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是一種冒險的游戲 正文 第二章
    如果已沒人和你玩平等的游戲,那麼你何不培養起自己和自己玩的習慣?——獨自沉思便是絕對可以一個人“玩”的游戲。哪怕所思無聊,也不必嘲笑自己。

    打麻將一打半宿就不無聊了嗎?

    裝出悠閒的樣子專去往人最多的地方湊熱鬧也挺無聊的啊……

    狡猾是一種冒險。

    現代的動物學家們經過分析得出結論——動物們不但有習性,而且有種類性格。野牛是種類性格非常高傲的動物,用形容人的詞比喻它們可以說是“剛恆自用”。進攻死了的東西,是違反它的種類性格的。人常常可以做違反自己性格的事,而動物卻不能。動物的種類性格,決定了它們的行為模式,或曰“行為原則”也未嘗不可。改變之,起碼需要百代以上的過程。在它們的種類性格尚未改變前,它們是死也不會違反“行為原則”的。而人正是狡猾地利用了它們呆板的種類性格。現代的動物學家們認為,野中之所以絕不踐踏或抵觸死屍,還因為它們的“心理衛生”習慣。它們極其厭惡死了的東西。視死了的東西為骯髒透頂的東西。惟恐那骯髒沾污了它們的蹄和角。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才發揮武器的威力——發情期與同類爭奪配偶的時候,和與獅子遭遇的時候。它的“回馬槍”也可算作一種狡猾的。但它再狡猾,也料想不到,狡猾的人為了謀殺它,寧肯佯裝成它視為骯髒透頂的“死屍”……

    狡猾往往是弱類被生存環境逼迫出來的心計。而人卻不同。人將狡猾的能力用以對付自己的同類,顯然是在人比一切動物都強大了之後。當一切動物都不再可以嚴重地威脅人類生存的時候,一部分人類便直接構成了另一部分人類的敵人。

    在一部分人對付另一部分人,成千上萬的人對付成千上萬的人的情況下,人類的狡猾就更狡猾了。於是心計變成了詭計。

    智慧,乃是人類克服狡猾劣習的良方。智慧是一種力求避免冒險的思想方法。

    一個人過於狡猾,在人際關系中,同樣是一種冒險。其代價是,倘被公認為一個狡猾的人了,那麼也就等於被公認為是一個卑劣的人一樣了。誰要是被公認為是一個卑劣的人了,幾乎一輩子都難以扭轉人們對他或她的普遍看法。而且,只怕是沒誰再願與之交往了。這對一個人來說,可是多麼大的一種冒險,多麼大的一種代價啊!

    一個人過於狡猾,就怎麼樣也不能成其為一個可愛可敬之人了。對於處在同一人文環境中的人,將注定了是危險的。對於有他或她存在的那一人文環境,將注定了是有害的。因為狡猾是一種無形的武器。因其無形,擁有這一武器的人,總是會為了達到這樣或那樣的目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之,直到為自己的狡猾付出慘重的代價。但那時,他人,周邊的人文環境,已被傷害得很嚴重了。

    一個人過於狡猾,無論他或她多麼有學識,受過多麼高的教育,身上總難免留有土著人的痕跡。也就是我們的祖先們未開化時的那些行為痕跡。現代人類即使對付動物們,也大抵不采取我們祖先們那種種又狡猾又冒險的古老方式方法。狡猾實在是人類種的性格的退化。使人類降低到僅僅比動物的智商高級一點點的階段。比如吉爾伯特島人用啃咬的方式獵殺章魚,誰能說不狡猾得帶有了動物性呢?

    人啊,為了我們自己不承擔狡猾的後果不為過分的狡猾付出代價,還是不要冒狡猾這一種險吧。試著做一個不那麼狡猾的人,也許會感到活的並不差勁兒。

    當然,若能做一個智慧之人,常以智慧之人的眼光看待生活,看待他人,看待名利紛爭,看待人際磨擦,則就更值得學習了……

    現代人受到困擾的方面是越來越多了,現代人需要散心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了。所以旅游業得以發展。旅游業證明著人類對自身的體恤。

    於中國而言,所謂“名牌”正在多起來。一旦“名牌”了,便價格飛揚。另一種“名牌”卻越來越少了——在同等質量的前提之下,價廉物美的名牌。

    所以,為了暴利,商標大戰的硝煙烽火,遠甚於質量優劣的激烈競爭。所謂“名牌”過剩之日,便是“名牌”柬之高閣,成了商店裡的擺設和倉庫裡的積貨之時了。待“名牌”不得不急待處理,“名牌”也就掉價得很了。

    在一個充滿貪欲的時代,騙人有時是極其簡單的,不受誘惑不被騙不上當,反而需要更高的理性了……

    對於某一個人而言,有些時候,僅僅有錢就夠了。

    對於某一個民族而言,許多時候,僅僅有錢是不夠的。

    對於某一國家而言,一切時候,錢都不過是這樣一種東西——你可以說它很主要,你可以說它太主要,你可以說它非常非常重要,但你永遠都不能說,永遠都不能真的認為,它是惟一重要的東西。

    放眼隔洋望去,物質發達國家的許多人們,包括他們的許多富人,並非都滿面樣和與安泰,並不都像吃飽了飲足了睡夠了無憂無慮了的猩猩。“世紀末心態”這個詞是他們概括出來的,便是一個明證。相對於我們,他們是地球上先富起來了的一部分人類。這一部分人類似乎仍被什麼所困擾著。似乎仍陷於某種憂郁之中。似乎心存著種種的惶惑……

    那仍困擾著他們使他們憂郁使他們惶惑的是什麼呢?為什麼我們正羨慕著他們的這一個時代,他們卻訪佛覺得是處在“世紀末”?

    那便是對我們人類自身的惶惑。我們人類的心靈之中某種寶貴東西的沙化現象混滅現象正固擾著我們。

    那寶貴的東西便是人類對自己同類的愛心,便是人們對自己同胞的愛心。愛心混滅的人類、只能是這地球上一切動物中最為凶惡可怕的動物。

    我們不可能指望中國暴發了的那些個所謂富豪去愛我們窮困的同胞們。這種指望是迂腐的。暴富者無愛心。這幾乎是一條規律。他們作出的樣子,那也必定攙雜了太多的其他目的。他們首先要保留住的,是他們的金錢和財富。他們要在愛和善方面進化,並從這兩方面對待我們的普遍之同胞,將注定了要比我們期待的時間長久得多。甚至只能指望他們的下一代。上一輩為富不仁,下一代或下下一代,才進化為有良知的富人,這也幾乎是一條規律。

    人在地上更覺得作為一個人的重要。一旦升入萬米以上的高空,升人雲層,當地上的一切在你眼前不復存在了,你不禁會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得如同一粒宇宙的塵埃。於是。倘若你曾以為自己是一個掌握權勢者,一個具有某方面才華者、一個奠定了某種社會地位者而亦驕亦種過的話,那麼你就不但會感到自己的渺小,甚至會感到自己的卑俗。

    當代人日漸地區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滿世界尋找美麗,一種滿世界建築繁華。

    人類的普遍心理恰恰是在滿足了對繁華的向往之後才開始尋求和建設美麗的。

    游覽故宮,更使人感到的是王權的威儀。參觀巴黎的皇家宮闈,給人留下難忘印象的,卻是藝術的光輝。中國的歷史,是王權的歷史。法蘭西的歷史上,記載過極輝煌的舉鼎藝術的世紀。

    有一個法國家庭,為父母者都是有身份的人,惟一的兒子卻成了“朋客”。父母苦口婆心,想盡…切方式,無法教育過來。最後父母有一天對兒子說:“既然你認為是‘朋窖’那麼好,爸爸媽媽也陪你當‘朋客’!”於是雙雙辭退了工作,也改裝成兒子那種衣不遮體的樣子,也剃了奇形怪狀的發式。跟隨兒子到處流浪、乞討。久而久之,兒子終於忍受不了,哀求父母:“爸爸媽媽你們別這樣了嘛!”父母問:“做‘朋客’不是很好嗎?我們已習慣了這樣生活,要和你共同這樣生活下去!”兒子說:“你們這樣失去了一個人應有的自尊,太令我傷心難過了!”父母說:“我們就你一個孩子,你怎麼沒想到我們是多麼替你感到傷心難過啊?與榮懼榮,與損俱損。你要是繼續做‘朋客’,我們一家三口永遠都做‘朋客’好啦!”

    久而久之,兒子終於回心轉意。

    真堪稱西方為父母者之“黑色幽默”一例也!

    西方的人際准則因為是禮貌的,所以並不導致,人人都失去了朋友。因為是有距離的,所以“反友為敵”的現象不多。

    人的心靈之靡看來在相對敞開的同時也應該是相對關閉的。大多數人努力而嚴肅地維護著自己心靈的獨立性。人人如此,形成社會公德,形成交友准則,不但維護了自己心靈的獨立性,同時也維護了他人心靈的獨立性。人人的心靈深處都有隱私或隱情。人人的心靈深處都必然需要珍藏某種隱私或隱情。珍藏而不示人,表明著一種自重。以誠相待而不長驅直人,亦表明著一種修養。

    有人將自己的心靈當成“公共場所”,也希望他人將自己的心靈當成“公共場所”。這之間就派生出第三種心態的人——一方面將自己的心靈嚴密封閉起來,另一方面像賊似的時時企圖溜人別人的心靈,要發現點什麼。中國有句話——“以心換心”,體現在一般人際交往之中,則被曲解為以自己的隱私換他人的隱私,以自己的隱情換他人的隱情。而中國又有句話——“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不好了的時候,換了出去換了進來的,便成了肆意作踐或者肆意踐踏的雙方的“抵押品”。有幾多中國人臨死的時候,心靈中仍為自己保存著一點什麼並且不曾被踐踏過?

    一種歷史造成一種文化。一種文化造成一種文明。一種文明造成一種民族。一種民族造成一部分人類。一部分人類總要尋找到更能表現他們自己安慰他們自己的藝術,包括文學。

    一不留神,你生活的周圍,就會有一兩個你熟悉的人說變就變成深圳人了。

    親情加上友情,據我想來,便該是所謂家鄉觀念或曰家鄉情結的最主要的內涵了吧?

    作家的創作激情,有時是要靠文學的氛圍去激勵和鞭策的……

    單有文化的歷史,而沒有經濟發展的騰飛伴舞,無論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乃至一座城市而言,其實是可悲的。單有經濟發展的騰飛,而沒有文化的陪襯,無論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乃至一座城市而畜,也同樣是可悲的。“大款”們的錢不能自行地變成文化,這是他們自身的悲哀。

    “能人”的意思,在北方,意味著社會關系多,別人辦不成的事,“能人”出馬,馬到成功,一辦就成。比“能人”低一個檔次的人,北方稱之為“社會哥兒”,大概相當南方的什麼什麼“仔兒”。“社會哥兒”是能人的外圍社會關系,他們與“能人”相互依存。“能人”辦事有時是要靠調動起他們的積極性,才能把別人辦不成的事辦成。他們很樂於幫“能人”忙活,鞍前馬後,在所不辭。為的是自己通過為“能人”幫忙的機會,顯示社會存在價值,編織更廣泛的社會關系網,進而躍上一個社會檔次,由“社會哥兒”而“能人”,比“能人”高一個檔次的人,北方稱之為“能爺”。一位“能爺”,往往統領著許多“能人”。

    他們非是由於“一不小心”成了名人,而是很合乎必然邏輯地成了名人。所以他們的知名度不會被公眾輕易從頭腦中抹去。

    人貴有自知之明。

    名人尤其貴有自知之明。

    但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某些名人及所謂名人,其實是很缺乏自知之明的。有時簡直到了太缺乏自知之明的地步。

    一切名人都如同三維繪畫,甚至五維繪畫。你表面看到的也許根本不是那繪畫的真本。真本隱藏在表面的色彩、線條和圖案的後面。那真本需要首先將目光散視開來再凝視起來,需要將繪畫貼近了移遠了再貼近了才能看到。表面的賞心悅目的風景的後面,興許豁然凸現的是別的什麼奇形怪狀的東西。

    我們了解一位著名的普通人或普通的名人的可靠方式,大抵還是讀一讀他們記載自己成長經歷和對世事人生發表自己感想、感受以及種種感慨的書。大抵在這一點上,“文如其人”這句話還是有一定道理有一定根據的。在這一點上,文人可以借其小說粉飾自己包裝包藏自己。但是散文、隨筆、雜感這些文章,卻堪稱文人們自己的心靈的鏡子。好比給你一把斧子一把鋸,你拿了可以擺出某種惟妙惟肖的架式冒充木匠,但是你一旦拿起刨子,拿起鑿子,被人以研究的目光注視著刨一個平面鑿幾個孔時,你究竟是不是木匠,是幾級木匠,則就原形畢露了。

    陳水貴沒有什麼政治野心。不是他選擇了政治,而是政治選擇了他。當年的悲劇還在於,政治一旦選擇了誰,誰的命運都難逃擺布。好比棉鈴蟲在哪一棉棟上產卵,哪一棉株就必遭殃。

    我們因他人悲傷落淚,更多的時候,更經常的情況之下,只為著對我們的情感具有影響的人們的不幸和死亡,並不與他們自身的偉大與平凡相關。

    每一種個人情感之所以能在我們心靈中被悟到價值,蓋因它有其不可取代性。我哭懷皚老師,亦是在哭自己的一份情感損失,還是在哭情感在生活中大面積流失的現象。這一現象早已使我變成了一個以憂郁的日光看生活看現實的中年人了。當生活當現實從我自己身邊又奪走了我很看重的東西的時候,我的眼淚便會像—個孩子似的抑制不住了。

    我以為,情感是每一個人的“不動產”。它應該隨著社會的文明而“升值”。它是精神的“琉璃”。說到底,人類精神自我完善的終極目的,乃是為了使我們每一個人的情感更豐富,更細膩,更符合人性的自然。貨幣升值情感貶值的時代,無論工業怎樣的發達,商業怎樣的繁榮,其實都是令人悲哀而沮喪的。這不但會使我們每個人都成了百萬富翁之後依然覺得無奈的貧窮,而且會使我們每個人都陷入空前的孤獨。

    在今天這麼一個物欲橫流,對物質的占有願望極端膨脹,到處可見貪婪和經商野心囂噪不安的年月,我是很重視對於我的兒子的情感教育的。因為我清楚地知道,我將不能留給他什麼所謂的遺產。我對他的情感教育,乃是我對他的為父者的責任之一啊!

    一個人的名氣,和一個人究竟可敬不可敬,有很多時候恰恰是成反比的。你往最普通最平凡的人裡去想想,他們的名字不大容易見報,他們幾乎一輩子根本沒可能在電視裡露面,他們的好品格才最是本質的,才最是無雜念的,才最是值得我們由衷去尊敬的!

