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和海倫談起過南京發生的這件事,她抱怨她的手指頭時常痛,這就使我想起了往事。
我說,"還記得日本飛機撒傳單那天,你偷了一輛三輪車嗎?"你瞧,我沒感謝她救了我一命,當時我們光顧逃命,只想早點離開,根本沒時間說客氣話。五十年過去了,我還是沒感謝她,所以我打算現在感謝她。
海倫笑了,"我不記得了。"她說,"不管怎麼說,你怎麼能憑空說我偷東西呢?我從來沒偷過任何東西!"
我說,"可那是在戰亂中,你推開了一個男人,把自己的手指頭也弄破了,你的關節炎就是這個破手指頭引起的。後來你找到了我,把我帶回家,當時我已經有六個月身孕了。"
但海倫還是沒想起來。對於在南京住過的那段日子,她只有一點點記憶了。她只記得在那兒吃過一次鴨胗干,後來就再也沒去過,還有一張她捨不得丟掉的桌子。當然她還記得王貝蒂,她以為貝蒂是她的朋友。
這不是太奇怪了嗎?我們在同樣的時間裡,住在同一個地方。對我來說,這是我這輩子最不幸的時刻之一,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對海倫來說,除了鴨胗干,就沒什麼值得記憶的了。
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我記得的只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最不幸的時刻,別人不會記得這個。這是一種非常孤獨的感情。
不管怎麼說,當海倫抱怨她的關節炎的時候,我告訴她,花圈上繞鐵絲的事我會完成的。我說這話,並不是為了感謝她在南京救過我一命,她不會明白的,可我知道我在幹什麼。
現在我要告訴你,我們是怎樣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逃命的。
每人只能帶一隻箱子,這就是我們能帶走的全部東西,而且一個小時內就得離開南京。當時就是這樣的——留什麼,扔什麼,一切都必須在一個鐘頭內作出決定。沒時間變賣東西,整個城市都處在逃難的瘋狂中,我真是怕得要命。
但文福不知道怎麼安慰我,當我跟他講市場裡發生的事情時,他揮揮手把我支開了。
"你沒長眼睛嗎?"我丈夫吼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辦,比你談你買東西的經過更重要。"然後他走過去和卡車上的一個男人說話。他點了一根煙,吐了兩口,然後看看表,把煙滅了,又點了一根,由此我知道他心裡也很怕。
家國告訴我和胡蘭每人只能帶一隻箱子。"那我的新桌子怎麼辦?還有我的兩把椅子呢?"胡蘭哭了。我們剛到南京沒幾天,就去買了幾樣傢俱,滿以為能在首都多待幾天的。儘管胡蘭買的桌子和椅子很便宜,質量不是太好,但它們肯定比她置辦過的任何東西要漂亮。
"別為這些東西操心。"家國說道,然後把胡蘭拉到一邊去,說了幾句悄悄話。我聽不見,只見胡蘭的臉像小姑娘似的,一會兒撅起嘴巴,一會兒眉開眼笑。
"快,"胡蘭換了一種命令的口氣對我說,"沒時間坐在這兒自尋煩惱了。"
我想告訴她,"不是我在發牢騷。"但我們沒時間爭吵了。
我們打包的時候,勤務兵出出進進的,替我們拿東西:文福的空軍服,我的縫紉籃,這樣我就可以光拿針,兩隻碗和兩雙筷,文福和我每人一副。
那勤務兵發神經似的不停地和我們說話。"你要是光聽廣播,光讀報紙,就一點都不知道日本人要來了,一點也不會知道。"他說,"可你只要看看城裡人的臉就知道了。"
他越說,我們就收拾得越快。他說逃兵在搶東西,甚至為了搶衣服而殺人,想趕在日本人進城前打扮成平民。那些有錢或是有關係的人早就逃走了,連市長也逃走了,隨身還帶走一大筆款子。這個人是蔣介石任命的,因為他保證說要永遠保住南京。
"我們可不是逃跑,"胡蘭很凶地對勤務兵說,"二班和三班到昆明去是有新的任命,有非常重要的任務,所以我們要走。"
我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相信這個說法。難道家國就是這樣跟她說的嗎?昆明有什麼樣重要的任務呢?昆明從前是放逐貶官的地方,如果他們不砍你的腦袋,就把你送到昆明去。它差不多已經是中國邊境,是少數民族聚居的地方。當然事情也許不是這樣,但我還是想起叔叔有一次說過:"困境昆明"——"陷入困境就像到昆明一樣"。意思是說你被現實世界推出來了。住在昆明就像藏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秘密地方一樣,非常安全,我很樂意去。
收拾好文福的衣服後,我就開始收拾自己的箱子。我在底層的襯裡下,放了十雙銀筷子,那是我嫁妝的一部分。在這上面,我放了一隻裝滿我所有首飾的小餅乾盒,一小瓶母親老早給我的香水,我在這些東西上面壓了幾件高級服裝。然後我見自己只放了一件冬衣,好像活不過一個季節似的。多不吉利的想法!所以在最後一分鐘,我又抽出一件毛衣,放進兩件夏天穿的單衣。
那些瓶瓶罐罐、炒菜鍋和舊鞋子就送給廚師和她的女兒了。還有那些我帶不走的東西,我馬上就得考慮送給誰好呢?正好王貝蒂路過,我就叫她待一會兒。
"你打算上哪兒去?"我問她,"是回南京,還是到你婆家去?"
