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鬧鍾一樣,電話鈴一到八點就響了起來。那已是連續第三個早晨鄺在我正好給烤面包塗黃油的時刻就打來了電話。還沒等我說出哈羅,她就已脫口而出:“利比—阿,問一下西蒙,立體聲音響的修理店名字叫什麼?”
“你的立體聲音響出什麼毛病啦?”
“毛病?啊……聲音太嘈雜了。對,對,我是在聽電台廣播,它就會嘶——嘶。”
“你有沒有試過調一下頻率?”
“試過,我經常調的。”
“那站得高音響遠一些怎麼樣?可能今天你帶了太多的靜電;說是天要下雨。”
“好好,或許先試試這個。可是只是為了以防萬一,你給西蒙去個電話,問問他修理店的名字。”
我的情緒不錯,我也想看看她到底能把她的詭計施展到什麼程度,“我知道那家店,”我說,同時絞盡腦汁找著聽上去有可能的名字,“對了,是伯格斯轟響音盒店,在市場街。”我幾乎都能聽見鄺的腦子在飛轉並喀噠地進入選擇模式。
最後她笑了起來,說:“嘿,你這個壞女人——撒謊!沒有這樣的店名。”
“也沒有這樣的音響毛病。”我補充說。
“好好,你給西蒙打個電話吧,告訴他鄺祝他生日快樂。”
“實際上我正要用同樣的理由給他打電話呢。”
“哦,你太壞了!為什麼要折磨我,這樣來讓我難堪!”她發出一陣呼哧呼哧的大笑,接著喘息著說:“哦,還有,利比—阿,在給西蒙打過電話後,給媽媽去個電話。”
“為什麼?她的立體聲音響也壞了嗎?”
“別開玩笑了,她的心髒不舒服。”
我大為恐慌,“是什麼不好?嚴重嗎?”
“呣一嗯,太糟糕了。你還記得她新找的那個男朋友嗎,我可·自由挑?”
“哦——夠·集——郵——吊,”我緩緩地發出音來,“是賈米·喬夫賴。”
“我總是記得我可·自由挑。而那正是他的所作所為!結果證明他早已結婚了,是個智利太大。她一露面,就擰著他的耳朵,把他給帶回家去了。”
“不會吧!”我的臉頰上泛過一絲高興的漣漪,可內心裡我又責怪自己不該這樣。
“沒錯,沒錯。媽簡直要發瘋了!上個星期她買了兩張愛之船巡游票,自由挑說用你的信用卡吧,我會給你錢的。可現在沒人給錢,沒有出游,也沒有補償。啊!可憐的媽,總是找錯男人……嘿,或許我可以為她找找朋友,比起她自己挑來,我能為她挑選得更好。我就找了個好對象,給我帶來了運氣。”
“如果不那麼好怎麼辦呢?”
“那麼我就必須補救,使其完善。這是我的責任。”
在掛了電話以後,我一直想著鄺的責任。怪不得她把我那懸而未決的離婚看成是她個人和她專業的失敗。她仍然相信她是我們精神上的紅娘,是我們的無所不包的媒人。我幾乎無法對她說她並不是這樣的人,因為我過去曾要求她讓西蒙深信我們是由命運的必然性連接著,注定要結合在一起的。
我和西蒙·畢曉普相遇於十七年以前。在我們生命的那段時光,我們都願意把我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些荒唐可笑的東西上——金字塔的力量、巴西人的護身符、甚至還有鄺和她的鬼魂的告誡。我們兩人都狂熱地陷於愛情中——我愛的是西蒙,而他則是別的什麼人。這個別的什麼人碰巧在我遇到西蒙之前死了,不過一直要到三個月以後我才知道這件事。
我是於1976年的春季學期,在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院一個語言班上把目光投向西蒙的。因為他像我一樣,也有個與他的亞裔特征不相吻合的名字,所以我立刻就注意到了他。歐亞混血的學生在那時不像現在這樣普通。當我注視著他時,我有一種正看著我的活生生的男性幽靈的感覺。我開始疑惑基因是怎麼相互作用的,為什麼有著相同背景的人們在一個人身上是由這類種族特征所主宰,而在另一個人身上卻不是如此。我曾碰到過一個姑娘,她姓張,但是長得金發碧眼。不,她厭倦地解釋著,她並不是領養來的。她的父親是個中國人。我估計她父親的祖先們曾與在香港的英國人或者葡萄牙人有過秘密的風流韻事。我就像那個姑娘一樣,總是必須解釋我的姓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我看上去不像個拉賈尼。而我的弟兄則看上去幾乎就是個意大利人,與他們的姓氏正相一致:臉比我的更有稜有角,淡棕色的頭發,且又微微鬈曲。
西蒙看上去沒有任何特定的種族特征,他是完美而均衡的混合體:一半夏威夷——中國人的血統,一半英國人的血統,是不同種族基因的融合而非稀釋。當我們的語言班形成學習小組時,西蒙和我漸漸地走到了一起,可我們並沒有提到過我倆是如此明顯地共同具有的東西。
