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就是一個畫框,只是中間加些欞子,從窗子望出去,就可以看見一幅圖畫。那幅圖畫是妍是媸,是雅是俗,是鬧是靜,那就只好隨緣。我今奇居海外,棲身於「白屋」樓上一角,臨窗設幾,作息於是,沉思於是,只有在抬頭見窗的時候看到一幅幅的西洋景。現在寫出窗外所見,大概是近似北平天橋之大金牙的拉大篇吧?
「白屋」是地地道道的一座刷了白顏色油漆的房屋,既沒有白茅覆蓋,也沒有外露木材,說起來好像是韓詩外傳裡所謂的「窮巷白屋」,其實只是一座方方正正的見稜見角的美國初期形式的建築物。我拉開窗簾,首先看見的是一塊好大好大的天。天為蓋,地為輿,誰沒看見過天?但是,不,以前住在人煙稠密天下第一的都市裡,我看見的天僅是小小的一塊,像是坐井觀天,迎面是樓,左面是樓,右面是樓,後面還是樓,樓上不是水塔,就是天線,再不然就是五色繽紛的曬洗衣裳。井底蛙所見的天只有那麼一點點。「白屋」地勢荒僻,眼前沒有遮擋,尤其是東邊隔街是一個小學操場,綠草如茵,偶然有些孩子在那裡蹦蹦跳跳;北邊是一大塊空地,長滿了荒草,前些天還綻出一片星星點點的黃花,這些天都枯黃了,枯草裡有幾株參天的大樹,有樅有楓,都直挺挺的穩穩的矗立著;南邊隔街有兩家鄰居;西邊也有一家。有一天午後,小雨方住,驀然看見天空一道彩虹,是一百八十度完完整整的清清楚楚的一條綵帶,所謂虹飲江皋,大概就是這個樣子。虹銷雨霧的景致,不知看過多少次,卻沒看過這樣規模壯闊的虹。窗外太空曠了,有時候零雨潸潸,竟不見雨腳,不聞雨聲,只見有人撐著傘,坡路上的水流成了渠。
路上的汽車往來如梭,而行人絕少。清晨有兩個頭髮頒白的老者繞著操場跑步,跑得氣咻咻的,不跑完幾個圈不止,其中有一個還有一條大黑狗作伴。黑狗除了運動健身之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一根電線桿子而不留下一點記號,更不會不選一塊芳草鮮美的地方施上一點肥料。天氣晴和的時候常有十八九歲的大姑娘穿著斜紋布藍工褲,光著腳在路邊走,白皙的兩隻腳光光溜溜的,腳底板踩得髒兮兮,路上萬一有個圖釘或玻璃碴之類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日本的武者小路實篤曾經說起:「傳有久米仙人者,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騰雲遊經某地,見一浣紗女,足脛甚白,目眩神馳,凡念頓生,飄忽之間已自雲頭跌下。」(見周夢蝶詩《無題》附記)我不會從窗頭跌下,因為我沒有目眩神馳。我只是想:裸足走路也算是年輕一代之反傳統反文明的表現之一,以後恐怕還許有人要手腳著地爬著走,或索興倒豎蜻蜓用兩隻手走路,豈不更為徹底更為前進?至於長頭髮大鬍子的男子現在已經到處皆是,甚至我們中國人也有沾染這種習氣的(包括一些學生與餐館侍者),習俗移人,一至於此!
星期四早晨清除垃圾,也算是一景。這地方清除垃圾的工作不由官辦,而是民營。各家的垃圾貯藏在幾個鉛鐵桶裡,上面有蓋,到了這一天則自動送到門前待取。垃圾車來,並沒有八音琴樂,也沒有叱吒吆喝之聲,只聞唏哩嘩啦的鐵桶響。車上一共兩個人,一律是彪形黑大漢,一個人搬鐵桶往車裡摜,另一個司機也不閒著,車一停他也下來幫著搬,而且兩個人都用跑步,一點也不從容。垃圾摜進車裡,機關開動,立即壓絞成為碎碴,要想從垃圾裡檢出什麼瓶瓶罐罐的分門別類的放在竹籃裡掛在車廂上,殆無可能。每家月納清潔費二元七角錢,包商叫苦,要求各家把鐵桶送到路邊,節省一些勞力,否則要加價一元。
公共汽車的一個招呼站就在我的窗外。車裡沒有車掌,當然也就沒有晚娘面孔。所有開門,關門,收錢,掣給轉站票,全由司機一人兼理。幸虧坐車的人不多,司機還有閒情逸致和乘客說聲早安。二十分鐘左右過一班車,當然是虧本生意,但是貼本也要維持。每一班車都是疏疏落落的三五個客人,淒淒清清慘慘,許多乘客是老年人,目視昏花,手腳失靈,耳聽聾聵,反應遲緩,公共汽車是他們唯一交通工具。也有按時上班的年輕人搭乘,大概是怕城裡沒處停放汽車。有一位工人模樣的候車人,經常準時在我窗下出現,從容打開食盒,取出熱水瓶,喝一杯咖啡,然後登車而去。
我沒有看見過一隻過街鼠,更沒看見過老鼠肝腦塗地的陳屍街心。狸貓多得很,幾乎個個是肥頭胖腦的,毛也澤潤。貓有貓食,成瓶成罐的在超級食場的貨架上擺著。貓刷子,貓衣服,貓項鏈,貓清潔劑,百貨店裡都有。我幾乎每天看見黑貓白貓在北邊荒草地裡時而追逐,時而親暱,時而打滾。最有趣的是松鼠,弓著身子一竄一竄的到處亂跑,一聽到車響,倉卒的爬上樅枝。窗下放著一盤鳥食,黍米之類,麻雀群來果腹,紅襟鳥則望望然去之,他茹葷,他要吃死的蛞蝓活的蚯蚓。
窗外所見的約略如是。王粲登樓,一則曰:「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再則曰:「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欣之歎音。鍾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臨楮淒愴,吾懷吾土。
六一、九、廿二、壬子中秋於西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