只號碼箱問:這是誰的?

    我說當然是咱們的了!

    妻說這根本不是咱們的。送你住院那天,沒帶來箱子——轉臉問老苗:老苗,那天你陪我送他來的,我是沒帶箱子吧?

    老苗想了想,肯定地說沒帶。

    妻問我,這好端端的皮箱,怎麼割破了呢?誰幹的?你幹的?裡邊裝的什麼?

    她說著就要打開皮箱。

    我急用雙手按住,不許她打開。說裡邊沒裝別的什麼,只不過是幾本兒閒書。

    妻哪裡肯信,非要打開看不可。分明的,她的疑心和好奇心,反而被我刺激起來了。

    老苗和小邵,一左一右,將我的兩手往後擰,都說不管是不是你們的皮箱,反正在你病房裡,你妻子打開瞧瞧裡邊究竟裝的什麼也無妨麼!

    我不是白癡。我看出來了——他倆的疑心和好奇心,是比我老婆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皮箱掉在地上,箱蓋兒摔開門。我曾用刀撬了半天沒撬開,想不到竟摔開了。什麼鬼皮箱啊!

    錢——一捆捆的錢,從皮箱裡散落了出來。

    我一時低頭望著愣住。

    我妻子,老苗和小邵。也一時低頭望著愣住。

    我妻子莫名其妙地說:「這是些什麼呀?」

    我機械地回答了一個字:「錢」。

    老苗和小邵幾乎同時說:「錢?」——他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我妻子說:「就算是錢吧!可你哪兒來的這麼多錢呢?」

    我氣極敗壞地說:「明明是錢麼!什麼叫就算是啊?難道你們看不出這都是百元一捆兒嶄新嶄新的錢呀?我賣了一個腎,要不能有這麼多錢嗎?」

    「賣了一個腎?你站好,舉起雙臂!……」

    於是老苗解開我的皮帶,於是我的褲子落在地上,於是他撩起我衣襟,查看我身上有無刀口。結果可想而知。

    老苗說:「哈,哈,你又撒謊!你賣了一個腎,怎麼身上沒刀口?」

    我只得進一步撒謊,說是預售了一個腎,這筆錢是醫院預付的定金……

    老苗看了小邵一眼,二人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妻子從地上抓起一捆錢,沖老苗拍幾下,沖小邵拍幾下,又羞又惱,眼淚汪汪地說:「你們看,你們看清楚!明明是一捆捆白紙,他偏說全都是錢!他還偏說是預售了自己一個腎的定金!我認為他就是精神失常了,可你們當領導的,為什麼同意他今天出院啊?你們不能對他對我這麼不負責任啊!」

    我揉揉眼睛。盯住妻子手裡那捆兒錢不錯眼珠地死看——那明明的,千真萬確地是一捆兒嶄新的百元大鈔!怎麼在我妻眼裡,在老苗和小邵子眼裡,是一捆兒白紙呢?

    我提起褲子,默默紮好皮帶。蹲下,從地上撿起一捆兒錢,也像我妻子一樣拍著問她:「你眼睛有毛病啊?這不是一捆兒錢呀?」

    妻瞪著我反問:「你眼睛有毛病啊?哪是一捆兒錢呀?」

    老苗和小邵也瞪著我。儘管他倆嘴上什麼都沒說,但我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們心裡也在說和我妻子同樣的話。

    小邵撓撓頭,對老苗說:「看來,問題有點兒不好辦了呢!要不,我先向曲副市長請示一下,再決定帶不帶他出院?」

    老苗說:「小邵你別。咱們不能什麼意外的情況都往領導那兒推嘛!也許這傢伙又在拿我們開心,還是讓我先來鄭重地問問他

    於是他掏出煙,叼上了一支。還拋給我一支,還擎著打火機管我點煙……

    我將錢一捆兒一捆兒全收入皮箱。包括我妻子手中那一捆兒也被我奪下收入皮箱。之後坐在地上,摟抱著皮箱,望著老苗吞雲吐霧。我暗暗打定主意,頭可斷,血可流,皮箱裡的十五萬是絕不可失的!

