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輪 第五章 第十-十二節
    (1)

    在業餘服裝設計輔導班的教室裡,那位男老師在給大家講課:「同學們,今天,更準確地說,也就是現在,我心裡很高興。真的,別提多高興了。不但高興,而且,很有些激動……」

    他的表情,卻全然沒有絲毫高興和激動的樣子,他那張戴眼鏡的古板的臉,似乎無論遇到了多麼高興多麼激動的事,也仍是那麼的古板。

    學生們困惑地望著他。

    他說:「誰能猜猜,我為什麼很高興?為什麼有些激動?」

    過了一會兒,一位姑娘不大有把握地說:「老師,你兒子結婚了吧?」

    老師搖了搖頭:「我兒子去年剛考上大學。」

    「你家分到房子了吧?」

    老師苦笑了一下,說:「這樣的好事兒,大概要再等十年才輪到我頭上。」

    「那,您長工資了吧?」

    「長工資嘛,固然是令人愉快的事。但也不過就是每月多那麼十二三元錢,還不至於令我感到激動,更不至於令我激動到希望和你們共同分享喜悅的程度。」

    又一個姑娘高高舉起手臂,高聲:「我猜到了!我猜到了!」

    老師說:「好,你說。」

    她站起來,把握十足地說:「您入黨了。」

    老師一怔,表情有些奇怪地望著她。

    她不無得意之色。眾學生望著老師,分明的,都以為被猜對了。老師緩緩搖頭:「你的思路很敏捷。不過……並沒有猜對。我寫過的

    、

    之類,加起來至少也有三四十萬字了,如今,這種熱情已經衝動不起來了。」

    這個姑娘有些沮喪地坐下,眾學生更加困惑。

    老師踏上講台說:「看來你們不大容易猜得到。那麼,就讓我告訴你們吧,一個月以前,我曾經對你們保證過。要將你們每人自己選出的,自認為最得意的一份作業,送交一次評選活動。昨天,我收到了寄來的獲獎證書,在你們中間,有幾位同學,獲得了鼓勵獎,一名同學獲得了三等獎。由於活動舉辦單位經費不足,不舉行發獎儀式了。現在,由我替他們,將證書授予獲獎的同學。」

    學生們一個個坐得端正起來,表情也肅然起來。

    郝梅心存希冀地聽著老師宣佈名單。

    老師宣佈了幾位榮獲鼓勵獎和三等獎的名單,並當場頒獎,課堂裡響起了陣陣掌聲。

    暗自失落的郝梅,在掌聲中怔了片刻,也跟著大家一齊鼓掌。

    她的異樣,被老師看在眼裡。她的目光和老師的目光相遇時,她自覺慚愧地垂下了頭。

    分明的,她還有些難過。

    老師站在講台上說:「一位好的服裝設計師,其設計才華,至少應該體現在兩個方面——適合於進行藝術表演的設計才華和滿足於引導市場需求,也就是引導人們的服裝消費的設計才華。所以,一件好的服裝設計圖樣,既應該是標新立異的,美的,又應該是不脫離現實社會普遍公眾的消費水平的。也就是說,不但體現在服裝店櫥窗模特的身上應該是賞心悅目的,在服裝店的銷售櫃檯上,也應該是大受歡迎的。同學們,你們之中,還有一個人的設計,獲得了評委們一致投票的特別獎——是所有參賽設計中,唯一想到了中年女性需求的圖樣,並且,圖樣被一家服裝廠選用,在一個星期以前已經生產出了一萬件,銷向了市場。」

    同學們你望我,我望他,猜測著可能獲特別獎的是誰,卻沒有一個人將目光投向郝梅。在這個時候,在比她年輕許多的這些姑娘們之間,她感到那麼不自在,彷彿一隻醜小鴨在一群天鵝之間似的。

    她抬起的頭又一次低下去。

    老師在講台上望著她說:「郝梅,抬起頭來。」

    郝梅不得不抬起頭。

    老師大聲說:「特別獎獲獎者,不是別人,就是你。」

    教室裡頓時鴉雀無聲,所有姑娘的目光都望向了郝梅。

    郝梅坐在那兒一時有些懵懂,彷彿並沒有聽老師剛才說的話。

    《年輪第五章》10(2)

    老師走下講台,走到她跟前,將證書交給了她,並且交給了她一個紅紙包:「這是廠家給予你的設計酬金。一千五百元,扣除個人所得稅,還剩一千二百元左右。」

    郝梅如在夢中,坐著接過了證書和獎金。

    一個姑娘對另一個姑娘耳語:「你看她那樣,連站都不站一下。」

    另一個姑娘嫉妒她:「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才不會被一千多元就弄得傻兮兮的呢!」