    人作為人,雖在一切物質之中,卻應同時在一切物質之上。歸根結底,清貧者和大富豪的生活都同樣是有缺陷的。後者的缺陷裡填的是金錢。

    人和植物、動物的區別,重要的一點恰恰在於人會設計自己的願望,有實現這一願望的沖動。理想使人高出宇宙萬物,理想使人具有百折不撓的精神力量。因而當人實現這一願望的沖動受挫,理想便使人痛苦。

    理想,說到底,無非是對某一種活法的主觀的選擇。客觀的限制通常是強大干主觀的努力的。只有極少數人的主觀努力,最終突破了客觀的限制,達到了理想的實現,這便使人對“主觀努力”往往崇拜起來,以為只要進行了百折不撓的努力,客觀的限制總有一天將被“突破”。其實不然。

    所以我認為,有理想是一種正確的生活態度,放棄理想也是一種正確的生活態度。有時,後一種態度,作為一種活著的藝術,乃是更明智的。有理想有追求是一種積極主動的活法,不被某一不切實際的理想或追求所折磨,調整選擇的方位,更是積極主動的活法。

    一種活法,只要是最適合自己的,便是最好的,最美的。當然,這活法,首先該是正常的正派的活法。

    一位作家培養另一個人成為作家這種事,古今中外實在不多。一個人能不能成為作家,關鍵恐怕不在培養,而在自身潛質。

    其實有些距離,是終生不能跨過的。

    一切生活都是生活,無論主觀選擇的還是客觀安排的,只要不是窮困的、悲慘的、不幸接踵不幸的,只要是正常的生活,便都是值得好好生活的。須知任何一種生活都是有正面和負面的。帝王的權威不是農夫所能企盼得到的,但農夫卻不必擔心被殺身篡位。一切名流的生活之負面的付出,都是和他們所獲得的正面成比例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改變自己的命運的想法永遠是天經地義無可指責的,但首先應是從最實際處開始改變。

    荀子說過一句話——“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字面看來有點兒聽天由命的樣子,其實強調的是一種樂觀的生活態度。沒有樂觀的生活態度,哪還談得上什麼積極進取呢?機遇可能隨時會向你招手,只要你是有所准備的。

    三十歲至四十歲得到的,絕不會是你最後得到的。同樣三十歲至四十歲未得到的,並不意昧著你一生不能實現。你的一生也許將幾次經歷得到、失去,再得到、再失去,有時你的人生軌跡竟被完全徹底地改變,迫使你一切從頭開始。誰准備的方面多,誰應變的能力強,誰就越能把握住一份兒屬於自己的生活。當代社會越向前發展,則越將任何一種事業與人的關系,變成為不離不即,離離即即,偶爾合一,偶爾互棄的關系。

    生活裡的邪獰多了,人也不由變得有戒心了。坦誠已是這樣子日漸變成虛偽,良善已是這樣子日漸變成懷疑,進而覺得日漸變成了生活裡的一種負擔。一個正日漸地變得虛偽起來的人,大抵是奉獻不出多少真情撫慰別人的心靈的。連自己都對自己看透了,都對自己很不屑的人,還是以不走近他為好。

    但當年那份深切的理解和了解,似乎競能延伸至今。依舊成為我們內心裡的一份情懷。

    到處都有花兒開放。從石縫般的生存環境中,如果竟有花兒長出來了,開放了,我覺得,這一過程,孕含著人對“命運”二宇的不平凡的注釋啊!人類精神之高貴和可歌可泣,由此亦可見一斑矣!

    心上的悔如牛痘結了瘋,其下生長出了一層新嫩的思想——人對人的愛心應是高於一切的,是社會起碼的也是必要的原則。當這一原則遭到歪曲時,人不應馴服為時代的奴隸。獲得這一種很平凡的思想,我們當年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啊!……

    為愛情而死,也許是高雅的錯誤。

    只有那些明知自己做不到的人,才往往喋喋不休地證明自己……

    彼此產生了愛情的年輕人們,是無法掩飾他們默默相看時那種含情脈脈的目光的。受到表揚有時對一個人不是好事。

    對於人,懷疑乃是接近天性的。人有時用一輩子想去相信什麼,但往往在幾分鍾甚至幾秒鍾內就形成了某種懷疑,並且像推倒多米諾骨脾一樣影響他人……

    懷疑是一種心理噴嚏,一旦開始便難以中止。其過程對人具有某種快感。尤其當事關重大,當懷疑和責任感什麼的混雜在一起,它往往極迅速地擅變為遠離客觀的結論,一切推理都會朝一個主觀的方向滑行……

    在任何時候,在任何情況之下,倘對出於高尚沖動而死的人,哪怕他們死得並不其所一—一表現出即使一點點兒輕挑,也是有諱人心的。是的,你可以為之遺憾和歎息,但請別趁機譏嘲……

    某些時候,眾人被一種互相影響的心態所驅使而做的事,大抵很難停止在最初的願望。好比許多廚子合做一道菜,結果做出來的肯定和他們原先商議想要做成的不是一回事。在此種情況下,理性往往受到嘲笑和輕蔑。而激情和沖動,甚至盲動,往往成為最具凝聚力和感召力的精神號角。人人似乎都有機會可能像三軍統帥一樣一呼百應千應萬應一一那正是人人平時企盼過的。因而這樣的時候對於年輕的心是近乎神聖的。那種沖動和激情沖蕩起的漩渦,仿佛是異常輝煌的,魅力無窮的,港被吸住了就會沉人蠻頑之底……

    追悼更是活人對死的一種現實的體驗,它使生和死似乎不再是兩件根本不同的事,而不過是同一件事的兩種說法了,它使虜誠的人倍加心懷虜誠,使並不怎麼虜誠的人暗暗感到罪過。這種庭誠乃是人類最為奇特的虜誠,肯定高於人對人產生崇拜時那種虐誠。相比之下,前者即便超乎尋常也被視為正常,而後者即便尋常也會顯得做作……

    即使神話或童話以一種心潮澎湃的激越之情和——種高亢昂奮的自己首先堅信不移的腔調講述。也會使人覺得像一位多血質的國家元首的就職演說。故而,多血質的人可以做將軍,但不適於出任國家元首。因為他們往往會把現實中的百姓帶往神話或童話涅磐……

    普遍的人們,無論男人抑或女人,年輕的抑或年老的.就潛意識而言,無不有一種渴望生活戲劇化的心理傾向。因為生活不是戲劇,人類才創造了戲劇以彌補生活持久情況之下的平常。許多人的許多行為,可歸結到企圖擺脫平常這一心理命題。大抵,越戲劇化越引人入勝……

    虐誠於今天的年輕人,並非——種值得保持的可貴的東西。不錯,即使他們之中說得上虜誠的男孩兒和女孩兒,那虐誠亦如同蝴蝶對花的虜誠。而蝴蝶的虜誠是從不屬於某一朵花的。他們的虐誠——如果確有的話,是既廣泛又蕪雜的。並且,一般不能用年來計算其持久性.而只能用月、日甚至時……

    一種權威,如果充分證明了那的確是—種權威的話,如果首先依恃它的人一點兒不懷疑它的存在的話,那麼看來,無論在何時何地,它就不但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是可以駕馭任何人任何一種局面的。在似乎最無權威可言的時候和情況下,普通的人,其本質上,都在盼望著有人重新管理他們的理性,並限制他們的沖動。人,原來天生是對絕對的自由忍耐不了多久的。我們恐懼自己行為的任性和放縱,與我們有時逆反和逃避權威的心理是一樣的。我們逃避權威永遠是一時的,如同幼兒園的兒童逃避阿姨是一時的。我們本質上離不開一切權威,這幾乎是我們一切人的終生的習慣。無論我們自己願意或不願意承認,事實如此……

    希望是某種要付出很高代價的東西。希望本身無疑是精神的享受,也許還是世界上最主要的精神的享受。但是,像其它所有不適當地享受著的快樂一樣,希望過分奢求,定會受到絕望之痛苦的懲罰。某種危險的希望,是非理性的,所期待產生的乃是不合乎規律的事件,乃是希望者的過分要求罷了。危險的希望改變了正常的過程,從根本上說,是只能破壞實現什麼的普遍規則的……

    行動總是比無動於衷更具影響力。任何一種行動本身便是一種影響。任何一種行動本身都能起到一種帶動性。不過有時這種帶動性是心理的、精神的、情緒的、潛意識的、內在的、不易被判斷的,而另一些時候則是趨之若鷙的從眾現象……

    愛是一種病。每一種病都有它的領域:瘋狂發生於腦;腰痛來自椎骨;愛的痛苦則源於自由神經系統,由結膜纖維構成的神經網。情欲的根本奧秘,就隱藏在那看不見的網狀組織裡。這個神經系統發生故障或有缺陷就必然導致愛的痛苦,呈現的全是化學物質的沖擊和波浪式的沖動。那裡織著渴望和熱情,自尊和嫉恨。直覺在那裡主宰一切,完全信賴於肉體。因為它將人的生命的原始本能老老實實地表達出來。理性在那裡不過是闖人的“第三者”……

    我時常覺得,一根聯系自己和某種舊東西的韌性很強的臍帶斷了。我原是很習慣於從那舊東西吸收什麼的,盡管它使我貧皿,使我營養不良。而它如今什麼也不能再輸導給我了。它本身稀釋了,談化了,像冰溶為一汪水一樣。臍帶一斷,嬰兒落在接生婆血淋游的雙手中。我卻感到,自己那根臍帶不是被剪斷的,它分明是被極扯斷的,是被拽斷的,是打了個死結被磨斷的。我感到自己仿佛是由萬米高空墜下,沒有地面,甚至也沒有水面,只有一雙血淋淋的接生婆的手……

    而我已不是一個嬰兒,是一個男人,一個長成了男人的當代物種,一個自由落體……

    我只有重新成長一次。

    我雖已長成一個男人,可還不善於吸收和消化生活提供給我的新“食物”。我的牙齒習慣於咬碎一切堅硬的帶殼的東西,而生活提供給我的新“食物”,既不堅硬也不帶殼。它是軟的、黏的,還粘牙,容易消化卻難以吸收……

    我必須換一個胃嗎?

    我必須大換血嗎?

    我更常常覺得我並沒有被一雙手真正托住。或者更准確地說,我並沒有踏在地上,而不過是站在一雙手上……

    大人們,不是常常讓嬰兒那麼被他們的雙手托著的嗎?……

    駱駝有時會氣沖中斗,突然發狂。阿拉伯牧人看情形不對,就把上衣扔給駱駝,讓它踐踏,讓它噬咬得粉碎,等它把氣出完,它便跪主人和好如初,又溫溫順順的了……

    聰明的獨裁者們也懂得這一招。

    當代人變得過分復雜的一個佐記,便是通俗歌曲的歌詞越來越簡單明了……友情與所謂“哥兒們義氣”是有本質區別的。“哥兒們義氣”連流氓身上也具有,是維系流氓無產者之間普遍利害關系的鏈條;而友情是從人心通向人心的虹橋……

    盡管現實之人際正變得虛偽險詐、但並非已到了“他人皆地獄”的程度。只要我們稍微留意,便不難觀察到,常言“他人皆地獄”者,其實大抵活得相當快意,—點兒也不像在地獄之中受煎熬——人們,千萬要和他們保持距離啊!

    寬忍而無原則,其實是另一種怯儒……

    中國許多方面的問題,或曰許多方面的毛病,不在於做著的人們,而在於不做或什麼也做不了或根本就什麼也不想做甚至連看著別人做都來氣的人。做著的人,即使也有怨氣怒氣,大抵是一時的。他們規定給自己的使命不是宣洩,而是做。不做或什麼也做不了或根本就什麼也不想做甚至連看著別人做都氣不打一處來的人,才有太多的功夫宣洩。因為他們氣不打一處來,所以他們總處在生氣的狀態。所以他們總需要宣洩。宣洩一次後.很快就又憋足了另一股氣。這股氣那股氣無盡的怨氣怒氣邪氣,沆瀣一氣,氤氳一體,抑而久之,洩而浩之,便成人文方面的災難……

    我常和人們爭論——我以為做人之基中原則是,你根本不必學怎樣做人。所謂做人的人.和一個本色的人,完全兩碼事。再會做人的人.歸根到底,也不過就是“會作人”而已。一個“會”字,恰說明他或她是在“作”而不是“做”。

    我絕不與“會作人”的人深交。這樣的人使我不信任。因為他或她在接受我的信任或希望獲得我的信任時,我怎知他或她那不是夜“作”?想想吧,一個人,尤其一個男人,“會作人”地活著而不是作為…個人地活著,不使人反感嗎?倘我是一個女人,無論那樣的男人多麼風流碉攪,多麼英俊瀟灑,我也是愛不起來的。除非我和他一樣,都是“作”人的行家。我簡直無法想象一個女人和一個善於“作”人的男人睡覺的那一種古怪感覺,那,斯其時做愛便是“作”愛……

    事實上,一個男人永遠也無法了解一個女人。他無論怎樣努力,都是深入不到女人的心靈內部去的。女人的心靈是一個宇宙,男人的心靈不過是一個星球而已。站在任何一個星球上觀察宇宙,即使借助望遠鏡,你又能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呢?……

    女人無論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女人,都有希望被某個男人充分理解的渴望——女人對女人的理解無論多麼全面而且深刻,都是不能使她們獲得慰藉的。這好比守在泉眼邊而渴望一缽水。她們要的不僅是水,還有那個盛水的缽子……它是一顆男人打算信賴她托負給她的心。倘不明白這個道理的女人,不是一個成熟的女人。有些女人,在她們剛剛踏人生活不久,便明白了這個道理,她們是幸運的;有些女人,在她們向這個世界告別的時候,也許還——直役弄明白這個道理。她們真是不幸得很……

    好女人是一所學校。

    一個好男人通過一個好女人走向良好的人生……

    一個男人的—百個男朋友,也沒有一個好女人好;一個男人的一百個男朋友,也不能替代一個好女人。好女人是一種教育。好女人身上散發著一種清麗的春風化雨般的妙不可言的氣息,她是好男人尋找自己,走向自己,然後又豪邁地走向人生的百折不饒的力量……

    好女人使人向上。事情往往是這樣:男人很疲憊,男人很迷恫,男人很痛苦,男人很狂躁;而好女人溫和,好女人冷靜,好女人有耐心,好女人最肯犧牲。好女人暖化了男人,同時彌補了男人的不完整和幼稚……

    人道乃是人類尊重生命的道德;人性乃是人類尊重人的悟性。而愛證明,人不但和動物一樣有心髒,還有動物沒有的心靈……

    沒有一個女人,任何一個家庭,都不是完整的家庭。人類首先創造了“女人”二字,其後才創造了“家庭”一詞。女人,對於男人們來說,意昧著溫暖、柔情、撫慰、歡樂和幸福。有男人的剛強,有男人的堅忍,有男人的自信,有男人的勇敢,甚至也有男人的愛好和興趣……但是男人們沒有過屬於他們自己的幸福。是的,從來沒有過。而只有女人們帶給男人們,並為他們不斷設計,不斷完善,不斷增加,不斷美化的幸福。“幸福”是一個女性化的詞。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幾個年齡界線,使人對生命產生一種緊迫感,一種惶惑。二十五歲、三十歲、三十五歲……二十五歲之前我們總以為我們的生活還沒開始,而青春正從我們身旁一天天悄然逝去。當我們不經意地就跨過了這人生的第一個界線後,我們才往往大吃一驚,但那被詩人們贊美為“黃金歲月”的年華卻已永不屬於我們。我們不免對前頭兩個界線望而卻步,幻想著能逗留在二十五歲和三十歲之間。這之間的年華,如同陽光映在壁上的亮影,你看不出它的移動。你一旦發現它確是移動了,白天已然接近黃昏,它暗了,馬上就要消失。於是你懵懵懂懂地跨過了人生的第二個界線,仿佛被誰從後猛推一掌,跌入一個本不想進入的門坎……