我還記得他第一次提起他的女朋友的情景,因為我曾希望他並沒有女朋友。當時我們五個人正在臨時抱佛腳准備應付期中考試,我在羅列意大利伊特拉斯坎語的標志:一種已死亡的語言,也是一種孤立的、與其他語言沒有聯系的語言……就在我概括的中間,西蒙脫口而說:“我的女朋友,艾爾薩,她參加過一次去意大利的學習旅游,看到過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伊特拉斯坎陵墓。”
我們都看著他——像是,怎麼說呢?你得注意,西蒙沒有聲明“我的女朋友,順便說一句,就像這種語言一樣,已經死了。”他附帶地提起她來,仿佛她還好好地活著,正在歐洲鐵道線上坐車旅游,從意大利的托斯卡納寄回明信片。在經過幾秒鍾令人難堪的沉默以後,他顯得局促不安並且像人們走在人行道上時陷於自我爭論中一樣地喃喃自語著。可憐的家伙,我心想,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的心弦被撥動了。
在課後,我和西蒙經常在熊窩咖啡店輪流買咖啡請對方。在那兒,我們匯入了別的數百個人改變生活的交談和領悟真諦所形成的嗡嗡聲中。我們探討著作為一個西方偏見概念的原始主義;長條術語血統混合化是對種族主義的唯一回答;反諷、諷刺、滑稽模仿則是作為了真理最深刻的形式。他告訴我他想創建他自己的哲學,一種將指導他的生活工作、將使他能對世界作出實質性改變的哲學。那個晚上我在詞典上查看了實質性這個詞,而後意識到我也需要一種實質性的生活。當我與他在一起時,我感覺到仿佛一個秘密和自我的優秀部分最終被放開了羈絆。我也曾與別的吸引我的家伙約會過,但是那些關系極少超越由徹夜的聚會、麻醉中的聊天以及有時是性所造成的那種一般性的美好時光,所有那一切很快就會變得像早晨的呼吸那樣變了味。與西蒙在一起,我笑得更厲害,思考得更深刻,對於遠在我自己那舒適的小窩之外的生活也感到更富有激情。我們能夠把概念像職業網球手一樣地來回傳送,與對方的心靈進行角力,並把對方的過去用心理分析的熱忱發掘出來。
我覺得這是怪異的:我們竟有那麼多的共同之處。我們兩人在五歲之前都失去了雙親之一:他是母親,我則是父親;我們都曾擁有作為寵物的烏龜:他的烏龜在他偶然把它們掉進一個氯化處理過的游泳池後死去了;我們在童年時都很孤獨,都被丟給過保姆——他被丟給了他母親的兩個未出嫁的姐妹,而我則是鄺。
“我的母親把我留在了某個與鬼魂談話的人手裡!”我有一次告訴他。
“上帝啊!我可真奇怪你居然沒有比你現在更瘋狂些。”我們都笑了起來,但我感到我們這樣用那些曾經使我極其痛苦的事開玩笑有些輕率。
“好心的老媽媽,”我補充說,“她是最完美的社會工作者,完全沉溺於幫助陌生人,卻忽略了大後方。她寧願恪守與她的指甲修剪師的約定,也不願抬起一根手指頭來幫助她的孩子們。滿嘴的假話!這倒不是說她有病,但是,你知道——”
西蒙插嘴說:“是啊,即使是無心的疏忽也會造成一輩子的傷害。”這正是我所感覺到但卻無法形諸以文字的東西。接著他又揪住了我的心,“或許就是她對你的缺乏關心使得你像今天這樣的堅強。”他繼續往下說著,我則急切地點著頭,“我在想,因為我的女朋友——你知道的,艾爾薩——哦,她還是個嬰兒時就失去了雙親。說到意志堅強——嗚!”
那就是我們在一起的情形,在各個方面——甚至在每一點上都密切無間。我感覺到我們彼此吸引:就我這一端來說,這是一種強烈的性電荷;而在他那一端,則更像是一種靜電的黏附——他輕易就可甩掉:“嘿,拉賈尼,”他會用他的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肩膀,說,“我很疲倦,必須走了。但是如果這個周末你想溫習一下筆記,就給我打電話。”帶著這漠然的告別,我腳步沉重地走回我的公寓,在星期五的晚上卻無所事事,因為我本是希望西蒙會邀請我出去的,故而拒絕了一個約會。那時我正陷於對西蒙的那種愛情愚蠢中——自作多情地眉來眼去、咯咯地傻笑、頭腦輕飄飄地不知所向,糊塗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有那麼多次,當我躺在床上時,我會假裝自己正由於情欲未息而在抽搐。我感到奇怪:我是不是發瘋了?我是這樣變得興奮的唯一者嗎?當然了,他有個女朋友。那又怎樣呢?正如人人都知道的,在你讀大學並正在改變你對萬物的看法時,當前的女朋友過個夜就會成了前女友。
但是西蒙似乎並不知道我在與他調情。“你知道我喜歡你什麼嗎?”他問我,“你就像一個好伙伴一樣對待我。我們可以討論任何問題而不會讓別的事情夾雜進來。”
“別的什麼?”