    老苗冷冷地問:「邵秘書剛才的話,你聽清楚了?」

    我點點頭。

    他又問:「皮箱裡一捆兒一捆兒的,究竟是錢,還是白紙?」

    我一時猶豫。不敢堅持說是錢。但也不肯說是一捆捆白紙。如果連我自己都承認那不過是一捆捆白紙,那它們不就更不是錢了麼?我不就更沒法兒花它們了麼?

    小邵見我猶豫,接著老苗的話旁敲側擊地說:「梁老師,當著嫂子,我想,我得比較鄭重地對您說明一下。我和老苗來的目的,本是要接您出院的。但您若非堅持說那皮箱裡都是錢,不是白紙,那可就太使我倆為難啦!」

    老苗又說:「是啊是啊,那你就還得在這精神病院裡住下去。」

    我低聲問:「住到何時?」

    老苗說:「起碼得住到你不再將一捆捆白紙當成一捆捆錢那一天吧?」

    我妻子說:「對。我同意。他起碼得住到那一天,否則算個精神起碼正常的人麼?」

    我一一掃視他們。暗自權衡利弊,決定以改口為上策。

    我笑了。先是無聲微笑,接著連自己也沒法兒控制地哈哈大笑,笑得抱著皮箱在地上打滾兒。笑得透不過氣兒來。笑得他們面面相覷,瞧著我目瞪口呆,都有點兒忐忑不安。

    我妻子尤其不安。她甚至問老苗要不要去找醫生或護士。

    我一聽立刻止笑。說親愛的找什麼醫生找什麼護士呀?你們都當的什麼真呀?我不過又逗你們玩兒呢!我打開皮箱,指著一捆捆百元大鈔,煞有介事地說這哪兒是錢呢?老苗,當錢白送給你,你要麼?你肯定不要吧?小邵,當錢白送給你,你要麼?你肯定也不要嘛!這些紙邊兒,是一位在印刷廠工作的朋友來探視我時帶給我的。我要是為了作記錄卡片兒。也只能做記錄卡片兒用嘛是不是?你們怎麼毫無幽默感呢?

    於是老苗也笑了。

    於是小邵也笑了。

    老苗說,那麼我來一捆兒。我也當記錄卡片兒用!

    他不客氣地拿了一捆兒就塞入他皮包裡。

    小邵說,我也來一捆兒。當記錄卡片用是挺好的!也不客氣地拿了一捆兒塞入皮包裡。

    列位!兩捆兒嶄新的百元大鈔哇!每捆兒一萬,兩捆兒就是兩萬啊!就這麼被別人當成兩捆兒白紙拿去了!十五萬變成十三萬了!我比小悅還他媽的少兩萬了!我心疼得肝兒顫。心疼得想號啕大哭!心疼得想和老苗和小邵拚命!

    可我能不許他們把我的錢塞入他們各自的皮包麼?在他們看來那不過是兩捆兒白紙,我又有什麼法子呢?又能怎樣奈何他們呢?

    我還得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拿吧拿吧,一人再拿一捆兒也行!

    老苗說,既然你這麼大方,那我就再拿一捆兒!

    他他他,他媽的老苗這個王八蛋,居然又抓了一捆兒塞入他皮包!

    小邵說,這紙的確挺好。一捆兒對我這個做秘書的人來說似乎太少了點兒。老苗,其實我每天記錄所用的紙比你多……

    貪婪的小邵也又抓去了一捆兒!

    列位列位!眼睜睜的,眼睜睜的我又少了兩萬元呀!說這麼幾句話兒的工夫我已經損失了四萬元了!四萬啊列位!這不等於是明搶麼!十五萬轉瞬間成十一萬!

    我真恨不得將他倆都掐死,使我那四萬元錢再物歸原主!

