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鄺結束談話時,閃爍的星星已在明亮起來的天幕上黯然失色。我站在山脊上,搜尋著灌木陰影中的動靜。
「你記得我們是怎麼死的嗎?」鄺在身後問道。
我搖搖頭,但是隨後就記起了那些我總是以為是個夢的情景:在火光中閃閃發亮的長矛、石牆的碎屑。我又一次發現和感受到了那種揪心的畏懼。我能夠聽到馬匹噴鼻息的聲音,它們的蹄子不耐煩地在踢蹬的聲音宛如一根粗繩落到了我的肩上,然後圍著我的脖子摩挲。我艱難地吞嚥著空氣,頸上的血管奮力地在奔流。有人在緊捏我的手——是鄺,但是我驚奇地發現她要年輕得多,而且一隻眼睛蒙著布。我正準備說別鬆手,這些話卻被猛地從我嘴裡推了出去,而我的人則高高地飛到了天空中。感到咯嚓一下之後,我的恐懼落回到了地面,而我的身體則繼續在空中疾飛。沒有絲毫的痛苦!得到解脫可真叫人愜意呵!然而我並沒有完全得到解脫,因為還有鄺,她仍然緊握著我的手。
她又一次捏了下我的手,「你還記得,是吧?」
「我想我們是被吊了起來,」我的嘴唇在早晨的冷冽中遲鈍地嚅動著。
鄺皺起眉頭,「吊起來了?呣,別那樣想。在那時,清軍士兵並不用吊殺。那太麻煩了,而且也沒有樹。」
我很奇怪地對我被告知是錯了感到失望,「那,它是怎麼發生的呢?」
她聳聳肩膀,「不知道,所以我要問你。」
「什麼呵!你不記得我們是怎麼死的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這一刻還站在這兒,下一刻醒來已在那兒,早就過去很長時間了,等到我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我老早死了。那就像我觸電後去醫院一樣,醒過來了後:嘿,我在哪兒呀?誰知道呢,上一生也許像閃電樣降臨,把你和我迅速地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鬼商人認為他也是這樣死的。啪!完了!只有兩隻腳留在了後面。」
我大笑起來,「屁話!我無法相信你告訴我的這整個故事,你是不是也不知道結局?」
鄺眨巴著眼睛,「結局?你死了,那並不就結束了故事。那只是意味著故事沒有完……嘿,瞧!太陽幾乎都出來了。」她舒展了一下她的手臂和腿腳。「我們現在去找西蒙。帶上電筒,還有毯子。」她在前面開路,一副心中有數的樣子。我知道我們前往何處:一半許諾他會留在那兒的那個洞穴,我希望西蒙也會在那兒。
我們沿著鬆鬆垮垮的山路往前走去,小心謹慎地在試探過落腳處以後才放上全身的重量。我的臉頰在暖和起來時如用針在刺似的。最後我看到了那個該死的既應受到詛咒又讓人抱有希望的洞穴。我們將找到什麼呢?渾身顫抖但總算還活著的西蒙?或者是永遠在等待著班納小姐的一半?在我想著這些時,我在一堆會動的卵石上絆了一下,摔了一個屁股墩兒。
「小心!」鄺叫喊道。
「為什麼人們總是在一切都太遲了時才說小心呢?」我從地上站起來說。
「並不遲,下一次,也許你就不會摔倒了。來,抓著我的手。」
「我沒事。」我活動了一下腿腳,「瞧,骨頭沒有斷。」我們繼續攀登上去,鄺每隔幾秒鐘就回頭看看我。很快我就遇上了一個洞穴,我往裡面窺視著,搜尋著以前的生命的跡象——史前的或者是較近時期逝去的生命。「嘿,鄺,一半和從長鳴來的人變成了什麼?」
「我早就死了,」她用中文說,「所以我瞭解的也不確切。我所知道的都來自於我在這一生聽到的傳聞,所以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從別的村莊來的人老是添上一點他們自己的誇大之詞,讓那些謠言像屋頂的漏水一樣地在這山裡滲下去。到了地底下,大家的傳聞就融成了一個鬼的故事,再從那裡傳遍了長鳴受到詛咒的那個省份。」
「呵——什麼故事?」