    郝梅猛省地站了起來。

    郝梅雙手捧著證書和酬金,離開座位,恭恭敬敬地向老師深深鞠了一躬。

    老師嘴角一動,呈現出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欣慰的笑意。

    老師重新站在講台上說:「同學們,我還想說的話是——我也是從你們這種年齡經歷過來的。在這種時刻,我也曾和你們一樣,心中對別人很不服氣,甚至暗懷嫉妒。這是我們大多數人,常常拿自己不知怎麼辦才好的事情。但是我想說,同學們,我們誰也不要嫉妒郝梅,行不行?我們更應該替她感到高興,分享她的喜悅。自從我們這個輔導班開課以來,五個多月裡誰風雨無阻、一次也沒曠過課呢?郝梅。她和你們不一樣,你們回到家裡是女兒,父母會替你們做好飯,等著你們回去吃。而她回到家裡,是母親,她如果回去晚了,腿有毛病的女兒就會挨餓。你們坐在這裡,可以說是無憂無慮的。而她來上課時,經常是將女兒反鎖在家裡的。人在這兒,心卻繫在女兒身上。你們有些人已有工作,而她至今還被叫做『待業青年』,儘管她的年齡足以做你們的老大姐。生活對她來說,目前依然是一件很難的事。」

    老師說得有些動情了。他停頓一下,接著說:「如果大家認為我的話說得不錯,那麼,我希望,你們大家和我一起,真誠地、發自內心地,而不是虛偽地、逢場作戲地,為郝梅鼓掌慶賀吧!」

    老師在講台上帶頭鼓掌。

    開頭只有幾聲稀落的掌聲,不久,掌聲終於響成一片。越響越熱烈,經久不息。

    下課了,老師將教材收入手提包,最後幾個學生也離開了教室。郝梅走到講台前,將一個白紙包往講台上一放,轉身便走。

    老師奇怪地拿起紙包,打開一看,裡邊包的是錢。紙上寫著這樣幾行字:老師,您減免了我兩個月的學費。您教課很辛苦,現在我應該補上。沒有您,沒有那些熱心的評選活動舉辦者,便沒有我今天獲得的這一份兒喜悅和激動。所以,我從酬金中拿出三百元,請您替我轉給他們。他們做的事,對我很重要。我希望這樣的活動,能繼續舉辦下去。

    老師看完,立刻追了出去。他叫著:「郝梅!郝梅!」

    他追上郝梅,還她錢,郝梅自然執意拒收,結果還是被他奪過布袋,將錢又還給郝梅。

    郝梅表情很急,很真摯,她因自己不能及時用語言表達出自己的真摯而連連頓足,最後不得不從兜裡掏出小本兒和筆,要寫什麼給老師看。

    老師說:「收起來收起來,在這件事上,就算我對你實行一次專制吧!」他看看手錶,「你陪我到一個地方去吧。不會耽誤你回家給女兒做飯的。路上我們還可以說說話兒。我說,你聽,行嗎?」

    郝梅點頭。

    他們走到公共汽車站,等待公共汽車。

    老師繼續說:「我們這座城市,有三百多萬人口,也就是說,每一百多個女人中,將有一個人穿上你設計的服裝。如果你恰巧看見了她們中的一個,你肯定會這麼想,瞧。她穿的服裝是我設計的。那是多麼特別的一種愉快啊!是不是?」

    郝梅極受感染地望著他點頭。

    老師:「如果我恰巧看見了她們中的一個呢,我會這麼想,瞧,這個女人穿的服裝,是我教過的學生設計的。我剛從中央美院畢業時,立志要成為徐悲鴻、齊白石、潘天壽、吳作人那樣的大師。後來呢,這一種志氣成了泡影。我知道我在繪畫方面,已經注定沒什麼出息了。我苦惱過,頹唐過,自暴自棄過。在我老伴的誘導之下,我開始研究服裝設計。並不是想借此出名,也不太去認識它的意義。僅僅是為了尋找一種適合自己幹的事,尋找一種精神寄托而已。可是今天,從你們幾個學生身上,更準確地說,是從你身上,我忽然認識到了自己所做的事情,也許真是有某種意義呢!所以,我也從內心裡感激你啊!」

    《年輪第五章》10(3)

