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是一種冒險的游戲 正文 第六章
    如果想請教所謂人生意義,那麼去找男人吧!

    ——遺憾的是,往往會使你更糊塗。

    如果僅僅想活得快樂些,那麼就拜女人為師吧!

    ——她們一般不會使你失望。因為大多數的她們,並不被“人生意義”所困擾。而這是人快樂的前提之一。

    誰又敢說快樂的人生不證明著人生樸素的意義?

    空中打擊既是北約的軍事行動,也是相當“美國特色”的軍事行動。北約沒有美國,北約傲居於聯合國之上的氣勢不可能如此公然而又目空一切。北約員有美國,美國的態度倘不鮮明,倘不強硬,倘不主張轟炸沒商量——所謂空中打擊也很可能只不過是紙上談兵的威懾罷了。

    迄今為止,人類制止戰爭的方式不外乎兩種——以和平制止戰爭和以戰爭制止戰爭。

    伊拉克最終從科威特退兵,就不是被思想工作說服的,而是被“飛毛腿”導彈炸服的。

    戰爭制止戰爭的辦法,雖然是不得已的辦法,但往往又是非那樣不可的辦法。

    只有以和平制止戰爭這軟的一手,而沒有,甚至從原則上根本排除以戰爭制止戰爭這硬的一手,每使聯合國的和平官員和平使者,看法似一位位善良卻沒有權威的老婆婆。

    前蘇聯出兵捷克斯洛伐克的歷史事件,會否在二十一世紀在北約內部重演?

    那麼,在二十一世紀,誰來制止戰爭?誰來維護和平?

    無論對於克林頓總統本人,亦或對於美國,克林頓總統的排聞,實際上巳全無了半點幾所謂“桃色”,而被徹底塗上了“黃色”。

    據我想來,古今中外的一切緋聞,十之八九總是包含有性的內容的。若將這一部分內容的細節一一道來,難免都是會帶有“黃色”的意味的。

    就像一本《金瓶梅》,直接露骨的性的描寫,僅占二十分之一還不到的文字。幾乎所有此書的推祟者張口首先都要談它的社會認識價值,但又幾乎所有的愛書人,並不愛內容上田除了那並不重要的二十分之一不到的文字的《金瓶梅》。盡管田節本的社會認識價值肯定不至於受任何影響……

    克林頓——一個本世紀尾聲中陷人“性丑聞”事件無法擺脫的男人;一個幾乎將人的尊嚴喪失盡淨的男人;一個本世紀尾聲中最孤立無援的男人。

    我因此而同情他。

    當某些世人不禁贊賞希拉裡作為女人,作為妻子難能可貴的心理承受力和非同尋常的第三當事人姿態時,我心中想到的卻是他們的女兒。

    是的,我也羨佩希拉裡夫人的種種難能可貴。

    但我心中還是在更多的時候想到他們的女兒。

    她畢竟還算是一個少女。

    她可能是本世紀尾聲中心理遭到最嚴重傷害的少女。

    美國從不在乎他們的總統怎麼樣了。他們拋棄總統像拋棄舊鞋子。

    但是美國並未因此而一步步衰敗下去。

    幾乎所有的美國人都極為在乎他們的法律怎麼樣了。他們在乎這一點像每一位父母在乎他們的兒女怎麼樣了。

    這也許正是美國之所以強盛不衰的條件之一。

    坦誠——這是一種優秀的,有時甚至顯示出一個人的商貴性的品質。它在某種情況之下可以是矛、使最放肆的敵人也不禁心生敬畏;它在某種情況之下又可以是盾,有效地抵擋住最歹毒的敵人發動的攻擊。

    但坦誠是有代價的。其代價是——公開承認自己的過失、缺點和錯誤。甚至,需要公開承認自己在道德和品行方面不是完人。非但不是完人,還是理應受到譴責的人。更甚至,需要公開承認任何人都絕不願公開承認的屬於隱私中的那一部分丑陋。

    這需要極大極大的勇氣。

    在美國,一個平凡的人普通的人,企圖掩蓋某一事實——比如婚外性關系,可能反倒容易些。而一位總統要成功地掩蓋這一點,簡直比用手掌完全掩蓋住自己的臉還難。因為他的企圖掩蓋,必定刺激新聞界更大的窺隱癖——這一點在美國比在世界上任何國家都突出,可稱之為“美國綜合症”。也必定更加刺激起他的敵人攻擊的能動性。同時必定激怒法律。而這時他要龐付的已不單單是新聞界的騷擾,要抵抗的也不單單是政敵們的進攻了。他的最堅決的敵人,已經是權威遠在其上的法律了……

    當金世界的媒體仿佛都對美國的現任總統的桃色事件表現出手舞足蹈般的亢奮和激動時,幾乎沒有媒體評說到萊溫斯基的那位“親密女友”。而我覺得,一個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總統,身邊若有那樣的一位朋友,實在也是很恐怖的。

    萊溫斯基也是一個頗值得分析的人。這二十一歲的其貌平平的白宮女實習生,如果非是自己主動地、賣弄風情地去“傍”總統,顯然不至於在白宮那種特殊的時空內格外吸引總統的目光。我那兩位美國朋友告訴我,她除了對她的女友,至少還對十余人熔耀過她與總統的性私情。這一點我倒是相信的。國外的媒體也報道過這一點。那麼足見她是一個虛榮到何種程度的淺薄小女子了。按照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來分轎,她性心理的正常與否也是很值得懷疑的。

    克林頓總統因這樣的一小女子而受辱於世,實在也是令人大跌眼鏡的。

    而另一方面,斯塔爾身上也分明體現出一種陰暗的、堂面皇之利用職權的報復快感。因為他所調查的,乃是排聞的確實與否,非是報告一校涉及總統的風流韻事的性情節。

    於是斯塔爾給我的印象又仿佛是《悲慘世界》中的皇家警長秒威。沙威冷酷,但是並不低級庸俗。斯塔爾的報告,卻有既低級又庸俗的成分。太像我們中國時下打著“法制文學”招牌的某些既低級又庸俗的所謂“紀實報道”。

    民主是迄今為止人類所實踐的最進步的國家政體。但最進步的並不意味著是最完善的,更非最完美的。黨同伐異的政治現象與炒作成癮的新聞現象,每每也使良好的民主政體蒙上鬧劇的輕浮色彩。

    一只輪子從一輛行駛著的車上脫軸了——此種情況其實一般不常見,只不過是一種比喻。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

    讓我們且先不談論那輛車,而只說那只脫軸的輪子——結果會怎樣呢?它受到著貫力不能如人所願地一脫軸就自行翻倒。它向前滾去,帶有沖撞性,費力大,它則滾的快,滾的遠。在此過程中,可能有種種外作用成它的加速度。

    想想吧,它可能帶來多麼嚴重的交通事故呢?——後面的車為了躲開它,司機也許就采取不明智的應急措施——猝剎車,於是一連串的追尾、急轉彎,於是撞了別的車。於是脾氣不好的司機相互指責。雙方不冷靜,或僅僅一方不冷靜,於是由交通的事故演變為司機和司機的大矛盾……

    而那只輪子可能還在滾……

    有人追趕它,有人攔它,都是為了使它停止滾動,立刻停下。有人從車內探出頭望它,沖追趕它和企圖攔住它的人大加嘲諷——干嘛呀干嘛?!還嫌公路上不夠熱鬧不夠亂呀?!你們不是多此一舉嗎?於是也有人義憤了,像你們那樣做壁上觀就對啦!都和你們一樣就不亂啦!這時候總是需要交警的。交警是有能力之區別的。有的交警的能力適時地表現出來了。而也許有的交警的能力差點兒,疏導不得法,指揮也不當……

    於是公路上似乎更亂了……

    這時候還常會有人充當義務交警,但也許招至一片噓聲和罵聲。當然,也許相反,獲得如此好評——瞧那些交警,無能之輩;再瞧人家,那位要是交警就好了……

    但我想指出的是——那只輪子,它畢竟的、終究的會停止滾動。或是它自行停止的,或是被人追上被人攔住按倒的……

    誰都不希望公路上發生一只輪子脫軸的現象。而一旦發生了又有什麼辦法呢?一旦發生了,其後的種種,也幾乎是必然發生的了。

    我的眼看威脅世界秩序的國際風雲時,心裡便每每產生以上聯想。

    這聯想又漸漸形成了我一種總的理念,那就是——一只脫軸的輪子終究是不會滾出多遠的。它從脫軸並向前滾去那一刻開始,其實正是越滾越接近著它的翻倒。無論那因倒是自行的還是人的措施的成功。它在公路上造成員大的秩序混亂的時候,恰恰是,而且幾乎一向必然是它對公路秩序造成的破壞性接近結束的時候……

    報載美國前總統老布什在香港就以美國為首的北約轟炸南斯拉夫發表觀點時說——“那不是地獄的開始”。

    此話對南斯拉夫這一國家和它的人民分明有失公正。

    畢竟,南斯拉夫這一國家和它的人民經歷了七十余天的狂轟濫炸,許多平民家破人亡啊!但,倘我們平靜地來思考老布什的話,那麼他的話裡是否包含這樣的看法呢——一切終將結束,一切即將結束,一切必會過去我相信他的話肯定包含這一理念。肯定!

    而南斯拉夫人民在那七十余天災難性的日子裡,也肯定是靠同樣的理念支撐的——一切終將結束,一切即將結束,一切必會過去……

    是的,真的——一只脫軸的輪子,是絕不可能一直接下去,一直不停地擴大著它的破壞力而不結束的。

    區別是,僅僅是——世界以什麼樣的方式使它結束它的破壞力。

    用這種理念來看世界——迄今為止發生過的一切災難性的(指人為的,也指自然力造成的)大事件,都如同從一輛行駛的車上脫軸的“輪子”。

    一次世界大戰是這樣一只“輪子”——它過去了。

    二戰是——也過去了。

    中蘇兩國的冷戰關系是——它過去了。

    中印邊境沖突、中越邊境沖突,都是那樣一只“輪子”,都曾對兩國關系造成破壞牲,都過去了。

    中美兩國的冷戰關系最長久——但恰恰在它“滾”到最大的加速度的時候,它結束。

    “文革”時期的中國人反美情緒特別的高漲。

    但尼克松恰在“文革”時期訪問了中國,受到了毛澤東的接見。

    《中美聯合公報》恰成“文革”年代產生的中美兩國關系史上最具歷史意義的最重要的國際關系文件。

    目前的印巴邊境沖突,也是一只“脫軸的輪子”,也會很快就結柬就過去的。

    一輛行駛著的車的輪子為什麼會脫軸呢?歸根到底是人的責任——世界畢竟還沒實現所謂“大同”,“利益”二宇也便不是“大同”的。在不是“大同”的世界上,一概的人,包括最傑出的政治家、外交家、元首,都不可能按照所謂“大同”的理念參與處理國際事件和爭端。即使有少數傑出者的主觀理念是超前的、“大同”的,往往也無法左右客觀。

    那麼,人類就只有一次次接受“輪子”脫軸的現象。

    但是我深信,既然以前的“輪子”脫軸現象一次次結束了,以後也會一次次發生再一次次結束。

    因為人類令那一只脫軸的“輪子”停止破壞性滾動的經驗和能力,不是更小了,而是更大了;不是更少了,而是更多了;不是更簡單化了,而是更能動了……

    故我對世界的總態度是極其樂觀的。

    在二十一世紀,又會有什麼中美之間的冷戰局面形成呢?

    我深信是不會的。

    在二十一世紀,會有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嗎?