她很快搖搖頭。"他們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們,"她說得又堅強又勇敢,"我就待在這兒。"
"那就幫我拿幾樣東西吧。"說著,我就叫勤務兵把我理剩的衣服、文福的收音機、我的黑色的小縫紉機拿來,我叫他把這些東西全放在那輛還停在我們門口的三輪車上。
"你把這些東西拿回去吧。"我對王貝蒂說。這時我看到胡蘭咬住嘴唇,眼看著勤務兵把縫紉機拿出去,我看到她是很想要那台縫紉機的,哪怕我們沒地方放。
王貝蒂開始推辭。我打斷了她,"我們沒時間說這種客套話了。"
於是她笑了笑說,"那好。我要用這縫紉機為我自己和我的小寶寶掙錢過好日子。"她拉起我的手,緊握著不放。"我永遠欠你的情,"她說,"就算我能還你十倍,也是永遠還不清的。"
我知道她這是在說吉利話,希望我們還能活著相見。然後她很快從自己的錢包裡抽出一樣東西。原來是一張她自己的新娘照,她穿著白色的婚紗,她那位飛行員丈夫穿一條黑褲子,一件白外套,打一個領結。他們穿的服裝是向那個專拍西式結婚照的攝影師借的,每一對新婚夫婦都這樣。
我謝謝她的照片。我覺得她很勇敢,敢一個人待在這兒,因為我覺得她完全可以和空軍吵一架,要他們把她一起帶走。
這時家國在喊了,"我們要走了!"接著文福也喊了,勤務兵也來催了。我們把箱子丟進敞篷的軍用卡車後面,然後就跟其他人一起爬了上去。卡車的後座太高了,文福在前面拉,胡蘭在後面推,才把我硬弄上去。
"快!"家國的嗓子提得更高了。我的心跳突然一下子加快了,我想要是我們逃得不夠快,我們前腳走,日本人後腳就到了。看來大家都有同樣的恐懼。
"快,我們走了!"現在大家都喊起來了,"快上車,別磨蹭了!"
卡車後面很快就坐了九個人,全都肘靠肘地擠在一起,只有胡蘭和我是女的,此外就是我們的丈夫,兩個三班的飛行員,兩個軍官,其中一個好像官階高一些,還有一個老頭,為擠上這車付了好多錢給司機。當然還有司機,我們都叫他"老馬先生",其實他並不老,這麼叫無非是出於尊重,一路上由他負責把我們送到昆明去。
接著老馬先生用他的粗嗓子罵了句,卡車發出一陣轟鳴就開動了。我們上了路,經過那些已經失去往日優雅的房子,就像我們剛離開的那幢一樣,然後轉入另一條路,出了西城門。
車子一路上拐了許多彎,駛過兩邊樹木林立的小路。出城的時候,我們見到了莫愁湖。即使在冬天,它也是那麼美,那麼寧靜,垂柳輕拂著湖岸,彷彿從黃帝時代以來,它連一片葉子都沒改變。我很後悔以前沒到這兒來散散步,讓心靈感受一下那種永不改變的寧靜。
這時我發現湖邊有一個小男孩站著,雖然離我們很遠,但看得出他在向我們揮手。他跳上跳下的,口中在喊著什麼。我們以為他肯定是看見了飛行員的服裝,把我們當作英雄來歡呼,於是我們也向他揮揮手。他開始跑起來追我們,然後跳上跳下的,舉起雙臂,在頭頂畫十字,他想要我們停下來。我們當然不能停。我們開過他身邊時,他跺起雙腳。然後我們看到他從岸邊拾起一些石塊,他把石塊扔到平靜的湖面,激起了水波。他把雙臂伸向天空,做出大爆炸的樣子。"彭!"他喊道,"彭!彭!"然後這野孩子又從地上撿起石塊,向我們的卡車扔來,雖然沒打中我們,但我們都聽清了他喊的話:"逃兵!膽小鬼!"