    郝梅注視著老師,認真地聽。

    公共汽車開來,他們上了車。

    在公共汽車上,老師繼續說:「儘管你目前還沒有工作,可是,你已經是一個納稅者了。你應該明白,這是很值得自豪的事。在我們的國家,靠個人的創造性勞動納稅的人,目前還不到幾百分之一啊!其中還包括那些畫家和作家什麼的。你想想,在這一點上,你已經和他們是一樣的人了。有了這個良好的開端,所以你一定要對將來的生活樂觀起來。」

    郝梅有些羞澀地笑了,但笑得很由衷。

    到站了,下車後,他們走入了一家商場,上了二樓,來到一列服裝櫃旁;那裡,許多中年婦女在購買服裝,她們將一件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試著。

    老師耳語地:「瞧,都在買你設計的服裝。」

    郝梅內心裡真的激動起來了,她感慨萬端地望著。

    郝梅回到她住的院子裡,見家門前停著一輛自行車改裝成的三輪車,進家門後,返身插上了門。只見芸芸在床上抱著一個舊布娃娃睡著了。

    她輕輕將女兒推醒,芸芸揉著眼睛嘟囔:「媽媽,我早就餓了。」

    郝梅匆匆在「對話」小本上寫了行字給女兒看——「媽媽已經是一個納稅者了!」

    芸芸困惑地看著這一行字。

    郝梅在那一行後面又加了兩個驚歎號。

    芸芸依然困惑。

    郝梅從布袋裡取出了錢給女兒看,芸芸驚喜地:「哇!這麼多錢呀!都是我們的錢麼?」郝梅笑著點點頭。

    芸芸數起來:「五元、十元、十五元……」母女二人喜笑顏開地對望著。

    《年輪第五章》11(1)

    當晚,郝梅蹬著三輪車,載著女兒,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行駛在市街上。她很有些意氣風發的樣子,芸芸不時左右扭頭望街景,彷彿是一個小小的旅遊者。遇到紅燈時,郝梅回頭向女兒指點某些建築和霓虹燈,似乎唯恐女兒忽略了觀望什麼。

    她們來到一家飯店,母女二人坐在臨窗僻靜的一隅。服務員走過來遞上菜單,郝梅將菜單遞給女兒;芸芸看了一會兒,又遞還給郝梅:「媽媽,我一樣菜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還是你來點吧!」

    郝梅笑了,點了幾樣菜。

    服務員離去後,郝梅示意女兒,應該將餐巾鋪在膝上。

    芸芸展開餐巾紙,見上面印著花兒,又折了起來,不捨得用,悄悄揣進了兜裡。

    幾樣菜上齊後,芸芸拿起一瓶飲料,研究著,不能斷定該如何打開。

    郝梅打開一瓶啤酒示意給女兒看,芸芸打開飲料,斟入杯中,向郝梅鄭重地舉起了杯:「媽媽,我祝賀您成了一位納稅者。」

    郝梅微笑著與女兒輕輕碰杯,母女相互注視著啜飲。

    芸芸說:「媽媽,我這會兒感到真幸福。」

    郝梅以母親特有的那一種慈愛的目光注視著女兒,拉起女兒的一隻手,握在自己的兩手中間,並用自己的臉頰親偎女兒的手。

    她往女兒的小盤裡夾各樣菜,用手勢告訴女兒,先不要說話,先吃。

    芸芸津津有味地吃著,郝梅緩緩飲酒,仍在注視著女兒。芸芸吃罷一小碗飯,郝梅正好飲完一杯酒,開始吃飯。芸芸以女孩兒特有的崇敬的目光望著母親。「阿姨,」服務員經過她們的餐桌旁,被芸芸有禮貌地輕聲叫住,「再給我媽媽來瓶啤酒。」

    服務員笑了,點頭離去。

    芸芸問:「媽媽,你還能喝吧?」

    郝梅也笑了,點頭。

    服務員走來,替郝梅開了酒斟入杯中說:「您女兒真可愛!」

    郝梅對服務員還以微笑。

    服務員離去時,撫摸了一下芸芸的頭。

    芸芸又問:「媽媽,納稅者每個月都能掙很多錢麼?」

    郝梅怔了一下,為使女兒聽了高興,點了點頭。

    「那,我和媽媽以後可以經常到這裡來吃飯?」

    郝梅又點點頭。

    「我長大了,也要做納稅者!」

    郝梅讚賞地微笑。

    「媽媽,你今天很高興是不是?」

    郝梅點頭。

    「那麼,芸芸問你什麼,你都不會生氣的是不是?」

    郝梅猶豫了一下,點頭。

    「那,芸芸現在就想問……」

    郝梅更加猶豫,但最終還是從衣兜裡掏出了小本兒和筆,翻開來放在桌上。

    芸芸從兜裡摸出了王小嵩照片:「我們在

    裡碰到的人,是這位叔叔麼?」

    郝梅臉上的表情漸變,但沒有顯出生氣的樣子,她準備如實回答女兒提出的一切問題,她莊重地點頭。

    「他和你是小學同學?」

    郝梅點頭。

    「也是中學同學?」

    郝梅點頭。

    「還是兵團戰友?」

    郝梅點頭。

    芸芸卻不再問了,盯著照片沉思。

    郝梅又寫下一行字:難道你不相信媽媽?