    我深信是不會的。

    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的導彈轟炸了中國駿南使館——這一件非常具體的“輪子”脫軸事件已經過去,已經結束。而且應該從中美雙方的國家利益的理念上被認為過去,被認為結束。是中國人用抗議的方式阻止住了那一只“輪子”的滾動。美國人把它撿回去了,又安在自己的車上了。

    確乎,在美國有某些一貫反華並繼續反華的政治人士。

    但我認為他們的作用和影響還算不上是美國這輛車的一只“輪子”,只不過是驅動軸的常規的性能質量問題。

    確乎,在中國因而激起過較強烈的針對美國的民族情緒,但這種情緒也算不上是中國這輛車的一只“輪子”,只不過是應急反應。

    已經發生過的一切國際關系中嚴峻的大事件,都一件件地結束了,過去了。證明它們都不是“地獄的開始”。今後還要發生的,也將一件件地結束,一件件地過去。

    人類的“地獄”還沒形成呢,因而不會有它的開始。

    中美關系,中國與北約的關系,以及中國與世界上一切其它國家的關系,如果是這樣的關系就好了——符合國際關系准則的,就態度明朗地支持;違背的,就反對——而且,每一次支持和每一次反對,都只是針對非常之具體的“輪子”脫軸的國際危機現象。

    這樣我們就不需要討論和研究旨在針對任何一國的什麼所謂長期對峙策略了。美國有某些政治人士長期在於這種旨在針對中國的事。

    不知為什麼他們不感覺累。

    我們中國人其實大可不必這麼的累。

    國內的事難道還不夠我們中國人累的嗎?我們不反美,但我們不承諾不反對美國的任何一次國際行為。我們希望和美國友好,但不以謅媚為友好的前提。

    我看中國對美國的策略,推而廣之,對北約的策略,再推而廣之,對世界上一切國家的策略——能一以貫之地遵循這麼一條明朗的而不是暖昧的,積極的而不是巴結奉迎的原則,也就幾乎足夠我們這樣,誰競真的會以“冷戰”對待我們?即使真的那樣,又能奪中國之何呢?脫軸的輪子滾不遠。

    一個事件的開始正意味著一個事件的結束,不管那是怎樣的事件——“輪於”翻倒,有價值的便是剩下的經驗和教訓……

    來自美國的最新的一種說法是——連任總統的克林頓先生之心理很可能患有一種“病”。可愛的美國的心理學家們,替他們的飽嘗公開受辱滋味的總統作出醫學士的診斷——“孤獨求敗”。意思是站在人生成功的頂峰以後,對來之不易的輝煌油然心生出自我毀滅的傾向。心理學的結論經常是陰陽怪氣的。

    斯塔爾的“報告”一經輸入因特網,美國便等於在無禮地冒犯全世界。

    因為其中穢淫的內容,等於強加給了全世界的網上人類。

    美國等於在向全世界公然販“黃”。

    正如克林頓因自己的不誠實而一失足成千古恨,斯塔爾也將因自己歪曲了司法的尊嚴,並因自己變相地向全世界販“黃”而廣受譴責。他報告中那些色情內容,在K級電影和小說中,不值一提。但在引起全世界睹目的法案中,只能也只有被視為垃圾。

    “二戰”結束以後,“社會主義陣營”逐漸開始形成。考察所有社會主義國家的政治,其共同的特色可歸納數條,其中最基本的一條是個人崇拜。

    當忠誠與信仰發生矛盾時,人只有三種選擇——要麼履行忠誠的誓言,此時他的靈魂便背叛了信仰,死後難人天堂,除非他後來深刻仟侮,並獲得宗教的寬怨;要麼顧全信仰,也就是保持靈魂的原則,此時他必冒犯王權,並且必因而喪失王權賜給他的現實利益,甚至可能被王權視為叛逆砍掉腦袋;第三種選擇是自殺。

    誕生於半個世紀前的社會主義國家,幾乎一律限制,甚至根本取締宗教。於是信仰只剩下了一種內容,那就是政治思想。強大的政治宣傳使政治思想宗教化是很容易的。於是超越於民主制度之上的宗教化了的政治思想領袖,自然而然地帶有宗教領袖的色彩。

    政治人物一旦身處近乎宗教領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於是人類的近代個人崇拜現象不可避免地發生。

    美國人當然並非沒有信仰。他們的信仰就是民主和法律。他們信仰民主與法律的堅定超過對一切宗教的信仰。

    美國總統在美國人心目中是這樣一種人物——全美地位最高的“打工仔”,美國公眾是他的老板。任何一個最最普通的美國人,都有義務評說和監督他身為總統的表現如何,都有權利指責他稱職或不稱職。以監督總統為義務,以指責總統為權利。美國的政治特色,使美國的公眾特色也極為突出。大約沒有任何一個美國人會這樣認為——他的某一個同胞一旦當了總統以後,理歷當然地便是美國人民的精神之父或思想之父了。美國歷史上是很出現過幾位可被尊為精神之父或思想之父的傑出人物的。但是他們都並投產生過做總統的念頭,美國公眾當然也就從汲選過他們。

    據我看來,就“帥哥”風度面盲,克林頓是一位僅次於肯尼迪的總統。他所犯的“錯誤”,是一位“帥哥”式的總統需極難能可貴的自律定力才可避免的。他顯然做的並不那麼難能可貴。

    全世界的新聞媒介及大文化“工業”,其實都明顯地呈現著某種俗惡的傾向。這傾向又俗惡又現代。在它飼喂之下的當代人,似乎對許多事都已喪失了思考,一味地只要新聞,新聞,新聞!如同患了饑餓症的孩子張著大嘴不停地叫“還吃!還吃!”並且,越來越偏食於刺激性食物。

    美國特色的政治,一向和美國的歷屆總統們玩“憋死中”。美國總統們的最佳成績,只不過是和模。稍有差失,則身敗名裂。他們永遠都休想操縱美國特色的政治。他們永遠是那一特色的政治操縱的對象。即使他們的傑出和偉大,也無不是在這一前提下發揮的。

    正是基於這一良好願望,在總統先生陷於空前性丑聞那些難堪的、狼狽的、屈辱的、羞恥的日子裡,中國新聞界低調報道。正是基於這一良好願望,在總統先生在全世界面前灰溜溜不得不夾起尾巴做人的日子裡,我們的江澤民總書記邀請總統先生訪問中國。

    我想,總統先生對於自己在那些日子裡,在美國和中國的不同感受,一定記憶猶新吧?但是今天,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的導彈,悍然轟炸我駐南使館,造成我使館新聞工作者的死傷——這除了令我們中國人、令世界其他各國和聯合國安理會震驚外,是否也同時意味著更多的什麼呢?

    我們中國人感到,克林頓總統先生在性丑聞中夾起的尾巴,今天似乎豎得太高了。但是總統先生座談有一些起碼的自知之明,您的任期已經不久了。您個人的政治表現的尾巴在全世界豎得再高,能變成美利堅合眾國永遠飄揚的國旗嗎?

    我想告訴克林頓總統先生——我非常遺憾的是在您陷人性丑聞的日子裡,我曾寫了不少文章表達對您及您夫人您女兒相當同情的文章。願上密保佑,藏身上沾染的血腥之氣,不會沾染到您的妻子及您的女兒身上。當您覺得她們活著對您是莫大的個人幸福的時候,也替那些在您參與導演的空前戰禍中失去了妻子、丈夫、父母和兒女的人們想一想……

    我祟尚理念,恰因我屬性情中人。性情中人,一般是較難本能地內政自己對人對事的態度、立場、觀點、好惡而又不理聲色的。理念的定力是我身上所缺少的。這缺少每使我的言行不禁地沖動起來。一旦沖動,幾乎無所顧慮,無所諱畏。四十歲以前的我,尤其如此。

    依我想來,倘一個人,從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並無時代空白地活過來,思想卻一直善於與各個階段的“主流”政治思想一拍即合,被肯定為“成熟”,分析他那思想“成熟”的過程,我們是不是會不難發現那“成熟”的丑陋呢?我敢說,在全世界,自從“人性”二字被從人類的生活中歸納出來至今,從頑童到智奧,除了在當代中國人之間,在其它任何國家都沒有仿佛那麼嚴肅認真地、煞有介事地討論過,更沒有辯論過。

    討論和辯論發生在當代中國,是非常耐中國人尋味的。而這正是我們中國人抱怨人世變冷了的原因。

    日本人曾被視為“理念的動物”。

    依我想來,我們相當多的中國人,在這一點上正變得極像日本人。現實得每每令同胞們相互之間備感周身發寒。

    十五六年間,產生了不少冷冰冰的“中國特色”的理念思維之標本。

    比如將“優勝劣汰”這一商業術語和競賽原則推行到社會學科的思想領域中去。一件產品既劣,銷毀便是。但視一個人為“劣”的標准由誰來定、由何而定呢?一個生存競爭能力相對較弱的人,則就該被視為一個“劣”的人嗎?這種標准老板們定出來,他人自然無話可說,但是要變為國家意識是否可怕呢?接著的問題是,在一個十三億人口的國家裡,究竟能采取多麼商明的方式“汰”掉為數不少的“劣”的同胞呢?“汰”到國界以外去?“汰”到地球以外去?幸而我們的國家並沒有聽取某些人士的諫言,我們的大多數同胞也沒有接受此類教誨。所以我們才有國家行為的“再就業工程”、“扶貧工程”,才有民間行為的“希望工程”……

    一頭象落入陷阱,許多象必圍繞四周,不是看,而是各個竭盡全力,企圖用鼻將同類拉出,直至牙斷鼻傷而戀戀不忍散去。此獸性之本能。

    人性高於它,恰在於人將本能的行為靠文明的營養上升為意識的主動。

    倘某一理念是與此意識相反的,那麼實際上也是與人性相背的,不但冷冰冰,而且丑陋的理念。

    人性永遠拒絕這一種理念的“合理”性。

    我的同代人以及我的上代人上上一代人,大約都不得不承認——自從一九四九年以後,在我們這個人口眾多的國家,人性及人道主義教育是那麼的薄弱,根本不曾形成為什麼“環節”。一切文藝及文化載體中,稍涉對人性及人道主義的反映,便會被扣上種種政治性質的罪名,遭到口誅筆伐。而作者也往往從此厄運降臨。縱觀建國後十七年間文藝和文學的全貌,幾乎沒能向中國讀者和我們的青少年,提供什麼人性及人道主義的優良營養。與此相反,階級斗爭的哲學,上升為惟一正確的社會原則。乃至於連《雷鋒日記》中,也有一句令今人談來不寒面栗的話——“財階級敵人,要像寒冬一樣冷酷無情。”——這也是一種冰冷的理論。這一理念,一旦在育少年的頭腦中被當成“真理”,當成至商的原則接受,在“文革”中冷酷地予以實踐,便是符合規律的了……

    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是——在兩次關於人救人值得不值得的討論之間,生命受各種各樣危害最多的,乃是中國的許多老人、婦女、兒童和青少年!預見死不救的,又大抵是男人!而抱臂旁觀的,也大抵是男人!而明明有能力教,卻要等錢遇到了手裡才肯一救的,還是男人!

    成了作家,我在自己智力所及的前提之下,多少領路到了一些自由想象的快樂。

    但我對於自由思想的極力的渴望,尤其是對公開表達我的思想的權力的渴望,也是何等之強烈啊!

    想象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是不一樣的。

    在古今中外的戰場上,戰馬捨生救戰士的事多多。戰士落難,往往還要殺了戰馬,飲它的血,食它的肉。

    人善於分析人的心理,但目前還沒有一篇文字,記錄過戰馬將要被無奈的戰士所殺前的心理。

    連布封也沒寫到過。

    倘我為戰馬,倘我也落此下場,倘我後來又有幸輪回為人,我一定將這一點當成我的文學使命寫出來……

    我相信戰馬那時是無怨無悔的。雖然,我同時相信,戰馬也會像人一樣感到命運的無限悲愴。

    倘我為戰馬,我也會凝視著戰士向我舉起的槍口,或刺向我頸脈的尖刀,寬宏又鎮定。

    因為戰斗或戰役的勝利,最後要靠戰士,而不能指望戰馬。因為那勝利,乃戰士和戰馬共同的任務。因為既是戰馬,我的眼一定見慣了戰士的前僕後繼,肝腦徐地,慘傷壯死。

    戰士已然如此,戰馬何懼死哉?

    正如我不情願做寵犬,我絕不做那樣的一類馬——“就是那些在奴役狀況之下看似自我感覺最良好的馬,那些只為著人擺闊綽、壯觀瞻而喂著的馬,供奉著的馬,那些為著滿足主人的虛榮而戴上金銀飾物的馬。它們額上覆著研麗的一撮毛,頂鬃編成了細辨,滿身蓋著絲綢和錦氈。這一切之侮辱馬性,較之它們腳下的鐵蹄還有過之無不及。”

    是的,縱然我為馬,我也還是要求一些馬性的尊嚴的。故我寧肯充當役馬,也絕不做以上那一種似乎很神氣的馬。因為我知道,役馬還起碼可以部分地保留自己的一點兒脾氣。以上那一種馬,卻連一點兒脾氣都不敢有。人寵它,是以它應絕對地沒有脾氣為前提的……

    我也不做賽馬。

    我不喜歡參與競爭。不喜歡對抗式的活動。這也許正是我幾乎不看任何體育賽事的主要原因……

    “最是秋風管鬧事,紅他楓葉白人頭”——人在節氣變化之際所容易流露的感傷,說到底,證明人是多麼容易悲觀的聞!這悲觀雖然不一定全是做作,但與那小草、小蝶相比,不是每每訴說了太多的自哀自憐嗎?

    在法國小說《雙城記》中,關於釘子的一段描寫使我留下至今難以磨滅的記億——暴動的市民在女首的率領之下夜襲監獄,見老更夫躺在監獄門前酣睡著。女首下令殺他,聽命者殊不忍,說那老更夫乃是一位善良的好人。但在女首看來,善良的好人一旦醒來,必然呼喊,則必然破了“革命”的大事。於是親自動手,用鐵錘將一根大釘砸人老更夫的太陽穴——後者在渾然不覺中無痛苦地死去。盡管書中寫的是“無痛苦”,但我談到那一段時,仍不禁的局身血液滯流,一陣冷顫……

    革命和反革命鎮壓革命的手段,每每具有同樣的殘酷性。“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這一句話,細思忖之,難免的令人不寒而栗……

    故我確信,有些人類的內心裡,也肯定包藏著一根釘子。當那根釘子從他們或她們內心裡穿出來,人類的另一部分同胞就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危害。

    一個事實恐怕是——人類面臨的許多災難,十之五六是一部分人類帶給另一部分人類的。而人類最險惡的天敵,似乎越來越是人類自己。

    有些夢想,是靠人自己的努力完全可以實現的。而有些則完全不能實現,只能寄托於時代的國家的發展步伐的速度。對於大多數人,尤其是這樣。比如家電工業發展的速度加快了,大多數中國人擁有電視機和冰箱的願望,就不再是什麼夢想。比如中國目前商品房的價格居高不下,對於大多數中國工薪階層,買商品房依然屬夢想。

    現在,我就剩下一個夢想了。那是——在一處不太熱鬧也不太冷清的街角,開一間小飯店。面積不必太大,一百多平米足矣。裝修不必太高檔,過得去就行。不為賺錢,只為寫作之余,能伏在櫃台上,近距離地觀察形形色色的人,傾聽他們彼此的交談。也不是為了收集什麼寫作的素材。我寫作不靠這麼收集素材。根本就與寫作無關的一個夢想。

    究竟圖什麼?

