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露絲把母親留在姨媽家,自己來到母親家裡幫她整理看哪些東西該帶到米拉馬莊園去。她把母親臥室裡大部分的傢俱都寫入了要帶走的物品之列,還有那些茹靈一直捨不得用的毛巾和床單。可是媽媽的畫作和筆墨要不要帶去呢?也許看到這些會讓她想到自己當初頭腦敏捷,手腳靈便的日子,相形之下感到難過。但是有一點露絲是肯定的:她不打算把那張塑料安樂椅給媽媽帶去。這東西絕對是要扔掉的。她要給媽媽買張新椅子,要比這個好得多的,要那種鋪著酒紅色真皮椅套的豪華安樂椅。單是這麼想想露絲已經覺得很得意,她眼前浮現出媽媽眼睛裡閃著驚喜和感激的光芒,一邊伸手試探靠墊夠不夠軟,一邊嘟囔著:「哎,真軟,真不錯。」
傍晚,她開車到布魯諾餐館去跟亞特碰面。多年以前,他們兩個常常在布魯諾約會,然後共度良宵。餐館裡有隔開的小間,情侶們可以挨在一起坐,親暱地互相愛撫。
她把車停在街角,看了看表,發覺自己早到了十五分鐘。她不想去得太早顯得太急色,眼前是當代書店,她信步走了進去,直奔減價書櫃檯,她去書店常常是這樣。螢光綠的標籤上寫著特價三塊九毛八,醒目地貼在書的封面上,這標籤就像是死屍腳趾上的牌子一樣,宣佈這些書的價值就此完結。櫃檯上多半是些人文書籍,傳記,還有些只有五分鐘熱度的名人揭秘。突然,她的目光落到這樣一本書上:《萬維網的涅槃:連接意識的更高境界》。泰德,就是《網絡性靈》的作者,說的一點都不錯。他寫的主題流行太快,現在已經過時了,露絲心裡一陣幸災樂禍的竊喜。文學作品的櫃檯上擺著許多小說,作者多半是些尚未成名的當代作家。她拿起一本薄薄的小書,書本安然地躺在她手掌裡,彷彿請求露絲把它帶回家,就著床頭柔和的燈光細細讀它。她又拿起一本,握在手裡,草草翻幾頁,隨意地這裡停停,那裡看看。露絲覺得這些書都很吸引人,就像多稜鏡,折射出不同時代,不同人的生活。她還對這些書懷著一種莫名的同情,好像它們是動物庇護所裡的小狗,毫無理由地被人遺棄在這裡,依然滿心希望得到人們的青睞。最後,露絲抱著一包五本書走出了書店。
亞特坐在布魯諾餐廳的吧檯邊,餐廳裝飾得頗有五十年代風貌。「你好像很開心的樣子,」亞特說。
「是嗎?」露絲馬上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最近,總是溫迪,吉蒂恩等等別的人告訴露絲說你看上去情緒如何,說她好像很煩,有煩心事,或者是一臉迷惑,面露驚詫之色,如此這般。而每次被人家這麼說的時候,露絲總是自己不覺得。很顯然她的臉上有所流露,可是自己怎麼會意識不到這種種情緒的變化呢?
餐廳的領班把他們兩人帶到一個小隔間,這裡新近裝修過,坐椅包上了舒適的皮革椅套,像高級俱樂部裡的風格。飯店裡裝飾得很有些懷舊風尚,讓人覺得彷彿過去的半個世紀以來,一切都不曾改變過,只除了菜價不停地漲,菜單上也增加了些新式冷盤,像魚蛋,烏賊什麼的。兩人翻看菜單的時候,侍者拿來了一瓶香檳,送到他們桌上。
「是我點的,」亞特輕聲說,「慶祝咱倆的紀念日……你不記得了嗎?裸體瑜珈?你那位同性戀好夥計?我們認識都十年了。」
露絲暢然大笑。她怎麼會不記得?侍者倒酒的時候,她輕聲答道:「我當初覺得你這個性變態腳丫子倒是長得滿好看。」
侍者出去了,隔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亞特舉起酒杯,說:「為我們的十週年乾杯,雖說中間有些小小問題,我們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還是很幸福的,希望我們還能回到那樣的幸福中去。」他把手放到露絲腿上,又說,「下回我們該實踐一把。」
「什麼?」
「裸體瑜珈。」
露絲不由臉熱心跳起來。過去幾個月一直跟媽媽住在一起,搞得她現在像個黃花大閨女一樣羞澀。
「嗨,親愛的,完了之後去我那裡如何?」
聞聽此言露絲很是興奮。
侍者又站到了他們面前,準備幫他們點菜。「我跟這位女士想先來份牡蠣,」亞特說。「我們是頭一次約會,想來點最是壯陽補益的菜式。你覺得哪樣比較合適?」
「那就點熊本生蠔,」侍者面不改色地答道。
那天晚上,他們並沒有立刻做愛,兩人躺在床上,亞特擁著她,臥室的窗戶開著,兩人一起聽外面霧角的低鳴。他說:「我們在一起這些年來,我覺得,你很重要的一部分我都不瞭解。你把秘密藏在心裡,讓我摸不清楚,就好像我從來沒看到過你的裸體,只能想像簾幕後面的你是個什麼樣子。」
「我並不是有意要隱瞞什麼,」話一出口,露絲又疑心是不是真的如此。可是,回過頭來再想,世上又有什麼人會坦然面對,說出心深處的恐懼和怨尤?果真這麼做的話,該有多累?他說的秘密又是什麼意思?
「我是想我們兩個能更親密無間。我想知道你有什麼期望?不單是對我倆的關係,你的一生,想要得到些什麼?什麼讓你覺得最幸福?現在做的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嗎?」
她不安地笑笑:「這些正是我幫別人編輯改寫的那種心靈探索書籍的內容。我能寫十個章節來描述如何找到幸福,卻從來不知道幸福到底是什麼。」
「你為什麼總是把我遠遠地推開?」
露絲像刺蝟一樣豎起防備。她不喜歡亞特這樣說話,彷彿他瞭解自己倒比露絲本人更多些。她感到亞特搖晃著自己的手臂。
「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我不想弄得你很緊張,我只是想瞭解你。剛才我跟侍者說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從某方面講,我是認真這麼覺得。我想假裝剛剛遇見你,我們一見鍾情,我想知道你是誰。我愛你,露絲,可我不瞭解你。我想知道我愛的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僅此而已。」
露絲靠在他的懷裡,輕輕地說:「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只是一雙眼睛,一雙耳朵,只想弄清楚周圍發生了什麼,讓自己有安全感。我就像有些孩子,生活在槍聲四起的環境裡,一心想著我不要痛苦,我不想死,我不想看到我身邊的人死去,卻沒有餘力看看自己的內心,找尋自己的位置,或者問問自己想要什麼。若問我到底想要什麼,那就讓我知道自己能夠要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