    芸芸以大人般的口吻說:「我不想再問了。」

    郝梅寫給女兒看:為什麼?

    芸芸說:「我明白了。」

    郝梅寫給女兒看:你明白了什麼了?

    芸芸說:「我什麼都明白了。」

    芸芸的表情,彷彿至少成熟了十歲似的。

    母女二人彼此注視著,郝梅的表情中對女兒有許多驚訝和困惑;芸芸的表情中對母親有許多理解和同情。

    郝梅又想在本兒上寫什麼。

    不料芸芸輕聲說:「媽媽,把小本兒收起來吧。」

    郝梅顯得違心地將小本兒揣入兜裡。

    芸芸問:「媽媽,我們可以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嗎?」

    《年輪第五章》11(2)

    郝梅點頭。

    芸芸將身體側轉,不再望母親,而望向外面,似乎在居高臨下欣賞街景。

    郝梅若有所思地飲著杯中剩下的酒,呆望著女兒。

    芸芸一動不動。

    郝梅飲罷酒,招來服務員,結賬。

    芸芸仍然一動不動。

    郝梅走到女兒身後,輕拍女兒的肩。

    芸芸緩緩轉過頭,她滿臉是淚……

    她輕聲說:「媽媽,我心裡又感到不像剛才那麼幸福了……」

    郝梅憂傷地將女兒抱起,走下樓。

    在樓梯上,芸芸叫道:「媽媽。」

    郝梅站住了。

    芸芸捧著郝梅的臉輕輕地說:「媽媽,會有一個最好最好的男人愛上你的……」

    郝梅的臉情不自禁地與女兒的臉偎在了一起。

    郝梅蹬車進入了她家住的那條街口,老潘迎了上來。

    芸芸說:「媽媽,停一下,是潘叔叔。」

    郝梅將車停住。

    老潘說:「你們哪兒去了?」

    芸芸說:「媽媽請我到高級飯店吃飯去了!」

    「高級飯店?……」

    「啊哈,迎賓樓!」

    老潘說:「那裡也談不上是什麼高級飯店嘛!等叔叔這個月發了工資,請你們娘倆到真正高級的飯店撮一頓!」

    芸芸說:「高級!就是高級!」

    「好,好,芸芸說高級就高級!」老潘對郝梅說,「我在這兒等你們娘倆好久,越等越不放心,怕你第一次騎這種車,不習慣,路上出了什麼事兒!」

    郝梅感激地從掛在車把上的小布包裡掏出一條「三五」煙給了老潘。

    老潘嗔怪地說:「這是幹什麼!鄰里鄰居的,還用得著買這麼貴的一條煙給我?」

    芸芸說:「叔叔,你就收下吧!我媽媽已經成為納稅者了,以後每個月都能掙很多錢了!」

    老潘看看芸芸,又看看郝梅,半信半疑:「找到工作了?」

    郝梅暗示他,不要相信女兒的話。

    老潘說:「既然已經給我買了,我也就不客氣了。芸芸,先給叔叔拿著。納稅者是不在乎花這幾個錢買煙給別人吸的,是不是芸芸?」

    芸芸接了煙說:「那當然!」

    老潘試探地問郝梅:「既然你們娘倆已經吃過飯了,我蹬車帶你們到江邊兒去消閒一會兒怎麼樣?芸芸還一次沒見過咱們的防洪紀念塔,沒見過江橋,沒見過咱們的松花江呢!」

    郝梅心中似有所忌,猶豫。

    芸芸高興地央求道:「去!去!媽媽,我要去嘛!」

    老潘也說:「你別想那麼複雜,我這個人,和別的男人不一樣,從來不跟女人耍什麼心眼兒。」

    郝梅終於點了點頭。

    於是,老潘蹬著三輪,郝梅坐在車後座,摟抱著女兒,一同到了馬路。老潘渾身是勁兒,輕車熟路地蹬著,他們走在一條寂靜無人的馬路上。

    老潘說:「芸芸,和你媽坐穩嘍,叔叔可要快蹬了!」

    「叔叔,放心快蹬吧,越快越好!」

    老潘貓下腰,飛快地蹬起車來。

    芸芸喊道:「好風涼噢!好風涼噢!」

    馬路上撒下芸芸的一串笑聲。