    我妻子卻來氣了。說我非把你這些紙捆兒從窗口扔出去不可……

    她真就來奪皮箱。我哪裡肯讓她奪了去!

    我帶著哭腔說,妻呀妻呀,我親愛的老婆呀!我一輩子也沒真正喜歡過什麼東西,一見了這幾捆兒紙,就全心全意地喜歡上了!你若非不許我帶回家去,那我不活了!你乾脆讓我抱著皮箱跳樓摔死吧!

    我衝動之下,抱著皮箱往窗口撲過去。

    老苗小邵急忙擋住我。

    老苗說,弟妹,作家麼,喜歡上紙那是很正常的。總比他喜歡上別的女人好是不是?看我面子上,就允許他帶回家去吧!反正又不是炸彈不是毒品什麼的。就當他是小孩子喜歡上了某一種玩具唄……

    小邵說,是啊是啊嫂子。我們雖然不再認為他瘋了,但他的精神畢竟的,總歸的……我的意思是,還是不要太刺激他……

    那一天我以損失了四萬元的代價,終於獲得了自由。

    當我離開那間高幹病房時,感到骶骨部位倏地一陣劇疼……

    列位,列位!——我們人類長尾巴的過程,好比壁虎和晰蜴類大小爬蟲一出世竟沒尾巴一樣,是非常不樣的預兆!

    我們都知道的,壁虎和晰蜴類大小爬蟲的尾巴,對它們是何等重要!如果沒尾巴,它們在遇到天敵之時,又怎麼能靠施展「斷尾求生」的高超伎倆化險為夷,轉危為安呢?尾巴簡直就是它們的系命法寶啊!一出世竟沒尾巴的小壁虎和小晰蜴,肯定將惶惶不可終日,縮在牆縫裡輕易不敢出來吧?肯定沮喪得經常哭泣吧——倘它們也人似的會哭的話。

    可尾巴對我們人又有什麼用處什麼意義呢?難道不是完全沒用完全沒意義的東西麼?我們的一萬五千年前的祖先就不曾長過尾巴的呀!科學家不是早就在懷疑,其實人類並非是由長尾巴的猴子變種過來的麼?所謂「返祖現象」這一解釋,不是太牽強附會,太不能自圓其說了麼?

    一個開始發現自己長尾巴的人的不安和恐懼,是比壁虎和晰蜴一出世竟沒長尾巴的不安和恐懼巨大百倍的。因為我們必然地要想——哦,上帝呀!我怎麼了?我為什麼和別人不一樣?它們卻是不會這麼去想的……

    起初我以為自己骶骨那兒不過長出了骨刺,沒太在意。四十六七的人了,這兒那兒長骨刺不足為怪。無非不能久坐。久坐挫痛。但我那些日子並不寫什麼,何必久坐?至於讀書,我一向是習慣於仰躺著讀的。

    後來我就在意起來了。不能不在意了,因為骶骨那兒的硬梆梆的包,頂端開始變尖了。連仰躺著讀書都不可能了——那兒一著床就疼。

    我首先想到的是癌。當然,四十六七歲的人,生癌也是不足為怪的。可若生在自己身上,畢竟不像生在別人身上那麼想得開。那麼不在乎,那麼無所謂。

    我沒敢告訴妻子。儘管她一向對我這個只善於爬格子、再沒什麼其它本事可言的丈夫,持一種有也可無也可的態度。但我猜想,一旦真的沒了我,沒我的日子絕不會比有我的時候強到哪兒去。她也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了,重找個丈夫肯定不是太容易的事兒。現而今,中國的四十多歲男人,倘若失偶,我以為別的男人們是大可不必陪著掉眼淚的。就算夫妻感情原本不錯,那失偶的男人的悲傷,很快也會過去的。悲傷一過,他們的眼睛便會比以往更加地沒了管束,專往二十多歲的滿大街都是的夏季裸胳膊裸腿冬季服裝一個比一個新潮的姑娘們身上瞟。這一事實對四十多歲的寡婦或離婚女性明擺著是相當不利的。既不利又不公平。而且將越來越不利越來越不公平!我可不願我的妻子因了我而憎恨時代的世風日下!