    人除了自己的軀殼需要一個家而外,心靈也需要一個“家”的,至於那究竟是一處怎樣的所在,卻因人而異了……

    心靈的“家”,乃是心靈得以休憩的地方,休想的代詞當然是“請勿打擾”。

    是的,任何人的心靈都是需要休想的——所以心靈有時候不得不從人的家裡出走,找尋自己的“家”……

    遺憾的是,幾乎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家,而我們疲憊的心靈卻似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謊言是有慣性的。當它剎住,甩出的是真實……

    男人寧願一面擁著女人的嬌體,吻著她的香唇,同時聽著她娓娓動聽的關於愛的謊言,而不願女人莊重地聲明她內心裡的真話——“我根本不愛你”——故我們簡直設法說男人在這種時候究竟是幻想主義者還是現實主義者。由此可見,幻想主義和現實主義,在特殊情況之下是可以統一的。擁吻著現實而做超現實的幻想,睜大眼睛看看,我們差不多都在這麼活著……

    因為在生活中沒有所謂“乎等”可言乃是大的前提,所以人在游戲的時候力求定下諸多“平等”的原則……

    幾乎每一個人都極言自己的活法並不輕松,可是幾乎每一個人都不肯輕意改變自己的活法,足見每一個人都具有仿佛本能的明智——告訴他或她,屬於他或她的活法,也許最是目前的話法……

    言論自由的妙處在於——當你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的時候,我們大多數人似乎便無話可說了……

    當護士在你的臀部打針的時候,你若聯想到你敬畏而又輕蔑的某些大人物的屁股上,也必留下過針眼兒,你定會暗自一笑,心裡乎和許多……

    人:給我公平!

    時代:那是什麼?

    人;和別人一樣的一切!

    時代:你和哪些別人一樣?

    朋友,你一定也留意過秋天的落葉吧?一些半黃半綠的葉子,浮在平靜的水面上,向我們預示著秋天的最初的跡象。秋天的樹葉是比夏天的樹葉更美麗的。陽光和秋風給它們塗上了金黃色的邊兒。金黃色的邊兒略略向內卷著,仿佛是被巧手細致地做成那樣的,仿佛是要將中間的綠包裹起來似的。那綠,也與夏天的綠不同了。少了些翠嫩,多了些釉青。葉子的經絡,也顯得格外的分明了,像血管,看去仍有生命力在呼吸……它們的時柄居然都高翹著,一致地朝向前方,像一艘艘古阿拉伯的海船……樹是一種生命,葉亦是一種生命。當明年樹上長出新葉時,眼前這些落葉早已腐爛了。它們一旦從樹上落下,除了拾標本的女孩兒,誰還關注它們呢?而這恰恰是它們兩種色彩集於一身,變得最美麗的時候。而使它們變得美麗的,竟是死亡的色彩……

    人也是絕不能第二次重度自己的某一個季節的。故古人詩曰一一“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人啊,鍾愛自己的每一個人生季節吧!也許這世界上只有錢這種東西才是越貶值越重要的東西。生活的的確確是張著大口要每一個人不停地用錢喂它。而每一個人又都不得不如此。隨處可見那樣一些人,他們用錢飼喂生活,如同小孩兒用糖果飼喂雜技團鐵籠子裡的熊一般慷慨大方。而不把生活當成那頭熊的人,則經常最感缺少的竟是錢……

    在人欲橫流的社會,善良和性行為同樣都應有所節制。無節制的前者導致愚蠢,無節制的後者——我們都已知道,導致艾滋病……

    我的大多數同代人是這樣的一些人——如同大潮退後被遺留在沙灘上的魚群,在生活中啪啪嗒嗒地蹦跳著,大張著他們干渴的嘴巴,大裂著他們鮮紅的腮,掙扎而落下一片片鱗,遍體傷痕卻呈現出令人觸目驚心的活下去的生命力。正是那樣一種久經磨顧的生命力,仿佛向世人宣言,只要再一次大潮將他們送回水中,他們雖然遍體傷痕但都不會死去。他們都不是嬌貴的魚。他們將在水中沖洗掉磨進了他們軀體的尖銳的沙粒……

    然而時代作用於他們的悲劇性在於——屬於他們的大潮已過……

    對於一個男人,任何一個有魅力的女人,要取代一個死去了的女人在他心靈中的位置的話,絕不比用石塊砸開一個核桃難。不管她生前他曾多麼愛她。而反過來則不一樣……

    大多數女人天生比男人的心靈更忠於情愛……

    人生有三種關系是值得特別珍惜的——初戀之情,患難之交,中學同學之間的友誼。中學同學是有別於大學同學的。大學同學,因為“大”了,則普遍是理性所圍的關系,難免摻雜世故的成分。但在中學同學之間,則可能保持一種少男少女純正的真誠。在中學同學之間,即使後來學得很世故的人,往往也會羞於施展、就算當上了總統的人,見了中學時代的好朋友,也願暫時忘記自己是總統的。而見了大學同學,卻會不由自主地時常提醒自己,別忘了我已經是總統……

    寧靜的正確含義是這樣的——它時時提醒我們這世界是不寧靜的……

    我們通常所說作為“靈魂”的東西,恐怕原本未必是那麼不喜歡孤獨的東西,恐怕原本未必是那麼耐不住寂寞的。也許恰恰相反,不喜歡孤獨的是人自身,耐不住寂寞的也是人自身。而“靈魂”,其實是個時時刻刻伺機尋求獨立時時刻刻企圖背叛人卻又無法徹底實現獨立的東西……

    看電影是娛樂,辦喪事也容易導向娛樂。而且是可以身心投入的娛樂。是可以充當主角、配角、有名次的群眾演員和一般性無名次的群眾演員的娛樂。大辦便意味著有大場面,有大情節,有大高潮……

    能夠給心靈以安寧的愛情,無論於男人亦或女人,都不啻是一件幸事。安寧之中的親呢才適合氤氳出溫馨。而溫馨將會長久地營養愛情。

    愛情的真諦可以理解為如下的過程——第一,是愛上一個人;第二,是被一個人所愛;第三,至關重要的是,祈求上帝賜助兩者同時發生……

    中國的貧窮家庭的主婦們,對生活的承受力和忍耐力是極可敬的,她們憑一種本能對未來充滿撞撮,雖然這憧憬是朦朧的,盲目的,帶有虛構的主觀色彩的。她們的孩子,是她們這種憧憬中的“佛光”……

    九十年代的姑娘有九十年代的她們的特點。或者毫無思想。毫無思想而又“徹底解放”,也便談不上有多少實在的感情。或者仿佛是女哲人,自以為是女哲人。年紀輕輕的便很“哲”起來,似乎至少已經活了一百多歲,已經將人間世界看得畢透一般。男人便覺得那不是姑娘,而是尤物。即令美得如花似玉,也不過就是如花似玉的尤物。這兩類,都叫我替她們的青春惋惜。又有九十年代的心理艾滋病傳染著她們——玩世不恭。真正的玩世不恭,也算是一種玩到家了的境界。裝摸作樣的玩世不恭,那是病態。九十年代的姑娘裝摸作樣的玩世不恭,和封建社會思春不禁的公主小姐們裝模作樣的假正經是一碼事。

    愛情方面的幸福,不過是人心的一種純粹自我的感覺。心靈是復雜而微妙的東西。幸福並不靠別人的判斷才得出結論。一個人倘真的認為自己是幸福的,那麼他或她便無疑是幸福的……

    我們曾經從自詡自恃的“無產階級”的立場所嗷嗷指斥的“小資產階級”的情調,我認為實實在在的是人類非常普遍的富有詩意的情調。我們的生活中如果斷然沒有了這一種情調,那真不知少男少女們會變成什麼樣子?戀愛中的年輕人怎麼彼此相愛?而我們的生活又將會變成什麼樣子。

    有兩種人對孤獨最缺少耐受力。一種是內心極其空曠的人,一種是內心極其豐富的人。空曠,便渴望從外界獲得充實。豐富,則希圖向外界施加影響。而渴望從外界獲得充實的孤獨比希圖向外界施加影響的孤獨可怕得多,它不是使人的心靈變得麻木,而是使人的心靈變得狂躁。

    空曠的心靈極易被幽暗籠罩。人類情感的詩意和崇高的沖動會在這樣的心靈中消退,低下的欲念和潛意識層的邪惡會在這樣的心靈萌生。像野草茂長在亂石之間。

    在昆蟲方面,毛毛蟲變成美麗的蝴蝶。而在人,為什麼常常反過來?為什麼我們會這麼長久,這麼長久地容忍這…種丑惡的嬗變?我們每個人都根本無法預測,將會有怎樣的悲劇突然降臨在我們頭上。等你從某種禍事或不幸中驚醒,你或許已經失去了原先的生活,以及一切維系那種生活的條件。你面臨著另…種從前絕不曾想到過的嚴峻生活,整個世界仿佛在你面前傾斜了。在這種情況下——人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

    懷念是一種相會的形式。我們人人的情感都曾一度依賴於它的……

    懷念,這是人作為人的最本質的、最單純的、最自己的、最頑固的權利,它為人心所擁有。當人心連這種任什麼人的什麼威懾也無法剝奪的權利都主動放棄了,人心就不過是血的泵罷了……

    富有者的空虛與貧窮者的空虛是同樣深刻的,前者有時甚至比後者更咄咄逼人。抵御後者不過靠本能,而抵御前者卻靠窖智的自覺。對貧窮的人來說,富人的空虛是“矯情”;對富人來說,窮人的空虛是“破罐子破摔”一一兩種人都無法深人對方的心靈裡去體驗。這種互相無法體驗的心理狀態只能產生一種情緒,那就是彼此的敵意……

    中國人尊崇“伯樂”,西方人相信自己。

    “伯樂”是一種文化和民族心理方面的國粹。故中國人總在那兒祈禱被別人發現的幸運。而西方人更靠自己發現自己。十位“伯樂”的價值永遠也不如一匹真正的千裡馬。如果“伯樂”只會相馬,馬種的進化便會導致“伯樂”們的失業。

    對馬,“伯樂”是“伯樂”;對人,“伯樂”今天包含有“靠山”和“保護人”的意思……

    所謂“正統”的思想之對於我的某些同代人們,誠如舊童裝之對於長大了的少女,她們有時容忍不了別人將它們貶為“過時貨”,乃是因為她們穿著它們確曾可愛過。時代之所以是延續的,正由於只能在一代人的內心裡結束。而歷史告訴我們,這個過程比葡萄曬成干兒的時間要長得多……

    大多數人在學會了與生活“和平共處”的時候,往往最能原諒自己變成了滑頭,但卻並不允許自己變成惡棍。我們可以做到職聽滑頭哲學保持沉默,但畢竟很難修行到容忍惡棍理論冒充新道德經的地步……

    而人類的希望也許正體現在這一點上。

    對於三十多歲的女人,生日是沮喪的加法。

    三十三歲的女人,即或漂亮,也是談不上“水靈”的。她們是熟透了的果子。生活是果庫,家庭是塑料袋兒,年齡是儲存期。她們的一切美點,在二十三歲這一儲存期達到了完善——如果確有美點的話,熟透了的果子是最不易儲存的果子。需要儲存的東西是難以保鮮的東西。三十三歲是女人生命鏈環中的—段牛皮筋,家庭生活既能神長它老化它又能保佐它的彈性。這就是某些女人為什麼三十四歲了、三十五歲了、三十六歲了依然覺得自己逗留在三十二歲上,依然使別人覺得她們仍像二十三歲的緣故。也是某些女人為什麼一過三十三歲就像秋末的園林沒了色彩、沒了生機一片蕭瑟的緣故……

    女人需要自己的家乃是女人的第二本能。在這一點上,她們像海狸。普通的女人尤其需要自己的家,哪怕像個小窩一樣的家。嘲笑她們這一點的男人,自以為是在嘲笑平庸。他們那種“超凡脫俗”的心態不但虛偽而且膚淺。他們忘了他們成為男人之前無一不是在女人們構造的“窩”裡長大的。不過人類築窩營巢的技巧和本領比動物或蟲鳥高明罷了……

    喜歡照鏡子的男人絕不少於喜歡照鏡子的女人。女人常一邊照鏡子一邊化妝和修飾自己。男人常對著鏡子久久地凝視自己,如同凝視一個陌生者,如同在研究他們為什麼是那個樣子。女人既易接受自己,習慣自己,鍾愛自己,也總想要改變自己。男人既苦於排斥自己,懷疑自己,否定自己,也總想要認清自己……

    大多數女人迷憫地尋找著屬於自己的那一個男人。大多數男人迷憫地尋找著自我。

    男人尋找不到自我的時候,便像兒童一樣投入女人的懷抱……

    男人是永遠的相對值。

    女人是永遠的絕對值。

    女性被認為是一個女人之後,即或仍保留著某些孩子的天性,其靈魂卻永不再是孩子。所以她們總是希望被當作純潔爛漫的兒童。男性被認為是一個男人之後,即或刮鱗一樣將孩子的某些天性從身上刮得一干二淨,其靈魂仍趨向於孩子。所以他們總愛裝“男子漢”。事實上哪一個男人都僅能尋找到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很小的一部分。正如哪一個女人都不能尋找到一個不使自己失望的“男子漢”一樣……女人是男人的小數點,她標在他一生的哪一階段,往往決定一個男人成為什麼樣的男人。

    我們看到高大強壯偉岸挺拔的男人挽著嬌小柔弱的女人信心中足地走著,萬勿以為他必是她的“護花神”,她離了他難以生活;其實她對於他可能更重要,誰保護著誰很不一定……愛神、美神、命運之神、死神、戰神、和平之神、勝利之神乃至藝術之神都被想象為女人塑造為女人,不是沒有原因的。我們勘查人類的心理歷程,在最成熟的某一階段,也不難發現兒童天性的某些特點,實乃因為人類永遠有一半男人。一個民族如果沒有出息,不是因為女人在數量上太多,而是因為男人在質量上太劣……