「哦,等等,讓我喘口氣吧!」她坐在一塊平坦的礫石頂上,呼呼地喘著氣,「故事是這樣的:人們說當清軍來時,他們聽到有人在洞裡哭叫。『出來!』清兵命令說。沒有人出來——誰會出去呢?於是士兵們收集起干樹枝和死了的灌木,再把它們放宣在那些洞穴的口子旁。當火點燃以後,洞穴裡的聲音開始變成了尖叫。突然間,那些洞穴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呻吟,然後吐出了一長溜黑色的蝙蝠。天上滿是這種在飛舞的生物,其數量是如此之多,以至這溝壑上方彷彿是被一把撐開的雨傘遮黑了。它們扇起了火焰,隨之整條山谷都成了一片火海。那牌樓、那路脊——到處都被火牆圍了起來。有兩三個騎馬的士兵逃脫了,但是其餘的也未能倖免。一個星期以後,當另外的一支軍隊來到長鳴時,他們找不到一個人,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村子裡空無一人,鬼商大屋也是如此,連屍體也沒有。而在那條士兵們去的深壑,除了灰燼和數百個墳墓的石堆外也一無所有。」鄺站立起來,「讓我們繼續走吧。」她動身走去。
我趕緊追隨著她,「那些村民都死了?」
「也許死了,也許沒有死。一個月以後,當一個從金田來的旅遊者經過長鳴時,他發現村裡正處在繁忙的集市日中,充滿生氣,很多狗躺臥在街溝裡,村人們在爭吵,小孩子們則在他們母親的身後嬉戲,彷彿那兒的生活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沒有受到過任何的打攪。『嘿,』這個旅遊者對一個年長的村民說,『當士兵們開入長鳴時,發生了什麼事?』那個老年人皺起眉頭說:『什麼士兵?我不記得有軍隊來過這兒呵。』於是那個旅行者說:『那麼那幢大房子怎麼樣了?它被火燻黑了吧。』那村民說:『哦,那呀。上個月,那個鬼商人回來了,為我們舉辦了一次盛宴。一隻在爐子上燒烤的鬼雞飛到了屋頂,把屋簷給引著了。』等到那個旅遊者回金田時,人們從山頂到山腳夾道而立,所有的人都在說長鳴是個鬼村……什麼?為什麼你要笑?」
「我認為長鳴變成了一個說謊者的村莊了。他們讓人們認為他們是鬼,在以後的戰爭中就免得很麻煩地逃到山洞裡去了。」
鄺拍起了雙手,「真是個聰明姑娘。你是對的。大媽有一次給我講過一個故事,那是關於一個外來者詢問我們村子裡年輕人的故事。『嘿,你是個鬼嗎?』那個年輕人皺起眉頭,用他的手臂朝著一片未曾整修過石頭地說:『你倒給我說說看,一個鬼能夠種出這麼好的稻子來嗎?』那個外來者本該能意識到那個年輕人是在愚弄他的。一個真正的鬼不會去誇耀什麼稻穀,相反,他會撒謊說是桃子的!啊?」
鄺等待著我認可這種邏輯,「有道理。」我按照長鳴最好的傳統撒謊道。
她繼續說下去:「過了一段時間後,我覺得這個村子的人已經厭倦了大家都把他們看成是鬼了。沒有人想到長鳴來做生意,沒有人想讓他們的兒子或者女兒與長鳴的家庭結婚。所以他們後來告訴人們:『不,我們不是鬼。』當然不是。但是在兩條山梁過去的一個洞裡住著一位隱士,他可能是個鬼,或許是個長生不老者。他有著長長的頭髮和連成一片的鬍鬚。我沒有親眼看到過他,但是我聽說他只出現在黎明和黃昏時分,那時光明和黑暗交織成一片。他在那些墳墓中行走,尋找著一個死去的女人。由於不知道哪個墳墓是她的,他就照料著所有這些墳墓。」
「難道他們是在談論……一半?」我屏住了呼吸。
鄺點點頭,「也許這故事是在一半還活著、並且等待著班納小姐時開始傳開來的。但是當我六歲時——這是在我淹死後不久——我用我的陰眼看到了在墓群中的他。那時他可真是個鬼了。當時我在那同一條深谷裡揀乾枯枝葉作柴火,就在太陽下山時的那半個小時裡,我聽到有兩個男人在爭論。我在墳墓中逛了一陣後,發現他們在堆築石塊。『老人家,』我禮貌地說,『你們在幹什麼呵?』