    於是我背著妻子去醫院檢查。在外科候診處,我見到了我頂不想見到的人——老苗。

    不想見到也得主動打招呼啊!

    我說:「老苗,也來看病呀?」

    他說:「不是我來看病,是陪你嫂子來看病。」

    「她人呢?」

    「已經進門診室了。」

    「哪兒的問題?」

    「可能是生了骨刺吧。骶骨那兒。當然,也不排除是什麼癌」。

    他憂鬱地歎氣。

    我也歎氣。一方面表示對別人的同情,另一方面為自己。

    我安慰他:「想開點兒。萬分之幾的比例,哪兒那麼巧就攤在嫂子身上呢?」

    他又歎氣。喃喃地嘟噥:「是啊,哪兒那麼巧就攤在她身上呢?」

    聽他口吻,倒好像他的憂鬱,他的歎氣,完全是由於自己的老婆攤不上什麼癌似的。

    一位秀眉秀眼,臉龐白裡透紅,紅裡透粉的護士從走廊盡頭姍姍走來。老苗一發現她,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我無話找話地說:「嫂子情緒還穩定吧?」

    老苗只顧望那女護士,沒聽我的話。他忽然起身說:「對不起,我認識那女孩兒,得向她咨詢幾句!小高!小高!小高你越發漂亮了嘛!大姑娘樣兒了嘛,完全長開了呀……」

    他已迫不及待地迎將上去,和那年輕漂亮的護士小姐熱情洋溢地周旋開了。模樣歡天喜地如同無憂少年,完全沒有在「作協」機關那種可敬長者的矜持勁兒了。

    唉唉,六十多歲的人了,還癡心妄想揪住什麼「青春的尾巴」呀!豈非瞎子點燈白費蠟麼?又不是「大款」,不過是「一小撮爬格子動物」的市級「領班」,再使盡渾身解數地作無憂少年狀,小姐們也是不稀罕「傍」你的呀!咋就連這麼一丁點兒自知之明都沒有呢?何況自己的老婆還在門診室設出來,結論尚不可知,還沒被明確判處死刑那!我因自己畢竟比他年輕二十來歲,臉上的皺紋明顯地比他少些,不免暗暗得意。也因他作無憂少年狀時的力不從心而產生一種快感。

    這時老苗夫人那肥壯又龐大的身軀緩緩從門診室移動出來了。她目光恍惚,見我正望著她,臉上擠出一種心煩意亂很不情願的苦笑。

    我走到她跟前,裝出關切的樣子問:「嫂子,不是癌吧?」

    她說:「醫生一時還下不了結論,讓我下周來做切片」——說著眼圈一紅,就要哭。

    我說:「嫂子,凡事兒別往壞處想。千萬別往壞處想。魔鬼定義中有一條——越往壞處想,結果十有八九越朝壞的方面發展。」

    她感激地說:「我聽你的。我不往壞處想。你見著我們老苗了麼?」

    我指著說:「他不在那兒麼!」

    她順我指的方向望去,頓時橫眉豎目,當著些人就開口罵:「這老不正經的!全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竟在那兒嘻嘻哈哈弔膀子!……」

    她彷彿一頭發了怒的河馬似的衝過去,揪住乾巴瘦小的老苗的耳朵,擰得他哇哇怪叫。那情形,如同當媽的在懲罰兒子。

    我忍住笑,暗暗祈禱——上帝保佑老苗的老婆千萬千萬別得癌症!保佑她比老苗長壽,哪怕僅僅比他多活一天!……

    他把我的兩萬元錢當兩捆兒白紙佔了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要他老婆比他多活一天,他就別指望再過一天愉快的日子了!

