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輪 第二章 第二節
    (1)

    王小嵩和郝梅伏在郝梅家窗台仰望天空。

    鴿子在天空飛翔。鴿哨音時遠時近。

    群鴿變成滿天傳單,似雪片紛紛落下。

    仰望著的王小嵩的臉和郝梅的臉……

    他們來到馬路上,臂上都戴著紅衛兵袖標。

    許許多多仰望著傳單的臉。

    傳單落地,人們擁上去撿。

    王小嵩和郝梅也擁上去撿。

    撒傳單的手……

    被踩的手……

    王小嵩和郝梅同時撿到一張傳單。

    傳單被扯了。他們互相望著,都覺得不大好意思。

    他們將傳單對起來一塊兒看。

    一群人追逐一個男人跑過去,他們發現那群人裡有韓德寶……

    王小嵩喊:「韓德寶!韓德寶!」

    韓德寶站住,王小嵩拉著郝梅的手跑過去,問:「那人怎麼了?」韓德寶說:「那是位畫家……」他發現王小嵩和郝梅仍拉著手,揶揄地說:「你們兩位紅衛兵戰友,真夠小資情調的啊!」

    兩人這才意識到仍拉著手,立刻鬆開。

    郝梅說:「去你的!別瞎說。」

    王小嵩解釋:「我去市裡看大字報,碰見了她。」

    韓德寶說:「得啦得啦,甭解釋。我只關心國家大事,才不管你們是不是碰見的呢!」

    郝梅問:「那些人,追那畫家幹什麼呀?」

    「他畫了一組畫——孫悟空臂戴紅衛兵袖標,到西天去取革命真經。」

    王小嵩不解地說:「這也沒什麼呀。不是到處都引用毛主席的兩句詩詞——『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麼?」

    「他還畫了一尊袒著大肚皮的如來佛,手捧三卷『紅寶書』,笑嘻嘻地送給孫悟空——這不等於是公開地、惡毒地醜化偉大領袖毛主席麼?」

    那中年畫家終於被抓住了,正被人扭住兩條胳膊往回走,從他們眼前走過……

    畫家一邊走一邊又急躁又委屈地自我辯護:「同志們,同志們,革命的同志們,我怎麼敢醜化偉大領袖毛主席呢?我哪兒有那份狗膽啊!我是真心實意地擁護文化大革命,支持紅衛兵小將的一切革命行動,才連夜趕畫了……」

    一名看來是高中生的紅衛兵扇了他一耳光:「住口!誰跟你是同志?誰知道你什麼成份?」

    他們默默地看著那些人走過……

    韓德寶同情地說:「這下他可完了。弄不好會定成個現行反革命!」

    郝梅說:「那你還跟著追?」

    「當時周圍的人們一喊打現行反革命,我也不知道怎麼的,稀里糊塗地就跟著追了起來……哎呦,我大概紮腳了!」

    王小嵩和郝梅低頭看他腳——原來他赤著雙腳。

    王小嵩問:「你怎麼光著腳?你鞋呢?」

    韓德寶蹲下從腳上拔出什麼:「嗨,別提啦。我那雙剛買的高級球鞋,被人逼著給脫下來了。說鞋底兒的膠紋,走一步能踩出一個『毛』字……」

    郝梅掏出手絹,蹲下替他包紮腳,一邊說:「光著雙腳你還有那麼高漲的革命熱情。要是還穿著那雙高級球鞋,不得跳到雲端裡去喊『造反有理』呀?」

    韓德寶說:「全國一齊停課,還不就是為了讓咱們鬧革命嘛!聽說沒有?今年升高中,取消考試了,要以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現為主……」

    郝梅關心地問:「真的?」

    王小嵩忽然往前方一指,說:「那邊著火啦!」

    遠處一縷濃煙升起……

    韓德寶說:「那是在燒鞋!情願的不情願的,被脫下了幾百雙我那樣的鞋呢!集中一塊兒,一把火全燒了。讓人看著怪可惜的。」

    一個光腳的大高個子男人走過(看去可能是個運動員),見韓德寶也光著腳,對他苦笑了一下(韓德寶還以苦笑),那人剛剛笑過,大概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表情成問題,馬上說一句:「文化大革命萬歲!」

    韓德寶接下句:「萬歲萬萬歲!」

    《年輪第二章》2(2)