    他們來到松花江畔,老潘抱著芸芸,和郝梅並排坐著。

    芸芸問:「媽媽,你從前經常來江畔麼?」

    郝梅點頭。

    芸芸又問:「返城以後,今天頭一次來,是麼?」

    郝梅點頭。

    芸芸左望防洪紀念塔,右望江橋:「叔叔,你以後每個月都帶我和媽媽來一次行麼?」

    老潘說:「怎麼不行,別說每個月啦,就是每個星期,每天也行!只要你和你媽媽高興,我盡這點兒義務那是沒說的!」

    芸芸說:「叔叔,你真好!」她很響地在老潘臉上親了一口。

    老潘倒有些發窘地說:「這孩子,你怎麼學會這一套了?」

    芸芸說:「這還用學啊?我心裡高興時,見了誰都想親人家一下!媽媽,這會兒我心裡又感到特別幸福了。」

    《年輪第五章》11(3)

    郝梅笑著撫摸了一下她的頭。

    芸芸說:「媽媽,我坐你膝上一會兒吧,我怕把叔叔的腿坐麻了……」

    老潘說:「呵,這麼知道心疼叔叔哇!」

    郝梅從老潘膝上抱過了芸芸,老潘從郝梅給他買的那條煙中取出一盒,吸了起來。

    松花江在他們眼前緩緩流淌。

    老潘輕輕叫了一聲「芸芸」之後說:「我給你講個故事聽好麼?」

    芸芸說:「好。」她將身體向他轉過去。

    老潘說:「其實也不是什麼故事,是我在兵團時的一段經歷……」

    芸芸這才知道潘叔叔也是兵團的,她問:「那,你和我媽媽也是戰友啦?」

    老潘笑道:「怎麼說呢,還不能算是戰友吧,你媽媽是東北兵團的,我是內蒙兵團的。」

    「那,您為什麼要到內蒙兵團去呢?」

    「不是我偏要去那裡,是因為我小時候,我的大爺和大娘家沒兒子,父母就把我給了他們,結果呢,我就成了北京人的兒子。當年,我們那所中學的學生們都嚮往到大草原去,我受他們影響,就跟著去了。十年後返回北京,大爺大娘去世了,堂姐們都結婚了,我這個本該為他們養老送終的兒子就沒什麼意義了。哈爾濱這方面呢,父母又非常想我,我就又回到了哈爾濱,重新做哈爾濱人的兒子。」

    郝梅看似無心,實則有心地聽著。

    「不講這些,這些沒意思。還是講我剛才要給你講的吧!內蒙大草原啊,那可真叫廣闊無邊。我一個人放一群馬,夏天,曬得我無處躲無處藏的,只有坐在馬的影子裡。我的房東老額吉媽媽,有一個獨生女兒,叫烏雲琪格。當年十六歲,比我小三歲。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就像你和你媽媽一樣。烏雲琪格對我可好了,她十八歲的時候,該出嫁了。可是每次媒人登門給她說婆家,她總是搖頭不願意。二十歲的時候,她沒嫁人。二十二歲的時候,還沒嫁人。每次送走媒人,老額吉就默默望著她歎氣。而她呢,就悄悄溜出帳篷,讓老狗陪著她,走到不遠不近的地方去唱歌。那六年裡,我探了三次家。每次探家,她都騎著馬送我,一直把我送到旗裡……」

    郝梅在不知不覺中將身體轉向了老潘。

    而老潘望著江水,不時吸一口煙,眼望著波光粼粼的江水,繼續講著:「一直到我返城那一年,她還沒有嫁人。不過已不住在家裡了,住在旗裡,她在旗衛校上學。經過旗裡,我沒來得及向她告別,就上火車。火車開了兩個多小時以後,忽然有人指著窗外叫起來——看!看!原來是烏雲琪格在騎著馬追火車,一邊追一邊喊。我隱約聽出,她是在喊我的名字。我起身躲進廁所裡,捂著臉哭了個夠……後來,草原上的人們寫信告訴我,烏雲琪格騎的那匹馬……累死了……當年,她嫁人了。在草原上的男人們眼裡,她已是一個老姑娘了。她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有時候,我真想回草原去看看。可又不敢回去,怕看見烏雲琪格……」