    也許,僅僅企圖變成一個毫無動機的聽客和看客吧!既毫無動機,則對別人無害。

    三十年前還有許許多多的中國人,他們和她們的人生願望其實是很低的,比如只不過是想當中小學教員,甚至是當鄉村的中小學教員,而且一定能當得很出色,卻也被無情地剝奪了擇業的資格和權利……

    由那個像那英而命運和那英天上地下截然相反的妨娘,叫我怎能不想到當年那許許多多人生願望其實很低,卻一輩子被剝奪著資格和權利的中國人?……

    我為他們和她們愀然。

    在時代與人的這一種互應關系中,時代與人各得其所。時代以它寬容的姿態獲得了它本身的豐富多彩和積極豁達,而人以胸中有數的自控尺度獲得到了張揚天性的權利和益處。

    在文學中,“羞澀”一詞較多地用以形容少女。

    在現實中,不禁地羞澀起來的卻尤其是少年。

    不信,你就觀察……

    有一個事實是無可爭議的——少年在美女人面前候忽臉紅的時候,其實比一位少女在她所暗戀的男人面前臉紅的時候更多。

    情形往往是這樣的——性情原來羞澀的少女那時以熱烈的目光直視男人;而即使桀驁不馴的少年,那時也會局促不安起來,在美女人面前犯了錯誤似的垂下他的睫毛。盡管他並沒犯什麼錯誤,行為規矩而得體……

    少女在她所暗戀的男人面前(眾所周知,大多數少女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有此經驗,面大多數少年卻只不過有類似的體會),往往表現得串真又愉快。她往往並不企圖掩飾她的偷快。恰恰相反,她正希望自己內心裡一陣陣洶湧著的愉快從眼裡從臉上從話語中傳達出來。她本能地悟解那一種愉快是美好的。而這便是少女純潔的一面,也便是人性透徹的一面。

    少女以愉快替代了羞澀。即使她天生容易羞澀,那一時刻她也會變得自然明朗。甚至會變得似乎長大了幾歲。於是,這使她自己也變美了。尤其可愛了。

    少年在陌生的美女人面前,則往往表現得失態又靦腆。

    規律是這種的——一個男童變成了少年,他開始以少年的目光觀察周圍的人們,包括周圍的女人們。並以少年的情感和心智接近她們。有時是被動的,有時是主動的。然而他自己並不能分清究竟是被動的還是主動的。如果她們呵護他,對他表示喜歡,則他必親愛她們。反之本能地規避她們。甚至疏遠她們。此時自尊已在少年的心裡如嫩筍般成長著了。他極其害怕他脆弱的自尊受到任何方面的傷害,尤其害怕來自女性方面的傷害。而他對她們的親愛,此時已不像兒童似的,僅為獲得依倔的快意。他開始以小男人的眼光視她們,開始被她們不同的美點所吸引。那美點也許是容貌,也許是性情。這時他的心底,已朦朧地覺醒著對女人的傾慕了。

    這時他變得模事,相當善解人意——尤其善解女人之意。甚至,會尋找機會表現自己的聰明和勇敢,以圖得到她的誇獎……

    少女在她所暗戀的男人面前,每每反少年之道而行之。她每每首先反對那男人的某項決定,每每首先反駁他的某些觀點。她假裝出很善於獨立思考的樣子。不是為了別的,僅僅是為了與他展開辯論。他越認真,她心裡越暗自得意。其得意中有愉快。所以,被暗戀著的男人又每每渾然不覺。“友邦驚詫”——這少女可是怎麼了?為什麼處處專和自己做對?……

    大多數少年卻不是這樣的。他在他所親愛的女人面前,每每表現得拘謹又靦腆。當然,他也是愉快的。但他的意識中似乎總有一種聲音悄悄告訴他——這愉快是不妥的,是應該感到羞恥的。所以他往往企圖掩飾他的愉快。他惟恐這種愉快不經意間從心底洩露。

    他認為那是他的一個不光彩的大秘密。於是他羞澀了。甚面棲煌,甚而不知所措。他的懂事,他的善解人意,他的聰明和勇敢,都往往是在以上那麼一種心理狀態下證明給某一個女人看的……

    而這恰恰是少年純潔的一面。

    少女心裡首先形成的是愛的熱忱,其次才是自尊。少女是在愛的過程中,直接或間接地積累了自尊的經驗的……

    少年心裡首先生長起來的是自尊,其次才形成愛的意識。他是在樹立自尊的過程中,直接或間接地積累了愛的經驗的……

    少女希望她所暗戀的男人忽略她才是少女這一事實,以看待一個女人那一種眼光看待她……

    少年則往往想象他所傾慕和親愛的女性,某一日忽而變成了少女,甚至變成了比自己小幾歲的少女。那麼,他在她面前,不是再也不必感到拘謹和羞澀了嗎?他反過來負起呵護她的責任,不是成了自然而然又理所當然的事了嗎?

    一個少年倘居然不曾在任何女人面前害羞過,那麼他長大了對於女性將可能是危險的男人。並且,因為一個男人少年時連這一種本能的羞澀都不曾產生過的話,那麼他以後也許對許多真的應該引以為羞引以為恥的事不覺羞恥。

    請觀察生活,必有足夠的根據證明——某些小人、無恥之徒,不擇手段以達到目的之男人,追溯他們的從前,幾乎無一不是以上那一種少年。

    可怕的是,這樣的男人在我們的生活中似乎瀝多了起來,而且正被另外一些類似的男人視為能人……

    於是問題產生了——我們的下一代在由兒童而為少年時,對於吸引他們的女性,是否仍會保持著一份本能的羞澀?亦或喪失甚至徹底地喪失?我們因其顯明的喪失值得高興還是值得憂慮——我困惑……

    但是我卻多次地見到這樣的情形——某種場合下,某類小小紳士般的少年,在年輕的眾多的女性之間,應酬自如游刃有余,甚至洋洋自得地打情罵俏……

    而男人和女人用笑聲慫恿他們,鼓勵他們……

    如此這般的生活浮土繪現象常令我出冷汗,暗覺恐怖。

    他們將來會是些能人嗎?

    會是些怎樣的能人呢?……

    某些自認為或被認為極“現代”的女性,對“女為悅己者容”一句話是很嗤之以鼻的。這當然是一種女性意識的“革命”。起碼,是一種“革新”。具體我這一個男人,內心是很支持的。但這並不等於我十分贊同“女為已容”,而且我發現,她們在主張“女為己容”時,意識其實是相當暖昧的。倘美容伊始,同性姐妹們竟汲看出來,尤其男人們竟沒看出來,尤其男友或丈夫競設看出來,她們其實是很索然很掃興的。倘他們明明看出來了卻視而不見,連一句廉價的誇美的話都不說,則她們不但索然不但掃興,甚至還會摔棒然起來快怏然起來有點兒自悲起來……

    這說明,“女為己容”,不過是她們一反“女為悅己者容”之歷史“潮流”的口號,呼喊似乎僅為引起注意。一旦被注意,尤其被男人們注意,便仿佛其容燦也其貌芳也了。

    故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古代,“女為己容”實在是女性們大苦悶和大不幸之事啊!為“己容”之女性們的命運,比起為“悅己”者容之女性們的命運,又往往悲涼得很,甚至悲慘得很啊!

    自建國以來,舉凡同胞,無論男女,倘問其最理想的求職願望,直言相告的也罷,諱莫如深的也罷,心裡大抵是——進政府機關。

    進政府機關於什麼呢?願望保守的當“機關”人員;爭強好勝的非做“機關”干部而難酬生平之志。

    又男人總是比女人重仕途,放中國男人恨不能一腳邁人機關大門的尤其多。

    既身在“機關”,多年過去,升或未升,就不但事關“機關”人的榮辱,而且最密切地關乎“機關”人的切身利益和心理狀況。升或未升的原因,又往往是復雜的、多變的,有時也是欠公平的。“機關”人被不公平地對待了,“機關”人也往往不敢過分地表示不滿。牢騷多多,也許會連下一次升的機會都提前斷送了……

    故中國的“機關”人們,身上都有一些普遍的共性。那共性也早已被中國人們熟知,此不贊述。

    故中國的“機關”人們,身上的人際擦痕和傷痕,從來是中國人中最多的。

    故在中國的“機關”人們之間,“背景”、“來頭”、“靠山”、“溜須拍馬”、“陽奉陰違”、“拉幫結派”、“上層路線”、“領導關系”等等話語,也是背地裡說得最多的。盡管不見得都那麼糟。

    這使“機關”人們所在的機關,不是“機關”,也似“機關”了。

    有許多人認為,人的精神的需要似乎是無限的。

    這是不正確的結論。

    有許多人認為,一個物質需求很低的人,其精神需求一定無限;一個物質需求太貪婪的人,其精神需求一定少得可憐可悲。

    這也是不正確的結論。

    事實上,物質需求很低的人,精神需求也往往體現出有限性。教授們在物質需求方面大抵是較容易滿足的人,而他們的精神需求不外乎便是讀書、音樂、旅游等等尋常之人喜歡的內容……

    事實上,物質需求太貪婪的人,精神需求也相應地體現出膨脹的特征。

    據統計,這世界目前至少向人們提供了四百余種滿足精神需求的內容。

    正常的人不會向往自己的精神都去遍那些內容裡享受幾次。

    而物欲難足的人,往往精神需求上也顯出貪婪性。

    都說“文革”是“瘋狂的運動”,此話國人說了二十余年了。

    一個人的瘋狂,往往是一輩子的事兒。十年是短的。十年後居然不瘋狂了,是幸運。

    但是哪有整整一個民族一瘋狂就十年之事?

    “改革開放”初年,對於要不要改革,要不要開放,立場上態度上確有“左”、“右”之分。

    如今整整二十年過去了。

    對於中國的事物,倘誰居然還動輒言“左”論“右”,他不是裝傻充愣嗎?

    跟這種裝傻充愣之人,你除了不屑於理睬他,還能怎樣?

    歸根到底,“左”的原動力是不遺余力的自我標榜,所要達到的是個人目的,所要實現的是個人功利。

    這麼看問題,無論從當年擁護“大躍進”的人和今天自我標榜“改革派”的人身上,都同樣可以看出“左”的馬腳來。

    近年我看的表演也實在太多了——從某些自我標榜的所謂“改革派”身上。

    無論早期的東方文化還是早期的西方文化中,人類對於自己祖先的想象,其實是很相近的。思維的雷同,意味著願望的比較一致——世界上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之間的關系,原來是兄妹或差不多等於是兄妹。人類乃這樣一男一女的後代。

    我們從這比較一致的願望中,似可分析出早期人類對於“男女平等”的普遍認同。

    我想,人類的潛意識裡,大約一直存著一種本能的、代代襲承的、女性崇拜的古老意識吧?這與弗洛伊德總結的“戀母情結”有相似之處,也有區別。佛氏總結的“戀母情結”主要是男性的“情結”,而且與性意識關系密切。人類古老的女性崇拜意識,卻基本上與性無關,或言關系甚徽。它主要還是體現為對女性的思與德的崇拜。即對“伴侶”的崇拜。不分男女,這一種崇拜都接近著本能。好比海龜一出殼便往海邊爬,是先天的。

    如此一想,“伴侶”二宇,豈非我們人類詞典中最偉大的一詞了嗎?