    郝梅目睹這頗具喜劇意味的一小幕,忍住笑問韓德寶:「你出門怎麼不戴上紅衛兵袖標?」

    韓德寶說:「戴了,又摘下來揣在兜裡了。光著雙腳丫子,我怕有損咱們紅衛兵的形象……」

    郝梅說:「快戴上。不戴,萬一誰覺得你的樣子哪不對勁兒,把你當『黑五類』盤問一頓怎麼辦?」

    「對,對。你說得對……」韓德寶趕忙從兜裡掏出紅衛兵袖標,舉起雙臂,讓王小嵩替他戴。

    兩人望著戴了袖標的韓德寶一瘸一拐地走了。

    郝梅不無憂慮地說:「要是真取消了考試,不知道我還有沒有資格升高中。」

    王小嵩安慰她:「別想那麼多。你雖然不是正宗『紅五類』,可你是『紅外圍』啊!只要你能積極參加運動就沒問題。」

    郝梅說:「咱們全班,就剩我沒給咱們老師貼大字報了。」

    「還有我呢。」

    「咱倆合寫一張吧?要不該被認為是『保皇派』了,你說呢?」

    王小嵩說:「可是,寫什麼呢?」

    郝梅想了想,說:「我記得有一次,老師在班會上講,『三好』學生,應當是學習好放在第一位,咱們就批判她向學生灌輸『白專』思想吧,行不行?」

    「也行……」

    郝梅說:「這個問題的性質,不至於太嚴重吧?」

    「可太輕描淡寫也不行啊!那還不如不寫。報紙上廣播裡,不是天天都在講,革命的大批判不能輕描淡寫麼?」

    「是啊。這樣吧,你起草,我抄。」郝梅說,「我一定把咱們的大字報抄得字跡工整。你不是認為我的毛筆字比鋼筆字還好麼?」

    王小嵩點了點頭。

    郝梅說:「你可一定要有分寸,千萬別一張大字報,把咱們老師推到了敵我矛盾的立場上去。」

    「放心,我不會的。」

    不經意間,他們踏上了一條用紅漆寫在地上的豎標語——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兩人發現後,王小嵩扯著郝梅,一躍跳開……

    王小嵩說:「不好,有人在望我們,快跑!」

    他拉起郝梅的手就跑。

    他們氣喘吁吁在另一條馬路口站住——郝梅閉著雙眼胸脯起伏著,身體向後一傾,靠在王小嵩胸前。而頭向後一仰,擔在了王小嵩的肩上——她的嘴唇幾乎觸在王小嵩臉頰上。

    王小嵩意外地呆立著。

    這情形會使人們憶起《保爾·柯察金》這部蘇聯影片中,保爾和冬妮婭賽跑後的情形——近處有大字報專欄,火藥味兒十足的標語,遠處有陣陣口號聲、廣播批判聲,「要是革命就站過來,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的歌聲……

    他們之間不由自主的這一種純潔的親暱,與周圍的時空是那麼的不協調。

    郝梅說:「我都喘不上氣兒來了。」

    王小嵩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攬住了郝梅的腰肢。

    郝梅說:「要是什麼聲音都聽不到,該多好哇。」

    彷彿專和她的話作對,近乎喊叫的廣播聲突起:「前區委書記張爾泰,一貫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長期與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分庭抗禮。今天,終於被廣大革命群眾拉下馬,揪出來遊街示眾了!」

    王小嵩手從郝梅腰間放下。郝梅身體也立刻脫離了他胸前。

    一輛被語錄牌標語牌四面遮擋得像裝甲車似的「游鬥車」,緩緩出現在街口。車上的被游鬥者戴著高帽,彎著腰,掛著牌子。他們注視著那輛車駛過。

    王小嵩發現郝梅神色異樣,問:「你怎麼了?」

    「……」

    「你……認識的人?」

    郝梅猛省地說:「那是張萌她父親呀!……我經常到她家去……不會認錯!再說牌子上也寫得清清楚楚……她家離這兒不遠。」

    「那,咱們快到她家看看她去。」郝梅點頭。

    一輛卡車停在張萌家的街口,戴袖標的人們正在從她家裡往外搬東西。

    《年輪第二章》2(3)