「其中的一個禿頂脾氣非常壞,『屁話!』他說,『既然你有兩隻眼睛,就用你的眼睛。你以為我們在幹什麼?』那個長髮男人則很有禮貌,『看這兒,小姑娘,』他說著舉起一塊形狀像斧子刃的石頭,『在生和死之間,有一個人們可以在不可能中保持平衡的地方。我們就在搜尋著這個點。』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塊石頭安置在另一塊的頂上,但是它們全都滑落下來,砸在了那個禿頂老人的腳上。
「『操!』那個禿頂老人罵道,『你幾乎剁掉了我的腿。省省你的時間吧,那個正確的地方並不在你的手上,你這個傻瓜。要用你整個的身體和心靈去找它才行。』」
「那人是老魯吧?」
她粲然一笑,「死了都一百多年了,可還在罵個不休!我發現老魯和一半是陷在了這兒,無法到下一個世界去,因為他們有太多的未來遺恨。」
「可你怎麼會有未來的遺恨呢?那不會有任何意思。」
「沒有意思?你自己想想看,如果我做這件事,然後這件事才會發生。然後我才會有這樣的感受,所以我就不做了。你就卡在了某個地方了,像老魯一樣。他感到悔恨的是他使得牧師相信了是他殺了凱普和他的士兵。為了給自己一個教訓,他決定在下一生裡他要成為牧師的妻子。但是不管什麼時候想到自己的未來——他將不得不在每一個星期天聽著阿門牧師說這說那——他就會再次咒罵起來。當他的臭脾氣仍然臭得這樣不可開交時,他怎麼能去做一個牧師的妻子呢?那就是他留在這兒的原因。」
「那麼一半呢?」
「在他沒能找到班納小姐後,一半以為她已經死了,於是悲傷萬分;接著他又疑惑她是不是回去找凱普了,這想法使他更是悲痛欲絕。當一半死了以後,他飛到天堂去找班納小姐,因為她沒在那兒,所以他相信她是與凱普一起在地獄裡了。」
「他從未想到她是去了陰間嗎?」
「沒錯!那就是當你卡在了某地時所發生的事。好事你是記不住的,是吧?那麼壞事呢?記住很多。」
「那麼他仍然卡在那兒嗎?」
「哦,不不!我已把你的事講給他聽了。」
「講給他聽什麼?」
「你在哪兒,你什麼時候出生什麼的。他現在又一次在等待著你,就在這兒的什麼地方。」
「是西蒙?」
鄺臉上閃過一抹寬大的笑容,然後朝著一塊巨岩做了個手勢。在那塊岩石後面,有一個幾乎難以看出的狹窄開口。
「這就是那個有湖的洞穴?」
「就是那個。」
我把頭伸進去,叫喊道:「西蒙!西蒙!你在那兒嗎?你都好嗎?」
鄺抓住我的肩膀,輕輕地把我拉回來,「我進去找他,」她用英語說,「電筒在哪兒?」
我從日用包裡摸出電筒,推上開關,「見鬼,一定是整個晚上都開著,電用光了。」
「讓我看看,」她拿過電筒,電筒一下子就亮了起來。「看到了嗎?沒有用光。好了!」她擠進那個洞眼,我跟著擠了進去。
「不,利比—阿,你留在外面。」
「為什麼?」
「萬一……」
「萬一什麼?」
「只是為了萬一!別爭了。」她把我的手抓得那麼緊,以至讓我都感到疼了。「答應我,啊?」
「好吧,我答應你。」
她微笑起來,但緊接著,她蹙緊眉頭,臉上顯出痛苦的神情,眼淚從她那圓圓的臉頰上滾滾而下。
「鄺?怎麼啦?」
她再次捏緊我的手,哭著用英語說:「哦,利比—阿,我真高興我最後終於能報答你了。現在你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也讓我的心得到了寧靜。」她伸出雙臂抱住了我。
我的臉紅了,對於鄺這樣的感情流露,我總是感到不自在。「報答我——為什麼?好了,鄺,你什麼也不欠我。」
「是的,你是我的忠實朋友。」她抽噎著說,「為了我,你到陰間去,因為我告訴過你,是的是的,是我告訴你一半跟你到那兒去了。但是他沒去,他去了天堂,而你不在那兒……所以你看,因為我,你們互相失去了對方。那就是為什麼我初次見到西蒙的時候那樣高興的原因。接著我知道了,啊,終於知道了!——」
我往後退去,腦袋嗡嗡作響。「鄺,你碰到西蒙的那個晚上,你還記得與他的朋友艾爾薩談過話嗎?」
她用她的袖子拭了一下她的眼睛,「艾爾薩?……啊!對對,艾爾茜。我記得,是個好姑娘,波蘭猶太人,在午飯後淹死了。」
「她所說的,如西蒙應該忘了她——是你編造出來的吧?她是不是還說過別的什麼事?」
鄺皺起了眉頭,「忘掉她?她說過嗎?」