我們開到了城外的長江口。有人告訴我們,一到那兒就坐船,到我們的中轉站,漢口一武昌。這地方位於中國的中部,俗稱"魔鬼的火爐",因為這地方熱得要命,人們開玩笑說,當地人避暑的好辦法是跳進滾油鍋裡洗澡。當然,現在不這樣了,眼下是冬天,又處在戰亂中,誰還有心思開玩笑呢?
我們在船上走了好幾天,也許走了一個星期。我現在記不得了,到底有多遠,因為後來又換了一條船,我全給弄糊塗了。
總之,我們在漢口一武昌下了船,在旅館裡過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們發現老馬已經把我們的行李裝到一輛軍用卡車後面去了。這輛車跟我們在南京坐來的那輛一模一樣,只不過後輪上掛了一個大油罐。那時到昆明去只能這麼辦。當時沒有十里路一個的加油站,沒那種東西,也不是在每小時至少七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上開車。離開漢口後,我們就進了狹窄的泥路,有時是雙車道的,大多是單車道的。每小時開二十公里,因為卡車只能開這麼快,所以,要是路上有日本人,他們只要跟著汽車跑,就能把我們一個個全抓出來。
第一天,我很擔心我們逃得不夠快。第二天,我還稍微有點擔心。打那以後,我把擔心全拋在了腦後。我厭倦了。我們行進在內地,遠離了戰爭,就像是在倒退,退到另一個世界,一個很久以前,遠在戰前就存在著的地方。誰也不在乎,我們要的是安全。
在西往長沙的途中,我們一路上沿河經過不少溪流淙淙的村莊。有個地方河裡魚多得要命,胡蘭說,這河看上去就像那種很稠的魚湯。
在這些貧困落後的地方,你根本想不到中國正在與外來的入侵者打仗。那兒的人看不到報紙,也不識字。不管怎麼說,戰爭剛剛開始,這些人認為不值得為一畝地去打仗。他們沒時間為別的事操心,他們關心的只是市場上的糧價,明年種子的價錢,以及要是沒錢剩餘他們吃什麼的問題。
一路上,我們沒碰到日本鬼子。我們唯一的敵人是倒在路上的大樹,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或輪胎上的一個大洞,迫使我們放慢速度,諸如此類的事。
有一次路上出現了一頭豬,老馬按了好幾下喇叭,慢慢從它身邊擦過。那豬來回兜圈子,拱著頭向卡車衝來,把車看作另一頭豬。哇!我們全都大笑起來,可這時文福說他知道怎麼解決這問題。他跳下車子,從掛在胸口的槍套中拔出手槍。
"別打它!"我喊道,"它馬上就會走開的。"但文福沒聽我的。他走近那畜生,它正在圍著輪胎噴鼻息呢。胡蘭閉上了眼睛。家國說,"他不過是開個玩笑。"這時文福把槍瞄準了豬。我們全怔住了,就像那頭豬那樣,它搖著耳朵,豎起尾巴,眼睛小心地盯住文福。
忽然,一個老頭從路邊衝過來了,口中喊著,"原來你在這兒,你這個又臭又老的東西!"文福回過頭去。只見那老頭手中揮著一根小繩當鞭子。"蠢豬!"他嚷道,"到這兒來,你這個壞東西。"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我們都笑起來了。就在這時候,文福忽然轉身朝豬開了槍。一槍就打中了它的肚子,可憐的豬尖叫起來,血嘩嘩地流出來了,它踉踉蹌蹌地走到路邊,然後倒在一條溝裡,四腳朝天亂蹬。
那老頭的嘴咧開了,連忙跑過去看他的豬。他口中罵著,一面用鞭子抽打著地,好像那就是文福似的。"你真的是瘋鬼嗎?"他喊道。文福皺起了眉頭,然後用槍指指老頭,那個人的眼睛睜得像銅錢那麼圓了。
這時家國站出來,喝道:"住手!"