    王小嵩、郝梅隱在觀望者中,不敢貿然上前……

    那些人將東西裝上車,也上了車。車開走後,人們漸散。

    王小嵩輕輕地對郝梅說:「把袖標摘下來,別讓看見的人把我們當成紅衛兵中的同情者。」

    兩人摘下袖標,揣入兜裡,迅速跑入張萌家。

    一片抄查過的凌亂情形。

    幾個房間都貼了封條,只有一扇門沒封,他們輕輕走過去,郝梅踩到了什麼,險些滑倒,幸被王小嵩扶住——腳下是一條金魚。

    王小嵩用腳尖將魚撥開。

    郝梅基督徒犯了天條似的不安:「哎呀!它被我踩死了。」

    「它早已經死了!」張萌出現在那扇沒封的門外,也就是她的小房間的門外。她的話冷冰冰的,表情也那樣。

    兩人這才發現,地上不止一條金魚,還有幾條。有的還在動腮。一地魚缸的玻璃碎片。

    張萌說:「他們說——你家還養兩缸金魚。就把魚缸捧起來摔碎了。」

    郝梅蹲下,從地上撿起一條仍苟活的金魚,望著張萌:「這一條還活著。快找個能盛水的東西,救它一命!」

    張萌說:「誰對我發善心?」

    郝梅手托那條金魚,轉目四顧,見臉盆中還有半盆水,將金魚放入了臉盆。

    張萌說:「盆裡兌了藥水兒。我大爺在國外。他們懷疑我父親裡通外國,用盆裡的水泡過信件。」

    魚在盆裡扭動,似乎比干在地上更加痛苦。郝梅不忍地立刻轉過了臉。

    王小嵩蹲下撿地上的碎玻璃。

    張萌說:「你別撿。興許一會兒還來一批人,紮了他們的腳才好!」

    她臉上浮出一種怪異的冷笑。

    碎玻璃又從王小嵩手中落到地上——他緩緩站著,望著張萌一時不知再說什麼。

    郝梅問:「你媽媽呢?」

    「她也在婦聯挨批判呢。」

    郝梅不禁和王小嵩對視一眼。

    張萌冷冷地問:「你們來幹什麼?」

    「我們在街上看見……」

    王小嵩趕快攔住:「別說了……」

    張萌說:「說吧,看見了游鬥我父親的情形是不是?從現在起,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能使我感到震驚了。」

    郝梅說:「張萌,先到我家去住幾天吧!我爸爸媽媽一向挺喜歡你的,絕不會歧視你。」

    「你爸爸媽媽從前喜歡我,那也許因為,我從前是區委書記的女兒,而現在我是『走資派』的女兒了。」

    郝梅善意遭拒也不禁愣怔無言。

    王小嵩不平地說:「張萌,你怎麼詆毀她的一番好意呢?你這麼說太……太……」

    張萌說:「太不厚道、太不盡人情、太不識好歹、太不公正了是不是?可什麼叫公正呢?」她將目光移向郝梅,「你知道麼?我父親的罪狀之一,就是在城建方面,重用你父親那位資產階級出身的工程師。也許明天你父親就是我父親的陪斗人。」

    她們彼此對視著。

    郝梅眼中湧出了淚,她猛轉身跑出去了。

    王小嵩譴責地瞪著張萌:「你!」

    張萌從地上撿起相冊,翻看著說:「他們勒令我及早和我父親劃清界線。我回答他們——見他們的鬼去吧!」她說著,手捧相冊,走到了王小嵩跟前,「於是他們扯掉了我的紅衛兵袖標。」

    王小嵩這才發現,她的衣袖都被扯破了,別針卻還在衣袖上。

    張萌垂下目光瞧著王小嵩的衣兜——他的紅衛兵袖標露出一部分在兜外……

    張萌說:「可你,尊敬的紅衛兵小將,為什麼不將袖標戴在臂上,而要揣入兜裡呢?」她一隻手緩緩拽出了他的袖標,用兩根指頭捏著,「怕引起我的嫉妒,是麼?」

    王小嵩氣呼呼地一把奪回了袖標。

    張萌突然發火,雙手舉起相冊打王小嵩:「滾!滾出去!我根本不需要你們的同情!快滾呀!」

    王小嵩護著頭逃出了張萌家。

    《年輪第二章》2(4)