    一個苦於尋找不到自我才投入女人懷抱的男人,終將會使她意識到,他根本不是她要尋找的男人,而不過是延長斷奶期的孩子。對於負數式的男人,女人這個小數點沒有積極意義……

    婚前與婚後,是男人和女人的愛之兩個境界。無論他們為了做夫妻,曾怎樣花前月下,曾怎樣山盟海誓、如膠似漆、形影不離、耳鬢廝磨、卿卿我我,曾怎樣同各自的命運掙扎拼斗、破釜沉舟、孤注一擲、不成功便成仁,一旦他們真正實現了終於睡在經法律批准的同一張床上的風願,不久便會覺得他們那張床不過就是水庫中的一張木筏而已。愛之狂風暴雨,閃電雷鳴過後,水庫的平靜既是宜人的也是庸常的……

    沒有一種人生不是殘缺不全的……

    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個屬於自己的完整的人生句號。我們只能抓毀它。抓到手一段大弧或小弧而已。那是句號的殘骸。無論怎樣認真書寫,那仍像一個或大或小的逗號。越描越像逗號。人的生命在胚胎時期便酷似一個逗號,所以生命的形式便是一個逗號死亡本身才是個句號。

    生活有時就像一個巨大的震蕩器。它白天發動,夜晚停止。人像沙礫,在它開始震蕩的時候,隨之跳躍,互相磨擦。在互相磨擦中遍體鱗傷,在它停止之時隨之停止。只有停止下來才真正感到疲憊,感到暈眩,感到迷惑,感到頹喪。產生懷疑,產生不滿,產生憂怨,產生悲觀。而當它又震蕩起來的時候,又隨之跳躍和摩擦。在跳躍和摩擦著的時候,認為生活本來就該是這樣的,盲目地興奮著和幸福著。白天——夜晚,失望——希望,自憐——自信,自抑——自揚,這乃是人的本質。日日夜夜,循環不已,這乃是生活的慣力滿足是幸福的一種形式;比較是痛苦的一種形式;忘卻是自由的一種形式……

    男人需要某一個女人的時候,那個女人大抵總是會成為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為了連男人自己也根本不相信的贊語,女人便常將自己作為回報……

    成人有時想象死亡,正如兒童之有時想象長大……

    四十歲以後的女人最易對悄然逝去、悄然來臨的歲月產生恐懼、對生命之仿佛修然枯萎的現象產生驚悸。她們的老就像一棟老榴樹,在她們內心裡盤根錯節,遮成不透風不透雨不透陽光暗幽幽悶郁郁陰淒淒的一個獨立王國。她們的情感只能在它的縫隙中如同一只只螢火蟲似的鑽飛。那種奇妙的昆蟲尾部發出的磷光在她們內心聚不到一起,形成不了哪怕是一小片明媚的照耀,只不過細細碎碎閃閃爍爍地存在而已。幸運的是,當她們過了五十歲以後,反而對皺紋和白發泰然處之了。如此看來,“老”是人尤其是女人很快便會習慣的某一過程……

    在我們的生活中,自私自利和個性獨立,像劣酒和酒精一樣常被混為一談,這真可恥。

    “老”是丑的最高明的化妝師。因而人們僅以美和丑對男人和女人的外表進行評論,從不對老人們進行同樣的評論。老人是人類的同一化的復歸。普遍的男人們和女人們對普遍的老人們的尊敬,乃是人類對自身的同一化的普遍認可。

    今天,在城市,貧窮已不足以引起普遍的同情和憐憫。而富有,哪怕僅僅是富有,則足以使許多人刮目相看了。一個以富為榮的時代正咄咄地逼近著人們。它是一個龐然大物,它是巨鱷,它是復蘇的遠古恐龍。人們聞到了它的潮腥氣味兒。人們都感到了它強而猛健的呼吸。它可以任富人騎到它的背上,甚至願意為他們表演節目,絕不過問他們是怎樣富的。在它爬行過的路上,它會將貧窮的人踐踏在腳爪之下,他們將在它巨大的身軀下變為泥土。於是連不富的人們,也惶惶地裝出富者的樣子,以迎合它嫌貧愛富的習性,並幻想著也能夠爬到它的背上去。它笨拙地然而一往無前地爬將過來,用它那巨大的爪子撥拉著人。當它爬過之後,將他們分為窮的、較窮的、富的、較富的和極富的。它用它的爪子對人世重新進行排列組合。它將冷摸地吞吃一切阻礙它爬行的事物,包括人。它惟獨不吞吃貧窮。它將貧窮留待人自己去對付……

    人們寧肯徹底遺忘掉自己的天性,而不肯稍忘自己在別人的田裡是怎樣的人或應該是一個怎樣的人。人們習慣了貼近別人看待我們的一成不變的眼光,惟恐自己一旦天性復歸,破壞了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所以,和人忘乎所以玩一小時,勝過和人交往一年對人的認識……

    是的,男人和女人構成人類的兩大營壘。但他們和她們永遠也不會沖突為兩大敵對的營壘。女人做女人更適合做的。男人做男人更適合做的。

    人類社會的文明不在於使男人和女人或者反過來使女人和男人都變得差不了多少。恰恰相反,它將越來越關心男人和女人的一切方面的差別,越來越重視這一差別。在社會分工方面,越來越細致地考慮到這一種差別。它的至高使命,是客觀地、科學地重新研究和分析,不同的男人和不同的女人都更適合做什麼。

    男人是女人的鏡子。通過她所愛的男人,可以判斷她大抵屬於哪一類女人。

    男人是各式各樣的。時代的文明使男人的行業多起來。若取一種籠統的劃分法,無非也就這麼幾類:只能當官的,也能當官的,不能當官的,不願當官的。都是女人的鏡子。

    這個時代“生產”出了太多太多除了文憑和學歷其他一切方面太差太差的男人。科舉時代早已過去,時代需要的是不但有文憑有學歷而且有實際能力的男人。女人們也是。總有一天時代將宣布,它不需要太多太多的“書生”,他們過剩了。而女人們也將宣布,她們看重的不只是男人的文憑和學歷。

    男人是女人的鏡子,女人是男人的學校。反過來不成立。女人並非男人的鏡子。男人選擇女人的內容要較女人選擇男人的內容膚淺得多,不易全面映照出他的生活觀念。男人也並非女人的學校。男人可以捨得花錢“包裝”他所愛的女人,可以用他自己的生活觀念改變女人的生活觀念,可以用他的思想方法影響女人的思想方法。但他無法教導女人如何更女性化。因而男人對女人從本質上說沒有塑造力。當代女人選擇男人的困難比任何時代都大得多了。這個時代注定了是女性的大苦悶時代。

    以一個凡夫俗子的人生觀來看,世界本不是“空”的。人心也很難達到真正意義上的“空”。如果真能達到那一種“空”,連撣都是應從內心裡空掉的。

    我們縱觀禪的歷史,看到了樸素的唯物論和透徹的辯證法與意在嘩眾取寵的玄學,像兩根籐一樣扭纏在一起。

    真與偽,有時簡直就像一對一摸一樣的孿生姐妹。你愛的是姐姐,很可能娶的是妹妹……

    智慧不是知識。智慧根本不可能像知識一樣互相傳授。但智慧是可以互相啟迪的。而一切過分熔耀出來的智慧,都是在不同程度上貶值了的智慧。焙耀一旦是目的,智慧也就在閃光的同時死滅了……

    一方面,禪學的列祖列宗認為,禪宗是不可能靠語言和文字去發揚光大的。另一方面,他們十分清楚,離開了語言和文字,尤其若連語言都擯棄了,禪學的命脈也就會斷了。

    這是一個矛盾。

    語言是人類一切活動得以延續的最基本的方式。

    禪學絕不是完美的,更非無懈可擊的。

    禪學給現代人的啟示恰恰在於——人類倘執迷於追求一種完美,尋求所謂徹底的“超界”,便會走向謬誤。

    世間一切事物的發展,幾乎不可避免地經受著走向反面的考驗。走向反面,幾乎是世間一切事物興衰的必然規律。好比果樹上的一只果子,由青澀到成熟的過程,乃“興”的過程;由成熟到落地的過程,乃“衰”的過程。誰也沒有任何辦法使一只成熟了的果子不腐爛。懷有這種幻想的人,必和成熟了的果子一樣走向果子的反面。聰明的辦法,是切開果,剔出種,栽培果樹。改革是防止一切事物走向反面的惟一途徑。而一切事物總是在不停頓地走向反面。一切事物中都隱含有使得自身走向反面的內因。一切事物中的這一種或幾種內因,都具有在適應了改革,適應了內部條件結構發生逆轉和變化之後,繼續走向反面的趨向性。因為世間一切事物都是有生命的。因為“生命”二宇的含義,簡直就可以理解為走向反面。所以改革也只能是不可間斷的“行動”。它伴隨著“興”走向“衰”。伴隨著“衰”走向“興”。興興衰衰,衰衰興興,自然規律也。

    人的生命,本應是一個由務實到“虛空”的過程。每人都有義務為這社會作出一份或大或小的貢獻。道理是那麼簡單,因這社會,每時每刻都在許多方面盡義務於每一個人。中青年,乃是為社會盡義務的最好年華。到了晚年,人的生命越接近終點,生命也就越應更充分地屬於人自己,恢復生命原本的自然和莊嚴。一個合乎自然規律的社會,難道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嗎?該“虛”的不肯“虛”,該“空”的不肯“空”。不該“虛”的一代,則很是“虛”了起來。不該“空”的—代,則似乎很是“空”了起來。

    我敬仰禪之列祖列宗所倡導的那一種豁達樂觀的生命風格。

    因為它對我們每一個人最起碼的益處是——幫助我們解開心結,消除胸中種種塊壘,透過自我的改善,淨化我們靈魂中的一切有礙於我們生命良好狀態的污染、束縛、浮躁、動亂、陰暗的念頭和膨脹的欲望,使我們找到真實、本性、光明的自我。

    生命對人畢竟只有一次。在它旺盛的時候,盡其所能發光發熱才更符合生命的自然。若生命是一朵花就應自然地開放,散發一縷芬芳於人間;若生命是一棵草就應自然地生長,不固是一棵草麗自卑自歎;若生命不過是一陣風則便送爽;若生命好比一只蝶何不翩翩飛舞?……

    如今開口閉口玄談禪機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因為已經成了一種時髦。我自柑與撣或道或儒什麼的是無緣的,而且不恥於永作凡夫俗子。凡夫俗子就該有點凡夫俗子的樣子。彈機可無,靈犀當有——那就是對人的理解,對人間真誠的尊重。這一種真誠的確是在生活中隨時隨處可能存在的,它是人心中的一種“維他命”。有時我百思不得其解,社會越文明,人心對真誠的感受應當越細膩才是,為什麼反而越來越麻木不仁了呢?那麼一種普遍的巨大的麻木有時呈現出令人震驚的狀態來。也許有人以為那一種真誠是瑣碎的。

    可是倘若瑣碎人生裡再無了“瑣碎”的真誠,豈非只剩下了渣滓似的瑣碎了嗎?誠然幾本書並不可能就使誰的人生真的變得不瑣碎。

    作如是想除了妄自尊大,還包含有自欺欺人……

    虞誠是需要一點兒耐心去換取的。於我於讀者於生活中一切人,該都是這樣吧?今天——幾乎是每一個人的最普遍的機會。因為每一個人都擁有許多許多今天。

    我相信一個生活原則:如果你有可能幫助別人,哪怕是極小的幫助,而你不去實踐,是不應該的。

    與土地與人民貼近過的歲月,縱然艱苦,縱然沉重,也是值得重新認識的。穿透歷史的思想,必能立足於現實。

    不錯,開拓精神乃人類的崇高沖動。赴艱蹈苦永遠是可歌可泣的事跡。但,四十萬之眾,歷時中年之久,我們付出的青春、汗水、熱血乃至生命,與應該創建的實績並不成正比。因而沉澱下來的,若僅僅是時過境遷的個人經歷的自我欣賞,忽略了對我們自身的自省,以及對歷史的批判責任和義務,則我們未免顯得淺薄了……

    我們曾像希臘神話中被巨人西西弗斯滾動的石頭,我們曾像西西弗斯做過許許多多滾動石頭般的無用功。

    羅丹曾雕塑過不朽的“思想者”……

    石頭的“思想者”即或不朽也只不過是作思想狀的石頭而已。

    民間的形形色色的幸福者們,都各有其五花八門光怪陸離的不幸的尾巴。林林種種的躊躇滿志的人們,活在林林種種的人生陰影之中。那麼多人的那麼多欲望,那麼多目的、目標、野心和雄心,因了那麼多的人、事,變成那麼多別人一眼便能看穿或別人一輩子也想象不到的心病……

    人人都有一份兒快樂。區別僅僅在於大小和多少。

    人人都向往所謂幸福,但人人都覺得它離自己越來越遠,正如“宇宙”的邊界離我們越來越遠……

    而快樂,也是一種不斷消弭的感覺。成年人再也不會像孩子那股快樂了。六七十歲的人再也不會像二三十歲的人那般快樂了。結了婚的男女再也不會像戀愛時那般快樂了……

    將人生的所謂“幸福”降低為對快樂的感受,將對快樂的感受降低為對愉悅的體會,對人生的質量作最尋常最樸素的認識,退而求其次——也許,當我們老了的時候,細想想,倒可以對自己說:我這一輩子,還行……

    圍觀者,據我想來,是比那些流氓歹徒更可恨的。因為他們的圍觀,使暴行,使邪惡,似乎變成了游戲,變成了熱鬧,變成了好玩兒的現象,變成了值得“白相”的事。他們圍觀不發出憤怒的——尤其是男子漢們的憤怒的制止的吶喊,實際上等於對流氓歹徒們的暴行的默默慫恿。

    如這種麻木不仁的病態的心理現象大面積地擴散著,彌漫著,大面積地傳染我們中國人之人心,結果會怎樣呢?麻木不仁的將更加麻木不仁,進而不再恥於助約為虐。而更多的人將變得麻木不仁起來,進而不覺其心的麻木不仁。流氓歹徒將更加猖狂,慶幸這時代這世界本該就是他們胡作非為的天下……

    文學失卻“轟動效應”,不妨戲言曰小說家“失寵”。小說家“失寵”於兩方面——在奧林匹斯山上,那個叫繆斯的女人呼前擁後的“藝術侍從”大大地增多了,小說家已不獨幸青睬;在奧林匹斯山下,小說家的中國血統的大多數“上帝”,沒情緒追隨在小說家身後爬“山”,更匆言登“頂”了。何況中國當代小說家,自己尚且都在半山腰蹣跚。

    新時期文學的確曾逐年“轟動”過,那既是文學現象,更是政治現象。或者,取一個中性詞,更是時代現象。“轟動效應”的失卻,實際上亦是普遍的人們政治情緒的淡化、變化、轉化過程。與“新時期文學”同步,曾掀起一陣“文化熱”,而現在“文化不知何處去。此地空留文化城”。文學裸露在突幾到來的商品時代,猶如少女失貞於凶漢。文學的窘況並不能引起普遍的人們的憐憫。普遍的人們首先憐憫的是處在這樣一個太缺乏思想和精神准備的時代的自己。