「你說她是這樣說的。」
「啊!我現在記起來了。不是『忘掉』,是原諒。她要他原諒她。她做了一些使他感到內疚的事。他認為她的死是他的過錯,她說不對,是她的過錯,沒有問題,不要著急,諸如此類的一些話。」
「但是她是不是告訴他要等著她?她就要回來了?」
「為什麼你在想這事?」
「因為我看到了她!我用那些你老是在談論的秘密感官看到了她。她正在求西蒙去看她,去瞭解她的感受。我看到——」
「嘖!嘖!」鄺把她的手擱到我的肩頭,「利比—阿,利比—阿!這不是秘密感官,這是你自己的懷疑惑覺,擔心感覺。這是胡說八道!你看到的是你自己的鬼魂在乞求西蒙:請聽我說、看著我、愛我……艾爾茜不會說那種話。兩世以前,你是她的女兒,為什麼她會要你過悲慘的生活呢?不會!她幫你……」
我聽著她的話,人都傻了。艾爾薩是我的母親?不管那是真的還是假的,我還是感到心情輕鬆,騰雲駕霧似的,那種沒有必要的怨恨重負消失了,與此同時消失的還有一堆垃圾似的恐懼和懷疑。
「所有這段時間裡你是不是都以為她在追逐你?呣呣,你追逐的其實是你自己!西蒙也知道這一點。」她吻了一下我的臉頰,「我現在去找他,讓他自己告訴你吧。」我觀看著她擠進了那個洞穴。
「鄺?」
她轉過身來,「哎!」
「答應我別迷路,你一定要回來。」
「好的,我答應!沒問題。」她彎下身軀進入了洞穴的裡層空間,「別著急。」她的聲音從深處迴響著反射回來,「我找到西蒙,馬上回來。你等著我……」她的聲音慢慢地低下去了。
我用那條太空毯子裡住我的肩膀,靠在那塊隱藏著洞穴入口的礫石上坐了下來。希望,那總是沒錯的。我掃視著天空,天仍然那樣灰濛濛的。是又要下雨了嗎?淒涼感和常識主宰了我的頭腦,心中只有這樣一個不幸的可能性。在傾聽鄺的故事時我是不是被催眠了?我是不是和她一樣地陷在了幻覺中?我怎能讓我的姐姐獨自一個人進入那個洞穴?我匆忙站立起來,把頭伸進入口處,「鄺!回來!」我爬進那個黑暗的口子嘴裡,「鄺!鄺!該死的,鄺,回答我呵!」我冒險往前爬去,腦袋碰到低矮的洞頂上,咒罵一通,然後又是一通抱怨。幾步路後,光線黯淡下來,再轉個彎後則消失了。那就像是有一床厚毯子被蒙在了我的眼睛上。我並不恐慌:我畢竟有半生是在暗房裡工作的。但是在這兒,我不知道那黑暗的邊界。那黑暗就像磁鐵似的在吸引我進去。我朝洞口退回去,可是卻已迷了路,沒有了方向感,不知道哪是進去,哪是出去,哪裡是上去,哪裡是下去。我叫喊著鄺,我的聲音變得粗啞起來,呼吸時則喘著大氣。難道所有的空氣也被吸出了這個洞穴?
「是奧利維亞嗎?」
我抑制住一聲叫喊。
「你好嗎?」
「哦上帝!西蒙!真的是你嗎?……」我開始抽泣起來,「你還活著?」
「如果我沒活著,我會和你說話嗎?」
我同時又哭又笑,「你永遠讓人猜不透。」
「來,伸出你的手來。」
我揮手在空中扇打著,直到我觸摸到肉體,觸摸到他的熟悉的雙手。他把我向他拉去,我伸出雙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膛上,摩挲著他的脊背,以使自己相信他是真實的。「上帝,西蒙,昨天發生的事——我是瘋了。後來,當你沒有回來——鄺有沒有告訴你我經歷了什麼?」
「沒有呵,我還沒有回去過呢。」
我僵住了,「哦上帝呵!」
「出什麼錯了?」
「鄺在哪兒?她難道沒有在你後面?」
「我不知道她在哪兒呵。」
「可是……她進來找你了。她進了這個洞!而我一直在叫她!哦上帝!這不該發生的。她答應我不會迷路的,她答應我回來的……」當西蒙領著我出洞時,我一直不停地嘮叨著。
我們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開口處。光線是那樣的強烈,我幾乎都睜不開眼來。我盲目地輕拍著西蒙的臉,頗有些期望當我再次能看到這個世界時,他將是一半,而我則會穿著一件血跡斑斑的黃色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