    她家傳出張萌的哭聲。

    王小嵩追上了郝梅。他說:「你千萬別生張萌的氣。我敢肯定她不是有意要傷你的心。她平時除了對你還友好些,在別的同學面前卻驕傲得很,她怎麼能一下子接受得了這樣的現實呢?」

    郝梅無語,只是快走。

    王小嵩說:「是你找我陪你到市裡來看大字報的。街上挺亂的,我得把你送回家才放心,啊?」

    郝梅仍無語,但看得出,她同意。

    到家了,郝梅拍門。

    郝梅母親的聲音:「誰呀?」

    「媽,是我。」

    門沒開,仍然只能聽到母親的聲音:「小梅呀,就你自己麼?」

    王小嵩說:「阿姨,還有我,王小嵩。」

    「就你倆吧?」

    「就我倆,媽,你快開門吧!」

    不見母親露面,只見門開了一半——他們一進去,門立刻又關上了。

    廚房裡飄出的煙,使郝梅一進門就嗆得咳嗽起來——而母親項上掛著口罩。

    郝梅問:「媽,你在幹什麼呢?」

    母親用身體擋著廚房的門,掩飾地說:「飯焦了。你們快進屋吧。」

    王小嵩欲在

    門口換鞋。這是他來她家的習慣。

    母親將他推入客廳:「別換了,都文化大革命了麼,還換什麼鞋啊!」

    客廳。

    書架幾乎空了——只有幾本《毛選》和建築設計方面的厚書,孤零零地擺在書架上。

    王小嵩和郝梅對視。

    郝梅不安地問:「媽,家裡來過人了麼?」

    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沒來,什麼人也沒來。」

    「那……書呢?」

    母親的聲音:「該留下的,不還在麼?多餘的,我今天沒事兒,替你父親處理處理。」

    郝梅急忙轉身衝入廚房——沒來得及「處理」的書仍堆在廚房地上,母親正蹲在爐旁,繼續往爐火裡塞書。

    郝梅在書堆中翻找著——《莎士比亞全集》、《希臘悲劇選集》、《俄羅斯小說選》、《愛情詩選》、《五四小說選》、《中國古典小說選》……

    郝梅哭了:「媽,媽你這是幹什麼呀!都燒了,我將來看什麼呀!」

    母親說:「小聲點兒,讓外人聽見!燒了,心裡就乾淨了,也免得因為這些書惹是生非的。」

    郝梅在書堆中挑揀著,拿起這本,又捨不得那一本,她坐在書堆上,像母雞伸開翅膀護著身下的小雞一樣,護著書堆,哭望著母親。

    母親嚴厲地說:「別哭,起來!又不是小孩子了,該懂事了!」

    王小嵩把郝梅拉了起來:「聽你媽的,燒就燒了吧。」

    郝梅撿起兩本抱在胸前,淚漣漣地說:「媽,就讓我留下這兩本吧,求求你啦!」

    母親費力地從郝梅手中奪下了那兩本書——一本是《牛虻》,另一本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她猶猶豫豫地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給了女兒:「這本可以,但不許借給外人看!」卻將《牛虻》扯了,投入了爐火中。

    郝梅將僅被允許留下的一本書按在胸前,哭著衝出廚房,衝入自己的小房間。

    王小嵩欲跟去勸慰,被郝母扯住。

    郝母說:「小嵩,阿姨有話跟你說。」

    王小嵩隨郝梅的母親重入客廳。她坐在一隻沙發上,指著另一隻沙發對他說:「你請坐吧。」

    一個「請」字,使王小嵩表情極其莊重起來,他緩緩坐下了,卻只坐在沙發邊上。

    郝梅的母親無比信任地說:「小嵩,實際上,小梅她父親,今天已經被隔離審查了。要他坦白交代區委張書記的問題。她父親那種性格的人……我想……是不會使對方滿意的。小梅這孩子,沒什麼大毛病,就是從小有點嬌慣。因為你母親看過她好幾年,所以,你成了她唯一交往的男孩子。她爸爸是資產階級出身。因為她在班裡在學校人緣兒好,有你和吳振慶幾個同學庇護著她,本沒資格當紅衛兵,卻也戴上了袖標。我們家在本市沒親戚。就是有,今後怕也指望不上了。萬一我和她父親……」她說到傷心處,側過臉,落淚了。