    男人什麼都可以沒有,但不能沒有伴侶。倘真的終生沒有,又不是獻身於宗教的男人,那麼即使是國王,其實也是一個不幸的男人。

    女人什麼都可以要,但她要這要那,即使獲得了許多許多,最後必定非要的,還是一個男人,一個伴侶。

    少年變成了青年,於是他開始學著以男人的身份接觸女人。如果他心中在少年時期深深印下過美好女人的情影,那麼他必然會以她為標准,去欣賞另外一些女人的美點或者發現另外一些女人的缺點……

    這青年後來自然變成了中年男人。

    若問他親愛哪一代女人,他往往困惑不能答;但若問他親愛哪一類女人,那麼幾乎每一個中年男人都能暢所欲言媚據道來。結果,問他的人一定會聽出,使他親愛的那些女人的種種美點,又幾乎總是緣生於他的記憶的印象,比較多地具有著過去時的某類女人的風情……

    歸根結底,男人眼裡所欣賞的亥人,或多或少,總難免具有他少年時感情所親近的女人的美點。

    所以,男人在少年時被什麼樣的女人吸引,長大了便滿世界去找相似的女人。如果一個少年經常在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環境中親近女人,那麼他長大了以後仍會經常去那樣的地方結識女人,並且往往會錯誤地認為,值得追求的女人當然最應該在那樣的地方。

    我知道,有一些少年,由於家庭的暴富,由於父母本身素質的俗劣,的確是經常光顧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地方的。

    我替這些少年難過……

    如果我的記憶沒錯的話(我知道,它是一天比一天糟了),那麼,這句話龐該是契河夫說的——一個正直的人,在狗的目光的注視下,內心往往會感到害羞的。

    “他的眼睛告訴了我”或“她的眼睛在說”一類話,在人類大約是越來越靠不住了。在中國尤其靠不住。復雜的靠不住的絕不可輕信的目光,像假冒偽劣產品一樣多。人與人“目光的交流”簡直成為一旬荒唐可笑的話。幾乎只有人與狗才可能進行值得信賴的“目光的交流”。

    狗的忠乃至愚忠以及狗的種種責任感,種種做狗的原則,決定了狗是“人世”太深的動物。狗活得較累,實在是被人的“人世”連累“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有民間新解——曰:“以健康為中心,活得瀟灑一點兒,想得開一點兒”。

    我們對老鼠的討厭,其實還由於它的尾。毛茸茸的尾巴畢竟比光溜溜的尾巴看著舒服些。干脆光溜溜的一毛不生的尾巴也還則罷了。偏偏鼠尾兩種都不是。老鼠的尾巴長著非常稀疏的毛。尾上的毛同樣是土灰色的。通常比體毛的土灰色淺。稀疏得有誰如果想數數,逮住了一只老鼠是一會兒就數得清的。比一條毛蟲身上的毛要少得多。而後的本色,與干屍一色。

    故我認為,人類的“文化”發展至今,既功不可沒地推動了社會的進步,也掩蓋了許多事實的真相。就如老鼠難看的毛色和它丑陋的尾巴影響了我們對老鼠眼睛的看法的客觀性一樣。我們僅僅對老鼠這樣其實也大可不必有什麼不安——但我們往往對人和對人間的某些事件也持相同的態度。

    故前人留給我們的歷史,以及我們將留給後人的歷史,包藏著種種的暖昧不明和種種的主觀誤區。

    所以在今天,人的思想的獨立性,應該格外地受到鼓勵、提倡、支持和愛護……

    現如今的中國男人,不是都互相起勁地批評甚至攻擊“浮躁”嗎?“浮躁”的確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也每每的有點幾。“浮躁”起來了怎麼辦呢?喝個一醉方休?郊游?釣魚?泡妞?服鎮定藥?到什麼有色情消費的地方去墮落一夜?……我承認這都是抑制“浮躁”的方式。但之後呢?“浮躁”是靈魂的“皮膚病”,常犯的呀!

    我自己克服輕微“浮躁”的方式是閉門謝客,關了電話,靜靜地在家裡看書。而且,當然要躺著看。

    如果我覺得自己染上了重症“浮躁”,那就去逛動物園。

    我們連殺過一頭牛,那是很殘忍的場面。先將中拴牢在木樁上。起初中不知人要對它怎樣,老老實實地被人拴。它們被拴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待到從人們的表情中看出不對勁兒了,晚了。於是牛預感到自己活不成了,牛眼中撲撲落下一串串淚來。牛此刻並不掙扎,只是悲哀而已。人舉起八磅十磅的大鐵錘,掄圓了,照准牛的腦門心就是一錘。於是牛發出“啤”的一聲悲叫。一錘,牛的身子一抖;兩錘,牛的身子又一抖。總要五六錘後,牛的兩條前腿跪下了。它已不再叫,只默默流淚。某些男知青,為了顯示他們的勇氣,爭奪鐵錘,搶圓了朝中的腦門心砸。再接著就有人取來了釤刀頭,也就是兩尺多長的大鐮刀頭,鋸木段似的,從牛的頸下往上“鋸”,於是血如泉噴……

    我一直想不明白,非是職業屠夫的一個人,為什麼會對親自參與血腥的宰殺之事,表現出那麼大的亢奮那麼大的興趣那麼大的快感呢?我們人類從古代就有屠夫這一職業,不正是為了大多數人可以遠避血腥的刺激嗎?連隊裡雖然沒有專職的屠夫,可是出現些個知青爭先恐後人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情形,也是多麼的不正常呢?細一思想,那又是青年人心理中多麼可怕的一面田?這可怕的一面,分明與“文革”中的紅衛兵暴行有直接關系……

    面遺憾的是,恰恰是在人和人之間,一部分人類和另一部分人類之間,一方將另一方逼上絕境之事比人對待動物,比動物對待動物的同現象多得多。古今中外,不勝枚舉。而且陰謀種種,險惡種種,歹毒種種,幸災樂禍旁觀取娛的丑陋種種……

    故人類將永遠需要一種自我教育,那就是——人性的世世代代的自我教育……

    我們發現了我們人類自己的意識特點——那就是,人是特別地習慣於將威猛作為“王”的資格。

    凡人懼怕的,人便懾服之,視為“王”。

    “王”這個宇,與“領袖”、“首腦”是有區別的。“領袖”和“首腦”,是因號召力和業績而獲擁戴的。但“王”非是這樣,“王”的地位是征服的結果。凡為“王”者,必先稱霸一方。故從前的中國,也將嘯聚山林的強盜頭子稱為“山大王”。

    帝王們或曰君王們,倘非世襲的,而是“打”來的江山,無一不是先為王,其後才是“帝”是“君”的。

    一個童心不泯的人,縱有千般缺點,在我看來,也必是可交為朋友的。

    不過,人世間,真正童心不渦之人,卻是越來越少了。都市裡尤其少。都市裡,人“單位”化了,“行業”化了,為著各自利益,明爭暗斗。仿佛被關在一個大籠子裡,彼此難親難和,躲又躲不開,人心裡城府便深。僅只在個人愛好上,可能還有童趣的表現。在對待自己同類方面,比賽著圓滑。崇拜英雄的中國人似乎越來越少,膜拜奸雄理論的似乎越來越多。人人都成了“厚黑學”博士或專家的時候,那就不是熊要跟人玩,而是人只有到深山老林裡去找熊作知交了……

    “文革”中,一些男人便公然地、肆無忌憚地將別人“當猴耍”,盡顯凌辱別人之能事。因為“文革”是空前的機會,條件不但“成熟”,而且“理由”符合“革命”。“文革”中人“耍”人的“程序”比當今一切事的程序都簡單,首先以“革命”的名義宣布一部分人為“異類”,於是一部分人成了“中鬼”、成了“蛇神”,於是似乎比猴還低等。既不但可以“耍”,可以捉弄,也可以大打出手……

    真的,我不喜歡特別喜歡猴子的男人。

    但,心態上像猴的中國男人,或像耍猴者的中國男人,依我看,現在挺多挺多的……

    一概地以富者為英雄,並且一概地不許問,反對問,甚至公開宣揚敢問者有罪,不許問有理,實乃渾賬的邏輯。也是與國家利益人民利益背道而馳的邏輯。

    同時,我也在此鄭重地告訴牟其中——關於我的書中張冠李戴那一件事,我已公開在報上以及我的書中致歉了。如果你尚覺不夠不滿,那麼你可以再舉行一次記者招待會,或者買斷什麼報刊的版面,或者買斷電台電視台的時間段,我將一定前去再一次公開致歉。僅僅再一次公開致歉,絕不言其它。甚至,致歉的詞句可由你們自己擬定,我去大聲地持稿照續。並且讀罷三鞠其躬……

    但是,若以你那一套生意經作為什麼“改革開放”的主導聲音,來批判我的書我的觀點,那麼你要三思而行!最起碼,你要找些相對有點兒水平的人,真的能從我的書中挑出我自己的言論,而不是無中生有而不是斷章取義地於I同時,要上升到國家立場國家利益的高度進行批判,而不能僅僅以你牟其中一個商人自己或一個公司的低級水平低級立場低級利益態度去批判。批判得有理有據,我公開表示向你的正確思想學習——倘還是水平如前販賣些胡說八道的批判“文章”,我不但是絕不會接受的,而且是一定要反駁的。

    盡管我現在頸椎病重,執筆已成苦事,但反駁吳越農之類人那種不三不四的“文章”——不謙虛地說,我一個人對付得了一群。

    依我看來,替別人廣而告之者,只要不是將劣的說成優的,將平庸的說成精彩的,只要不是肉麻的吹捧,所做便是大大的有益之事。既不但有益,而且絲毫無害。

    對那被一筆小錢雇了,面以寫文章的方式為他人實行報復的人,我是很鄙視的。起碼,目前是很鄙視的。這足見我的迂腐。我的思想既不符合現實之經濟規律,又不能超越於現實之上,而符合著理想主義的尷尬了。因為倘立足於現實,一千字一千元,或一萬元由一個人承包了東一小篇西一大篇地可持續性地獨自干,我不能不承認那錢掙的也較容易。較容易掙的錢當然是值得掙的錢。而倘立足於真理想主義的大境界,那麼其純潔的眼,是根本不該發現這種勾當的。丑陋之事,當不人理想之眼。既不人眼,鄙視又從何談起呢?

    “文痞”一詞,可理解為文人與痞子“交媾”的“雜種”。“雜種”非指物種學方面的後代,乃指文人與痞子二者人格特征的合成。凡“文痞”,身上既有投機文人的見風使舵,火中取栗,又有痞子那一種天生的刁滑性和無賴性。只不過其“痞”由“文”包裝了,後天“合成”為一種邪劣的假正經而已。

    考察中國正野文史及歷史,文人中少有很痞的典型。文人的劣點林林種種,但大多數文人,拒絕痞氣的沾染。痞主要的心理成分非僅僅是玩世不恭。因大部分玩世不恭者,不過將玩世作心理的盾,將不恭作寫在盾上的圖騰式宣言,借以自衛。但痞不是這樣。症主要的心理成分是自己層層捆扎的陰暗的惡毒。痞較普遍的心理私語是這樣一句話——“統統×他媽的!”這是典型的痞看社會的心理。也是典型的文痞看文壇的心理。區別在於,痞並不需要借了文的包裝掩蓋此種心理,而文痞一定要最充分地利用文的包裝。

    張春橋、姚文元之流及其爪牙,獲“文痞”丑名,乃因陰暗而惡毒的政治心理。“統統打倒”和“統統×他媽的”是同一種心理。但他們並不是用痞的技巧掩蓋此種心理。而是靠政治的權術和專制。故我一向認為,他們非是典型的“文痞”,面是文人與反動政客交媾的“雜種”。他們的人格特征;是文人的劣點和反動政客的劣點的集大成。

    文痞行徑是文痞們假文學之名而公開手淫的現象。目的是要引起公眾的注意。文痞是文學和“市場經濟”關系中的派生物。文學與“市場經濟”的關系,有時攜手合作,各得其所;有時相鄙皆見,分道揚鑣。這乃因為,文學畢竟是有個性的,而市場只有經濟規律的共性。個性不被共性所左右,個性就要作出犧牲。

    但文痞是沒有個性的。

    文痞存在的信條是——“有奶便是娘”。

    金錢本身自然非是什麼骯髒邪獰之物。即使在顯微鏡下觀察,鈔票上的細菌,並不比被公閱過的一張報上的細菌更多些,它只不過是交換商品的替代物。古時候人們也以貝殼、獸牙以及美麗的卵石為“幣”——可見錢本身與那些東西沒有什麼不同的屬性。

    我的理想——要毀掉鈔票的人,其實是想改變人類社會目前金錢分配方面的種種不合理現象。這想法本身無錯。因不合理現象確實存在。但這又不是現實的想法,因為“毀掉鈔票”並不能根除物質占有的不合理現象。

    應該看到,全人類多少個世紀以來,都在進行著怎樣使金錢分配合理性起來的努力,包括“革命”方式。並且,在許多國家,已經初見成效。“革命”的方式一般已被否定。因為人類的制度進步了,會找到比“革命”更好的方式。當然,合理性也是相對的。

    人類的發展,再不會以消滅富人為社會道義平衡的尺度,面龐致力於消除貧困,扶持窮人。最終,使幾乎一切人,都享受到物質文明的成果。如果不求一律乎均,完全平均,這個目標,是可以實現的。

    中國正在經濟發展中。一個時期商業規劃混亂,出現了暴發戶及窮富懸殊。這現象被同學們看在跟裡,故產生憤憤不平。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不應受指責的。

    一個成熟的商業社會是這樣的——有人想掙大筆大筆的錢並不容易,面大多數人要想掙足夠花的錢,又不那麼難。這是人類的一個理想階段。

    在一個成熟的商業社會,富豪們的金錢,不可能不匯人社會的商業大活動,成為變相的公有。比如香港巨富李嘉城、霍英東們。他們擁有的金錢,早巳超出了他們個人的消費,起積極作用於香港全社會了。

    世界上有許多大企業家,其個人生活是儉樸的。他們擁有的金錢,在社會各方面發揮積極的作用,自己享用卻並不奢侈。他們是可敬的,是當代英雄。

    只不過中國的某些暴發戶,一旦暴發就窮奢極欲。這是丑惡。要看到他們成為文明的資產者,需要時間啊!

    我認為——花天酒地其實很沒有意思的。試想,一個人那麼生活一周,可以,那麼生活一年呢?那麼生活十年呢?在最好的年華那麼生活十年呢?那真的是幸福嗎?生命耗於那麼一種生活,真的是值得嗎?