    門診室內高喊:「43號,姓梁的!」

    我趕緊應聲而人。

    一男一女兩位中年醫生。男的又在叫號,女的板臉問我:「怎麼了?」

    我說骶骨那兒長了一個包。

    「多久了?」

    我說沒多久。最近幾天的事兒。

    「趴床上。」

    我照辦。那窄床的塑料面兒很溫熱。由於老苗的老婆那肥壯龐大的身軀剛趴過的緣故無疑。

    「褪下褲子!」

    我又照辦。

    「你這人聽不懂我的話啊?連褲衩也褪下來!當我是X光眼啊?」

    我忍氣吞聲。遵命惟恐略遲。

    「哎,你來一下。」

    於是那男醫生撇下他正應付著的一個小伙子,來到床邊。

    「和剛才那胖女人長的一樣是吧?」

    「嗯。是一樣。」

    什麼東西戳在我那包上。我覺得不是手指,而是那男醫生拿在手中的鉛筆。

    我咧了下嘴,說輕點兒輕點兒,很疼呢!

    那女醫生說:「別這麼嬌氣,忍著點兒!」

    那男醫生說:「就是的!我用的是橡皮這端,又不是……哎我鉛筆尖兒怎麼斷了?」

    女醫生就吃吃笑。

    我說:「醫生,能否請教一個問題?」

    男醫生說:「只要不是無理取鬧的問題,你但講無妨。」

    我問:「咱們的祖先,也就是類人猿都不長尾巴,怎麼咱們那地方,也就是我長包那地方,又叫尾巴根兒呢?」

    女醫生首先替男醫生惱了:「叫你不要提無理取鬧的問題,你還偏提!不明白重新上學去!」

    男醫生則又用斷了尖兒的鉛筆在我那包上又狠戳了一下:「你這個包,真特別!肯定不是什麼好包!先給你開兩副膏藥貼貼看!

    被撇在那兒乾等著的小伙子抗議了。說怎麼他的包就那麼特殊啊?非得兩個醫生都湊過去?我也是那兒長了個包,比他的包還大!包面前該人人平等!……

    於是倆醫生瞠目相視。

    從醫院一回到家裡,我便從大衣櫃底下抽出號碼箱,打開看裡邊一捆捆的錢。錢真美麗啊!真可愛啊!真是瞧著讓人沒法兒不喜歡不眉開眼笑的東西啊!整整齊齊十一捆兒,在我看來,像一胎十一個嬰兒,互相擠著躺在同一個嬰兒車裡睡著似的。媽的巧取豪奪的老苗!媽的不是玩藝兒的小邵!他們強佔去了我四個可愛的小寶寶呀!還說是四捆兒紙,做記錄卡片兒用!怎麼倒霉吃虧的事兒都讓我攤上了呢?

    我輕輕將錢從皮箱裡一捆捆捧出來,放入一個紙袋裡。我想我得先把這十一萬存上。悠悠萬事,唯此為大。那號碼箱被我用刀撬過剖過,拎不出去。別人見了會對我起疑心的。我想這十一萬肯定是我這一生中最巨大的一筆存款了。物價天天上漲,人民幣年年貶值,沒十來萬存款,我和我妻的晚景,要不淒涼才怪了呢!

    銀行裡那一天人多。我填了存單,耐心排半個多小時才排到窗口。

    我先將存單遞入。業務員,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看了看存單:「十一萬?」

    我點點頭:「對。十一萬整。」

    坐在小伙子對面,正用驗鈔器驗鈔的姑娘,抬頭瞟了我一眼,並和小伙子交換了一個飛快的眼色。

    我懂她那眼色的含意——霍,心裡很得意。

    存錢的感覺真他媽的好!