文福放下槍,然後朝家國笑笑。"當然我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他收起槍,從後面爬進車廂。但我看到周圍的人看上去全都很緊張,那天剩下來的時間大家都一聲不吭。
離開長沙不久後,我們一路經過的山坡全都開出了梯田,上面種著稻子。這就是你們美國人常常在電影上看到的中國景象——貧困的農村,人們頭戴大草笠避開毒日頭。不,我從來沒戴過那種帽子!我是上海人。那麼想就像以為舊金山人都戴著牛仔帽,騎著馬那樣可笑。
不管怎麼說,這些地方的人都很純樸,很老實,也很友好。白天我們在小村子裡打尖,孩子們就圍上來,光是盯著我們看,從來不問問題,也不碰我們的東西。空軍勤務兵到小攤上買點東西給我們吃,全是當地土產,已經做好的:一碗辣的擔擔面啦,白菜燒肥肉啦,有一次還吃了加辣椒醬的臭豆腐,啊,真是太好吃了,我們走了兩百公里,還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呢。
夜幕一降臨,我們趕緊找地方投宿。路上太黑了,什麼也看不見,瞌睡的司機一不小心就會把車開到田里去,就像文福把他的小車開進墳地那樣。所以太陽一落山,我們就停下歇息,只有到那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有多幸運。
有一次我們到了一個非常美的地方,一家簡樸的旅館,床收拾得很乾淨,還有一個公共浴室。還有一次是安頓在一所建立在山洞裡的學校,或是旅館。有時候我們在豬棚裡隔了一塊木板過夜。晚上那些畜生在外面對我們發牢騷,咕嚕嘰裡地想衝進來。
我們倒沒發多大牢騷。中國人都知道怎樣適應環境,不管你是窮人,還是富人。大家全知道,我們的環境每時每刻都會發生變化。你生在這個國家是你的運氣,你從來不需要這樣考慮問題。
一路上,我們經過各種各樣居住著少數民族的地方。這些人頭上戴著骯髒的帽子,一見到汽車,就跑過來想賣東西給我們,什麼煙啦,火柴啦,用鐵皮罐做的茶杯啦。當他們把他們最好的食物、最上等的東西賣給我們的時候,你只能盯著浮在水泡飯上面的那兩片乾肉發愣,不知道是什麼獸肉。
我記得我們到了一個較大的城市貴陽。我們想在那裡待幾天,這樣部隊就可以修修車,加加油什麼的,到昆明還有很長很艱難的一段路哩。文福知道有句說貴陽的俗話,叫做"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那是因為這地方老是下雨,而整個城市的路面都是崎嶇不平的。建築和街道七高八低的,就像龍的脊背,城外全是磷峋的石山,看上去像僵直不動的古人。
大家都爬出了卡車,經過一天的奔波都累壞了。老馬指指馬路對面的一家飯店,叫我們上那兒去吃點東西,他去找旅館。於是我們就穿過馬路。我們在飯店門口看到了一隻巨大的木桶,往木桶裡面一瞧,裡面有許多鰻魚,全是活的,還在游動呢!在上海,這可是一道非常難得的菜。這兒鰻魚多得不得了,每天都能吃到,無論是早上、中午,還是晚上。
廚師把網兜伸進木桶,撈出幾條活蹦亂跳的鰻魚,跟我們打招呼,"瞧,多新鮮!"那天晚上我們吃了很多,一大盤一大盤堆得高高的鰻魚段,都有我們手指那麼粗。大家都說這頓飯是我們吃過的最鮮美的一頓。所以當老馬說他已經為我們找好了一家旅館,是全城最好的,第一流的旅館,我們滿心指望能住上宮殿了!