    這個時代載負太多太重了,這個時代的人們的心理承受也太多太重了——對封建主義殘余的憎惡,對野蠻資本主義現象的恐懼,對文明和發達資本主義模式的憧憬,對紛呈張揚的種種現代思潮的困惑、對已被擠扁在意識形態中的社會主義思想和道德規范的守而不固,棄而不捨的茫然、失落……天哦,安撫和慰藉包括我們的知識分子在內的人們訪惶浮躁的靈魂,小說是太力不從心了!“現代主義”不惟是形式是方法,更是內容是觀念是普遍社會心態受現代文明異化而導致的透視結果。被物質文明和文化教養所寵的西方正脾中產階層,一旦成為社會階層的大多數,經由他們內心裡滋生出來的委屈和痛苦,並不亞於上個世紀元產者饑寒交迫之中的悲戚和嗚咽。富足之後的痛苦,也許因其富足了還痛苦,就更為深刻。然而不管多麼深刻,畢竟難以打動尚苦於貧窮的普遍的中國人。在我們的同胞們想來,西方人必是太嬌貴了。西方中產階層的自憐與自責意昧著人類明天對自身的困惑嗎?也許。但這明天與我們隔著世紀呢。

    “現代主義”小說曾作了崛起式的努力,但在我們整個文壇如漂筏沉浮於時代湍流激浪中的今天,“現代主義”同現實主義一樣,面臨“阿裡巴巴的山洞”般的迷律。並且沒有誰告訴我們那句神秘的咒語——“芝麻芝麻開門”。公而論之,“現代主義”即使沒有達到初衷,卻毫無疑問地敲碎了現實主義一度相當堅硬的然而的確被教條所侄桔的外殼,令其“吐故納新”,煥發了不小的生機。也同時塗抹了文學調色板上的色彩對比。但托起一輪文學夕陽的使命。實非“現代主義”所能勝任……

    廣告色彩太濃的評論,言過其實的評論,縱然寫得漂漂亮亮,瀟瀟灑灑,既敗壞評論的聲譽,亦敗壞小說的聲譽。小說家和小說評論家也是社會消費者,請試想想,我們誤信廣告,選購了商品,發覺並不像廣告“吹”的那樣,不是會產生種上當了的逆反心理嗎?我們的某些小說評論和某些小說,是不是已經被敗壞了呢?小說家和小說評論家之間的關系,應是“中通外直”,不飾脂粉。不以惡其人而惡其技。不以好其人而好其技。下筆先無私,成文則磊落。

    奧林匹斯有“黃昏”。奧林匹斯無黑夜。人類悟透了許多事物,然而卻永不丟棄。諸如《聖經》便是這樣。小說也是這樣。小說是奧林匹斯山上的長明燈,有光耀輝煌之時,也有燭照甚微之刻。

    但,人世不滅,此燈不熄。

    時代的變化對當代人的心理沖擊是巨大的。我們仿佛一步跨過了好幾重門,橫沖直撞地就進入了一個我們一點兒都不適應的房間。這使我們——當代人覺得哪兒哪兒什麼什麼都與過去不一樣。我們毫無精神准備。我們困惑、我們迷憫。我們總希望相信點兒什麼。可我們對一切變化都不由得不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於是我們內心裡空前的浮躁了。即使在我們顯得異常冷靜的時刻。我們的內心裡其實也是浮躁的。

    這是一個浮躁的大時代。

    楊(日方)一言不發,連目光也不旁視,瞅定一部分桌面。默默地吃飯。滿口牙殘缺不全,吃得極慢極慢。他那一張刀條臉。瘦得不能再瘦。兩腮塌陷,顴骨高突,一雙眼睛深深地隱蔽在眼窩裡。面色青綠。每一嚼動,青綠的皺紋縱橫的面皮便一緊一弛。給我印象最強烈的是他的眉毛,左右眉首各有長長的兩束,無羈地飛揚著,箭豎著。仿佛除了剪斷,是別無它法使其倒順的。

    一緬懷起他,我對那過去了的歷史充滿悸怖——它使好人無端變成“罪人”,竟是那麼隨便!那麼輕而易舉!並且連同無罪之人的無罪的意識,都一塊兒奸污了!“手抄本”恰恰是文化專制主義胎育出來的畸形兒。它在妊娠時期就往往宣布了對文化專制主義的叛逆和挑戰!文化專制主義愈是橫行霸道,“手抄本”往往越是大量地誕生並廣泛地流傳!其中自然難免糟粕,但往往雜有香花,甚至隱匿著奇葩異蕾。

    在階級社會中,各個階級有各個階級不同的人性,但無論哪一個階級的人性,都是在人類幾千年來形成的普遍人性的土壤上產生和演化而來的。因此,在各個階級的人性中,都有一種“共同人性”的根苗。特定的社會狀態下,特定的歷史時期內,這種“共同人性”的根苗可能會被泯滅,也可能擺脫了階級性的羈絆和制約,得到自由的充分的發展,使一種超脫了階級觀念的人性成為某一歷史時期內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紐帶。其結果無非兩種可能:或者完成“人性的人類”的“復歸”,或者被重新激化的階級矛盾所斷裂。

    與人交談,是人的本能願望。本能願望被外界或被自我“封閉”,人便會轉而與自己的心靈交談。與自己的心靈交談,這是一種特殊本領。這種本領,可能使人在任何逆境中保持佐心靈的平衡,也可能使人喪失掉最後一部分生活熱忱。這取決於人經常與自己的心靈交談些什麼。人與自己的心靈交談還要有所選擇嗎?這還算是人嗎?我認為,一個真正明智的人,是會應該知道在什麼情況之下與自己的心靈交談些什麼的。人與別人進行嚴肅交談時不是應對別人抱有責任感嗎?那麼人在與自己的心靈進行嚴肅交談時,不是也應對自己抱有責任感嗎?有志於成為文學家的青年們,是要首先對文學確立一種社會責任感的。有無這種對社會的責任感,是作家同一般能夠寫作的人的根本區別。是否確立起這種責任感,是一個文學青年將來成為作家還是成為一般能夠寫作的人的分水嶺。

    人類創造了文學是為使生活變得更好。文學應該向人們提供高尚的、美好的、培養情操和淨化心靈的精神食糧。

    文學無論如何不應該成為銷蝕人的生活意志和信念的自飲或誘惑別人共飲的“螞酒”。

    至於所謂“傳世之作”呢?我想我的作品大抵是傳不了世的。與命同存同亡,余願足矣。況且,生前要耐得住寂寞,身後事,鬼才去爭長逐短。像王勃似的,淹死了,鬼魂也要時時出現,吟詠自己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浪漫則浪漫得可以,終究有點鬼裡鬼氣。就算是千古名句吧,不是後來亦被老漁翁指出,倘欠精練,改為“落霞孤鶩齊飛,秋水長天一色”更佳嗎?足見千古名句也經不起千古“推敲”的。

    文學青年們是完全不必羞於以“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老道……”的起點去寫作的。須知不少作家都是這樣開始的。須知第一個講“那座山”、“那個老道”的,也許還可能曾被視為傑作呢!只是後人的重重復復,才使他成為“老生常談”的。可以用別人的口吻去講述,但不應去講述別人講述過的。只要你講的“那座山”、“那個老道”,令別人聽了之後說:“原來還有這樣一座山,原來還有這樣一個老道,聽了千百遍,今天聽到的和以往聽到的不一樣!”那你就已邁出了可喜的第一步。

    文學很風光的時候,便會有太多寫小說的男人和女人;文學不風光的時候,從中濾下男作家和女作家……這乃是文學的規律。

    普遍的社會觀念的改變造成普遍的欣賞觀念的改變。普遍的欣賞觀念的改變,沖擊著、動搖著部分作家傳統的創作觀念的基礎,促使他們接受並探索新的文學觀念。新文學觀念指導下的新文學創作,無疑會進一步引導人們的更新的欣賞趨向,影響和作用於人們的欣賞心理。文學理論在這一文學階段只能因勢利導,無法強令統之、統而一之。否則,理論將架空於這一活躍的文學階段。理論的難以統一,絕不意昧著文學觀念的混亂。恰恰相反,它標志著創作實踐的多樣化和理論范圍的開闊性。

    欣賞觀念與創作觀念的改變,是文學現象的兩個方面。欣賞本身也是藝術。閱讀一部文學作品的過程,同時是體驗著連續心理變化的過程。讀者通過自己的感受,既檢驗著也增強著作品的藝術力。因此我們可以說,作家不但創造文學,而且“創造”讀者。

    真正的文學或藝術,它所肩負的使命是更艱巨了,從現在至未來,它所要征服的,乃是人們心理上那種可能被社會進一步強化的,越來越趨就消遣的自然屬性。它要掘動人們心理上可能被這種趨就消遣的自然屬性所捂蓋的欣賞願望,它只有在更高的含意上更是文學,更是藝術,更具有區別於消遣的文學或藝術的欣賞價值……

    過去和現在,如同夜晚和白天,邊緣是混在一起的。而當覺得現實分外生動的時候,許多回憶則相應地更加清楚了。

    歸根結底,一切人的一切回憶,都是對人的回憶。沒有回憶,等於沒有記憶。沒有記憶,等於是低級動物。回憶,有時是因忘卻而有價值的。一切可恥之中,忘卻也是一種。而且無論怎樣分析和解釋,都是市儈式的可恥。

    回顧過去,乃為判斷今天,思考將來。如果忘卻是某種哲學,那麼回憶便是一種責任。一切記住的,同時應是自省的。

    當我們面對現實的時候——你能說誰比誰傻多少?生活改變我們是極其容易的。或許,我們每個人,遲早總是要被生活改變成它所樂於認同的樣子吧?一個時代如果矛盾紛呈,甚至民不聊生,文學的一部分,必然是會承擔起社會責任感的。好比耗子大白天率領子孫在馬路上散步,蹲在窗台上的家貓發現了,必然會很有責任感或使命感地躥到街上去。

    若一個時代,矛盾得以大面積地化解,國泰民安,老百姓心滿意足,喜滋樂滋,文學的社會責任感,也就會像嫁人了闊家的勞作婦的手一樣,開始退繭了。好比現如今人們養貓只是為了予寵。並不在乎它們逮不逮耗子。

    在耗子太多的時代,能逮耗子的貓才是好貓。

    在耗子不多的時代,不逮耗子的貓才是好貓,現在是一個最不必、認真討淪文學的的代。

    一個人二十多歲時認為非常好的姑娘,到了三十五六歲回憶起來還認為非常好,那就真是好姑娘了。在二十多歲的青年眼中,姑娘便是姑娘。在三十五六歲乃至更大年齡的男人眼中,姑娘是女人。這就很要命。但男人們都如此。所以大抵只有青年或年輕人,才能真正看出一個“姑娘”的美點。到了“男人”這個年齡,覺得一個姑娘很美,實在是覺得一個“女人”很美。這之間意念上的區別,有如看話劇與看電影的區別。

    女人到了哲人的地步,不復再是女人,而是怪物。即令美到如花似玉,也不過就是如花似玉的怪物。真真地玩世不恭,那是一種境界。裝模作樣的玩世不恭,那是一種病態。

    她們如此珍視友情,如同養蜂人珍惜蜂蜜。

    嘩眾取寵,你就使自己正確的觀點也變成孤立的觀點了。在個性、氣質、風度和其它一切方面,受人尊重的是質樸無華。

    心灰意懶之人,往往能吐真言。

    政治擺布人,如同貓擺布老鼠。

    會有多少人異常清醒地在裝糊塗?想女人真是男人們心甘情願的痛苦!

    愛情加同情,使男人對女人的愛成為憐愛。

    女子們的美麗是不同的,有的使男人想到性,有的使男人想到絞刑架,有的使男人想到詩,有的使男人想到畫,還有的能使男人們產生懺悔的念頭……

    懦夫卻只希望別人為真理拔出決斗之劍,而自己將勝利的小旗背在身後,連一聲助戰的吶喊也不敢發出。倘邪惡倒下了,他們便舉起小旗,分享勇士的榮耀。倘勇士倒下了,他們便悄悄丟掉小旗,退隱到什麼安全的角落,固守著卑下的沉默,期待著另一位勇士挺身而出……

    更年期是女人到了不知把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年齡。

    女人天生是女人的對手。

    我真希望,受青年尊敬的,有德高望重的人,能夠很慷慨地對許多青年說:“你是一個好青年……”即便這個青年本身並不怎麼好,如我一樣。但那句話,具有著某種使一個不怎麼好的青年朝好的方面去努力,不朝壞的方面隨意發展的約制力。

    我的不善交往,實實在在是不願交往。我的不願交往,實實在在是對目前社會上的一種交際之風的“消極抵御”。

    有些時候一味地溫良恭儉讓不行。該動肝火的事,還是得動動肝火。

    所有的動物中,我最看不夠的是犀牛。因為它從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它,也從不作態。

    我認為思考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嚴肅的時刻,神聖的時刻,是應當受到尊重的。而干擾別人的思考,無論以什麼方式,出於什麼動機,良好的也罷,善意的也罷,都是討嫌的。

    謊話,是語言的惡性裂變現象。

    世上沒有一個人敢聲明自己從未說過謊。

    多一份真誠,多一個朋友。少一份真誠,少一個朋友。沒有朋友的人,是真正的赤貧者。誰想尋找到完全沒有缺點的朋友,那麼就連他自己都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一個人有許多長處,卻不正直,這樣的人不能引為朋友。一個人有許多缺點,但是正直,這樣的人應該與之交往。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崇拜。這就是歷史。歷史有它自己的法則。

    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將來兒子長大了,當然會知道毛澤東是一位什麼樣的歷史人物。但是會不會崇拜毛主席,那就很難說了。

    沒有精神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所謂社會文明,不過是寫在布滿灰塵的桌面上的詞句,在擦桌子的時候便被抹布一塊兒擦掉了。

    當我們長大成人了,我們才感到失落。當我們失落了,我們才感到憤怒。當我們憤怒了,我們才感到失望。當我們感到失望了,我們才覺醒。當我們覺醒了,我們才認為有權譴責!

    崇敬若非出於自願,定然適得其反。

    傳統是一種無形的力量。照“傳統”去做什麼事,人們大抵心安理得。但某些“傳統”也往往是—種腐朽的力量。正是借助了這種力量,封建帝王的皇帝聖旨演變成為“最高指示”……

    時間不等於金錢。“時間就是金錢”卻等於說“金錢就是—切”。

    某些姑娘的美貌在她們自己看來不過是“期貨”、是“股票”。可悲的是不能存入什麼銀行,吃點“利息”。歲月無情,時間總使美貌貶值。不趁行情看漲換點什麼是最大的浪費,而有時間有精力有不泯的興趣在她們之中“采購”的,非紈褲子第們莫屬。所以她們的歸宿也就大抵只能有一個,成了他們的配偶。這個詞比老婆、愛人或妻子更准確。“自古紅顏多薄命”,一點不假。窮小於買不起。買得起的也便換得起。“紅顏”們成命苦!