    我指的當然是將一大筆錢存在自己的私人存折上那一種感覺。

    近幾年來,我一直想找到一種好感覺。但好感覺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篩遍了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的二十四小時,卻不曾找到過。得獎的感覺已經談不上有多麼好了。去年我得了大大小小五次獎,獎金加在一起才六千元。而且有的文學獎竟是靠生產煙、味素、鞋、和婦女衛生巾的廠家「慷慨」贊助的。靠後一廠家贊助的叫「舒爾陰」文學獎。我估計我即使寫到八十高齡,大概也不會與某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廣告色彩的文學獎有緣了。因為這樣的文學獎就像某種好感覺一樣,似乎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了。只能靠自欺欺人去體驗了。

    沒想到我在銀行的存款窗口才真正找到了好感覺!

    存錢的好感覺就是好!

    如果每個月都能往自己的私人存折上存幾次錢,每次都能存個十萬二十萬的,我相信,人的脾氣不好也好了,心情不好也好了,不熱愛生活也熱愛生活了!不擁護這個時代也擁護這個時代了!

    「你給我的這都是什麼啊?」——我的紙袋兒又被從小窗口推了出來。

    我說錢唄!不是錢還能是什麼啊?

    「錢?那你到別處去吧!我們這兒不收你這種錢!」小伙子望著排在我身後的人高叫:「下一位!」

    於是我身後的人將我往一旁推。

    我火了。也將那人往一旁使勁一推,重新佔據了窗口。我說你這位同志什麼意思啊?我的錢一不是偷來的,二不是搶來的,為什麼你不收我的錢?

    小伙子很有職業涵養地說:「你那是錢麼?你拿出來讓大家見識見識!如果大家都說你那是錢,那就證明我眼睛有毛病了。不適合干我的工作了。我自動辭職!」

    「好!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不是我激你說的,大家都聽到了!」——我臉紅脖子粗地從紙袋兒裡掏出一捆兒錢給人們看。

    所有的人竟都說我掏出的是一捆兒白紙。而它在我手中,在我眼裡又明明是錢!

    我又將錢遞向小伙子對面的姑娘。我說是不是錢,誰也先別妄下結論!我說姑娘啊,誰的眼睛都可能一時出問題,麻煩您,就算我求您在驗鈔器下驗一驗!如果驗鈔器證明這是錢,你們今天不給我存上是不行的!

    那姑娘皺著眉說:「驗鈔器是驗假鈔的!假鈔那也得像個錢樣兒啊!不像個錢樣兒能叫假鈔麼?可你那是一捆兒什麼?那是一捆兒光板紙!紙上一無所有你叫我驗個什麼勁兒呀!」

    一無所有?!——我說一無所有?!我指點著問,這不是毛、劉、周、朱四偉人頭像麼?這不是「壹佰」兩個字麼?還有這兒……這兒不是「中國人民銀行」幾個字麼?……

    那姑娘一時被我的話噎住,張了張嘴,衝口而出三個字是——「神經病!」

    於是所有的人都說我「神經病!」

    於是警衛走到我跟前,虎著臉往外驅逐我。我不太敢和他叫板。因為他手中拎著電棍。

    ……

    離開那一家儲蓄所,我又去到過五六家儲蓄所,但在每一處的遭遇都是一樣的。

    我有點兒近乎發瘋了。

    絕望之際,我靈機一動,從一捆兒錢中抽出一張,在路上攔住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

    我裝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說親愛的小朋友,幫叔叔個忙兒。你用這一百元錢去買兩支雪糕,你一支,我一支。找的錢全歸你!