讓我告訴你吧,太可怕了,那旅館又簡陋,又骯髒。我問浴室在哪兒,他們回答,"外面。"我出去一看,沒有浴室,沒有廁所,連一道簾子也沒有。原來他們說的外面,真的就是外面!野地裡一個非常髒的地方,大家就在你的眼鼻子底下方便。我現在可以笑這個,但那時,我對自己說,我寧可不上了。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待在那兒,直到實在憋不住了,臉上眼淚和汗水都流下來了。真是,我等了好久才硬著頭皮再走出去。
旅館內部也一樣糟。他們把什麼東西都拿來做墊子——沾著泥巴石子的髒稻草、舊雞毛以及一些你連想都不願想的東西。罩在上面的布又很薄,從來沒泡過熱水,針腳也沒收緊,所以臭蟲很容易鑽進裡面的稻草,就像打開的大門可以長驅直入。整個晚上,它們趁我們睡著就爬出來吸我們的血。這是真的,我發現文福的背上就有好幾隻。
我說,"嗨。這是什麼?這兒,那兒,就像一個個小紅點。"
他伸手去抓撓,然後喊道,"唉,唉!"然後跳上跳下的,拍他的背,想把奧蟲抖下來。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當他終於平靜下來時,我幫他把臭蟲捉掉了,凡是奧蟲咬過的地方,上面就有一個很大的紅點。這時文福喊道,我身上也有一個,就在我後脖子上!我跳起來,叫起來了。他笑著給我看他捉下來的臭蟲,然後用指甲把它掐成兩半。臭蟲真的好臭呀!
第二天我聽說大家都碰到了臭蟲問題。吃早飯的時候,我們都開玩笑地抱怨老馬找了這麼個鬼地方。這時家國進了房間,告訴我們日本軍隊侵入了首都,南京完全淪陷了。他沒跟我們說人民是否抵抗,是否得到傳單上承諾的好待遇。當時還沒人知道後來發生的事。
我想到了王貝蒂,她那勇敢的話。她向日本人下跪了嗎?我肯定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雖然我們沒有互相交流過思想感情。大家都一聲不吭。對貴陽的生活條件再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連開玩笑的心思也沒有了。
離開貴陽後,坡越來越高,然後我們就進入了崇山峻嶺。我和胡蘭盯著車邊,非常安靜。一看到那些陡峭的岩石,我們就感到好像要倒下去了。路變得越來越差,每次一碰到路上的坑坑窪窪,我們就會喊出來——"哇!"然後又笑一下,趕緊掩住嘴巴。我們一直坐在後面的箱子上,隨著箱子而上下顛簸,我們總想抓住什麼,免得滑得太遠,擦壞了屁股。
有時,老馬讓我到前面去和他坐一起,因為我是個孕婦。但他沒說是由於這個原因,他做事從不對別人說理由。每天早上開車前,他把大家都看一下,然後朝某個人點點頭,這就是說那個人可以坐到前面去了。
一路上,老馬成了我們這幫人中權力最大的人,簡直像皇帝似的。我們的身家性命全繫在他一個人身上。我們全都知道,前面的座位就是皇帝的寶座。這個位子有靠墊,累了時,還可以朝前伸伸腿,把頭擱在後面,打個盹。不像在後面,每個人都得掙扎在兩英吋方圓內,膝蓋碰膝蓋的。走在這條山路上,我們沒別的念頭,只求能保住性命,有機會到前面去坐一會,另外的一切,連我們箱子裡的東西也無足輕重了。
當然,每個人都有坐到前面去的理由。我們在吃飯的時候就談這些理由,我們知道老馬就在一邊聽著哩。一個人說他老了,又有關節炎。另一個在貴陽得了病,雖然不是傳染病,但人還很虛弱。還有一個多次提到他在部隊中擔任要職。家國承認他是一個高級飛行員,剛提拔為機長。胡蘭老是讚揚老馬,說他開車反應快。文福給他幾包煙,在跟他打牌時又故意讓他贏。
白天,山路上非常忙碌,但不是因為汽車。那兒沒小車開出來,只看到一些孩子背著沉重的米袋,或一個男人跟在他的牛車後面,或是有人在路上擺攤做生意。他們一看到我們過來,就趕緊讓到山邊去,讓車通過,死死地盯著我們,然後望望我們的來路。
"日本鬼子馬上要到這裡來了。"文福朝他們開玩笑,把這些可憐的村民嚇得要死。
"還有多遠哪?"有個老頭問。
"別擔心!"家國喊道,"他只不過開開玩笑的,沒人過來。"但那些村民好像沒有聽見似的,他們還是望著下面的路。
一天晚上,老馬把車停在路邊,跳出來,告訴我們,一路上好幾個鐘頭也不會有村子了。"我們就睡這兒吧。"他說完,就在座位上躺下了,一點沒商量的餘地。
夜是那麼黑,根本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山,哪是天,沒人敢離開車子走遠。過了一會男人們就用箱子堆成一張桌子,藉著蠟燭光打起牌來了。
我肚子裡的娃娃越來越重了,我經常痛得想撒尿,於是就跟胡蘭說,"我得去方便一下,你去嗎?"她點點頭。於是我想出了一個很聰明的辦法,我拉住胡蘭的手,讓她跟在我後面。我伸出另一隻手扶住山腳邊,摸著石頭一步步地挪。我們從男人旁邊經過,到了一個地方,正好是個轉彎口,我倆就在那兒方便了。從我和胡蘭相識後,我已經變了不少——對這種事,我不再像在杭州的那個浴室裡那樣覺得難為情了。
過後,我感到真是很累很累了。我不準備馬上就摸回去,於是我們倆就靠在山腳邊,抬頭看天。我們有幾分鐘都沒說話,就像滿天的星斗那樣,沒說話的必要。
過了一會,胡蘭說了,"我媽給我講過天上的神仙的樣子,有男神仙女神仙。她說這些神仙都是不一樣的,就看星斗轉的方向。有時你能看到神仙的臉,有時只能看到它的後脖子。"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但我不能肯定她家鄉是不是真是這樣的,於是就問了句,"什麼樣的?"
