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塞夫婦還在一起,不過並非你想的那樣。
甚至還沒到家,她已經開始考慮了,要以什麼理由結束這場婚姻?
在「無名之地」的幾個星期,本該使他們的夫妻感情加深。但恰恰相反,這段經歷使她的孤獨感更強烈了。他那自負易怒的性格,隨時都有可能與別人吵架。她越來越難以同丈夫相處,她認為他們的共同生活,只會讓雙方都感到不滿。
他感覺到妻子在想什麼,離婚的可能性使他加倍恐懼,但他又不敢當面說出口。在他們初次相識時,他就有了保護她的慾望,這也正是她的需要,雖然在許多人面前,她都表現得異常強大。但她拒絕了他的努力,這讓他感到自己一無是處,然後是陌生和孤獨。
他不像她那樣聰明能幹,甚至也不像她那樣喜愛運動。她對丈夫的輕蔑,在蘭那王國的旅途中很明顯。她從不需要他的幫助,這清楚地寫在她的目光中。只有當他生病的時候,她才表現出片刻溫柔。
在他們得救以後,在他們兩人單獨相處時,她卻絲毫沒有喜悅之情。
離開叢林後他們便分道揚鑣:她坐飛機回舊金山了,而他繼續著探險旅程,去了曼陀羅江沿岸地區——那是他來蘭那王國的真正目的,他的先輩就死在這條江岸邊。
他想像先輩與他的樣子很像,跟他差不多年紀,膚色相同,境遇相似,同樣疏遠自己的妻子,天地之大卻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不過是一顆微不足道的小螺絲。
一百多年前,他的先輩來到了蘭那殖民地,在一家木材公司工作。他的先輩看著美麗的河流和寬闊的水面,突然大喝起來,吃驚原來死亡發生得如此之快——弩箭和尖刀輕易刺透了他,好像沒有肌肉和骨頭一樣。然後他倒下了,他的臉那麼靠近水面,他感受不到身體存在,但思想仍然在游動。這個異鄉人即將死在遠方的水岸。火焰燃燒了他的大腦,同時產生了一個令人驚奇的想法——
在他死去以後,這條大江仍然會奔流下去。他想像有一個年輕人,與他長得很像。他很驚異這個人的身體裡,流著與他相同的血液。對,就是這相同的血,把他的後輩,我的朋友馬塞先生帶到了這個遙遠美麗的地方。
這個年輕人也有了相同的想法,他們都不會感到孤獨。他們會在這條永不停息的河流裡生活。他相信這些奇跡,然後安詳地死去。這份寧靜將也伴著馬塞先生,雖然他現在沒有孩子。
當他回到舊金山,他和妻子協議離婚了。沒有眼淚和爭吵,婚姻就此結束。在他搬出家後兩周,簽署離婚協議後一周,他獲悉妻子——不,應該說是前妻,已經懷孕三個月了。
他知道她想要一個女孩,但檢測顯示那是一個男孩。她事先沒有告訴他,她覺得這不該成為決定是否離婚的因素。
他簡直要哭了,但最後還是同意了。
命運變幻無常。
馬塞夫人——請原諒我又叫錯了,她現在叫洛可。
洛可幾乎流產,為此她不得不採取特殊措施。醫生縫合了她的子宮頸,命令她臥床休息。馬塞先生回到了家裡,為她燒飯,送到她面前,服侍她吃好,洗刷餐具,清理垃圾,支付賬單,在她睡著時接聽電話。他幫她洗澡,去浴室幫她坐上輪椅。
這些僕人般的事情,過去他們從未替對方做過。
他們相處得很好,但現在太遲了,馬塞先生沒指望復婚,洛可也一樣。他們繼續和律師見面,劃分他們的共同財產,決定共同承擔照顧孩子的責任。
洛可對於前夫的幫助很高興,這對於馬塞先生來說已經足夠了。他是為了孩子,孩子對他來說是種希望——她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來,這不是對她的愛。
這是他們之間問題的一部分,但他不會說出原因的:這種模糊的感覺,回憶將延續到他生命的最後。
在他未來的回憶裡,他的孩子是個和他非常像的男人。他已到達了生命中失落和迷茫的時刻。他站在曼陀羅江的岸邊,想像誰會在他之前和之後來到。他們看著相同的河流,在他們的血液中感受到,他們從不是陌生人。
正如孔子在河岸邊說:逝者如斯夫。
盧卡斯出生後,洛可一天裡會遭遇多次恐懼。她害十自忘記做什麼重要的事情,比如餵奶、換尿布,或者發現他發燒了。她擔心她會漫不經心地出門,把孩子遺忘在房間裡,就像她經常忘記帶鑰匙一樣。孩子的要求很多,他需要你一直關心——這個小生命的要求很多。
洛可的研究課題同樣需要她,但她太累了,難以集中注意力。她從各種探險中獲得了海量的數據,需要整理和分析。學生做的研究需要她評論,她答應一家期刊的文章也需盡快完成。另外,她的辦公室也要整理,搬到另一幢樓去。她在孩子和工作間猶豫不決。她不想放棄工作,但在工作中帶著煩惱將一事無成。當她越是不能作出決定,她就變得越沮喪。當前夫來接走孩子幾天,她便感到了一種釋放。她無力地躺在床上,似乎整個身體都輕了,但無論如何睡不著。
「我怎麼了?」她問自己,「我很想要這個孩子,十億婦女都有孩子,養一個孩子不可能這麼困難的。」
她把問題歸結為荷爾蒙的變化,歸結為她在叢林中遇到的困境。
馬塞先生搬了回來,雖然這影響了他和另一個女人的浪漫關係。
但洛可依然很憤怒,因為這暗示她不能帶好孩子。當洛可向他道歉並感謝他時,他說:「不要擔心。」
她哭了。
馬塞先生安排好了一切,他輕鬆地給孩子喂東西吃,為盧卡斯唱自編的歌曲。洛可又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愛慕——當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給了她相同的表情,那時他還是她的研究生。
然而,她從不知道服從別人。在她的一生,從蹣跚學步起,每個人都給予她讚揚和鼓勵。在她的父母和老師眼裡,她是一個天才,需要特殊的照顧,使她發揮出全部潛能。每個人都視她為一個強大的人,但他們熱切的期望,卻使她變得格外脆弱。
現在她不知道做什麼,臂彎裡的孩子在哭喊。她仍要成為一個不會失敗的母親,但她確實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她感覺孩子的哭聲是對她的不滿和生氣。
但有了自信的馬塞先生存在,她的焦慮慢慢消退了。她沒有變得更強,但知道了溫柔的意義。他也並非她所認為的那樣自私。她從未允許他來照顧她。現在這幾個月對他的瞭解,甚至要超過以往的十年。
她仍然對他有感情。這不是愛,但有信任和滿足。而他從未減少過對她的思念。
她對他的感覺應該是什麼?這夠不夠使他們重新成為夫妻?他是否也這麼想?他需要她嗎?
這是個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