    芸芸問:「其實,她是想嫁給你麼?」

    老潘說:「我不知道。她從沒親口對我說過。」

    芸芸不高興地說:「你撒謊!當年你心裡明明知道!」

    老潘低下了頭。

    芸芸生氣了:「你壞!你壞!」

    她的身體傾向老潘,揮手打他,郝梅站起身,抱著她走開了。

    芸芸說:「叔叔是個壞男人!我再也不理你了!」

    低垂著頭的老潘。

    郝梅抱著芸芸轉了一圈兒,回到原處時,老潘已不在了,台階上只有他的衣褲。

    郝梅用目光搜尋江面,發現了在江中逆流而游的老潘,她指給芸芸看;芸芸將頭一扭,不看。

    老潘只穿著短褲上了岸,向郝梅母女走來,月光下,老潘的身體那麼健壯,郝梅情不自禁地望著。

    老潘走到郝梅跟前說:「芸芸,還生叔叔的氣啊?也是的,是叔叔自找的,幹嗎忽然對你講這些呢?」

    《年輪第五章》11(4)

    芸芸仍賭氣不看他。

    郝梅的目光卻不知該望向何處。

    老潘意識到了什麼,抓起衣褲,走向了別處。

    在回家的路上,蹬車的老潘說:「芸芸,給叔叔唱支歌吧!」

    身後沒有反應。

    老潘剎住車,扭回身看,見芸芸已在郝梅懷中睡著了。

    老潘脫下上衣遞給郝梅,郝梅接過,蓋在芸芸身上。

    老潘問:「孩子睡了,我騎快點兒?」

    郝梅搖頭。

    老潘說:「那,照舊慢慢騎?」

    郝梅點頭。

    寂靜無人的馬路上,老潘赤裸著上身,從容不迫地蹬車。

    從郝梅的視角看去,老潘赤裸著的上身,寬而健壯的雙肩,老潘一邊蹬車,一邊哼起了草原上的歌,那是一首聽來很古老的韻調憂鬱的蒙語歌……

    三輪車進了院子,鄰居們的窗子都黑了,老潘從郝梅懷裡抱過芸芸,郝梅開了門,她在先,他在後走進屋裡,郝梅扯了一下燈繩,可燈並沒亮。

    老潘走到她跟前說:「等我走了再點蠟吧……」

    火柴在郝梅手中熄滅了。

    老潘握住了她那隻手說:「可是,我又不想……走……」

    郝梅起先任他握著,繼而使勁抽出了手。

    她轉身,欲離開他,他抓住了她的胳膊。黑暗中,她目光咄咄地瞪著他,他喪失了勇氣,放開了她的胳膊。

    老潘說:「看來,我還是……走的好……」——他走到門口,返身低問:「你不跟我去關門麼?」

    她猶豫了一下,跟著他往外走。

    在最後一道門內,他又站住了,轉過身說:「很遺憾。芸芸開始本來很高興,可是,後來卻被我惹得不那麼高興了……」

    在他的盯視之下,她低著頭。

    老潘說:「不過,我想問一句,你……今天晚上高興到江邊坐坐麼?」

    郝梅漸漸抬起頭,點了一下。

    他突然衝動地擁抱住了她,並吻向她的嘴唇,她無聲地推拒著,他企圖憑男人的力氣征服她,她騰出手來,打了他一耳光。

    他放開了她,垂下了頭,背靠門框,一時間一動不動。

    她望著他,開始憐憫他。

    他一轉身,欲推門而去。

    她卻又扯住了他。

    她用另一隻手輕輕插上門扯著他,注視著他,倒退著,又將他引到屋裡。

    他又一次擁抱住了她,她仰起了臉,閉上了眼睛,期待著……

    他的嘴唇剛吻向她的嘴唇,燈突然亮了。他們倏地分開,目光同時望向床上的芸芸。

    芸芸在床上睡得很熟。

    他們的目光接觸時,都顯得那麼窘,那麼不知所措。

    她走到床邊,坐下了,卻並不望他,低著頭。

    老潘說:「和我結婚吧!」

    她彷彿沒有聽見,毫無反應。

    老潘又說:「我比你大兩歲。我不在乎你能不能開口說話,我不在乎你現在還沒工作。」

    郝梅毫無反應。

    老潘繼續說:「而且,我是那麼喜歡芸芸。我覺得,如果能有你這麼一個女人一生為伴,如果能有這麼一個女兒,我這輩子也就夠有福氣的了。」

    郝梅漸漸抬起了頭。

    老潘索性說個徹底:「我的親父母也都去世了,親哥哥姐姐也都另立門戶了,親弟弟妹妹也都結婚了……就剩下我還是光棍一條,守著兩間空房子。下班回到家裡,一個人冷冷清清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如果我們結婚了,可以在這兒開一個門,」他在牆上比劃著,「或者,在這兒開一個門也挺好。」