"呵,我已經忘了。"她傷心地說,然後又不說話了。但過了幾分鐘,她又開口了,"我想起好像有一個叫蛇姑娘。瞧那兒,不是很像一條蛇嗎?頭上還有兩隻漂亮的眼睛呢。那個有一大團烏雲遮住的地方,我想就是天上的牧牛女吧。"
呵,我想起以前聽過這個古老的故事。"男的叫牛郎,女的叫織女,"我糾正她,"她是灶王爺七個女兒中的一個。"
"說不定,說不定哪,我想到的是牛郎的妹妹。"她說。我沒和她爭。不管是胡蘭想到的,忘記的,還是她自己編的,都無所謂,我太累了,只想讓腦袋輕鬆一下。我也找著她硬要我相信的神仙的樣子,我找到了一個星座,管它叫一對被拆散的戀愛中的鵝,接著又找到了一個,管她叫淹死的女人,因為她的頭髮都散開來了。然後我們倆就給它們編故事,開頭總是這樣的,"從前,"接著就從我們小時候挑個地點,"在一個馬頭女神的王國中",或是"在天仙的眼睛中"。
我記不清當時講的故事了,反正很傻。胡蘭講的比我講的還傻,她的故事結局總是出人意料,一個英雄和一個醜八怪結婚,結果這個醜八怪原來是個漂亮的公主。我覺得我講的故事總含有教訓——不要吃得太多呀,不要說得太多呀,晚上不要一個人出去呀——總之,都是講人們由於太任性而掉出地球,進入天空。儘管我現在看不到那些明亮的星斗的樣子,我還是記得當時那種友好的情誼。
我們對這些小事都糾纏不休——一個硬要人相信的故事啦,一顆遙遠的星星啦,後來都變成貼近我們心靈的東西。一路上,我們一直在尋找好的星象,一種永遠不會改變的和平,對別的東西都不加注意。有一次我們看到一隻鳥落在牛背上,就想像它們永遠成為一大一小的朋友。有一次我們看到一個男孩用真誠的微笑向我們打招呼,不像我們離開南京時見到的那個男孩,我們就整天談論這個男孩,他多漂亮呀,多聰明呀,他多使人想起小時候的堂兄弟呀,這個男孩的行為舉止,在我們的記憶中,簡直是無可挑剔了。
後來有一天,我們心頭湧上了一種感情,它使我們在剩下的旅途中,忘了一路上經歷的所有苦難,以及以後將要遇到的所有未知的麻煩。
我們在一個名叫"二十四彎"的村子裡過了一夜。這是轉入山區的轉彎口,村裡人告訴我們最好當天就通過這個關口,因為第二天有一輛軍車要從另一條路上,從彎道頂上的一個名叫"天息"的村子裡衝下來。麻煩來了!這麼狹的路,兩輛軍車怎麼過得去?我們的軍車處在下面,只能倒退很長一段路,到一個比較寬的地方去才能和它交會。多危險啊!萬一司機失去控制,只要出一點點差錯,就會從山上翻下去,那就完了。
"我們得走多少里路才能走完這二十四彎呢?"我問一個當地人。
那人笑了。"不是加起來二十四道彎,小姐,"他說,"興許每裡路就有二十四道彎哩。呵!一個人必須先走四十八里,他的腦袋和肚皮才不會暈頭轉向。可要當心白髮魔女喲。她喜歡把人拉到路邊,讓他們待很久,和她一起喝上一萬杯茶。那茶,我們管它叫長壽茶,你只要喝上一口,就再也不想離開她的雲霧中的屋子了,興許你就忘了回家了!"