    這麼一想,我們便有了自己對金錢的原則性態度:1。我們看別人花天酒地,我們會厭惡。2。我們自己清貧時,由於我們能本能地厭惡花天酒地的生活,則我們會珍借我們掙得的每一分錢。因我們自己掙的金錢,因我們拒奢糜墮落,我們不但保持了良好的人生精神狀態,還能漸漸有點兒積蓄。3。我們積蓄多了,用於有限度地改善生活,贍養好老人,撫養好子女,使錢在我們身上體現最美好的價值。4。最後一點,應明白,我們只需使我們生活無憂無慮的錢就夠了。不要太貪多,太羨多。

    如果一個豐衣足食、生活無憂孟慮了的中國人還那麼不揮手段地追求金錢,則就是拜金主義者了!……

    時下新詞很多,隔不久便冒出一個“系列”。

    “跑官”一詞屬於一個小的“系列”。相應的就有了“亮話兒”與“潛頌”二詞。又“跑官”一詞,指的是一種現象。

    “跑官”也就是四處托朋友,找關系,探後門兒,傍權勢,為自己當官走捷徑的勾當。還是某些人自身的經驗總結?總之已成了人們都懂的一個詞。

    “跑官”的“跑”宇也用得好,活脫兒道出了那一種急促、忙碌和辛苦。時代畢竟進步了。處處有競爭。“跑”得不及時,別人“跑”在前頭,捷足先登,豈不悔之晚矣!

    科長向處長,或處長向局長提“意見”,霍地站起來,急赤白臉,朗朗大聲曰:“我不怕穿小鞋!我不怕打擊報復!這意見悶在我心裡很久很久了!今天當著眾人大家的面,我是非提不可!……我的上級你呀你……你為了工作,怎麼可以全然不顧借自己的身體啊!……”

    此乃“潛頒”之一例。似乎相聲裡用作過“包袱”的。也乃“跑官”者必備之技巧。

    疲憊的人們不是不想瀟灑,不是不願瀟灑,而是沒起碼的前提瀟灑。

    便只有疲憊下去。

    前些日子唱紅過一首流行歌曲《心太軟》。

    “不忍”就意味著“心太軟”。

    “心太軟”每每要付出代價。最沉重的代價是搭上自己的命。一種情況是始料不及,另一種情況是捨身取義。

    聯想回來,說口自們中國,從“文革”後至今,同樣的邏輯,在某些“文革”中的小人、惡人、政治打手那兒,也仍被喋喋不休地嘟噥著——大的政治背景那樣,我怎麼能不服從?我的罪過,其實一樁也不是我的罪過,全是“文革”本身的罪過……

    “文革”中狠心的事冷酷的事太多了。

    “不忍”之人的“不忍”之心體現得太少了……

    聯想得再近些,說現在——大家都知道,現在的中國,是很有一些人肯當殺手的。雇傭金高低幅度較大。從幾萬十幾萬二十幾萬到幾千幾百元不等。而且,時興“轉包”。每一轉再轉,中間人層層剝皮。最終的殺人者,哪怕只獲幾百元也還是不借殺人,甚至不借殺數人,不借滅人滿門。

    他們絲毫也沒了“不忍”之心。

    而我也真希望——現實生活中喜劇多發生一些,甚或鬧劇多發生一些。若人心不能在莊重的情況下兼容“不忍”二字的存在,於喜劇和鬧劇的發生中出現“心太軟”的奇跡,也是多麼的好啊!

    像世界上一切封建帝王統治史漫長的國家一樣,中國也是、個“官本位”影響深厚久遠的國家。於今,其影響雖已縮斂,但仍強勁地左右著許多中國人,包括許多大小知識分子的命運狀況。故中國人,以及中國大小知識分子頭腦中一再滋生出犬儒思想的陋芽,並玩世地將犬儒思想的方式,當成一種成熟、一種人生的大智慧、一種瀟灑似的活法,委實也是可以理解,甚至應予體恤的。在“官本位”的巨大投影之下,從獻身於官體制的官們,到依存於官體制的大小知識分子們,到受治於官體制的庶民百姓們,誰想站直了,都非是容易之事。相反,千萬別站直了,倒真的是一種有自知之明的表現。而且,只要習慣了,感覺也不是多麼的不好。有時甚至會獲得較好的很好的感覺。會獲得比企圖站直了還好的感覺。

    在王權的巨大投影之下,無論什麼人,若想站直了,就必付出代價。

    民主之所以對於人民畢竟是好事,就在於它徹底驅散了王權的巨大投影之後,使人人都有可能從心理上獲得解放,彎腰與不彎腰,完全出於自願,出於敬意的有無,而根本不必假裝做戲。倒是反過來了,有權之人,每每在人民面前作秀,以獲得人民的好感。因為人民幾乎無時無刻都有資格以民主的名義理直氣壯地說:“你的權力是我們給的,我們想收回給予別人,便可以那樣做!”

    對於中國當代大學生,多年以來,我頭腦裡始終存在著一個看待上的誤區。這誤區沒被自己意識到以前,曾非常地使我困惑。不明白問題究竟出在我自己這兒,還是只出在大學生們那兒。

    真的,實話實說,我曾多麼驚訝於他們的淺薄啊!

    中國當代大學生——他們是這樣一些人群;甚至,可以說是這樣一些孩子——智商較高,思想較淺;自視較高,實際生存的社會能力較弱;被成人社會看待他們的誤區寵得太“自我”,但他們的“自我”往往一遇具體的社會障礙就頓時粉碎……

    說到底,我認為,我們成人社會應向他們傳遞的是這樣的意識——學生還是應以學為主。不要分心,好好學習。至於誰該對國家更有責任感,結論是明確的,那就是中年人。責任,包括附帶的那份誤解和沉重……

    “文革”對文化進行了空前的幾乎是徹底的掃蕩之後,在當年中國人的精神空間發生了些什麼現象呢?

    首先是——“文革”的“旗手”江青自己,最耐不住一個沒有文化的時代的空前寂寞了。

    江青自己當年卻要看美國電影。比如《冷酷的心》,比如《海盜》,比如《飄》。在很秘密的地方看,拷貝是用美金從香港買的。

    “文革”的文化及文化現象,說明了好幾條接近著真理的社會事實。

    比如——在任何時代,文化的享受都同樣是分等級的。在政治時代是政治特權,在商業時代是金錢。

    比如——文化藝術其實是根本掃蕩不了的。想要實行“三光政策”的人,自己首先注定了比老百姓更耐不住文化藝術空間空白的寂寞。

    比如——老百姓有一種天生的本能,那就是他們能夠非常具有創造性地滿足自己的娛樂。實在沒了條件,連壓制他們娛樂權利的政治本身,竟也可被他們以娛樂的方式去對待。

    比如——政治一旦被娛樂化,政治就開始滑向庸俗了。而滑向庸俗的政治,其權威性也就開始瓦解……

    曹雪芹一生只寫了一部《紅樓夢》,而且後來幾乎是在貧病交加,終日以凍高粱米飯團充饑的情況之下完成傳世名作的。

    在我看來,這是很值得同情的。我一向確信,倘雪芹的命運好一些,比如有條件講究一點飲食營養的話,那麼他也許會多活十年。那麼也許除了《紅樓夢》,他還將為後世再多留下些文化遺產……

    全世界一切與苦難有關的優秀的文學和藝術,優秀之點首先不在產生於苦難,而在忠實地記錄了時代的苦難。

    文化人和藝術家的苦難,從來不是文化和藝術必須要求他們的。也和一切世人的苦難一樣,首先是人類不幸的一部分。

    如果說“絲綢之路”是一條商路,那麼,“走向美國”的路,顯然也是一條商路——“走向美國”的中國人,銷售的已不再是絲綢,而首先是自己。這說起來有些通航,但幾乎接近著事實。

    走在古代“絲綢之路”上的中國人,其艱辛(還往往一路險象環生)是在走著的時候;今天“走向美國”的中國人,其艱辛卻主要是在走到了以後。

    中國文字太豐富。有些字幾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比如“逸”宇。我總覺得是一個有仙氣的宇。是的,不是指它很容易使人聯想到神,而是指它很容易使人聯想到仙。那麼,神抵和仙人究竟又有什麼區別呢?我也說不大明白。可能僅僅在於氣質的不同吧?凡人遇到了神,不管是大神還是小神,心中都會生出敬畏吧?但仙一般都是不嚴厲的。仙是慈祥的。比如八仙中的任何一位,僅從形象上看,似乎也都是願意和好人交朋友的。仙一般是不故意擺出神的架子的。所以神女和仙女,似乎也歷來是傳說中的兩類不同的女性。神女往往以尊貴的形象而現於世。仙女則不同,仙女看去都是平易近人的。

    無論任何一個民族,無論它在任何歷史階段或任何時代,它都根本不會陷入這樣的誤區——將美的事物判斷為不美的,甚至丑的;或反過來,將丑的事物,判斷為不丑的,甚至美的。

    在某些土著部落中,女性一般是不塗面的。少女尤其不塗面。被認為尚未成年的少年一般也不塗面。幾乎一向只有成年男人才塗面。而又幾乎一向是在即將投入戰斗的前夕。少年一旦開始塗面,他就從此被視為戰士了。成年人們一旦開始塗面,則意味著他勢必又出生人死一番的嚴峻時刻到了。塗面實非萌發於愛美之心,乃戰事的訊號,乃戰士的身份標志,乃肩負責任和義務決一死戰的意志的傳達。當然,在舉行特殊的慶典時,女性甚至包括少女,往往也和男性們一樣塗面狂歡。但那也與愛美之心無關,僅反映對某種儀式的虛誠。正如文明社會的男女在參加喪禮時佩戴黑紗和白花不是為了美觀一樣。至於以銀環箍頸,實乃熔耀財富的方式,對於男人,女人是財富的理想載體。豆古如茲。頸長足尺,導致病態畸形,實乃熔耀的代價,而非追求美的結果,或者說主要不是由於追求美的結果。這與文明社會裡的當代女人割雙眼皮兒而不幸眼瞳發炎落疤,隆胸豐乳而不幸硅中毒是不能同日而語的。

    可怎麼在中國這個文明古國,在占世界人口幾分之一的人類成員中,在近千年的漫長歷史中,集體地一直沉涸於對女性的美的錯亂感覺呢?以至於到了清朝,梁啟超及按察史董遵憲曾聯名在任職的當地發布公告勸止而不能止;以至於太平軍克城踞縣之後,罰勞役企圖禁絕陋習面不能禁;以至於慈禧老太大從對江山社稷的憂患出發,下達懿旨勸禁也不能立竿見影;以至於身為直隸總督的袁世凱親作“勸不纏足文”更是無濟於事;以至於到了民國時期,則竟要靠罰款的方式來扼制蔓延了——而得銀口八九十萬兩,年三萬萬兩。足見在中國人的頭腦中——錢是可以被罰的,女人的腳卻是不能不纏的。

    美女絕非某一個男子眼裡的美女。通常她必然幾乎是一切男子眼裡的美女。他人的貶評不能使她不美。但她自身的內在缺陷——比如嫉妒、虛榮、無知、貪婪,卻足以使她外在的、人人公認的客觀美點大打折扣。

    美是大的臉龐上的笑靨。因此需要有眼睛,以便看到它;需要有情緒,以便感覺到它。

    在某時代和某社會階段,體制弊端多多,腐敗現象嚴重,貧富差距天上地下,社會財富的配置極不公正,一類知識分子看在眼裡,心中明白,了解得特別清楚,於是發出批評乃至批判的聲音,那是多麼正當又正常的呢?倒是緘默顯得很不正常了。難道不是這樣嗎?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本身並不可笑。倒是誘導知識分子改變這一角色的言論,無論多麼的時髦,本質上是動機可疑的,有時甚至意味著是一種喬裝了的反動。知識分子(當然指你所說的那一類)不需要那一種言論的誘導。

    知識分子無非這麼幾類:一類由於長期的職業特點,幾乎與世隔絕,埋頭致力於專業,對社會丑惡現象知之甚少,也根本不想多知道;一類其實知道的並不少,親歷親見的也很多,但吸取經驗教訓,明哲保身,避而不談,保持大智若愚的沉默;一類看到了,知道了,相當清楚地了解了,於是就要說。別人認為自說,自己也還是要說,非說不可。有時甚至會拍案面起,大聲發出呵斥……

    這三類知識分子,所以這樣,所以那樣,乃是由於不同的成長背景、不同的個人經歷,甚至不同的性情所決定的,都有各自的理由,那就隨各自的意願去做為好。

    “文如其人”——此話於散文,更有普遍性。於小說,可能恰恰反過來。小說描摩外部世界,散文則如心泉流淌。想絲毫也不匯人其人的本色,須高超的文的技巧。我繪自己定的原則是——文章不妨潑辣,不妨激烈,不妨稜角鮮明,這汲什麼不可,也不算大的毛病。但為人則須溫良敦厚,寬忍謙和一些,這也不是“人格分裂”。即或是,這種“分裂”於人於已於社會,也不構成危害。但若反過來“分裂”,那就太可怕了……