“事實上我們是……哦,你知道的,那些異性的事。”
“真的嗎?”我說,裝出一副驚異的樣子。“你的意思是,我是個女孩子而你則是個——我不知該怎麼說!”然後我們倆都發自內心地大笑起來。
但在夜晚我會忿忿地哭泣,告訴自己我是個傻瓜。多少次我發誓要放棄任何與西蒙有浪漫關系的希望——仿佛有可能用意志使自己避免陷於愛情之中!但至少我懂得了該怎麼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架勢:我繼續扮演著快活的好伙伴的角色,臉上掛著笑容傾聽他的說話,心中卻陣陣難受。我預期著最壞的情形。完全能肯定的是,或遲或早,他將會帶來艾爾薩,宛如他知道她也擱在我心上似的。
經過三個月受虐狂似的傾聽,我漸漸了解了她生活的細節:她居住在鹽湖城,西蒙和她就是在那兒一起長大的,從五年級開始,他們一直在互相打打鬧鬧;在她的左膝後有一塊兩英寸的疤痕,樣子和顏色都像一條蚯蚓,是孩提時代的神秘遺產;她是個運動員,劃過皮劃艇,負重徒步旅行過,也是個熟練的越野滑雪手;她很有音樂天賦,是個初露頭角的作曲家,在緬因州布魯山的一個著名的音樂夏令營裡與阿瑟·鮑爾塞姆一起學習過。她甚至還照戈德堡變奏曲寫過自己的主題變奏曲。“真的嗎?”對於他所講的有關她的每一件值得贊賞的事,我都這樣說,“太令人驚異了。”
奇怪的事是,他一直用現在時態談起她,所以我很自然地就認為她現在還活著。有一次,西蒙指出我把唇膏弄到了牙齒上,當我急急忙忙地擦掉它時,他補充說:“艾爾薩不化妝,甚至連唇膏也不用。她不相信這些。”我想尖聲大叫:有什麼要相信的呢?你不化妝就是不化妝呵!到了此時我真的想摑她耳光:一個道德上如此無可挑剔的姑娘,必定是曾穿著非動物皮革的皮鞋行走在地球這顆行星上的最為可憎的原人了。即使艾爾薩曾經是可愛的或是令人乏味的,這也無關緊要,我仍然會看不起她。在我看來,艾爾薩不該得到西蒙。為什麼她該擁有西蒙作為她的生活獎品之一呢?她理應得到的是一塊奧林匹克女子鐵餅金牌;她理應得到的是拯救智力遲鈍的幼鯨的諾日爾和平獎;她理所當然的是該去為摩門教會合唱隊演奏風琴。
從另一方面來說,西蒙卻應該得到我,得到一個能夠幫助他去發現他的靈魂隱秘處——一條艾爾薩一直在用批評和反對設置著障礙的秘密通道——的人。如果我贊美西蒙——比如告訴他,他所說的什麼是深刻的——他會說:“你是這樣想的嗎?艾爾薩說我的一個最大過錯是附和隨便什麼美好和輕而易舉的東西,卻沒能足夠周到地徹底思考一下事物。”
“你不能相信艾爾薩所說的一切。”
“對了,那也是她所說的。她恨我隨隨便便就贊同那些作為真理給予我的東西。她相信人們要信任自己的直覺,有點兒像那個寫《沃爾登》的家伙,他叫什麼名字,索羅吧。總之,她覺得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要爭吵,以得到我們所相信的東西的精髓及其理由。”
“我憎恨爭吵。”
“我說的爭吵不是打鬧的意思。主要是辯論,就像你和我做的那樣。”
我不喜歡被人比較以免失望。我竭力想說得輕松些,“哦?那你們兩人辯論些什麼呢?”
“諸如名人是否具有一種作為符號的責任而不是僅僅像常人一樣。還記得那時穆罕默德·阿裡拒絕服兵役嗎?”
“當然記得。”我撒謊道。
“艾爾薩和我兩人都認為他很偉大,采取了一個像那樣的個人立場來反對戰爭。但是隨後他贏回了重量級冠軍頭銜,接著福特總統又邀請他到白宮去。艾爾薩說:‘你能相信這嗎?’我說:‘見鬼,如果我被邀請,我也會去白宮的。’而她說:‘被一個共和國總統邀請嗎?在選舉年?’她給他寫了一封信。”
“給總統?”
“不是,給穆罕默德·阿裡。”
“哦,對,當然了。”
“艾爾薩說你不能僅僅空談政治或者就在電視上觀看它的發生,你必須做些什麼,否則你就成了它的一部分。”
“一部分什麼?”
