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情深
——《喜福會》譯後感
很湊巧,剛剛譯完《喜福會》,就看了場美國的奧斯卡獲獎片《母女情深》,霎時,中國式的母女情與純美國式的母女情,在我心裡形成一個清晰的對照。
華裔美國女作家譚恩美筆下展現的,是我們廣大中國讀者所篤知和熟悉的,中國式的傳統母女情:女兒們的孝順,服從,忍耐,守禮,哪怕受到母親的唾棄,但在母親臨終前,還是趕來送終,為了挽救母親的生命,甚至不惜割下自己手臂上的內給母親作藥……而中國式的母愛,更是鋪天蓋地,震撼人心的偉大,是一種徹底、全部、忘我的犧牲,這在我們每個中國讀者,是深有體會的。中國的母愛:從孩子生下來起,直到他(她)成家,為他們張羅婚禮、婚房,買電器,生下孩子又幫助帶領,有的一家三口,做爸媽的都三四十歲了,卻還要上一代母親的退休金來養。
當然上面是筆者根據當今社會風情順勢為譚女士補充的。可不管怎麼,中國式的母愛,我以為是世上罕見的一種犧牲,她們之所以心甘情願這樣,是因為她們的母親,母親的母親,就是這麼一代一代過來的。
可譚女士筆下的那些美國女兒們:雖然她們也是黑頭髮黃皮膚,其中有一位已經有一半的白人血液,但她們生在美國,長在美國,是由「可口可樂和意大利薄餅喂大的」。她們不懂,或者只能講不能讀中文,也不瞭解中國,把「太原」錯聽成「台灣」,她們確是地地道道的美國人了。這些美國女兒也篤愛著自己的母親,卻不能忍受她們中國母親的鋪天蓋地、無孔不入的母愛。正如其中一位美國女兒所說的「中國母親表示她們的愛,往往不在乎關。:他們想些什麼,他們的困惑,他們的不安,卻更關心他們的吃,不斷塞給孩子們春卷、八寶飯——卻很少問他們在想些什麼……」確實,她們的中國媽媽只知道塞吃食,一心一意望女成鳳而絲毫不尊重女兒們個人的意願,那種專橫又慈愛的干涉,令美國女兒們哭笑不得,有時確實也使她們惱怒不已。於是從小,她們就不得不苦苦地為自己的一丁點獨立和權力而與中國母親們抗爭著。從抗議做個神童寧可做個普通孩子,直到結婚或離婚這樣的大事,都不願母親來干涉。美國社會教會她們美國的生活準則,她們習慣成自然地按照美國的準則生活,這些美國準則,恰恰又是她們的中國母親嗤之以鼻的「遊戲規則」。比如按照美國準則,女兒堅持即使母親來造訪,也得先給打個電話預約一下。母親則認為母女間何須如此認真?母親認為女兒的成功就是自己的驕傲,而女兒則認為她是她,母親是母親,母親不應以女兒的成就而四處誇耀。女兒送給母親一套盆子不見母親使用,便認定母親一定不喜歡這套盆子,其實母親是因為太喜歡這套盆子而不捨得用。女兒碰到婚姻危機,寧可找心理咨詢醫生而不找自己母親訴說,母親則認為心理醫生只會令人越弄越糊塗,這種事天經地義應該向母親訴說……諸如種種貌似生活小事,造成母女間某些障礙,然而又動搖不了母女間的天然深情,如是恩恩怨怨,相愛又相鬥,水不會停止,直到其中一個離開人世,另一個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那樣執著地愛著自己的母親!
書中的四個中國母親,都是1949年離開中國大陸來到舊金山的,她們每個人都將自身的一部分,水永遠遠地遺留在中國大陸了!然而,她們不得不入鄉隨俗,湊合著美國的生活方式過日子:她們信奉上帝,也畏懼海龍王,在一次倣傚美國生活方式的海邊野餐中,他們中的一個家庭丟失了一個兒子。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她們只覺得危機四伏,險象環生。母親們為著給小家庭爭一席安寧之地,幾乎天天與某種說不出的驚恐在抗爭,擔心著某種殃禍成為事實,避免著種種暗礁漩渦,猶如古代受凌退之罪的犯人,一刀一刀地承受著痛苦,直到離開這個世界才得到解脫。
母親們最不放心的,是自己的女兒。女兒身上,寄托著她們種種未遂的心願,她們希望生在異國的女兒,能成為一隻華貴的天鵝。然而事實卻令中國母親們失望:這些女兒們是「根本沒見過世面的美國出生的傻瓜」,母親們只能「無奈地看著這些女兒們長大成人,生兒育女」,從而發出「我與女兒隔著一條溝,我永遠只能站在岸的這邊觀望她」的悲歎。為了與女兒溝通,母親們苦口婆。:地給她們講述自己的故事,但女兒們的反應只是不停地嚼著口香糖,然後吹出一個比臉頰還大的泡泡!
美國女兒也有她們難言的隱痛:她們自認是美國人,但母親卻用中國人的準則去要求她們,而社會又將她們排在「少數民族」之列、正宗的美國人之外,這種偏見,甚至影響了她們的婚姻。更令她們苦惱的是,那流在她們體內的中國血液。她們有著天生的中國式的謙虛、溫順,這使她們對自己的真正美國丈夫、純美國式的家庭生活方式束手無措,迷惑不已,從而導致了婚姻上的危機甚至完全的失敗!這種潛伏在血液中的中國基因,唯有在她們踏上中國國土時,才突然地沸騰澎湃。小說結尾,吳精美終於與她失散四十年的同母姐姐在上海機場相遇,不論美國女兒還是中國大陸女兒,雙方都共有一個偉大的中華母親!這一筆雋永自然,令人回味無窮。
全書分為母親篇與女兒篇,作為中國讀者,我自然更偏愛女兒篇,以借此瞭解華裔美人的心態和觀念;至於母親篇,作者畢竟對中國歷史和社會環境不熟悉,令中國讀者不免會有隔靴搔癢的感覺。然而就全書而言,母親篇和女兒篇則呼應吻合,既可獨立成章,又可連成一體。
為了照顧中國讀者的閱讀習慣,盡量保留原作的詼諧和美國式的幽默,在翻譯過程中,直譯與編譯相結合,特別各標題為譯者所加,不是按照原文直譯的。
合譯者嚴映該老師為四九屆聖約翰大學畢業生,全書譯作過程得到她大力支持和指導,謹此表示感謝!
程乃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