    一個自私、倔狹,特別嫉妒、虛偽面又心理陰險之人,他理智地活著,對別人是很可怕的事。他率性地活著,對別人也是危害極大的事。

    第一,眼前的生活,尤其我們中國人眼前的生活,在我看來並不怎麼詩意化。第二,真和美,可作判別自然物及一切人的身外之物的標准。但二者之間加進了一個“善”字,則就主要是評說人心的標准了。依我看來,人心中缺少“善”,則人言行必虛妄,則美人,也不美矣,對人類的心史而言,無善便無美。人類諸美德,皆是“善”這株萬年大樹上的果子。第三,生活對人的教訓也往往非是你說的那樣。往往好東西並不平均分配,往往壞東西太相對地集中在某些不幸的人身上了。比如貧窮則失學,則健康沒有保障,則不能成為知識者,則就業機遇少,則承擔不起意外災禍……所以人類一直在干預生活,使人類的社會變得對更其廣大的人都有幸福可盲……

    美女有能力使自己的心靈也美。但一個心靈很美好的人,卻無法使自己的外表也變得漂亮。有句歌詞唱的好:“雖然我不美,但是我很溫柔”。古人也有句話說的好——“桃花面,蛇蠍心”。外表和內心,都統一於美,固然好。不能統一,心靈自覺向美的方面完善,也好。

    生命的含義,對絕大多數人而言,本就包含著責任。對父母,對兒女,對友情,對愛情,對工作……林林總總的責任使生命充實,有本能的活力。完全沒有責任內容的人還算生命嗎?憑什麼別人對你盡了責任,而你幻想逃避一切責任。我不認為責任是生命的苦役。但生命有時是相當脆弱的,一己的能力也往往是徽不足道的。種種的責任集於一身,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樣的生命就太可悲了。

    我懷疑現存的有關人類起源的教科書內容。

    我確信人類的最終歸宿是地球毀滅。

    我認為科學在造福我們人類現時利益的同時,肯定也在加劇著地球的嚴重禍患。

    很久以來,我總有一個疑問——我們人類在物質生活的水平和質量方面,要求是否越來越病態,越來越背離人性,越來越走向著反面了呢?……

    外國科學家做過這樣的實驗——將螞蟻放人杯中,哪一只往外爬,以煙頭燙哪一只。三百次以後,皆不復爬也。而有的螞蟻,其實並不曾往外爬過,故也不曾被燙。但別的螞蟻的體傷似乎使它們明白——選擇某一方向是不可取的,不明智的。外國科學家們斷言——它們的下一代,也將不同程度地接受這種變聰明了的遺傳。這在動物學界叫作本能退化。人是何等聰明的動物!人不需要三百次之多的教訓。再愚矗的人都不需要這麼多次的教訓才能總結經驗,人只需要幾次教訓就足夠了。

    中國當代知識分子中的思想者,依然缺乏針對當代進行思想的勇氣。或者,准確地說,依然在采取這樣的方式迂回曲折地表達思想——即求助於對歷史的澄清、分析、反思、再認識,間接地、縮頭藏尾地體現對當代的思想認識。這使當代的思想者們的思想、技巧性遠遠高於實際上的思想價值。有時甚至將普遍的人們早巳達到了的思想認識,反復地靠技巧包裝了不厭其煩地訴諸於世。故往往將思想淹沒於技巧了。

    我認為,在一切民主國家中,不再能產生所謂政治思想家了。民主使人類的全部政治思想畫上了休止符。在目前還沒有實行民主的國家中,也不再能產生什麼政治思想家了。因為如果他拒絕之,他豈配妄稱思想家?若表示接受,那麼又將發現,許許多多的人比他更歡迎之。故他們能做的,僅僅是在沒有民主的地方傳播民主罷了。

    民主不但結晶了人類幾乎一切的政治思想成果,也解決了人類大部分的人文思想之探究。所剩的思想空間已相當有限。這也是近當代全世界都難以產生思想家的原因。科技依然在迅速發展,人類的思想卻似乎處於半休眠狀態。這並不意味著人類思想的萎縮,更不意味著傲情。恰鉻相反,而意味著一種難以再超越的成熟。

    人類在教育制度方面,似乎目前還沒想出比考試更公平的方式。考試的制度,顯然有其自身存在的弊端,但恐怕我們不得不承認,它乃弊端最少的方式。

    中國乃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中國歷年的初中生高中生,因而也是世界上最多的。但中國卻並不相應地是世界上大學最多的國家。這是一個殘酷的前提。此前提決定了,每百名中國兒女中,僅二三名高中生最終能進人大學校門。主要不是他們和她們的智力問題,而是現有的大學最多只能吸納百分之二三。

    中國目前出高考題之首要的、最終的目的,捅破窗紙說亮話——乃為大面積地、有效地殺傷百分之九十七八的中國兒女升學的可能性。排除許多省份的窮困地區教育質量確實普遍低下的因素,高考題所要殺傷的人數,估計仍在百分之七八十以上。殺傷率每年不能低於這個比例。倘低於這個比例,則必出現有許多學生的考分雖過了高考分數線,但全國各大學人滿為患的局面。

    這個局面是萬萬不能出現的,萬萬不允許出現的。因一旦出現,簡直無法解決。現蓋大學是來不及的。

    我們正處在這樣一個世紀末,它的顯著的特點是——許許多多種從前由許許多多人從事的傳統的工作正在消亡。而時代所派生出來的新行業其實只需要極少數人從事就迅速飽和了。這也就是說——社會並沒那麼許多工作提供給許許多多的人去干,這許許多多的懵懵不知所從所適之人,注定了首先是許許多多的高考落榜生。我認為,在中學,在高中,在“應試教育”的驅使之下,中國語文教育的教條化,似乎是尤其突出的。初中高中語文教師們的教學主觀能動性,似乎被限制到了基本沒有發揚余地的程度。教師不得不理循“應試”模式及考分標准而教,學生不得不為“應試”和考分而教條地理解,教條地死記硬背。學生學語文的主觀能動性和興趣,往往慘遭滌蕩。現象乃是——考分高的文科初高中生,未必是語文實際應用能力強的學生;面對語文可能具有天性潛質的初高中生,其潛質往往也許備受壓抑,並且難以通過語文考試得到充分的證明。

    我認為——我們人類聚集限前財富的欲望是太貪婪了。某些科學的成果,太功利主義地被當成人類現階段的搖錢樹了。科學不是預田地球還有很久很久的生命嗎?怎麼我們人類目前占有地球財富,用科學的手段超前超量“透支”地球財富的貪婪性,例好像地球會隨著我們當代人類的生命一同完結似的呢?

    我們當代人類的這一種貪婪性,似乎意味著,我們染上了一種病,那就是——多多占有,及時行樂。而科學的某些發展,似乎成了幫助我們多多占有,及時行樂的手段……

    一個時期以來,“崇高”二宇,在中國成了諱莫如深之詞,甚至成了羞於言說之句。我們的同胞在許多公開場合眉飛色舞於性,或他人隱私。倘誰口中不合時宜地道出“崇高”二字,那麼結果肯定地大遭白眼。

    而我是非常敬仰崇高的。我是非常感動於崇高之事的。

    我更願將崇高與人性連在一起思考。

    我確信人性是由善與惡兩部分截然相反的基本內容組成的。若人性惡帶有本性色彩,那麼人性善也是帶有本性色彩的。人性有企圖墮落的不良傾向。墮落往往使人性快活。但人性也有渴望升華的高貴傾向。升華使人性放射魅力。長久處在墮落中的人其實並不會長久地感到快活。面只不過是對自己人性升華的可能性完全喪失信心,完全絕望,這樣的人十之七八都曾產生過自己弄成自己的念頭。產生此種念頭面又缺乏此種勇氣的墮落者往往是相當危險的。他們的靈魂無處突圍便可能去傷害別人,以求一時的惡的宣洩。那些在墮落中一步步滑向人性毀滅的人的心路,無不有此過程。

    但人性雖然天生地有渴望升華的高貴傾向,人類的社會卻不可能為滿足人性這一種自然張力而設計情境。這使人性褐望升華的高貴傾向處於壓抑。於是便有了關於崇高的贊頌與表演。如詩,如戲劇,如文學和史和民間傳說。人性以此種方式達到閣接的升華滿足。

    祟商是人性善的極至體現,以為他人為群體犧牲自我作前提。我之所以確信崇高是人性本能,乃因在許多災難面前,檢恰是一些最最普通的人,其人性的升華達到了最最感人的商度。

    一個極端政治性的國家,一般不太可能“自然而然”地過渡向正常的經濟時代。因為當國家一旦祝政治為靈魂,政治必不甘於其靈魂地位的被取代,必頑強地干預國家向其他原貝口的過渡。當然,這裡指的是專制的政治,“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不幸的是,一九七八年前的中國,正是這樣一個典型的國家。過渡既然難以順利,“轉型”就將付出沉重的代價。某些與中國類似的國家的“轉型”,說明了這一點。

    所幸中國的“轉型”較為乎穩。我們幾乎果斷地轉了一個直角彎,但是中國沒有因而折斷。

    我想——心有感激,心有感動,多好!因為這樣一來,人生中的另外一面,比如嫌惡、僧怨、敵意、細碎介梗,就顯得非常小氣、淺薄和庸人自擾了……

    美國式的幽默,是一種完全放松的,隨隨便便的,大大咧咧的,有時甚至故意顯得粗俗的幽默。它的機智不是那種“專業”性的,而是“腦筋急轉彎”式的。它的俏皮不是那種“秒龍”性的,而是“茶館”式的。它有時故意粗俗,便仿佛是在間接地聲明——別視我為什麼人物。我和你一樣,生氣了也罵“他媽的!”

    美國式的幽默,像中國的大碗茶,像中國的“二鍋頭”,像中國的大眾小吃,像“T恤衫”,沒派頭,誰穿了都合身。

    歸根結底,美國式的幽默,更是平民式的幽默。中國是個平民階層龐大的國家。美國式的幽默在中國業已占領了廣闊的市場。

    中國現在的問題是——許許多多的事情都被幽默地甚至黑色幽默地對待了,真是要使中國人格外嚴肅起來倒是不太容易了。好比在馬戲場上演出的熊,一旦它玩上癮了,它就一味兒地那麼玩,根本不將馴獸師的口令當成一回事了!

    這種情形,是目前中國最大的幽默……

    我覺得,記憶仿佛棉花,人性卻恰如絲棉。

    歸根結底,世間一切人的一切記憶,無論攝錄於驚心動魄的大事件,亦或聚焦於千般百種的小情節,皆包含著人性質量伸縮張弛的活動片斷。否則,它們不能成為記憶。大抵如些。基本如此。而區別在於,幾乎僅僅在於,人性當時的狀態,或體現為積極的介入,或體現為深刻的影響。甚至,體現為久難愈合的創傷。

    這一種對於中國老百姓的好感,非與老百姓同甘共苦過的人,是不太能認識到的。寬敞而豪華的客廳裡,往往容易產生的是對中國老百性所謂“劣根性”的痛心疾首和尖酸刻薄。甚至,容易從內心裡滋生輕蔑。

    它從反面給我們一種啟示——人看待社會看待他人的目光,如果在需要溫良之時從內心裡輸向限中一縷溫良,倒或許會使目光中除成熟而外,再多了一份豁達。而深刻和犀利與豁達相結合,似乎更可能接近世事紛經的因果關系……

    人性原本非是什麼厚重的事物。

    人生的本質是柔韌軟暖的。

    懷舊,其實便是人性本能的記億。

    好比年輪也意昧著是樹木的記億一樣——想想吧,若樹木亦有情燎,它們那一日田細密的年輪,該錄下了它們所經歷的多少故事呢?難道,它們會忘記曾是幼樹時遭遇過的某一場大風暴嗎?會忘記曾被折斷過核檀時那一種癱楚嗎?會忘記育林人為它們流過的汗水對它們的保護之恩嗎?……

    懷舊,便是人性這樣的一些記憶啊!它的本質就是纏綿於心靈中的一縷情愫,與思想和理念是並沒有多少關系的。

    懷舊的情餾是那麼的豐富,我敢說,幾乎包括了人性的全部內容和側面。思鄉、念友、緬親、戀物、感時歎歲、回顧以往……人性在懷舊之際,總是顯得那麼的溫良。

    不要相信那些宣布自己絕不懷舊的人的話。他們這樣宣布的時候,恰恰道出——過去之對於他們,必定是剪不斷,理還亂。

    據我想來,如果一個人真的根本不曾懷舊過——那麼似乎足以證明,他或她的人性質量是相當可疑的。是的,是人性的質量可疑,而非是人生的。因為不管多麼艱難的人生,並不意昧著同時便是絕無溫馨情愫的人生。事實上恰恰相反,溫馨情愫相對於艱難人生,更是值得珍視值得回憶的啊!

    中國人從前的“懷舊”人性是很受壓抑的。一九四九年以後中國人不太敢懷舊了,那可能會從政治上被斥為“懷念舊社會”。一九七八年以後中國人對懷舊二宇也是心理暖昧的,那可能被諷為對極左年代情有獨鍾……

    沒有老父親老母親的感覺,一點兒也不好。特別的不好!我寧願要那種“上有老,下有小”的沉重,而不願以永失父子母子的天倫親情,去換一份兒卸卻沉重的輕松。於我,其實從未覺得真的是什麼沉重,而覺得是人生的一種福分。現在,設法再享那一種福分了!我真羨慕父母健康長壽的兒女!