這人的幽默多可怕呀!玩笑會招來災難!我不知道大家幹嗎都笑起來了,胡蘭也笑了。
那天我們出發的時候,看到雲在頭頂飄浮,風尖叫著,發出"呼!呼!"聲,一會兒又恢復了平靜。我們用毯子把身子裡得嚴嚴實實的。然後車子就開始爬山了。過了第一個二十四道彎後,我們進入了稀薄的雲層底下。風越刮越猛,過了第二個二十四道彎,我們就被雲霧裹起來了。雲層越來越厚,突然之間眼前的世界變成一片白,司機喊道他望不遠了,車子只好停了下來。除了我,人人都跳了下去,口中喃喃說著:"真怪呀,真怪呀!"
我聽見文福在喊,"我們幹嗎停下來?沒聽見那人說了嗎,我們一定得一直走!"
我望望文福,只見他的嘴就像一個黑洞,衝著風吼著。我再看看其他人,他們的臉上全都蒙了一層霧紗,像鬼一樣,漂亮得令人毛骨悚然。哎!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只有我知道這一點。我低頭望望,腳下沒有路。
"我們到底會變成什麼?"我喊起來了。但我的話一出口,好像聲音就消失了。我又一次感到大家都已經死了。我想像我的聲音被一朵滿載魔鬼咒語的雲吸走了,那雲越來越重,變成眼淚,化為雨水落了下來。
但這時胡蘭從後面爬上車來了,在箱子上絆了一跤,於是我就認定我們不可能死,因為真正的鬼是決不會這樣笨手笨腳的。
"這就像我給你講的故事。"她說,"天上的牧牛女。這就是天上潑出來的牛奶。"我心裡暗暗對自己說,真的鬼是不會說這種傻話的。
她打開箱子,把手伸進去,從裡面拉出一條結婚時穿過的紅裙子。她想幹什麼呢?她把紅裙扔給家國。他很鎮靜,命令大家趕快回到車上去。
現在我明白了,胡蘭採用了我前幾天晚上用過的辦法。家國一隻手摸著山腳邊,粗糙的石頭使他知道自己還在山上,另一隻手舉起紅裙子,讓它在風中抖動,司機就憑這標誌隨著家國的腳步徐徐向前。車開動了,雖然很慢,但至少我們又動起來了。過了半個鐘頭,家國爬回車裡,筋疲力盡,全身都濕透了。文福接替了他,過後,另一位飛行員接替文福下車開道,就這樣,一寸一寸地往前爬,我們頭頂的天空漸漸亮起來了,雲層越來越薄,露出了淡藍色,不再需要用那條喜慶的紅裙子來標明路上的險情了。
我們繼續又轉彎又爬山,又爬山又轉彎,也不知道已經轉過多少彎,前面還有多少彎。最後我們終於完全從風雲中鑽出頭來了。大家全都激動得喘不過氣來,然後又驚歎不已。因為我們現在到了一個只有在小說中才能讀到的地方——頭頂是藍天,腳下是白雲,塵世的煩惱全忘記了。
那天下午剩下的時間,我們就在白雲繚繞的山頂上行進。大家好高興啊,就像那些真的死去又復活成仙的人那樣:快樂、健康、聰明、仁慈。
那個在貴陽生病的人說,現在他覺得病完全好了。那個有關節炎的老頭舉起拳頭說,他也感到好多了。
"這地方就像我以前見過的魔泉一樣,"胡蘭說,"能治百病。它能把你體內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力量都放出來。"這傻故事她在杭州就跟我講過,可現在大家都贊成她的說法,包括我在內。
胡蘭剛說完這話,文福說出了他心中的想法,是我過去從來沒聽說過的。"這就像開飛機一樣,"他告訴我,"也有這麼開心。你朝下望,雲就在你腳下,真是太棒了。有時候我就這樣一頭紮下去,忽上忽下,鑽入雲層,然後又來到陽光下,就像在水裡游泳一樣。"
"真的嗎?常常這樣嗎?"我興奮地問。
"真的,常常這樣的。"他說,"有時我會高興得大聲唱出來。"
我大笑起來,然後他就開始唱了。這是一段很滑稽的京劇唱腔,大約一年前我第一次在村子裡看戲碰到他的時候,他曾唱過。我很驚訝地發現他的嗓子那麼動聽。此刻,整個世界都在傾聽他的歌聲,可他是唱給我聽的。
我想你已體會到我那天在山上的感情了,我覺得到那兒真幸運呀,有這些朋友真幸運呀,有丈夫在身邊真幸運呀。我心中充滿了幸福,簡直有點承受不起。我忘了我以後還得離開那個地方。
我們到了山頂上那個叫天息的村子。我們全都贊成早早停下來,在那兒過一夜。幹嗎不讓這美景持續得更久一些呢?