    小孩子高高興興地接了錢跑著去買。我則站在一棵街樹的樹蔭涼下等他。

    一會兒他一手拿著一支雪糕顛顛兒地跑回到我跟前。

    我接過一支雪糕,問他:「是用叔叔給你的一百元錢買的麼?」

    他說:「是啊!」

    我怕他騙我,逼他掏出找的錢給我看。他順從地掏出給我看。

    我又問:「那賣雪糕的老頭兒沒對錢起疑心麼?」

    小孩子上上下下將我打量了一番,出其不意地反問:「那你給我的是假鈔麼?」

    我尷尬地一笑,趕緊說不是不是。

    可那孩子已經對我起了相當大的疑心。分明的,開始把我當成一個專門印製假鈔的罪犯了。

    「就算我沒見過你,你也沒見過我!」——他一溜煙兒跑了。跑著跑著,雪糕掉在地上。轉身想撿起來,見我在望著他,膽怯地又跑……

    我吮完那支雪糕,又從一捆錢中抽出一張,故作鎮靜地吹著口哨,溜溜躂達地走向那孩子買雪糕的冷飲車。

    走到跟前,我搭訕著說:「天真熱啊!」

    賣雪糕的老頭兒說:「是呀!今天三十多度呢。來支雪糕?」

    我說:「來十支吧,最好給我個塑料袋兒裝著。」

    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百元大鈔遞將過去。

    老頭兒剛伸手欲接,手還沒碰到錢,趕緊一下又縮回去了。他抬頭看我一眼,目光驚恐。彷彿我是化作人形的、從陰間來的無常。我手中拿的也不是百元大鈔,而是索命的碟牌,他一旦接了,當即就會倒在地上,一命嗚呼似的。

    老頭兒結結巴巴地說:「這位爺,我不收您錢了!我白送給您吃還不行麼?」

    我說:「這是什麼話呀!我於嘛佔你的便宜,白吃你十支雪糕哇!」

    老頭兒說:「不算佔便宜不算佔便宜,大熱的天兒,您這位爺白吃我十支雪糕有什麼不行啊!」

    他說著,已打開冷櫃蓋兒,二五一十,抓夠了十支雪糕用塑料袋兒裝著,硬往我手裡塞。

    此時又有一位婦女停住自行車買雪糕。她瞧著老頭兒對我戰戰兢兢,低三下四的情形,如同瞧著一個受欺壓而又絲毫不敢反抗的可憐老人在地頭蛇面前的畏怯。

    我受不了她那種敢怒卻不敢言的旁觀。更不願被當成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敲詐勒索的地痞惡霸。見有更多的行人駐足於周圍,於是明智地將手中的錢往冷櫃上一拍,大聲說:「得得得老頭兒,我也不買你的雪糕了,算我是個大傻瓜,白給你一百元錢行不行?」——說罷,明智地抽身便走。

    我聽到老頭兒在我背後嘟噥:「拿一張白紙當一百元錢,非從我這兒買十支雪糕不可!唉,惹不起哇!這是什麼世道了呀!」

    又聽那女人憤憤地說:「你們這些看熱鬧的大男人,怎麼一個個的全沒點兒起碼的正義感?為什麼不把那傢伙擰送到派出所去!……」

    於是我走得更快。

    我終於徹底明白了——十一萬,十一捆兒嶄新的百元大鈔,在我眼裡看來是錢,而在一切的別人眼裡看來,不過是一捆兒捆兒白紙!成捆兒去存是白紙,單張兒拿著花還是白紙。也許除非讓別人替我花才不是白紙。比如那個七八歲的男孩兒替我花,不就順順當當地花出去了麼?

    路經公用電話亭,我往精神病院給小悅打電話。在電話裡,我吞吞吐吐地問她,她那些錢好花不好花?

    她顯然覺得我問的奇怪,反問梁老師您那十五萬怎麼了?

    我說沒怎麼沒怎麼!說哪兒有十五萬呀,只剩十一萬了!

    她說梁老師,您想誣陷我啊?咱倆各十五萬,不是你一捆兒我一捆兒地當場對面分清的嗎?難道我會變魔術,會使障眼法,昧了你四萬不成?

    我說你別誤會。千萬別誤會。我分給了兩位朋友四萬!現而今,從中央到地方,不是都在提倡共同富裕嘛!

    她說你倒是把話說明白了呀!你分給朋友,那就是你個人的事了!與我無關了。什麼共同富裕不共同富裕的,我可沒你那麼高的風格!