“你也知道,就是虛偽。它像腐敗一樣。”
我想象艾爾薩看上去就像帕蒂·赫斯特一樣,戴著貝雷帽,穿著野戰服,臀部掛著一支自動步槍。
“她相信所有的人在生活中都應該采取一種積極的道德立場,否則這個世界在三十年裡或者不到三十年就要完蛋了。許多我們的朋友說她是個悲觀主義者,但是她卻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樂觀主義者,因為她想以一種積極的方式做些事來改變這個世界。如果你考慮到這一點,那她是對的。”
當西蒙更多地嘮叨著艾爾薩那荒唐可笑的觀點時,我會夢幻似地分析著他的形貌特征,它們是那麼地像變色龍:他的臉會變化——從夏威夷人的臉變成阿茲台克人的臉,從孟加拉人的臉變成巴厘人的臉。
“畢曉普是什麼樣的姓名?”有一天我問道。
“來自於我父親的一方,是傳教士的一種偏執吧。我是畢曉普們——你知道嗎,是瓦胡島著名的家族?——的後裔。他們於一百八十年前來到夏威夷去感化那些放逐者和異教徒,然後以與皇室成婚和擁有半個島嶼作為結局。”
“你在騙人。”
“不幸的是,我也是沒有繼承任何遺產的家庭的後人,沒有一個菠蘿果園或者高爾夫球場。在我母親那一方,我們是華裔夏威夷人,有幾個皇家公主在基因池裡游泳。但與海灘勝地的地產同樣又是無緣。”然後他大笑起來,“艾爾薩曾說我從我家族的傳教士這一方繼承了盲目信仰的那種懶惰性,而從我的皇家夏威夷人這一方,則繼承了役使他人來照料我的需要而不是直接動手完成的傾向。”
“我認為關於繼承本性的說法並不可信,那仿佛是說我們毫無選擇地注定要成為某種人。我的意思是,難道艾爾薩從沒有聽說過宿命論嗎?”
西蒙看上去感到困惑,“呣,”他思索著說。在那片刻裡,我感到了一種以一個微妙而熟練的動作征服一個競爭者的滿足。
但是隨後他評論說:“宿命論認為所有的事件甚至人類的抉擇都遵循自然的規律。那不就意味著它與艾爾薩的說法有些類同嗎?”
“我的意思是,”我開始結結巴巴地說,同時試圖回憶起在哲學課上我所瀏覽過的東西,“我是說,我們怎麼去界定自然呢?誰來說這是自然的和這不是自然的呢?”我胡亂地抓著稻草,試圖不讓可憐的自我掉到水裡。“此外,她的背景是什麼樣的?”
“她的家人都是摩門教徒,不過她是他們在她一歲時收養的,給她取了個艾爾茜的名字。她並不知道自己的親身父母是誰。但自她六歲以來,在她還不知道怎麼讀樂譜之前,她就能把一首歌只聽一次,然後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確切無誤地演奏出來。而且她特別喜歡肖邦、巴德瑞夫斯基、門德爾松、格什溫、科普蘭——我忘了其他的了。後來她發現他們每一個人不是波蘭人就是猶太人。那是不是有點不可思議?所以那使得她認為自己可能是個波蘭猶太人,並開始叫自己艾爾薩而不是艾爾茜。”
“我喜歡巴赫、貝多芬以及舒曼,”我巧妙地說,“但那並沒有使我成為一個德國人。”
“還不僅如此呢。當她十歲時,發生了些事,聽起來真的奇異萬分,但我發誓這是真實的,因為我親眼目睹了其中的一部分事。她在學校圖書館,正翻看著一本百科全書;她看到一張某個在哭泣的孩子和他的家庭被一群士兵圍著的照片,解說詞說他們是猶太人,正被帶到奧斯威辛集中營去。她不知道奧斯威辛在哪兒,甚至也不知道它是個集中營。但是她確實嗅到了什麼可怕的味兒,使得她發抖和噤口不語。接著她跪了下來,開始哼吟著:‘奧噓——文——辛,奧噓——文——辛,’一類的話語。圖書館館員搖晃著她的身子,可艾爾薩沒有停止哼吟——她無法停止下來。於是他們把她拽到學校護士施內鮑姆夫人那兒。施內鮑姆夫人是個波蘭人,聽到艾爾薩在哼唱‘奧噓——文——辛’而且行為反常,以為艾爾薩這樣說是在開她的玩笑。嘿,聽著:你這是在用波蘭語說‘奧斯威辛’。在艾爾薩擺脫了她的那種恍惚狀態以後,她知道了她的父母親是奧斯威辛集中營中幸存下來的波蘭猶太人。”
“你說什麼,她知道了?”
“她只是知道——就像老鷹知道翱翔在氣流上方,兔子由於恐懼而呆住一樣。這是無法教授的知識。她說她母親的記憶從心裡傳送到子宮,它們現在就難以擦掉地印在她的腦皮層上。”
“得了!”我輕蔑地說,“她聽起來就像我的姐姐鄺。”
“怎麼會這樣呢?”