這時我們看到了從另一個方向開上來的那輛軍車,它還在那兒,準備從我們上來的同一條路下山。幹嗎不向他們吹吹我們剛剛見過的奇景?我們可以給他們一點盼頭嘛!
我們趕緊爬出卡車。文福把我抱出來,開玩笑說我有兩個太太那麼大,可我不在乎。
我們發現士兵們全坐在地上,表情安詳嚴肅。從他們的臉上我們馬上看出,他們沒心思聽我們的笑談。他們告訴我們要到重慶去,幫助建立一個新的首都——因為老的首都已經發生了那種事情。然後我們才知道在貴陽時還不知道的關於南京大屠殺的消息。
誰知道日本人改變了主意,沒有兌現他們傳單上的承諾?也許有人扔了石塊,也許有人不肯下跪,也許一個老太婆想阻止她的鄰居,罵他,"規矩點,你要我們跟著一起遭殃嗎?"
"他們騙人,"一個坐在地上的士兵說,"他們強姦婦女,連老太婆、小姑娘也不放過,一個又一個地輪過來,玩夠了,就用刺刀剖開她們的肚皮。他們為了搶戒指把她們的手指頭也割下來。他們開槍掃射小孩,讓中國人斷子絕孫。他們強姦了一萬人,砍掉了兩三萬人的腦袋,數字不再是數字,人不再是人。"
我心裡想像著這一切,那個給我們做飯的廚師,王貝蒂,那個向湖中扔石頭的小孩。我想,這一切都是我們經歷著歡樂和煩惱的時候發生的,可我還抱怨從那兒遷到這兒。我聽這些消息時自己沒有危險,可我心裡還是覺得非常恐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對那個士兵說,"這不可能是真的,只是謠傳吧?"
"信不信由你。"那士兵說著,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後來才發現我是對的,那士兵說的——僅僅是謠傳,因為實際死亡的人數比這大得多。後來一個軍官告訴我,也許有十幾萬,但他又怎麼知道?誰一下子數得清那麼多人?那些被活埋的,被燒死的,被拋在江裡淹死的人,難道他們數過嗎?那些活著的時候就沒被人放在眼裡的窮人又怎麼算?
我盡量想像著這一切,然後又拚命想把它從腦袋裡弄出去。南京發生的悲劇我不能說是我的悲劇,我沒有受影響,我沒被殺死。
但此後好幾個月我都在做噩夢,非常噩的惡夢。我夢見我們又回到了南京,跟廚師和王貝蒂講我們在天息村看到的美景,吹我們在貴陽吃的美味佳餚。然後廚師對我說,"你不必離開南京看那些東西,嘗那些美味,我們也有,就在這兒。"
她給我端來一盤堆得高高的鰻魚,都有手指頭般粗,它們還沒死,掙扎著要游出我的盤子。
海倫告訴我有一家剛開張的飯店,他們也有這種鰻魚,是用滾燙的油加蔥炒的。她想讓大家一起去嘗嘗,這飯店到底怎麼樣。可我說不,我再也不想吃那種鰻魚了。
我的舌頭再也辨不出味道了。比方像芹菜,我再也不吃了。我這輩子最喜歡吃芹菜,可現在,我一聞到芹菜味,就對自己說不。我不記得是什麼原因使我再也不喜歡吃芹菜了,可為什麼不喜歡吃鰻魚,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為什麼有些記憶只會留在你的舌頭上,或你的鼻子上?為什麼另外有些東西總會留在你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