    近來我總在想——大約人命彌留之際,十之八九的人,電影倒敘般回億的,只怕匯總了便是人生所歷的親情、友情、愛情了吧?我相信,包括偉人也必如此。難道有誰臨終前,抓緊人生最後一點兒時間回億的竟是他的赫赫偉業嗎?我改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之最大的收獲便是——悟到每個人一生的二三萬個日子壓縮了,其純粹屬於人性真本的部分,無非值。當然,大科學家大藝術家大政治家例外。我們不是,不與之比。保爾說——“不因碌碌無為而懺悔……”此言其實大謬。勞勞眾生所歷皆可曰之“無為”的一生。“無為”的一生也免不了“碌碌”。現代社會,不“碌碌”面生“碌碌”而死者幾許人?但其人生只要壓縮了有總量可慰的親情、友情、愛情,我想也就投什麼仟悔的。故我讓我筆下的保爾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慶幸,我也愛過……”

    春節前我將獨自回哈爾濱去,將我可憐的哥哥從精神病院接出,陪他度過春節。五月份,春暖花開,我要陪他在國內旅游一次。之後與哥哥同回北京。我的打算是,待兒子上了大學。我在京郊買套小小農宅,與我的哥哥去生活。種花菜,事稼稻,讀書,寫童話,過我一直所向往的玄靜談泊,無所屈撓,保性存真的日子,了此余生……

    那時,倘你們夫妻來北京,倘去郊區看我,我將策驢車以迎接,花徑緣客掃,蓬門為君開,“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放心,倒不至於讓你們吃小米飯。一頓鄉間酒宴是必要的……

    朋友,莫以為我因某種失意而心生消極遁世之念。非是那麼回事。只不過,我喜歡鄉村生活,覺得鄉村生活更符合我這個具體之人的人性擁抱罷了。由自己的意願而打算自己的人生,只要不涉嫌罪惡,無論那人生是別人眼裡怎樣的,於自己其實都是積極的、樂觀的、進取的一種態度吧?讀罷雨果的小說再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區別顯明,有如擺脫了解說員參觀展覽。雨果的小說像博物館,有他這位滔滔不絕的“解說員”比沒有好;《包法利夫人》像畫展,福樓拜識趣又明智地隱起來,一切印象全憑我們看後得出。盡管區別是如此的顯明,但我並無褒貶之意,堅持認為各有千秋,各呈異彩。

    就社會認識價值而言,現實主義對歲月的穿透力每高於浪漫主義;就審美意義而言,浪漫主義對人心的慰藉作用,也往往是現實主義有意無意地忽略的。二者的結合,依我想來,不一定非求一部作品的兼顧。文學的河脈總體上互補著,也就足夠了。而且,排除文學潮流某一時期的棄彼揚此,我們得承認,它其實一直是自然而然地,無需引導地互補著。總體的文學本身,也其實一直具有著“內調”的功能……

    哪一個人沒有生活的目標呢?

    哪一個家庭沒有生活的目標呢?

    但是,有多少人,有多少個家庭,處在到處聲色犬馬燈紅酒綠的大都市裡,不謗世妒人,不自卑自賤,不自暴自棄,一心確定一個不超出實際的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生活目標,全家人同舟共濟,付出了一個七八年,並准備再付出一個七八年去辛辛苦苦地實現呢?

    我清楚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家,在北京也是不少的。

    這一種生活態度不是很可敬嗎?依我想來,“孝”這個字,的的確確,可能是中國獨有的字。而且,可能也是最古老的字之一。也許,日本有相應的字,韓國有相應的字。倘果有,又依我想來,大約因中國文化與日本文化和韓國文化的滲透有關吧?西文中無“孝”字。“孝”首先是中國,其次是某些亞洲國家的一脈文化現象。但這並不等於強調只有中國人敬愛父母,西方人就不敬愛父母。

    毫無疑問,全人類的大多數都是敬愛父母的。

    這首先是人性的現象。

    其次才是文化的現象。

    再其次才是倫理的現象。

    再再其次納入人類的法律條文。

    只不過,當“孝”體現為人性,是人類普遍的親情現象;體現為文化,是相當“中國特色”的現象;體現為倫理,確乎摻雜了不少封建意識的糟粕;而體現為法律條文,則便是人類對自身人性原則的捍衛了。

    一個具體的人,他或她一旦老了,便喪失了自食其力和生活自理的能力了。這時的他或她,就特別地需要照料、關懷和愛護了。當然,這種義務,這種從人性的最溫馨的本能出發的義務和責任,首先最應由他或她的兒女們來完成。正如父母照料、關懷和愛護兒女一樣,也是從人性的最溫馨的本能出發的義務和責任。源於人性的自覺,便溫馨;認為是拖累,那也就是一種無奈了。

    人一旦處於需要照料、關懷和愛護的狀況,人就剛強不起來了。再偉大、再傑出、再卓越的人,再一輩子切。強的人,也剛強不起來了。僅此一點而言,一切老人都是一樣的。一切人都將面臨這一狀況。

    故中國有“老小孩兒、小小孩兒”一句話。

    這不單指老人的心態開始像小孩兒,還道出了老人的日常生活形態。

    倘我們帶著想象看這個“老”字,多麼像一個跪姿的人呢?倘這個似乎在求助的人又進面使我們聯想到了自己的老父老母,我們又怎麼能不心生出大愛之情呢?

    那麼這一種超出於一般親情之上的大愛,依我想來,便是“孝”的人性的根了吧?

    由“者”字而“老”字而“孝”字——我們似乎能看出中國人創造文字的一種人性的和倫理的思維邏輯——一個人老了,他或她就特別需要關懷和愛護了,沒有人給予關懷和愛護,就幾乎只能以跪姿活著了。那麼誰該給予呢?當然首先是兒子。兒子將跪姿的“老”字撐立起來了,通過“孝”。

    “孝”一旦也是文化現象了,它就難免每每被“炒作”了,被誇張了,被異化了。便漸失原本源於人性的樸素了。甚至,難免被帝王們的統治文化所利用,因而,人性的溫馨就與文化“化”了的糟粕摻雜並存了。

    比如“君臣”、“父子”關系由“綱常”確立的尊卑從屬之倫理原則。

    比如《二十四孝》。

    不論時代發展多麼快,變化多麼巨大,有一樣事是人類永遠不太會變的——那就是普天下古今中外為父母者對兒女的愛心。操心即愛心的體現。哪怕被兒女認為瑣細、討嫌,依然是愛心的體現——雖然我從來也不主張父母們如此。

    中國歷代許許多多,尤其近當代許許多多優秀的知識分子、文化人,是從貧窮中脫胎出來的。他們誰不曾站在“孝”與知識追求的十字路口踟躕不前過呢?

    是他們的在貧窮中愁苦無助的父母從背後推他們踏上了知識追求的路。

    他們的父母其實並不用“父母在,不遠游”的“綱常”羈絆他們。

    也不要他們那麼多的“孝”。推願他們是於國於民有作為的人。

    否則,我們中國的近當代文化中,也就沒了季先生和老捨先生們了。

    中國的許多窮父母,為中國拉扯了幾代知識者文化者精英。

    這一點,乃是中國文化史以及歷史的一大特色。

    母愛是母親的本能,這一點已經是人類公認的了。

    這本能之無私,往往是驚心動魄的。

    幾年前我曾談到過一篇國外的報導——在地震中,一位母親和她三歲的女兒同被壓在房捨的廢墟之下,歷時七天七夜。環抱著女兒,母親心想——我死不足借,但是女兒當活下去!

    由這一意念的支配,母親咬破了自己手腕,吮自己的血,時時哺於女兒口中。七天七夜後,營救者們挖掘出這母女時,女兒仍面有血色,而母親膚自如紙,奄奄待斃。

    但她微笑了。

    她說:“我的女兒有救了。”

    這是她人生的最後一句話。她說完這句話,她就死了。

    但母親,卻最憐愛她那個最“沒用”的兒女。兒女或呆傻,或瘋癲,或殘疾,或癱瘓,或其丑無比,面目非人,人間許許多多的母親,都是不嫌棄的。倘那是她惟一的兒女,那麼她總在想的事幾乎注定了是——“我死後我這可憐的兒子(或女兒)怎麼辦?誰還能如我一樣地照料他,關愛他?”倘那非是她推一的兒女,她另外還有幾個有出息的兒女,不管他們表示將多麼的孝敬她,不管他們將為她安排下多麼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她的心她的愛,仍會牢牢地拴在她那個最“沒用”的兒女身上。她會為了那一個兒女,回絕另外的兒女的孝敬,向期待著她去過的幸福生活背轉了身,甘願繼續守護和照料她那個最“沒用”可能同時還最丑陋的兒女,直至奉獻了她的一生,無怨無悔。

    從一百多年前開始的科技落伍,使我們虛弱的民族自尊心,只能引導我們的目光去看五百年前一千年前甚至幾千年前的古代,從祖先的智慧中獲得安慰……

    的確,我們落後得太久了!我們至今仍是發展中國家。我們在許多項代表國家先進程度的指數表上名次靠後……

    但,我們就真的沒有什麼當代性的驕傲,值得我們足以自豪地面對世界大聲說——看,我們中國的!同時是世界一流的嗎?!

    我想說——中國人,別太自卑,我們有的啊!

    那就是——我們的兵!中國的兵!中國人民的子弟兵呀!

    國內女作家們的文字,我個人認為,普遍而言,似優於男作家們。起碼,給我個人的印象是,在文字上,比男作家更敏感,也更精心組合。比如池莉、方方、王安憶,以及殘雪、陳染等,都是文字極有特點的女作家。

    為什麼中國產生金庸,英國產生克莉斯蒂,而不是反過來呢?

    要知道,中國文學中,探案小說的淵源也很長久啊,要知道,英國的歷史中,足以構成一部部俠士小說的素材也不少啊!

    又為什麼,那麼多那麼多的中國人,幾乎從小都愛讀武俠小說,而那麼多那麼多的歐洲人,幾乎從小都愛讀偵探推理小說呢?——起碼從前是這樣的。

    愛讀武俠小說的中國人,於休閒的同時,亦獲得另外別的什麼心得呢?

    愛讀偵探推理小說的歐洲人(六十年代以後的日本人,也開始愛讀此類休閒小說),其興趣又為什麼會維持至今呢?

    顯然,武俠小說的“文學氣質”是反對舊秩序而且張揚民間正義的。

    顯然,偵探推理小說的“文學氣質”是一種法制前提之下形成的“氣質”。是協助法制的,是反刑事罪惡,破壞刑事陰謀的。是稱頌法制智慧的。

    因而,我們從克莉斯蒂的小說,以及由她的小說改編的影視中,除了看到大智慧的波洛,同時幾乎必看到代表國家司法的官方辦案人員。只不過後者們在波洛面前往往顯得經驗不足罷了。

    在舊時代,人心向往武俠,向往清官。有道是:“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的童話。”金庸小說反映的舊時代,武俠代表了人們的向往,難免帶有民間意識形態的色彩。

    茶館裡,大俠一劍揮去,威而惡者人頭落地,聽書的人們往往一片齊聲叫——“好!”

    讀克莉斯蒂的偵探推理小說,則肯定不能是集體的休闌,則肯定是靜悄悄的時光。克莉斯蒂的小說中,幾乎沒有也完全不必要有什麼民間意識形態的色彩。

    我們的記憶竟是這麼的對不起我們!它使我們忘記我們在每一年最特殊的日子裡所體會的那些歡樂,那些因歡樂的不可求而產生的感傷,如同小學生忘記老師的每一次課堂提問一樣……

    中國人盼望春節,歡慶春節,是因為春節放假時日最長,除了能吃到平時汲精力下廚烹做的美食,除了能喝到平時捨不得花錢買的美酒,最主要的,更是在期盼平時難以體會得到的那一種溫馨,以及那一種生活中難忘的甜呀!

    那溫馨,那甜,雖因貧富而有區別,卻也因貧富而各得其樂……

    於是我們理解了為什麼楊自勞在大年三十夜僅僅為喜兒買了一截紅頭繩,喜兒就高興得眺起來,唱起來……

    一個人,只要是中國人,無論他或她多麼了不起,多麼有作為,一旦到了晚年,一旦陷入對往事的回億,春節必定會伴著流逝的心情帶給自己某些欲說還休的惆悵。因為春節是溫馨的,是歡悅的。

    那惆悵即使綿綿,亦必包含著溫馨,包含著歡悅啊!……

    金庸代表文學的一種功能,雨果代表另一種,林語堂代表第三種,而魯迅代表最特殊的一種。市場經濟更適合文學的諸種功能共存。所以市場經濟不是文學的末日。作家應有重視任何一種文學功能的絕對自由。這樣才有利於“百花齊放”。

    那一種有時很荒謬的多義性,使我自小對“機關”二字心存惕悸。對被指稱“機關”的地方,往往避之推恐不及。

    自小常從武俠小說中談到“暗道機關”四個字。

    “機關”二字此處又指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錯損人利己的狡詐。

    “機關”二字既有以上的含意,與“機關”二字連在一起的人和事物,不是就也荒謬起來了嗎?