“哦,她就會把各種各樣的舊理論喬裝打扮一番來迎合她所相信的任何東西。不管怎麼說,生物的本能和情感的記憶並不是同樣的東西。或許艾爾薩以前讀過或者聽說過奧斯威辛,但沒有記住。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人們看過舊照片或者電影後,過了一段時間卻認為它們是自己的記憶。或者他們具有似曾經歷過的經驗——而它卻僅是壞了的神經突觸把直接的感知傳輸給了長期的記憶。我這話的意思是,她看起來像波蘭人或猶太人嗎?”而且就在我說完這話後,我又有了個危險的念頭,“你有她的照片嗎?”我盡可能地裝著是偶然地問道。
當西蒙掏他的錢包時,我能感覺到我的心髒就像一輛賽車似地在加速,准備面對我的競爭者。我害怕她會具有壓倒性的美貌——猶如橫在被機場跑道燈光照亮的英格裡德·伯格曼與陰沉著臉呆在煙霧騰騰的酒巴裡的勞倫·巴考爾之間的一條鴻溝。
照片上顯現的是一個愛好野外活動的女孩兒,背景是暮色時分的霞光,一頭鬈發映襯著一張悶悶不樂的臉。她的鼻子很長,臉頰則孩子氣地瘦小,下唇因發音發到一半而翹出來,所以看上去就像一條哈叭狗。她正站在一座野營帳篷旁,雙手叉腰,手掌擱在結實的臀部上。她穿的毛邊牛仔褲太緊,以至於在腹股部深深地皺褶起來。她穿的短袖圓領運動衫也荒唐可笑:以粗拙的字體書寫的“問題權威”橫貫在她隆起而肥碩的乳房上。
我自忖:怎麼,她並不漂亮嘛,她甚至也沒有逗人喜愛的扁而圓的小鼻子,平平常常得就像一條沒有熱情的波蘭狗。我竭力想抑制住笑容,但我是那麼的快樂,本該是舞上一曲波爾卡的。我深知把自己與她那樣相比是膚淺和離譜的,但我無法不開心地感受到一種優越感,相信自己要漂亮些,個子要高一些,身材要苗條一些,更有風度。你不必喜歡上肖邦或者巴德瑞夫斯基以便認出艾爾薩是斯拉夫農家的後裔。我越看照片,就越高興:最後終於看到了威脅我的魔鬼,結果卻不比她那娃娃臉的護膝更為嚇人。
西蒙在她身上到底看到了什麼?我試圖客觀些,從男性的角度來看待她。她體格健壯,那是明擺著的;她肯定給人以精明的印象——但是同時也給人一種恫嚇感和討厭感;她的乳房比我的大多了,它們或許對她有利——倘若西蒙居然蠢到喜歡那肉鼓鼓的、某一天將會垂到她肚臍眼上的圓球的話;你可能會說她的眼睛令人感興趣:眉梢吊起,晶瑩有神。但第二眼看去,卻會發現它們是令人困擾的,而且黑得空空洞洞的。她筆直地注視著照相機,目光既銳利又空虛。她的神情暗示著她知悉過去和未來的秘密,而這些秘密卻全是令人哀傷的。
我的結論是西蒙把忠誠和愛情給混淆起來了。他畢竟從童年就認識了艾爾薩。從某方面來說,你還得為此而佩服他呢。我把照片遞還給他,試圖不讓自己顯得沾沾自喜,“她看上去極其地嚴肅。那是作為一個猶太人所繼承下來的東西嗎?”
西蒙端詳著照片,“當她需要時,她能夠變得很有趣。她能夠模仿任何人——姿勢、說話方式、外國口音。她是快活的,她有時很能使自己快活。但是,”他停頓了一下,勉強地說,“但是你說得對,她耽溺於思考事物怎樣能變得更好,為什麼它們會這樣,直至把自己弄到意志消沉。她老是那個樣子:悶悶不樂,一本正經,我猜你甚至會說是沮喪。我不知道那是怎麼來的。有時她會變得,你知道,是如此地不講道理。”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看來很困惑,似乎他現在是從一個新的角度去審視她,而她的面貌則顯得極其平庸。
我把他的這些珍貴的評說作為將來可使用的武器而藏在心底。我不像艾爾薩,我會是個真正的樂觀主義者,我將采取行動。與她的悲悲戚戚相反,我會是開朗活潑的;我會欽佩西蒙的眼光,而不是成為挑剔的鏡子;我也將采取積極的政治立場,但是我會經常笑容滿面而且向西蒙顯示:有個精神靈魂伴侶的生活並不必就是那樣整天的愁眉不展和大難臨頭似的。我決心去做無論什麼必要的事,以便從西蒙的心裡挪走她。
在見過艾爾薩的照片後,我覺得她是很容易被取代的。我真是夠蠢的,不知道我所需要的只是把西蒙從一個鬼魂的掌握下擺脫出來。但是那天我是那樣的高興,以至於接受了鄺的邀請去吃飯。我隨身帶去了我要洗的衣服,而且僅僅是為了令人愉快,我假裝聽從了她的勸告。
利比—阿,讓我來做吧,你不知道怎麼使用我的洗衣機的。不用太多的肥皂粉,也不用太多的熱水,始終要把口袋翻出來……
利比—阿,啊呀,你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黑衣服?你應該穿色彩漂亮的衣服呵!小花朵,圓點花紋,紫色是適合你的色彩。白色,我不喜歡。倒不是由於迷信,有的人認為白色意味著死亡,沒這樣的事的。在陰間,有著許多許多你甚至都不知道的色彩,因為你無法用你的眼睛看到它們。你不得不使用你內心的感覺,在你滿是真實的情感和記憶時想象著它們,既感到快樂又覺得悲傷。快樂和悲傷有時出自於同樣的事物,你知道這嗎?