    爭奪者的勝利從來都是被爭奪者的最終選擇。因為倘不願被爭奪,爭奪者們便無勝利可言。

    見得多了,對美貌的評價就有點苛刻。

    笑非表情,而屬武器,女人身上可怕的意味就大大超過可愛的意味了。

    某些女人是一元一次方程,你不必列式便能解出“根”。

    女人的脾氣永遠和男人對她們的愛成正比。

    小虹則顯得那麼矜持,矜持中流露出幾分高傲。那種對於男人是武器的微笑,在妻面前又變為盾牌,遮掩著只有女人們之間才能敏感地看出的什麼。

    我們不但靠發展經濟,也靠保持民族自尊,才能獨立於世界各民族之林。

    上個世紀是不少西方人到中國冒險,如今某些中國姑娘到西方冒險的世紀似乎開始了。

    商品化了的女人的冒險精神,不過是“通貨膨脹”現象。

    作為一個將自身當成征服世界的武器的女人,她永遠達不到“娜娜”那麼“輝煌”的頂點。

    所幸在父親人生的最後時刻,我受心靈感應的促使,躺在父親身邊。握著父親的一只手,等於是將父親陪送到了另一個世界的門外。沒有幾個父親,在人生的最後時刻,能有兒子身體緊擁自己的身體,由兒子輕握著自己的一只手平靜地逝去。上蒼給了我盡孝心的機會,我亦每每因此而聊以自慰。

    但人心真是怪異的東西啊,總會在特殊的時日,思念某些與自己有親情關系的人。而較為普遍的我們的所恩所念,大抵又是由那些既與我們有深厚的親情關系,命運又墮入到極不堪之境的人們引起的。此時思念實在是吸滿了牽掛和惦念的成分呀,一般而論我不大會思念某些發達著的顯貴著的人生正春風得意著的人。因為我們知道,一方面他們已不在乎別人思念不思念他們,另一方面即使在某些並不特殊的日子,某些並不真的思念他們的人,出於某種可以被理解的意識,常會以最時髦的方式向他們表達最親愛的思念。發達著、顯貴著、人生春風得意著的人們,幾乎一向總是被似乎綿長的情感濃濃的思念喂養著。可想而知這一種思念常使他們備覺膩味。好比吃巧克力吃傷了的孩子,再一見了巧克力不禁地皺眉撇嘴。

    當老板乃是他的一個夢。他迷幻在這個夢裡已經十二三年之久了。十二三年來,我不止一次試圖將他從他的夢裡拖拽出,但我的努力全白費了。我的對手太強大。對手當然不是指他,而是時代。

    這時代每天都通過各媒介向社會宣告,某些人搖身一變,奇跡般地成為千萬富翁億萬富翁的實例。有太多這樣的實例,誘惑著他,他根本聽不進我苦口婆心的勸說。他一次次地對我信誓旦旦描繪他的宏願,一次次地嚴肅又逼真地向我表達他的美意,並不是為了使我能在他身無分文的情況下一而再,再而三敞開家門接納他,便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開空頭支票。他知道我的家永遠不會拒絕他這位不速之客,他的老生常談,依我想來,只不過是固守著一種初始的信念和自信。他的自信已是他的財產。個人財產。精神上的財產。升值、保值或貶值,全由他自己進行調控的財產,他一次次訴說它,就能使它保值,起碼不使它貶值似的。

    再有經驗,行文水平再高,字寫得再漂亮,與那些既能熟練地運用電腦又善解老板心意的女郎們競爭同一職業,十之八九遭淘汰的必是他老隋無疑。男的不如女的,老的不如少的,字寫得漂亮不如臉兒漂亮,從業經驗不如乖巧的做人經驗。

    一般而言,我從少年時期就被艱難的歲月磨煉出了較強的心理承受力。並非一個意志脆弱的可憐蟲。懲罰性的命運拋擲,不那麼容易征服我的性格。

    誠然,當了作家並沒什麼了不起。作家很多,誰都活得很疲憊,但我若不是作家,如今的命運,肯定就不是活得疲憊不疲憊的問題了。共和國大批下崗待業的工人中,幾乎毫無疑問將有一個叫梁曉聲的了……

    非常年代的人間真情中,那種絲毫也不沾有金錢臭味兒的心靈,那種絲毫也不帶有利益關系的色彩,那種純粹於男人對男人的相互友情,那種僅僅是被“文學”二宇緊緊編結在一起的彼此信賴的承諾——這諸種美好的因素在當年構成的男人和男人之間的人間真情,難道竟是可以被淡忘的嗎?不,我若忘了它,我則就腐敗變質了啊!有一天我為他換床單,在枕下發現了他的一本日記。懷著好奇心翻開看,記的竟全是他們的換心私語。而且全是以日記方式對小時傾訴的私語,纏纏綿綿、淒淒婉婉、卿卿我我、淹淹漫漫。於是我窺見了一種頓時猛烈撥動我心弦的乞憐和恐慌。一種如他那樣一個內心極其孤傲自負的男人,對一個和自己女兒年齡相同的女子的溫愛的乞憐,以及惟怕失去她給予他的溫愛的恐慌。這使我大為震愕。從此確信一切男人的心靈的本質,其實都是多麼的纖嫩和脆弱。也從此明白了小時其人,對於迷餾的疲憊不堪的老隋原來是多麼重要!與她給予他的鍾愛相比,我對於他的帶有報恩色彩的友情,又是多麼的粗鄙多麼的不足論道!原來男人的心一旦陷入對於自己人生前景的迷憫與沮喪,只有女人的柔情才是救治的良方啊!……

    我第一次聽人當面以簡單而又運算正確的數學的方式,啟示我對人生應有更實際的一種態度。那時刻隔街古墟上的陽光已開始暗了,一天正在不易令人覺察地過去。我不禁轉臉看了一眼桌上的表,仿佛聽到一種使我足可以心驚肉跳神經緊張的嗒嗒之聲,而實際上那表是不發出弦聲的。表被一個雙膝跪著的,裸體的銅女姿勢優美地當胸捧著。“她”是我的喜愛之一,以前我伏案寫作。常習慣於欣賞著“她”凝思;聽了老隋的話。我似乎覺得“她”是妖女變的,正是用那個雙手捧著的帶著指針的東西。——天天在我對不知不覺中,將我的生命一秒鍾也不停止地吸入進去……

    我的生活形態越來越變得這樣了—一用信和電話處理現在面臨的事,用心和回憶維系過去的那份兒情。都道是情比事重要,但實際上我們每天差不多都在為自己面臨的種種事所忙所累。

    對老隋和他的學校的疑惑,其實始終掩藏在我內心裡。它一直沒減少過,更沒消除過。恰恰相反,它經常向我閃現某種危機四伏的預兆。而我的疑惑卻不能對任何人說。如果在他終於從淪落人生中掙脫了出來,單槍匹馬滿懷憧憬地開創了他的事業之初,我卻到處與人大談對他和他的事業的疑惑,我總覺得我的人品則就近乎卑劣了。何況,對我自己心存的那份疑惑,我並不能以什麼確鑿的根據支持著,也不過就是本能的疑惑罷了,近些年,眼見身邊的種種榮華富貴,不日裡渦滅為虛無和促敗。我已有些分不清世事的真偽了。也只能心中掩藏住疑惑,祈祝老隋的事業一帆風順罷了。

    但那疑惑既存在著,又不便對任何人說,常使我感到乎添了一份苦悶,仿佛內心裡鑽了一條毛毛蟲……

    世事改變了許多人。有時改變的是他們的命運。有時改變的是他們自身的質量。命運乖張,面自身超越不劣的有幾個?時來運轉,福星高照,而自身質量不隨之腐敗的又有幾個?都道是,完善自身質量才會感受到活著的真謗,命運庸常也是幸福的。眼見的卻是,許多人都在霧詭雲譎的世事中東撲西抱,企圖撲抱住什麼命運的奇跡,直至將人生交付給了黃粱一夢而難以自拔!

    其實,依我想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若干機會,或曰若干時期,證明自己是一個心靈方面、人格方面的導師和教育家。區別在於,好的,不好的,甚而壞的,邪惡的。

    我們在我們是少年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懷疑甚至強烈排斥大人們對我們的教育了。處在那麼一種年齡的我們,已經開始習慣於說:“不,我認為……”了。我們正是從開始第一次這麼說,這麼想那一天起,自覺不自覺地進入了導師和教育家的角色。於是我們收下了我們“教育生涯”的第一個學生——我們自己。於是我們“師道尊嚴”起來,朝“絕對服從”這一方面培養我們的本能。於是我們更加防范別人,有時幾乎是一切人,包括我們所敬愛的人們對我們的影響。如同一位導師不能容忍另一位導師對自己最心愛的弟子耳提面命一樣……

    童年的我曾是一個口吃得非常厲害的孩子,往往一句話說不出來,“啊啊呀呀”半天,憋紅了臉還是說不出來。我常想我長大了可不能這樣。父母為我犯愁卻不知怎麼辦才好。我決定自己“拯救”我自己。這是一個漫長的“計劃”,基本實現這一“計劃”,我用了三十余年的時間。

    少年時的我曾是一個愛撒謊的孩子,總企圖靠謊話推掉我對某件錯事的責任。青年時期的我曾受過種種虛榮的不可抗拒的誘惑,而且嫉妒之心十分強烈。我常常竭力將虛榮心和嫉妒心成功地掩飾起來。每每的,也確實掩飾得很成功。但這成功卻是拿虛偽換來的。

    幸虧上帝在我的天性中賦予了一種細敏的羞恥感,靠了這一種羞恥感我才能夠常常嫌惡自己。而我自己對自己的劣點的嫌惡,則從心靈的人格的方面“拯救”了我自己。否則,我無法想象——一個少年時愛撒謊,青年時虛榮,嫉妒且虛偽的人,四十多歲的時候會成為一個怎樣的男人?所以,我對“自己教育自己”這句話深有領悟。它是我的人生信條之一。最主要的也是最重要的,首位的人生信條。

    我想,“自己教育自己”,體現著人對自己的最大愛心,對自己的最高責任感。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能指望別人對我們比我們自己對自己更有義務。一個連這一種義務都喪失了的人,那麼,便首先是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了。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那麼,他或她對異性的愛,其質量都肯定是低劣的。

    有人肯定會認為像我這樣活著太累,其實我的體會恰恰相反。內心裡多一份真善美,我對自己的滿意便增加一層,這帶給我的便是愉悅。內心裡多一份假丑惡,我對自己的不滿意,沮喪、嫌惡乃至厭惡也便增加一層。人連對自己都不滿意的時候還能滿意誰滿意什麼?人連對自己都很厭惡的話又哪有什麼美好的人生時光可言?翻開歷史一分析,心腦功能張冠李戴這一永遠的錯誤,首先是與人類的靈魂邏輯有關,也跟我們的祖先曾互相殘食的記載有關。

    一個部落的人俘虜了另一個部落的人,於是如同獵到了獵物一樣,興高采烈圍著火雄舞蹈狂歡。累了,就開始吃了。為著吃時的便當,自然的先須將同類們殺死。心是人體惟一滯後於生命才“死”的東西。當一個原始人從自己同類的胸腔裡扒出一顆血琳琳的心,它居然還在呼呼跳動時,我們的那一個野蠻的祖先不但覺得驚愕,同時也是有幾分恐懼的。於是心被想象成了所謂“靈魂”在體內的“居室”。被認為是在心徹底停止跳動之際才逸去的。“心靈”這一個詞,便是從那時朦朧產生,後經文字的確定,文化的豐富沿用至今的。

    但是我觀察到,在中國,在今天,在現實生活中,許許多多的人,其實是最不在乎心靈的質量問題的,越來越不在乎自己的,也越來越不在乎他人的了。這一種不在乎,和我們人類文化中一向的很在乎,太在乎,越來越形成著鮮明的,有時甚至是相悼的,對立程度的反差。人們真正在乎的,只剩下了心髒的問題,也許這因為,人們仿佛越來越明白了,心靈是莫須有的,主觀臆想出來的東西。而心才是自己體內的要髒,才是自己體內的實在之物吧?中國文化中,對於所謂人的心靈問題,亦即對於人的德性問題。一向是喋喋不休充滿教誨意味兒的。而如今的中國人,恐怕是我們這個地球上德性方面最鄙俗不堪的了。人類對於自身文化的反叛,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似乎進行得最為徹底。我們仿佛又被拎著雙腿一下子扔回到千萬年以前去了。扔回到和我們的原始祖先們同一文化水准的古年代去了。正如我們都知道的,在那一種遠古年代,所謂人類文化,其實只有兩個內容——“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和對死的恐懼。

    我們中國民間有一種說法一一—人心十竅。意思是心之十竅,各主七情六欲。當然有一竅是主貪欲的。當然這貪欲也包括對金錢的貪。所以,老百姓常說——某某心眼兒多,某某缺心眼兒,某某白長了心眼兒死不開竅。如今我們許多中國人之人心,差不多只剩下一竅了,那就是主貪欲那一竅。所貪的東西,差不多也只剩下了錢,外加上色點綴著。主著其他那些七情六欲的竅,似乎全都封塞著了。所以我前面說過,這樣的人心。它又怎麼能比人手的感覺更細微更細膩呢?它變成在“質”的方面很粗糙,很簡陋,功能很簡單的一個東西,豈不是必然的嗎?

    於是我日甚一日地覺得,與人手相比,我們的張冠李戴的錯誤,使人心這個我們體內的“泵”,不但越來越蒙受垢辱,而且越來越聲名狼藉了,越來越變得丑陋了。當然,若將丑陋客觀公正地歸給腦,心是又會變得非常之可愛的,如同卡通畫中畫的那一顆鮮紅的紅櫻桃般可愛。那麼腦這個家伙,卻將變得丑陋了。腦的形象本就不怎麼美觀,用盆扣出的一塊凍豆腐似的,再經指出丑陋的本質,它就更令人厭棄了不是?

    有些錯誤是只能將錯就錯的,也沒有太大糾正的必要。認真糾正起來前景反而不美妙。反正我們已只能面對一個現實——心也罷,腦也罷,我們中國人身體中的一部分,在經過了五千多年的文化影響之後,居然並沒有文明起來多少。從此我們將與它的丑陋共生共滅,並會漸漸沒有了羞恥感。

    我的寧靜之享受,常在臨睡前,或在旅途中。每天上床之後,枕旁無書,我便睡不著,肯定失眠。外出遠足,什麼都可能忘帶,但書是不會忘帶的。書是一個囊括一切的大概念。我最經常看的是人物傳記、散文、隨筆、雜文、文言小說之類。《讀書》、《隨筆》、《讀者》、《人物》、《世界博覽》、《奧秘》都是我喜歡的刊物,是我的人生之友。

    通過閱讀,我認識了許許多多的人,仿佛每天都有新朋友。我敬愛他們,甘願以他們為人生的榜樣。同時也仿佛看清了許多“敵人”,人類的一切公敵——人類自身派生出來的到自然環境中對人類起惡影響的事物,我都視為“敵人”。

    讀,實在是一種幸福。

    我認為,對於身為教師者,最不應該的,便是以貧富來區別對待學生。

    可是我心裡卻不想再繼續上學了,因為窮、太窮,我在學校裡感到一點尊嚴也沒有。而一個孩子需要尊嚴,正像需要母愛一樣。

    我是全班惟一的一個免費生。免費對一個小學生來說是精神上的壓力和心理上的負擔。

    一位會講故事的母親和從小的窮困生活,是造成我這樣一個作家的先決因素。狄更斯說過——窮困對於一般人是種不幸,但對於作家也許是種幸運。的確,對我來說,窮困並不僅僅意昧著童中生活的不遂人願。它促使我早熟,促使我從童年起就開始懷疑生活,思考生活,認識生活,介人生活。雖然我曾千百次地詛咒過窮困,因窮困感到過極大的自卑和羞恥。

    教育的社會使命之一,就是應首先在學校中掃除嫌貧愛富媚權的心態!