    在許多時候,許多情況下,人的觀念所反對和拒絕和排斥的,其實恰恰是人的娛樂要求人的官能所需要的。在這種時候,這種情況下,只要那娛樂的要求並不低俗,觀念讓步於官能,並非什麼可恥的事。

    官能渴望吸毒,觀念抑制官能,在類似的情況下,觀念的堅定才是可敬佩的。反之,觀念的頑固是令人不偷挾的,甚而是令人討厭的。

    一個自然的社會,是允許多種觀念存在的社會,同時,是盡量滿足人的多種娛樂需要的社會。

    而娛樂的本質是為官能效勞,不是為觀念服務的。

    人類社會畢竟需用觀念制約某些事物——但受此制約的事物,非越多越好;相反,越少越好。

    越少,人越活得自然。

    承認自己們在“文革”中是清醒著的、丑陋的可鄙的行徑,是在清醒著的狀態下發生的,比承認是在瘋狂的狀態下發生的需要更大的勇氣。

    卻也更接近著“文革”的真實……

    “左”是什麼?“左”是怎樣形成的?“左”有什麼特殊的表現?

    其實說來簡單。

    當時代需要某些人士的某種表態時,某些人士舉起了順應時代的表態的旗幟,此時他不左也不右,他只是在支持他認為的正確而已。

    但是他假如由此得到了一套大面積的住房,他手中的旗幟因此舉得更高,宣言的聲調更高,這時他的支持熱忱其實已開始脫離當時的單純。

    如果他還想擁有一輛車,還想坐到一個什麼官位上去,還企圖獲得來自於更上邊的青陳,總之還要討到更大的實惠——如果他內心裡揣著如此這般的許多私心雜念而蹦起高兒揮舞他手中那表態的旗幟,而喊破了嗓子表明他的支持和擁護,而由表現變得表演起來……

    那麼是否也是一種“左”呢?歸根到底,“左”的原動力是不遺余力的自我標榜,所要達到的是個人目的,所要實現的是個人功利。

    這麼看問題,無論從當年擁護“大躍進”的人和今天自我標榜“改革派”的人身上,都同樣可以看出“左”的馬腳來。

    近年我看的表演也實在太多了——從某些自我標榜的所謂“改革派”身上。

    他們是“左”還是“右”亦或別的什麼呢?……

    女人是時代的細節。

    往往,在被男人們所根本忽視的時代的褶皺裡,女人確切地詮釋了時代的許多副主題……

    如果,男人們已使時代越來越像戲劇了,那麼,女人們作為“細節”,請使時代有些文學性,有些詩性吧!

    起碼,請使它像音樂MTV吧!……

    北京的一切大學,當然也和首都北京一樣都是有名的。這一點你跟外省的,尤其經濟發展落後的省份的農民很難講得清楚。畢竟,近十年農民的兒女考上大學的多起來了。但你若告知他們自己的女兒考上了北京的大學,他們則就不免的頓時對你肅然起敬刮目相看起來,仿佛你作為父母的身份,在他們面前立刻變得高大了。他們道賀的話語中,甚至肯定會流露難以掩飾的羨慕,甚至不無嫉妒的成分。似乎你和他們,已是不同的父母。似乎你和他們之間的父母身份、父母地位,將會產生越來越大的,以後根本不可逾越的差別。在他們那兒,意識是這樣的——全中國的大學只分為兩類。北京的一切大學概屬一類,其它省市的大學皆二類……

    對於當代的大學生們,除了嘲笑的權力,其它權力都是用得不好的。故他們每將嘲笑的權力當成椎自己們才配擁有的特權,而且一有機會就濫用一下。在嫉妒之後,公然嘲笑使自己們心裡產生嫉妒的人,不僅對大學生們,對任何別的人也都是大大的快感呀!我們幾乎對任何一個女人都是可以稱女士的,而只對又年輕又靚麗的女人才稱女郎。

    她發現生活中的絕大多數人,其實都不能徹底掩飾起自己對某人或某事的真實心理。因而在各種人的各種心理紛紛呈現的場合,她的第一個本能是立刻避開。她明白別人掩飾不了的,其實自己也掩飾不了。她十分害怕自己的心理暴露在自己的臉上,像一份張貼了的考卷一樣公布給別人看。

    她第一次開始意識到——上了大學也許並不像她是高中生時所想的那樣,是什麼人生的歷史性的重大轉折。

    人一自信,本無氣質也有氣質了……

    大學一年級,對於普遍的新生,似乎意味著是經歷了高考“黑七月”之後的一次長期的休假。每一個同學的狀態,都是自升人中學以後最放松的。好比非洲草原上的角馬們,經過千李萬苦的長途奔涉以後,來到了水草肥美的地方。

    與其受誘惑,莫如遠避誘惑,不接近它們,不去想它們的存在。

    有些話,是不能實說的。

    伊索的寓言也可以換一種講法,狐狸終於吃到了那串表面看起來非常誘人的葡萄,但一吃到嘴裡就立刻連連往地上吐,還說:“果然酸!果然酸!看來表面誘人的葡萄確實不見得一定是甜的!”

    女人光憑點兒小姿小色聚斂一百萬還行。一千萬也有可能。一個億可能性極小。

    當厄運突降在朝夕相處的別人頭上,除了是敵人和仇人,普遍的人性,都會顯出善良的一面。因為生命的脆弱和不堪一擊,使每個人都由對別人的憐憫而想象自己戰勝厄運的可能……

    在情欲橫流和物欲橫流之間,他們若不趁著她們的心思設流向後者之前親愛她們,更待何時?等她們到了社會上,等她們的前一種心思變得理性了,等她們的後一種心思變得熾烈了,還有他們親愛她們的機會嗎?他們又能以什麼貴重的東西做親愛她們的資格和資本呢?而女生們的想法則是——離開了大學校園,社會上哪兒還有地方向自己提供如許多的亞當供自己選擇實習愛情呢?大學校園裡的亞當們的優點是浪漫——他明知你並不真愛他,明知你只不過在通過他實習,但卻寧願想象你是真愛他,寧願配合你實習之——他們要一個吻一次擁抱做回扣的現實態度,遠比要什麼真愛更迫切。

    一對對的戀愛實習生中,十之七八也只不過是在排練愛情。

    脫貧在中國特色的理論上有百種千般的辦法。但是對於窮困的農民,那些辦法又往往的那麼遠離實際。

    什麼辦法能使自己的家庭每個月多三五百元收入?而且長久,而且無比可靠,而且無風險?

    這樣的辦法就是支持自己的兒女上大學。

    百萬窮困大學生畢業以後,如果就業頗利的話,就幾乎等於中國有百萬個窮困人家從而脫貧呀!

    哲學如果不能指導具體的人生,哲學有什麼用?我的哲學頭腦告訴我,哲學的母體不是別的,正是錢。亞裡士多德和拍拉圖那種不為錢而為人類貢獻思想成果的人,據我看來在地球上早巳絕種了。克隆都克隆不出來了!因為根本沒有那樣的基因了!……

    她希望有人支持她的人生決定。有人支持,她才能自信她的人生決定是正確的、合理的,值得一往無前去實踐的。她心理上才沒障礙。

    在世紀的最末一頁,似乎每個人除了自身的命運,以及與自身利益相關的事,再也分不出心思,再也不願分出點心思關注他人的命運他人之事了……

    中國人之人心,空間是開始明顯地變小了。正如患腦血管心血管阻塞的人越來越多。

    拒絕善意也是一種嬌氣!

    怕自己的心長久地被內疚咬住了不松口。

    女人一旦因為自己的情意不被重視生一個男人的氣,她也就等於端起了一碗愛的糖水,隨時准備暢飲了。

    她整個人都似乎煥發著能烘暖男人心的溫柔,和足以使男人心猿意馬想人非非的撫媚了。

    普遍的男人,其實都不敢以欣賞一個女人的目光大膽地久視她。這使她自己也每每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女人。

    中國之革命的成功,其實主要是依賴了千千萬萬他們那樣的人的參與。他們理念的簡單,使中國之革命付得起一次次慘重的代價;他們動機的純潔,使中國之革命在歷史上顯得無與倫比的崇高偉大。他們簡單又純潔的英雄主義和犧牲精神,使中國之革命的洪流不可陰擋浩浩蕩蕩一往無前。

    她拒絕,乃因她不願意;她不願意,乃因她本能地需要一份完全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對丈夫的回憶,乃因她覺得那樣的一份回憶,意昧著是丈夫遺留給她的寶貴的私有財產。她怎麼會願將自己寶貴的私有財產公開於人呢?

    那是崇拜英雄的年代。在那些熱烈、真誠,又人心亢奮火燥的日子裡,她獨自地、默默地、難能可貴地清醒著。以一位妻子對丈夫的深情懷念而清醒著。

    看來感激也是件很累的事兒呢?但是被感激顯然更累啊!

    榮譽和錢一樣,雖然是好東西,但得受之無愧!

    大多數人一過六十歲,尤其大多數女人一過六十歲,就都變得沒太大區別了。

    大概是由於他那種落魄名人所竭力自保的窮酸猖士的風度吧。還有幾句頗口溜形容他——遠看是個討飯的,近看是個撿破爛兒的,細看才看出是個畫畫兒的。

    人在行善之時,離菩薩就極近了。行善是菩薩給人的機會。菩薩不但給了你修好行善的機會,還暗中助你。

    煙是女人自衛的武器之一。

    好色的男人不太敢對會吸煙的女人輕舉妄動。他們常覺得吸煙的女人不太好對付。

    一般而言,一個未婚女子即使為一個未婚男人失身了,“恨死池了”這句話也只不過就是惱其薄情寡義罷了,是並不包含有“羞”的成分的。以未婚悅未婚,在女子們想來,前提似乎總歸是“平等”的。倘若那男子若是已婚的、有家室的,則無論是他設法兒預先“聲明”,還是她自己作出了完全錯誤的估計,在女子們想來,事情仿佛便有了本質的區別似的。這時“根死他了”這句話,則便肯定要包含有“羞”的成分了。以未婚悅已婚,哪怕是兩情洋洋互悅,哪怕是她一心取悅,似乎就都是前提不“平等”,感情上很吃虧的事了。再開明的女子,都是免不了要這麼和自己較勁兒和男人過不去的。這一不“平等”前提之下的一擁一吻,仿佛都證明了女子的單純男人的卑劣似的。這時女子的羞惱,往往又顯得那麼的胡攪蠻纏無道理可講……

    豆莢裡的豆子都是差不多的。但人心裡的愛卻是各式各樣的。

    “女孩兒”這一種模糊的說法,已經具有了黑色幽默的意味兒。

    當年的女孩兒真不幸。她們是女孩兒的權力被剝奪得太早了呀!被時代的手掌一推,就狠糟裡槽懂的,狠不情願的,也狠有點兒不知所措地——直接從女孩兒變成了所謂“大姑娘”!她們如花季的少女階段,被大人們頗不以為然地,像裁縫剪掉衣樣多余的邊角似的,胸有成竹地一剪刀就給剪去了……

    謊話的“利息”是最高的。正如所謂“驢打滾兒”的利息。到後來那利息也就遠遠商出了前賬本身。每一次新的謊話確實能把人從難堪之中“拯救”出來,但接下來你立刻便會陷入債台高築的一籌莫展……

    誰說人不應該嫉妒朋友呢?不應該的事這世上幾乎每天都在發生著。而嫉妒朋友的人也幾乎在一切人群中都存在著。那一天我體會到了嫉妒自己最好的朋友是怎樣的一種心理。我想它肯定比嫉妒敵人要強烈十倍,引起的痛苦也要劇烈十倍。

    理性超前地在我少年的心裡結霜。

    那是自己對自己的明智,也是自己對自己的冷漠無情……

    十八歲的我僅三次握過女生的手。那感覺後來沉澱在我的記憶裡,變成了對一個姑娘的印象的化石……

    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我的初戀穿插進別人的初戀中,好比鴿子錯落在別人家的窗台外。我只有朝很遠的地方飛去了,但我會記住那別人家的窗台。

    人有按照自己的願望靠自己的天賦選擇職業的權力。

    有些權力,後來的時代還可以重新還給人。

    但是另一些權力,顯然的,在人年輕時被剝奪了,也就等於終生被剝奪了。

    自知是盾,贊美是矛。但若用贊美這柄矛刺自知這塊盾,則幾乎,不,不是幾乎,則一概地沒有不被刺穿的。從帝王到庶民,從聖人到小人,都同樣地經不起贊美。相對於贊美這柄矛,自知這塊盾往往都像是畫了蒙人圖案的紙板做的。

    我被出賣了——這一種意識像誤食了一大口芥榮的感覺。吐已經晚了,芥菜被唾液所稀釋,大部分咽下去了,其辣直沖腦頂。

    錢對一個家庭如果太重要了,這個家庭就設法兒不充滿與錢有關的瑣碎又庸俗的內容。

    他覺得錢具有某種非常邪性的魔力,人一旦內心裡開始總尋思它,那就會對別的任何東西絲毫也不感興趣了。

    即使出於好心,多事兒的下場也往往是落埋怨。

    小人和好人的名字,後來漸漸的都忘卻了,心中僅存著些永久的傷痕和不明所以的人生溫馨罷了。那位校長是他近年又有幸逢識的好人。他和好人已經久違了,他常想對方可能是他此生所逢所識的最後一位好人了。他要求自己永遠牢記住對方,到死那一天也要祈禱上蒼保佑好人一生平安。但是他再也沒去見過對方。

    人長大了意昧著能夠看穿某些事情的真相了,而人成熟了則意味著明明看穿了也不說出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