    郝梅望著他比劃。「那樣一來,我們住得夠寬敞的了!你不必立刻回答我,但我也求你,別立刻拒絕我,別立刻破碎了我的美夢。你考驗我一年,或者兩年,或者三年,行嗎?」

    他的口吻是乞求式的。

    郝梅終於點了點頭。

    老潘真誠地說:「如果,在這期間,你又遇上了一個愛你的男人,你覺著他比我好,我絕不會抱怨什麼的。我傷過女人的心,我被女人傷心也是應得的報應……」

    《年輪第五章》11(5)

    郝梅不由得笑了一下,她從布袋裡取出那條煙遞給他。

    他接過煙,因為剛才的衝動沒有得到滿足,似乎仍欲對她有所舉動。

    她指指芸芸,指指窗子,又指指自己心窩。

    他戀戀不捨,若有所失地走了。

    郝梅起身拉上了窗簾,郝梅替芸芸脫衣,從芸芸兜裡翻出了一個小玩具,餐巾紙,和一些碎片——是王小嵩那張照片被芸芸撕了。

    她發現芸芸手臂上有新舊牙印——她疑惑不解,本打算推醒女兒問個究竟,又不忍,她摟著女兒睡下了。

    半夜郝梅從睡夢中驚醒,她發現女兒瑟縮著身子,滿臉是汗,咬著自己的手臂,在竭力忍受某種痛苦。

    她吃驚地抱起了女兒。

    芸芸吃力地說:「媽媽……腿疼……」說完又要咬自己手臂……

    郝梅將女兒的手臂摟住,讓女兒咬自己手臂……

    過了一會兒,她急忙到了老潘家,焦急地緊拍老潘家的門。

    《年輪第五章》12(1)

    第二天,在一家醫院的觀察室外,郝梅和老潘坐在長椅上,他們神色都很不安。

    郝梅匆匆在小本兒上寫什麼,扯下交給老潘;老潘看後,便去打電話。

    不一會兒,韓德寶和吳振慶都被電話叫來了,他倆正好在醫院樓外相遇,他們相互問著什麼匆匆走入樓內。

    坐在長椅上的郝梅看見了他們,但卻並沒有動,只是呆呆地望著他們走向自己。

    老潘從郝梅的臉上明白了他們是誰,起身迎向他們,並向他們說著什麼。

    吳振慶一邊聽,一邊不安地望著郝梅。他們匆匆走向郝梅,然後一左一右挨著她坐了下去。

    老潘在遠離他們的地方站住。掏出煙,發現禁止吸煙的牌子,又將煙從嘴上取了下來——他心不在焉地望著一張宣傳畫。分明的,他有意讓吳振慶、韓德寶有機會單獨和郝梅說話。

    吳振慶用胳膊肘輕輕碰了郝梅一下,低聲說:「別擔心,有我和德寶呢。」

    韓德寶也說:「是啊,有我們呢。」

    郝梅點了一下頭。

    儘管他們誰也沒有瞧誰一眼,但是顯然,由於身邊有了兩位完全可以信賴和依靠的戰友,郝梅似乎感到不那麼孤立無援了。

    觀察室的門開了,芸芸被一位護士推了出來。

    三人立刻站起來,圍向病車。

    跟隨而出的醫生制止了他們:「剛打了安眠針劑和止痛針劑。」看看郝梅,又看看吳振慶和韓德寶,「孩子的母親,請先在這兒坐著。你們誰是孩子的父親,請跟我來。」

    吳振慶和韓德寶對視了一會兒,吳振慶說:「你留下陪著郝梅,我去。」

    他大步相跟而去,老潘也相跟而去,他們都跟在醫生後進入診斷室。

    醫生說:「你們兩個不可能都是孩子的父親吧?」

    老潘說:「我們……都不是……」

    「那你們都跟我來幹什麼」」

    吳振慶說:「醫生,請您聽我說……孩子,已經沒有父親了。我們都是孩子的親人……」

    醫生坐下:「親人?」研究地打量他們,「我只能和孩子的直系親屬談孩子的診斷結論,還是叫她媽媽來吧……」

    老潘不安地望著吳振慶。

    吳振慶說:「醫生,我是最能代表她的人。我有權知道!」

    醫生只好說:「那,好吧……」他寫了一份診斷書遞給他,那上面寫著:成骨肉瘤。

    吳振慶問:「這……是一種很嚴重的病麼?」

    醫生說:「骨癌的另一種說法。」

    吳振慶說:「醫生,求求您,千萬想辦法保住孩子的腿!」

    醫生緩緩地說:「這是在幾年以前我才有可能考慮的請求。而現在,我只能如實告訴你們兩點——或者,在孩子有數的日子裡,盡量滿足她的一切願望,盡量減少生前的痛苦;或者,到北京腫瘤