    《年輪第二章》2(5)

    郝梅悄悄出現。

    郝母說:「小梅,你過來。」

    郝梅走到母親身邊,蹲下:「媽,我爸爸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放心。你爸爸什麼問題也沒有。」母親撫摸著女兒的頭,「你從小任性慣了。真該有個哥哥管著你點兒……你想不想有個哥?」

    郝梅看了王小嵩一眼,低頭不語。

    「說話呀!」

    郝梅難以啟齒地:「媽……」

    母親說:「如果你想,媽媽作證,你就叫小嵩一聲哥吧。」

    郝梅復望王小嵩,難以叫出口。

    「這有什麼害羞的哦?叫呀。」

    王小嵩說:「阿姨,別為難她了……我……還有我母親……我們一定,一定會像您一樣關心她的。」

    郝梅王小嵩互相注視著。

    王小嵩在大字報「夾牆」之間邊走邊看。一張只有幾行「龍飛蛇舞」的毛筆字的大字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楊玉芬,你為什麼經常往自己身上噴灑

    兒?勒令你回答!回答!必須回答!!!」

    署名是——革命學生徐克。

    徐克分明有意給被「勒令」的老師留下了半頁空白。

    那叫楊玉芬的老師也明白其意,用那空白的半頁紙以秀麗的小楷體寫的是——「我很羞愧。因為我有腋臭。出於為同學們著想,所以上課前要往身上噴些香水兒。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楊玉芬。」

    這張大字報,橫一行豎一行,紅的藍的黑的,寫了一行行的鉛筆字,鋼筆字、紅藍鉛筆字。

    王小嵩駐足,湊近細看:

    「理由充足,情有可原。」「腋臭的臭味兒,對我們革命學生並不可怕。你帶入課堂的那股香水兒味,對我們來說才是真正可怕的!」「批駁得好極啦!」「這張大字報譁眾取寵!」「注意,別潑冷水,小心站到運動的對立面去!」「要時刻把握運動的大方向,反對在枝節問題上大作文章!」「小是小非也要辯個清楚!」

    ……

    一隻手拍在王小嵩肩上——他一回頭,見恰是徐克。

    徐克將鋼筆朝他一遞:「加幾行字,支持支持我吧!」

    王小嵩低聲然而責備地:「你沒什麼事兒可寫的啦?你這叫楊老師今後還怎麼有臉站在講台上給學生上課?」

    徐克仍糾纏他,硬往他手中塞筆:「把你這種看法寫上也行!我希望我這張大字報破個紀錄,能有一百條爭論觀點!」

    王小嵩生氣地推開他:「哼,我看就你譁眾取寵,簡直無聊透頂!」

    徐克光火了:「你站住,你說誰譁眾取寵?你說誰無聊透頂?」上下打量他,「你有水平!你多有水平啊!你和郝梅一張大字報,就把咱們老師橫掃到牛鬼蛇神一塊兒去了!我的大字報,起碼不會一棒子把人打死!」

    徐克說完便氣呼呼地走了。

    王小嵩愣怔在原地。萬萬沒有想到,由他起草,由郝梅抄寫的那張大字報,真的把他們班主任老師打倒了。

    王小嵩鬱鬱寡歡地走下樓梯。

    他走到走廊上。

    他的班主任老師恰好從廁所出來,一手拎著桶,一手拿著笤帚——衣服左上方貼著一塊白膠布,寫有「資教」二字——乃「執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教師」之縮寫。

    王小嵩真誠而內疚地說:「老師……我……」他想向老師解釋什麼。

    不料老師立刻誠惶誠恐地閃到一旁,不但肅立,而且深深彎下腰去,連連說:「我有罪,我該死,我有罪,我該死……」

    王小嵩無地自容,望著老師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他低著頭從老師跟前跑過去了。

    教學樓後,他背依樓梯緩緩蹲下,

    嘩啦……

    三層樓上一塊玻璃從裡面打碎了。

    「要文鬥!不要武鬥!」

    「好人打壞人活該!」

    又一塊玻璃碎了……

    王小嵩躲開,仰頭望著。

    《年輪第二章》2(6)

    「馬克思主義的道理,

    千條萬緒,

    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

    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歌聲從三樓飄揚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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