不管怎麼說,我不喜歡白色是因為它太容易搞髒了,太難以洗干淨了。它不實用。我知道這一點,因為在我的前一生裡,我不得不洗很多的白色衣服——一大堆,一大堆,一大堆。那是我在鬼商大屋裡掙得一席容身之地的方式。
每個星期的第一天我就必須洗衣,在第二天熨燙所洗過的衣服,第三天是擦亮皮鞋和縫補衣服,第四天打掃院子和走道,第五天是拖地板和擦拭教堂裡的家具,第六天則是用於做重要的事。
我最喜歡第六天。班納小姐和我穿行在村子裡,散發著被稱為“好消息”的小冊子。即使這些紙張裡印著的英語字眼兒已變成了中文,我也無法讀懂它們。由於我無法閱讀,我也無法教班納小姐閱讀。而在我們走過的這個村子的窮困區域,也沒有人知道怎麼讀書識字。但是人們都很高興地接受了那些小冊子。他們用它們來作冬服的充填物,把它們覆在飯碗上來遮擋蒼蠅,拿它們糊在牆壁的裂縫上。每隔幾個月,就會有船從廣州過來,帶來一箱箱更多的小冊子。所以每個星期的第六天,我們總有很多小冊子要散發出去。可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真正給予他們的卻是大量未來的麻煩。
當我們空著雙手開心地回到鬼商大屋後,老魯會為我們搞點兒小表演:他從一根柱子爬上去,然後迅速地行走在屋簷邊上,而我們則透不過氣來地叫喊著:“別摔下來!”接著他會轉過身去,揀起一塊磚頭,放在他的頭頂,然後在上面再擱一只茶杯、一只碗、一只盆子——各種各樣不同尺寸和重量的東西。他會再度沿著那薄薄的屋簷行走,與此同時我們則尖聲叫著笑著。我認為這始終是他在想方設法從他與班納小姐和她的箱子一起掉進河裡這事中撈回面子。
第七天,當然了,是要去教堂的,然後下午就休息了:在院子裡聊天、觀看日落、觀察星星或者雷雨天。有時我從長在院子裡的一棵灌木上摘樹葉,老魯總是來糾正我:“那不是灌木,那是聖樹。看這兒,”他會筆直地伸出手臂站在那兒,就像在黑夜裡行走的鬼一樣,聲稱那自然的精氣現在正從樹枝流向他,“你吃了那樹葉,”他說,“你就找到了內心的寧靜與平衡,對每個人都不屑一顧了。”所以每個星期天我都用那些樹葉沏成茶;像個致謝禮物似地送給作了表演的老魯。班納小姐總也要來喝一些。每個星期,我都會說:“嘿,老魯,你是正確的,從這棵灌木搞出來的茶是使人感到寧靜。”然後他會說:“那可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狗屎樹,那是棵聖樹。”所以你看,那些葉子一點兒沒有治好他的咒罵毛病,太糟糕了。
在第七天以後,就再次是第一天了,也就是我現在將談論的那個日子。正如我已說過的,我必須洗滌髒衣服。
我是在緊挨廚房的大過道上洗衣的。這過道的地是石頭鋪起來的,上面沒有篷蓋,但有一棵大樹遮蔭。整個早晨,我一直讓兩大鍋石灰水煮開著——用兩只鍋是因為傳教士們不許我讓男人和女士的衣服在同樣的熱水裡一起游泳。一只鍋裡我撒進了樟腦,另一只裡則撒進了桂皮——聞起來就像樟屬植物似的。兩者都對防備在蠹有用。在樟腦水裡,我燙的是白色襯衫及阿門牧師和“太遲了”醫生的貼身內衣,我也燙他們的床上用品和他們通常用來擦鼻子和額頭的布塊。在那只桂皮鍋裡,我燙的是夫人們的罩衫、貼身內衣,她們的床上用品和她們用來擦鼻子的布塊。
我把濕衣服攤在一只舊石磨的磨面上,然後轉動石磨滾子擠出衣服裡的水。我把擠干的衣服放在兩只籃子裡,男人和女人的衣服依然分開;把剩下來的樟腦水潑在廚房地上,又把剩余的桂皮水倒在過道的地上,然後挎著籃子穿過門口進到後院。那兒沿著牆有兩個棚子,一個養著一頭騾子,另一個則養著一頭水牛。在兩個棚子的之間緊緊地繃系著一條繩子,那就是我晾曬這些洗於淨的衣服的所在。