    而嫌貧愛富,在我們這個國家,在我們這個國家的小學、中學乃至大學,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今天,依然不乏其例。

    因為我小學畢業後,接著進入了中學、而後又進入過大學,所以我有理由這麼認為。

    我詛咒這種現象!鄙視這種現象!

    青年永遠是文學的最真摯的朋友。中學時代正是人的嶄新的青年時代。他們通過擁抱文學擁抱生活,他們是最容易被文學作品感動的最廣大的讀者群。今天我們如果進行一次有意義的社會調查,結果肯定也是如此。

    我在中學時代,是個中等生。對物理、化學、地理、政治一點興趣也提不起來。每次考試勉強對付及格。俄語韌一上學期考試得過—次最高分——九十五,以後再沒及格過。我喜歡上的是語文、歷史、代數、幾何課。代數、幾何所以也能引起我的學習興趣,因為像旋轉魔方。公式定理是死的,解題卻需要靈活性。我覺得解代數或幾何題也如同寫小說。一篇同樣內容的小說,要達到內容和形式的高度完美統一,必定也有一種最佳的創作選擇。一般的多種多樣,最佳的可能僅僅只有一種。重審我自己的作品,平庸的,恰是創作之前沒有進行認真選擇角度的。所謂粗制濫造,原因概出於此。

    對較多數已經是作家的人來說,通往文學目標的道路用寫滿字跡的稿紙鋪墊。這條道路不是百米賽跑,是漫長的“馬拉松”,是必須步步進行的競走。這也是一條時時充滿了自然淘汰現象的道路。缺少耐力,缺少信心,缺少不斷進取精神的人,缺少在某一時期內自甘寂寞的勇氣的人,即使“一舉成名”,聲名鵲起,也可能“曇花一現”。始終“競走”在文學道路上的大抵是些“苦行僧”。

    談到所謂“個人奮斗”,我認為我們北大荒知青中如今當了編輯、編劇、作家的朋友們,可以說人人都是“個人奮斗”過來的。但是,在我們走過來的路途上,的的確確有兵團對我們的扶植和培養起重要作用。的的確確有像楊防、崔干事這樣的人的鼓勵和鞭策起重要作用。如果為了將自己塑造得更像“個人奮斗”者而矢口不談這一點,那也的的確確是忘恩負義了!切莫以為當今的大學生們多麼關心時事,他們不過是依然的喜歡“佩”所謂“熱門話題”罷了。否則還叫“大學生”嗎?不是我這麼認為的,我猜想他們中的一部分也是這麼認為的。和大學生們對話已經是我最厭煩的一件事了。他們的淺薄是常常令我訝然而且發怔的。特別是遇到了那種自以為思維方式特“形而上”的。他爸媽和他的兄弟姐妹都盡在“形而下”地不能再“形而下”的現實之中活著,包括他自己,你說他裝出一副特“形而上”的樣子圖的什麼呢?裝給誰看呢?跟誰學的呢?但一想他們的年齡,也就少了些“友邦驚詫”,多了點兒“理解萬歲”。凡是有幸邁人大學校園的男女,誰不是從故作高深的歲數混過來的呢?何況他們或她們那“形”終究也升高不到多麼“上”處去,一旦告別校園,走向社會,便將紛紛如自由落體,很可能掉到比自己的父母及兄弟姐妹更“下”的思維的地面上,無須別人告訴,他們或她們自己便會明白事實真相——原來滿嘴“形而上”者流,在中國,在今天,有不少是賣“狗皮膏藥”的……

    世上有那麼一種人,是見不得以強欺弱之事的,非常遺憾,我正是那麼一種人中的一個。

    人,尤其是男人,懼悍畏強而又同時欺虐弱小,的確是可以歸人到王八蛋一塊堆兒去的。

    換了一種較為現實的看法說服自己——生活也許原本就是這樣子的吧?在那一天,那一時刻,也許地球上的許多國家裡,都同時發生著警察粗暴地對待公民的事吧?我們這個國家的文明程度、又一點兒不比別的國家高多少。說三道四的,是否會顯得自己眼睛長了鉤子似的,專善於發現我們美好的社會主義現實中的陰暗面呢?是否倒顯得自己太矯情、太少見多怪、太小題大作了呢?於是似乎也就頓悟了,釋然了……

    我看得出來,不少的人,在他們的潛意識裡,是早已蜷伏著某種想要打某一個人的野蠻沖動了,只不過尚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或借口。而打一個小偷,這理由是相應充分的,這借口似乎也是正當的……

    當代文明社會的法律,之所以特別規定出對犯人(包括死刑犯,當然也包括尚未被宣判罪名成立的疑犯)的人道原則,那實在也是因為,法學家和社會心理學家們對於蜷伏在不少人潛意識裡的野蠻沖動早有敏感的覺察和透徹的分析,並希望成功地抑制它。這一種野蠻沖動的心理歷史淵源極其悠久。它證明人類的確是有以虐待自己的同類為娛的劣根性的。這一點是人有時候連動物也不如的。而人尤其卑劣處正在於還要為此制造理由和尋找借口。在一個普遍的人們的尊嚴缺少保障的社會裡,普遍人們的潛意識裡幾乎都不可避免地蜷伏著想要將某一個打翻在地並踐踏之的野蠻沖動。某些時期,某種情況之下一旦有人振臂一呼,他們會旋即撲向任何一個被指喝為小偷、流氓、無賴之類的人,哪怕他們明知被指喝的人並不是真的壞人。而且、當我們對此種現象予以特別的觀察,我們定會發現,他們中某些家伙本身即小偷、即流氓、即無賴……

    我在中學時讀過一篇關於紀念“五卅”慘案的悼文。似乎是郁達夫寫的,記憶是很模糊了。時隔幾十年,只剩一行文字印在我腦中——陳屍街頭的女學生們的裙被鐐了上去,短褲被剝了下來,在她們有的人的陰戶裡,還被插入了樹枝和棍棒……

    不要僅僅按什麼弗洛伊德的理論解釋我的記憶。我越長大成人,越對自己有了另外的解釋——那就是,—個少年當時實在不能理解,除開對某些罪大惡極的人民的公敵,諸如希特勒和墨索裡尼另當別論,除開對某些人間惡魔,諸如對某些不但殺人累累而且在殺人前折磨人、殺人後又食之的兩腳獸,何以人對人竟會那麼的邪惡?……

    我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曾親眼看到一些別的孩子怎麼樣殘忍地虐待小貓小狗以肆娛……

    我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曾親眼看到在松花江畔、一些少年怎麼樣隨心所欲地擺布一具無人認領的溺屍樂不可支……

    我在“文革”中,在外地“串聯”時,曾親眼看到一些男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怎樣將一個女人的上衣剝光,並將寫上羞辱文字的牌子用細鐵絲擰在她的奶頭上……近年來我不止一次,也可以說是多次地從嚴肅的大報而非故意聳人聽聞的地攤小報上,讀到流氓歹徒怎樣光天化日之下輪奸少女,怎樣毒打殘殺弱者至死而圍觀者也就是“白相”者眾多的報道……

    那一時刻我也確實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遍布我的全身。不是膽怯而是恐怖。不是重重包圍著我的那些嘴臉的凶惡樣子使我感到了恐怖。而是從他們的眼裡從他們的內心裡似乎散發出某種東西,它氳氤一氣,織成一種看不見的厚而密的氛圍……

    它使我氳氤感到窒息……

    我的筆只有用來反映“老百姓”在現實中的生活或生存狀態之時,才感到寫作畢竟是有些意義的。而筆“繡”其它時,寫作僅是個人享受。

    我的切身感受是,在一九九三年,在未鐳基湍流逆河,切實整肅中國金融界混亂狀況之前,在江澤民以黨中央的名義提出反腐敗之前,在公安部發出從嚴治警的條令之前,在中國農民手中的“白條”得以兌現之前,在接下來整肅房地產開發熱、股票熱、特區開發熱之前,如果你真的到老百姓中去走一走,尤其是到北方的而不是南方的老百姓中去走一走,如果他們將你視為可以信賴的人,如果他們不懷疑你是被權貴們豢養或被金錢所收買的人,如果他們直言不諱地對你說他們憋在心裡想說出甚至想喊出的話,那麼,不管你是官員也罷,作家也罷,記者也罷,不管你曾自以為站得多高,看得多遠,對中國之現實了解得多客觀,多全面,總體上的認識把握得多准確,你的看法,你的認識,你的觀點,你的思想,片刻之間就會被沖擊得支離破碎,稀裡嘩啦。哪怕你自認為是一個非常理性非常冷靜不被任何外部情緒的重重包圍所影響的人。

    在改革和腐敗之間有一個相當大的誤區,也可以干脆說是一個相當大的社會“黑洞”。一個時期內,一些幫闌文人和一些幫閒理論家,寫出過許多幫閒式的文章。這類文章一言以蔽之地總在唱一個調子——要改革,腐敗總是難免的。只要老百姓一對腐敗表示不滿,這個調子總會唱起來。

    一個時期內,老百姓的直接感覺是——分明的,有人是極不愛聽關於腐敗的話題,聽了是不高興的,是要以為存心大煞改革的風景的。於是後來老百姓也不屑於議論了,表現出了極大的令人困惑的沉默。沉默地承受著,承受著物價的近乎荒唐的上漲,承受著腐敗的得寸進尺,肆元忌憚。不就是要求老百姓一概地承受嗎?那就表現出一點兒心理承受能力給你們看。即使在今天,者百姓認為最沒勁的話題也大概莫過於腐敗的話題了。老百姓內心裡的真實想法——似乎是要伴隨著腐敗一齊往前混……

    時代變了,貓變了,狗變了,文學也變了,小說家和詩人,不變也得變。原先是斗士,或一心想成為斗士以成為斗士為榮的,只能退而求其次變成猖士,或者干脆由猖士變成隱士。作一個現代的隱士並不那麼簡單,沒有一定的物質基礎雖然“隱”而“士”也總歸瀟灑不起來。所以旁操它業或使自己的手稿與“市場需求接軌”,細恩付也是那麼的情有可原。

    而我自己,如今似乎越來越悟明白了——小說本質上應該是很普通、很平凡、很尋常的。連哲學都開始變得普及的時代,小說的所謂高深,若不是作家的作秀,便是吃“評論”這碗飯的人的無聊而鄙俗的吹捧。我倒是看透了這麼一種假象——所謂為文學而文學的作家,在今天其實是根本不存在的。以為自己是大眾的啟蒙者或肩負時代使命的斗土,自然很一廂情願,很堂·吉河德。但以為自己高超地脫離了這個時代,肩膀上業已長出了一雙仿佛上帝賦與的翅膀,在一片沒有塵世污染的澄澈的文學天空上自由自在地飛翔,那也不過是一種可笑的感覺。

    從此我在許多事情上都非常相信機遇了。

    機遇決定了多少人的命運啊!

    生活中,有多少人,僅僅因為沒有機遇,便默默無聞。麗一旦有了機遇,誰又能斷定走在大馬路上的一個什麼人,不會在一番什麼事業中取得什麼成功呢?讓我說,人啊,為別人更多地創造機遇吧!果然人人如此,我們每個人的機遇也便在其中了。某些人苦苦追求某一事業而不成功,有時實在不是因為缺少才華,而是缺少機遇。進而言之,是缺少為他或她創造機遇的一些人們。我們為他人創造機遇,更多的時候並不損失我們自己的什麼利益。何樂而不為呢?僅僅因為“我不能,你便也休想”這樣一種心理,斷送了別人可能一輩子只有一次的機遇,那是多麼該詛咒的行為!這樣的行為在我們生活中太多了。少一點,生活將會變得美好!

    有一部電影中的一個情節,令我感動至深,永難忘記。

    年輕的肖邦初到巴黎,無人賞識他的音樂才干。他偶識了喬治,桑——這也是機遇。喬治,桑引他進入自己的沙龍的第一天,邀請了許多音樂界名流,告訴他們,大音樂家李斯特將為他們演奏鋼琴曲,但有一個條件,需熄燭聽之。黑暗中,鋼琴聲將所有的人都陶醉了。琴聲止,掌聲起。喬治·桑挽著李斯特持蠟燭走至鋼琴旁。這時人們才發現,演奏者原來並非李斯特,而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持在法國女作家手中的蠟燭,照亮了未來的大音樂家的臉。

    李斯特說:“這位年輕人演奏得好極了!我非常羨佩他的音樂天才!”