    去獲得專家們更具權威性的會診,寄最後的希望於我們的診斷是錯誤的……」

    吳振慶和老潘表情驟變,呆若木雞。

    醫生接著說:「而後一種希望,只不過有百分之一二。」老潘抓住了醫生的一隻手,幾乎是在用哭聲說:「醫生,救孩子一命吧,您不能見死不救哇!」

    醫生抽出手,冷冷地說:「你們似乎都挺愛這個孩子的,可是你們早幹什麼來著?」

    吳振慶說:「幾年前,孩子和她的媽媽,還在北大荒,不是沒看過,有的診斷成關節炎,有的診斷成骨刺。」

    老潘又補充道:「返城後她媽媽也帶她看過多次……醫生,這孩子自己也太能偷偷忍了!夜裡疼醒時,常自己咬自己的胳膊也不叫出聲,怕她媽媽聽了心疼她……」

    吳振慶又加了一句:「她媽媽直到現在仍待業……」

    醫生說:「是這樣……」他開始寫什麼,一邊寫一邊又說:「的確是個好孩子啊!進觀察室的時候,還勸她媽媽不要替她害怕,沒見過這麼特別的孩子,她好像明白自己的病情似的……」

    《年輪第五章》12(2)

    老潘背轉身,孩子似的哭了,吳振慶強忍著淚。

    醫生將藥單寫好,交給吳振慶:「我給你開的是進口的止疼藥,雖然太貴了,可是見效快,目前限制在高幹病房使用,我……也只能做到這些了……」

    醫生也大動惻隱之心。

    吳振慶默默流淚,雙唇抖顫說不出一個字。

    吳振慶和老潘來到醫院的男廁所,他們各自吸煙,各自流淚,之後,吳振慶扔掉煙頭,洗臉,洗罷,把手絹遞給老潘說:「給你!」

    老潘接過吳振慶遞給他的手絹,扔掉煙頭洗臉。

    吳振慶說:「聽著,不許讓郝梅看出什麼來!」

    他們回到郝梅身邊。郝梅焦急地望著他們,韓德寶替她問:「醫生怎麼說?」

    吳振慶說:「骨刺,但是得動手術。醫生建議到北京大

    去,因為離神經和血管太近,要對芸芸負責任。」

    老潘也說:「是啊,要對芸芸負責。」

    郝梅的擔心似乎減少了一些。

    吳振慶將一隻手搭在郝梅肩上:「準備到北京去吧!越快越好,病是經不得耽誤的……這件事我替你做主了,啊?」

    他轉身對老潘說:「你等著下午接出芸芸,陪她們娘倆回家。」

    又轉身對韓德寶說:「咱們先走吧,我還另外有話跟你說。」

    他們來到醫院的大樓後邊,吳振慶對韓德寶說:「芸芸的日子很短了……」

    韓德寶似乎不明白。

    吳振慶說:「是骨癌。醫生說,她最多還能活兩個星期,只有百分之一二的希望。為了這百分之一二的希望,也必須帶她到北京去……」

    韓德寶呆住了。

    吳振慶已經有了主意:「我負責借錢。窮家富路,得多帶些錢,我才放心,你負責替你自己請兩個星期假,陪郝梅去。」

    韓德寶雖面露難色,沉吟了一下,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吳振慶說:「按理說應該我陪著去……可是,我怕我自己到時候……你……在路上告訴郝梅吧,也得讓她有心理準備。」

    韓德寶一隻手按在吳振慶肩上說:「放心吧。」

    吳振慶又說:「如果可能,讓芸芸看看天安門……我曾答應過她,有一天,要帶她到北京去玩兒,在天安門照張像……」

    他說不下去了,韓德寶也滿臉是淚了。

    吳振慶仰起臉,自言自語地說:「我們為什麼有那麼多還不完的感情債?為什麼有那麼多的責任和義務啊!我太累了,我已經累得受不了啦……」

    韓德寶情不自禁地擁抱住了他,兩個好朋友,將頭埋在對方肩上……

    吳振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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