    我說提倡是提倡嘛!允許人的境界在現階段有高低之分,有早覺悟晚覺悟之分嘛!又問,親愛的小悅啊,你都開始買什麼了?在哪兒買的呀?

    她說她存上了十萬。剩下的五萬,已經買了一台三十英吋的進口大彩電。和一組高檔音響,都是在本市最大的「國華」商場買的……

    放下電話,我去了「國華」商場。打算相機碰碰運氣,花出幾捆兒「白紙」,買回家大件商品。但有了在銀行和買雪糕的教訓,畢竟心虛。各個櫃檯轉來轉去,不太敢貿然。

    不想竟發現了老苗和他夫人。他們兩口子也在選電視。而且也看中了一台三十英吋的進口大彩電。老苗見到我時,那副尊容頓時極不自然起來,就像把我往井裡推過一次似的。

    我說:「老苗哇,這台彩電一萬八千多呢,錢帶夠了麼?」不待老苗開口,他老婆搶先替他回答:「夠!夠!我們帶了整兩萬呢!」

    老苗瞪他老婆一眼,生氣地說:「問你哪?你不開口,誰能把你當啞巴賣了呀!」

    我又問:「老苗,最近出版新書了?稿費收入頗豐啊!」

    老苗順水推舟地說:「對對,出版了兩本兒新書……」

    我說:「那我應該向你表示祝賀呀!明天我去你家取兩本兒簽名的贈書,拜讀拜讀唄!」

    他說:「不敢不敢……」

    我心裡窩火地說:「我非要不可!」

    老苗的老婆這時又說:「你聽他胡扯!他寫的書,得搭上出版費出版社才肯為他出……」

    老苗就對她吼:「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我心中早已清楚,什麼他媽的稿費,明明是用我的兩萬元來買進口大彩電!可當時自己也承認那是一捆兒一捆兒的白紙不是錢,這會兒自覺理虧,也就只有心裡窩火,不便戳穿事實真象。

    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買下了那台進口大彩電,心滿意足地離去,我恨不得追上老苗,當眾扇他幾耳光……

    我始終沒敢在商場買東西。

    兜裡沒另外帶錢,我也不敢「打的」回家。

    我像一個拎著沉甸甸的十一萬的窮光蛋。

    你有這麼大一筆錢,可是當錢花時卻是白紙,這是多麼巨大的不幸啊!

    我走著走著,忽然發現滿大街都是錢!這裡一張,那裡一張;有人民幣,也有美元,而且都是一百元的。

    人見錢在地上,還都是一百元的,那是沒法兒不動心,沒法不彎腰撿的。

    於是我東跑幾步,西跑幾步,凡是眼睛見到的就跑去撿起來。撿也撿不過來。以前我只在夢中撿過錢。沒想到那一天夢中的美妙情形變成了現實中的美妙情形!過往行人彷彿全都瞎了他們或她們的雙眼,沒有一個理睬被車輛帶起的一陣陣小風刮過來旋過去的錢。又彷彿都是億萬富豪,一腳踩住了也不屑於彎腰撿似的。但我並非「大款」並非富豪哇!我經常感到最缺的其實不是什麼所謂「精神」上的東西而是他媽的錢!有時也說缺的是「精神」上的什麼東西那都是說給別人聽的。世界上只有兩種人才喋喋不休地總在那兒嘮叨缺的是「精神」上的東西——那就是錢多得幾輩子花不完的人和想有那麼多錢卻注定了幾輩子也有不了那麼多錢的人。我還知道作家們十之八九其實和我一樣都屬於後一種人。這是一個圈子裡的小秘密。可是這秘密不能被戳穿,因為作家們十之八九都愛大談什麼「精神」,如果戳穿了,這世界不就太沒意思太不好玩兒了麼?也可以認為這是一個彌天大謊。是我輩當代中國作家互定了攻守同盟的一個引人注目的彌天大謊。只不過還不到由我們自己戳穿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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