    也許是虛構。但是真美好!美好的喬治·桑!美好的李斯特!當時眼望著銀幕,我流淚了。從此喜愛喬治·桑的作品,喜愛李斯特的樂曲,尤勝喜愛別的作品和別的樂曲。喬治·桑與肖邦的愛情,對我來說,也成為容不得什麼人的什麼文字非議的愛情了……

    到了年齡,小伙子們總希望某一個姑娘不再是自己的“知青姊妹”,而成為自己的妻子。這是任誰也沒辦法阻止的。只有互相不被吸引的青年男女之間才有所謂純粹的友誼。這是一條關於男人和女人的定律。偽君子們才企圖證明這條定律是錯誤的。

    誰動用過卑下的心術,淮就將得到等量的報應。動用沒動用心術,這是該不該原諒的界線。

    研究起來,年輕人的愛出風頭,大抵是因為姑娘們的存在。正如不見雌孔雀,也末受什麼鮮艷色彩的刺激,雄孔雀是懶得殲屏的。只有小伙子們在一起的時候,連最愛出風頭的小伙子,也沒多大興致出風頭。反之,只有姑娘們在一起的時候,連最愛打扮的姑娘,也沒多大興致打扮自己。出風頭實在是小伙子們為姑娘們“打扮”自己的特殊方式。

    無論是什麼人,說了我不贊同的話,無論什麼場面下,我也會起而反駁,全然不計後果。這是我本性中的另一面。與我的愛出風頭,相得益彰,互為襯映,顯現出一個性情中的真我來。

    如今已經三十六歲,愛出風頭的年齡早已過去了,與多情的年齡一塊兒過去了。從個人的教訓中,從別的愛出風頭者們的庸俗中,體會到了這種庸俗實實在在是對一個人自己的莫大損害,也就學會了一點自尊。人既從自己的教訓中發現自己的劣點,也會從別人的庸俗中總結出自己應當如何做人的原則。不惑之年仍大惑不悟,好比女人的更年期無限延長。那是怪不幸的。

    試想這“壞人”的罪名,對於好人來說,是作踐到家了。它太容易使人猜測到道德敗壞,腐化墮落,以及與女人亂搞關系一類事情上去。而且又是自己無法向別人申冤的。

    黑色幽默之戲劇之文學,在中國人的生活中蘊含著大量大量的素材與啟示,卻怎麼在外國異軍突起了呢?不是中國作家和戲劇家們的一大遺憾嗎?這些人,這些事,漸漸使我意識到,復旦是不能滿足我強烈的求知欲的。它可以給予我的只能是另外一類東西:入黨,理想的分配去向,政治墊腳石。想要多少塊,它可以給你多少塊!但需要等量的“實際行動”去換取——在“文革”後期,幾乎所有的大學都這樣。

    出賣自己也總需要點勇氣。徹底出賣自己則需要大的勇氣。

    無所畏懼——其實是一種自我感覺。因為我深知、言行不慎、我是會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被“出賣”得更慘的。“出賣”——各種人們之間的各種“出賣”,已不復能用“品德”二宇解釋,那是那一歷史時期的“流行病”。如果放在特種顯微鏡下分析,每個最渺小的病毒,都帶有那一歷史時期的政治的特征。

    我們中國人的心理真是不可琢磨。我想。把女人的腿畫得那麼修長、那麼秀美、那麼迷人,塗以肉色,而將女人們的臉都畫得像七八歲的小女孩的臉似的。於是夾在書中,壓在玻璃板下,時時“欣賞”,便心安理得了。仿佛“欣賞”的是小女孩,非屬女人了。

    都是女人的大腿,我想,倘將“白毛女”的頭換成一個外國女郎的頭,恐怕那一排年歷卡就該屬於“封資修”,被視為能毒害人的誨淫的東西了。這位工宣隊員,更不會當著我的面饒有興趣地“欣賞”那上面的幾十條裸腿了。辯證法真是無處不在。

    大概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專門為女人們創造了那麼多文字,在形容女人方面有那麼多細致學問。比如就說女人的笑吧,外國文學的形容,也不過就是大笑、微笑、冷笑、美好地一笑、天真地一笑、單純地一笑等等。而中國文學中,則有嫣然一笑、婉然一笑、燦然一笑、媚然一笑,思量起來,果然各領風騷。外國人形容女性身材,也不過就高低胖瘦,充其量再加上“線條”怎樣怎樣,如何如何富有“性感”。而中國文字中,除“苗條”,還有“婀娜”。“婀娜”之外還有“窈宛”。“窈窺”之外還有“亭亭玉立”、“風姿鑒人”一類。還有“秀色可餐”,要吞吃下去的意思。想起前些時候偷讀一本《香艷詩抄》,其中更不乏什麼“軟玉溫香”、“被翻紅波”、“蝶浪蜂狂”一類,外國人叫“做愛”,或者直言曰“睡覺”。就像阿Q對吳媽說的那麼明白。可中國人卻謂之曰“雲雨”。怎麼他媽的琢磨的呢!可見中國男人在女人身上動用的腦筋自古以來就很多。可見又自古以來都愛裝正人君子,繼而想到那位召見過我兩次的工宣隊員。他在欣賞“白毛女”年歷片時,目光就很有幾分猴褒。倘若那年歷片上沒有女人的大腿,印的是仿宋體或篆書體或“狂草”的“最高指示”,誰知那位革命的“沙子”會不會壓在玻璃板底下,時不時就伏下頭“欣賞”起來沒夠沒了的?啤酒和五香雞頭代替不了女人。喝過了啤酒我更想女人,我感到我周圍布著許多陷阱,防不勝防。我的心理時常處於戒備狀態,它太累了。也許它太需要靠在一個女人的懷裡,太需要一種女性給予的溫情了……

    二十六歲了,第一次明確地想女人,想得好苦哇!後悔早幾年沒將頭往一個女人懷裡靠過,想得就很朦朧。

    產生得最快的勇氣也消失得最快。任何沖動如果不能變成行為,不過就是一種心理本能而已。除了證明你有這種本能,再無其它意義。

    我覺得身為女人真不幸。不但要和男人們一樣受命運的擺布,還要受生育之苦。還要受“不知把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年齡”的捉弄。

    便對那幾位女工宣隊員同情起來。

    在這個小鎮上,誰家裡來一位外國人,可是件不尋常的事情。

    不尋常的事情往往也被認為是不正常的事情。小鎮上的人們肯定都忌諱這一點的。

    做過什麼虧心事嗎?做過的。“批鄧”的時候貼過一張大字報。寫過三篇“反小生產者”的短篇“小說”。沒發表。寫過一部“反文藝戰線‘走資派’的長篇”,沒寫完。如果不是粉碎了“四人幫”,短篇也發表了,長篇也寫完了。為了什麼呢?為了獲得。為了獲得什麼?為了獲得我所憎惡的那種政治勢力的青睬。憎惡是真的,想討好也是真的。產生過憤起疾呼抗爭的類乎勇士精神的沖動,更多的時候惟恐禍及自身,以懦夫的可鄙的沉默維護著一點點的人格。如果討好成功呢?如果想獲得的獲得了呢?我會不會加入“另一類勇士”的行列,順著政治的竹竿往上爬,越爬越起勁呢?……

    《紅旗》!難怪有士兵持槍保衛。積“文革”之成見,在我心目中,它是“文化司法部”的別稱。它是一個時期內代表“黨中央”繪文化藝術定罪的權威刊物。批《海瑞罷官》,批《燕山夜語》,批《上海的早晨》,批《紅日》,它都發表過大塊文章。一切文化藝術,一切文化藝術界的知名人物,經它一批,不是成了“反動”的,便是成了“封建主義”的、“修正主義”的。這是一個在“文革”中專門羅織罪名,以推行“焚書坑儒”為己任的地方啊!不但給中國的文化藝術和文化藝術界人士定罪,還給外國的也定罪。比如就洋洋萬言地批判過斯但尼斯拉夫斯基的藝術體系,批判過車爾尼夫斯基的《怎麼辦》,在一篇歌頌中國現代芭蕾舞的文章中,還批判過古典芭蕾舞。

    巴老那年身體尚健,行走時步子也很穩。給我的印象是言詞不多,平易近人,說話很慢,仿佛句句都須經過思考。雖然“文革”中遭受摧殘,名譽還未得到公開恢復和平反,但毫不自輕。從那張“思想者”型的臉上,不難看出內心的毅忍自尊。

    她和茹志鵑老師一樣,對青年是愛護和寬容的。不記仇。我認為名人對青年都應采取這種態度。這是一種人格方面的修養,是極可敬的品質。當然,對那類做了值得反省值得內疚的事而不知仟侮的人,即使是青年,也當例外。其實呢,普通人之間,也應善於原諒善於寬容。記仇是非常不好的心理。它意味著有機會必將實行報復。

    我不善交往,又惟恐打擾別人,就有點離群索居。然別人對自己的關懷、幫助、照顧,一次,一點兒,常系心頭,不敢輕忘的。誰忘了,誰沒人味。

    如今的中國人,好像都成了“有閒階級”,睜眼看看我們周圍,多少人的精力和時間毫不吝惜地消耗在交際場上。又不像人家外國人,人家的交際,也就是純粹的交際而已。眼睛再睜大點,看看我們周圍,多少人在交際之下,掩蓋著種種個人的企圖!過去說某某是“交際花”,專指女性而言。於今吾國男性“交際花”,如雨後春筍,參差而出。真可以說是各條戰線,百花齊放。我們老祖宗主張的那種“談如水”的“君子之交”,似乎在本時代有點“迂腐”了,“小人之交”倒大大時髦起來。你交我,你得給予我這種好處。我交你,我將報答你那種好處。各種好處人人想占,十億之眾,哪來那麼多好處得以平均分配!不夠分,又不能印發優待券,可不就誰有本事誰撈唄!靠真本事興許還撈不著,靠交際卻往往得來全不費功夫。文壇應是塊“淨土”,但索來總與名利藕斷絲連,斬不斷的“情緣”,刨不盡的“俗根”,難免也有拉拉扯扯,蠅營狗苟之事,我看時下也受交際之風的熏擾。所以我常想,老老實實地寫小說吧,能寫出來便寫,寫不出來便罷。別今天拜訪這個,明日“探望”那個的。成了習慣,墮入男性“交際花”者流,那可不怎麼樣了!

    我的檔案真是太簡單了,簡單得使我大大掃興。小學的畢業鑒定、中學的畢業鑒定。都寫得相當好。中學的畢業鑒定中,居然還有“責人寬,克己嚴”這樣簡直等於是贊美的話,不由得想,但願這一條我死後,悼詞上也寫著。在北大荒七年中的各種鑒定也相當好,不乏贊美之詞。我忽然覺得奇怪,我既然這麼好,怎麼不發展我入黨呢?逐頁逐條細看,看出了點名堂。有兩條是:不尊重領導。政治上不成熟。帶著這兩條缺點可不是不大容易入黨嘛!難怪難怪。不尊重領導這一條,是公正的。在老連隊,和連長指導員吵過架。在木材加工廠,和連長指導員吵過架。在團機關時,頂撞過政治部主任,副政委,參謀長。我想這一條將來到了新的工作崗位後,真得努力改正掉。

    政治上不成熟這一點,我有點不認可。政治上不成熟,能僅寫過一張表態性的“批鄧”大字報嗎?政治上不成熟,能“同‘四人幫’作過斗爭”嗎?從書包裡掏出鋼筆,就要由著性子將那個“不”字改成“很”字。照量了幾下,覺得筆劃實在是不好改,悼悼作罷。

    倒是與我肉體同在的靈魂,因為自己的某些行動,某些沒有變成行為的欲念,某些沒有變成欲念的意識,某些連意識也沒有變成的朦朧的不良的沖動,而時常感到羞愧。

    這個靈魂可是永不安息。

    母親從小對我的一句教誨是“頭三腳難踢”。意思是,到了一個新地方、新單位,在新同志中間,尤其要謹言慎行,給人留下最初的好印象。母親雖然是普通家庭婦女,目不識丁,但卻很重視對我們的家教。希望我們幾個子女長大成人後,都文質彬彬的,說話慢聲細語的,辦事穩穩重重的。她認為的好青年,是那種“像大姑娘”似的類型。我在十八歲前、身上這種家教的成績特別顯著。不但文質彬彬、而且“羞羞答答”。十八歲後,這種家教的印痕開始模糊,開始退化。因為母親已無暇再訓導我。社會替母親效勞了。社會的教育內容與家庭與學校大不一樣,也比家庭比學校的教育具有說服力。它采取的另外一種方式,往往刺激起我的反抗心理。兩種教育在我身上都有潛在影響。平素我要求自己盡量文質彬彬,以禮待人。一旦反抗起來,則“怒發沖冠”,恨不得“屍橫二具,血濺數尺”。地地道道的“匹夫之怒”。幸虧我身材瘦弱,毫無拳腳功夫。否則,大概早已闖出什麼人命官司了。這些只能在看功夫片時體驗一下情緒打斗。

    然而我認為母親那句教海不失為至理明言。“頭三腳難踢”,便得“踢”好。一般說來,我每到一個新單位、新地方,“頭三腳”總還是“踢”得可以的。一旦天長日久,免不了來次“頭球”或者“倒鉤”。那“球”多半都是朝領導們射去的,結果常常是好印象一腳“勾銷”。誰有貳好耐性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天天地“溫良恭讓”?偶爾露一下“崢嶸”也是要得的。

    對有才華的人、妒嫉是愚蠢的至於我自己,用解放前上海灘小報記者評論三四流這個“星”那個“星”的語言說——正很“走紅”。然而我也憂郁,我也壓抑,大有“兔死狐悲”的淒涼。因為我不可能終生扮演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的“歌手”或“鼓手”的角色。我一旦也對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皺皺眉、搖搖頭,或者瞪瞪眼睛,說幾句冷的、酸的、尖刻的話,哪怕這話是真的,也便會與辛欣“站在同一地乎線上”了,而一個作家,不,一個人,某些時對某些事,大抵總難免要皺皺眉,搖搖頭,或者瞪瞪眼睛,也總難免要說些什麼使某些人們不大受用的話的。達到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超脫則超脫矣,悠然則悠然矣,而往往也便在這種“超脫”和“悠然”中,不復是作家了!文壇從來不是佛殿。要想“超脫”倒莫如拋棄紙筆去數念珠,遁人空門為好。

    當時你我還都不是青年作家,都屬“文學青年”一類。我“迂”得可憐,你“狂”的非凡。我和你一樣,都急切地要早日顯示自己的能量。都不免感受到某種壓制。

    現今有種說法:一等智商者經商,二等智商者從政,三等智商者才從文。“文”的經濟基礎,在“倒爺”們之下;“文”的社會地位,在“政府官員”之下,因此某些干部子女,便經商,便從政。“三等智商”的,便往什麼電影制片廠啦,電視台啦,以及其它與“文學藝術”有關的單位或部門擠。果有“文學藝術”才華的,自當別論。並無“文學藝術”細胞的,豈非授柄於人,傳垢於世嗎?且“文”假以權,權佐以“文”,結果必然是“文”腐蝕了權,權褻瀆了“文”。那才是悲夫哉!我頂討厭文學藝術領域內現今種種假權勢而壓“文”、而欺“文”的風氣。

    謊話,是語言的惡性裂變現象。說一顆鈕扣是一顆鑽石,並欲使眾人相信,就得編出一個專門經營此種“鑽石”的珠寶店的牌號,就得進一步編出珠寶店所在的街道和老板或經理的姓名……

    我不是一個沒有說過謊的人。但是,跨出復旦校門那一天,我在日記上曾寫下過這樣的話:“這些年,我認清了那麼多虛偽的人,見過那麼多虛偽的事,聽過那麼多謊話,自己也違心地說過那麼多謊話。從此我要作一個誠實的人……”

    我這“要作一個誠實的人”的人,在許多高等教育者面前,撤丁一次彌天大謊!

    一個畢業於名牌大學的青年,僅僅由於在某一個不正常的時期邁人了這所大學的校門,便如同私生子隱瞞自己的身世,在許多高等教育者面前隱瞞自己的“廬山真面目”,真是歷史的悲哀!

    就個人心理來說,這是十分可鄙的。

    但這絕非我自己一個“工農兵學員”的心理。這種心理,像不可見的潰瘍,在我自己心中,也在不少“工農兵學員”心中繁殖著有害的菌類。對於一個國家的高等教育,又多麼可悲!宛如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中倒出了“山碴丸”。

    正直與否,這是一個人品質中最重要的一點。你的朋友們是你的鏡子。你交往一些什麼樣的朋友,能“照”出你自己的品質來。我們常常是通過與朋友的品質的對比,認清了我們自己實際上是一個怎樣的人……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