在我的左邊是另一堵牆,牆上有扇門通向一個供散步用的大花園,花園的四周圍著高高的石牆。這是個美麗的地方,一度曾由許多花匠加以料理,現在則被疏忽和荒廢了。那石橋和假山依然矗立在那兒,但是下面的池塘卻已干涸,沒有魚蝦,只有野草。花園裡的一切——綻開著花朵的灌木、樹木的枝條、野草和籐蔓——都纏繞在一起。園裡的小路上厚厚地覆蓋著二十個年頭的樹葉和花瓣,在我的腳下是那樣的柔軟和涼爽。那小路以令人驚奇的布局繞上盤下,讓我夢想自己正在攀登回薊山呢。那些小丘中有一個的頂部,大小剛好能容下一個小亭子,在亭子裡有覆蓋著青苔的石椅,在石頭地面的中央是個火坑。從這個亭子,我的視線可以越過高牆看到村子,看到溶巖石峰和進入下一個山谷的拱道。每個星期,在我洗完衣服後,我就把鴨蛋浸在剩下的石灰裡,然後把它們埋到花園裡進行醃制。在干完這活兒後,我會站在亭子裡,心中幻想著自己所看到的牆外的世界是屬於我的。我這樣胡思亂想了幾年,直到有一天老魯看到我站在那兒,他說:“哎,女怒目,別再到那上面去了,這是那個本地商人死的地方,就在那亭子裡。”
老魯說,有天晚上,那個商人站在那兒,他的四個妻子則等在小丘下。他注視天空,看見有一群烏雲似的黑鳥。那商人詛咒著它們,隨後身上就冒出火焰來。哇!那火焰呼呼作響,商人身上的脂肪則嘶嘶地四處飛濺,亭子下面,他的四個嚇壞了的妻子聞到了刺鼻的油炸辣椒和大蒜味兒。就那麼一瞬間,火焰熄滅,煙霧以那個商人的形狀升騰上去,被風吹散了。當他的妻子們躡手躡腳地上到亭子裡時,她們發現沒有灰燼,只有他的雙腳和鞋子留在那兒,留下的還有可怕和芬芳的氣味兒。
在老魯給我講了這故事後,每次當我去掛曬洗過的衣服,去花園裡埋放我的鴨蛋,我都為那氣味心神不定。我聞到了樟腦味、桂皮的味兒、枯萎的樹葉味以及開花的灌木味兒。但是在我現在正談淪的那一天,我覺得我聞到了那個鬼商人的氣味,聞到了他對死亡的恐懼,非常地強烈,是辣椒和大蒜的味兒,或許也有點兒醋的味道。那天的天氣酷熱難熬,正是知了在土裡躲藏了四年以後破上而出的月份。知了在鳴唱:雄知了尖叫著在呼喚雌知了,每一只都試圖叫得比誰都響。我的一只眼睛一直瞄看著門口,以防萬一那個鬼商人出現在那兒,來尋找他的腳。我聽到一陣瑟瑟聲,有干枯樹葉碎裂聲、小樹枝折斷聲、黑鳥從灌木叢裡急促地騰飛上來、四下散去的聲音,知了也沉寂下來。
我的骨頭都顫抖起來。我想逃走,但是我聽到我內心的土匪婆鬼魂在說:“嚇壞了?你怎麼能被一個沒有腳的本地商人嚇壞呢?進去看看他在哪兒。”我現在是既嚇得魂不附體,又為此而感到羞愧。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往裡面窺視著。當知了開始鳴唱起來時,我跑進了花園,我的腳踩在枯萎的樹葉上咯吱咯吱地響著。我沖過石橋,經過干涸的池塘,翻上起伏的小丘。當知了的鳴唱聲轉了調子時,我停住了腳步,因為我知道那些知了馬上就會因耗盡了力氣而沉寂下來。我就這樣利用它們的鳴唱奔跑,停下,再奔跑,再停下,直到我站在了那座大得足以建造一個小亭子的山坡腳下。當知了的鳴唱停止時,我一邊繞著小丘轉圈子,一邊注視著一個坐在一張石椅上、正在吃一只小香蕉的男人。我從未聽說過有吃香蕉的鬼。當然了,自那以後,別的鬼告訴過我,他們有時會假裝在吃香蕉,但是從來不會用那種有著很多黑色斑點的香蕉——而這正被眼前這個男人拿著。
當那個男人看到我時,他急忙站立起來。他有著一張優雅而特別的臉孔,不像是中國人的,也不像是外國人的臉。他穿著紳士的服飾。我以前見過這個男人,對此我確信無疑。隨後我聽到從小丘的另一邊傳來了響聲:一陣水流打在巖石上的飛濺聲;一個男人的歎氣聲;踩在二十年積葉上的腳步聲。我看到了一根手杖銀色杖尖的閃光,以及擁有這手杖的男人那凹陷進去的臉。他的手正忙著扣上他褲子上的許多紐扣。他就是凱普將軍,而吃著香蕉的優雅男人則是那個名叫一半的混血兒。
哇!眼前就是我曾祈禱其回到班納小姐身邊的那個男人。我後來則是祈禱他離得遠遠的,不過一定是向上帝祈求的次數不夠,所以沒有應驗。
凱普向一半吼叫了什麼,隨後一半向我說:“木小姐,這位先生是個著名的美國將軍。這幢房子是不是拜上帝教徒住的地方?”
我沒有回答。我記起了回到薊山的那個男人曾說過:凱普將軍已變成了反對客家人的叛徒。我看到凱普將軍注視著我的鞋,他又開口說話,然後一半翻譯道:“那位給你這雙皮鞋的夫人是將軍極好的朋友,她正急於見到他呢。”
就這樣,那雙有我的腳在裡面的皮鞋把這兩個男人領到了班納小姐面前。一半說得沒錯,她正急著要見凱普將軍。她伸出胳膊抱住他,讓他把自己拋到了空中。這一切就發生在阿門牧師和阿門夫人眼前。阿門牧師和夫人雖然是丈夫和妻子,卻從未碰過對方,甚至在他們自己的房間裡也不會動手動腳的——這是老魯告訴我的。後來在深夜,當所有人都該睡覺而實際上卻沒有睡時,班納小姐打開了她的房間門,凱普將軍迅速地從他的房間走進了她的房間。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這動靜:因為我們沒有窗戶,只有木頭的屏風。
我知道班納小姐會叫將軍到她的房間來的。在那天夜裡的早些時候,我曾告訴她凱普是客家人的叛徒,而他同樣也會對她不忠心的。她對我非常生氣,仿佛我說這些事是在詛咒她似的。她說凱普將軍是個英雄,他把她留在廣州只是為了去幫助拜上帝會。這樣我就接著告訴了她那個回到薊山的男人所說的話:凱普將軍為了金子已經娶了一個中國銀行家的女兒。她說我的心是爛肉,而我的話則是流言養肥的蛆蟲。她說如果我相信這些關於凱普將軍的事,那麼我就不再是她的忠實朋友了。
我對她說:“如果你早就對某件事深信無疑,你怎麼能突然停止相信呢?如果你是個忠實的朋友,你又怎麼會不再是呢?”她沒有回答。
夜深時分,我聽到了音樂盒——就是當班納小姐還是個年輕姑娘時她父親給她的那個音樂盒——演奏的音樂。我聽到了使得阿門夫人熱淚從眼裡奪眶而出的樂曲,但是現在這音樂卻使得一個男人去吻一個姑娘。我一次又一次地聽到班納小姐的歎氣聲,她的快樂是如此之多,以至於都溢了出來,滲入我的房間,變成了悲傷的眼淚。
我又在鄺的住宅裡開始洗我的衣服。過去通常是西蒙來照料洗滌——那是嫁給他的好處之一。他喜歡清理房間,抖開干淨的床單,把它平平整整地鋪在床上。自從他離開以後,我不得不洗滌自己的衣服。投幣洗衣機在我住的大樓的地下室裡,而那兒的霉味兒和昏暗的燈光使我的神經高度緊張,那種氛圍激發起了我的想象力。不過鄺也是同樣。
我總是要等到我的干淨內衣都穿完了,然後我把三大包要洗的衣服扔進汽車裡,往巴爾博亞街開去。即使是現在,當我把我的衣服塞進鄺的干衣機裡,我還在想著她在我對愛情充滿希望的那一天所告訴我的故事。當她講到快樂變成悲傷的那一部分時,我說:“鄺,我再也不想聽這些了。”
“啊?為什麼?”
“它使我不開心。而現在,我卻想保持良好的情緒。”
“也許我再給你多講一些,就不會不開心了。你知道班納小姐犯的錯誤——”
“鄺,”我說,“我不想再聽有關班納小姐的事了,再不想聽了。”
多大的力量!多麼的讓人寬慰呵!西蒙使我覺得自己這麼強大,這真讓我感到驚奇。我能夠與鄺抗衡了。我能夠決定自己應該聽從誰的以及為什麼要聽,我能夠與某個和西蒙一樣的人——實實在在、有條不紊、合情合理——呆在一起了。
我從未想到他也會用鬼魂來填補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