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沒有洗過澡!生下來第三天,就有「洗兒會」,熱騰騰的一盆香湯,還有果子采錢,親朋圍繞著看你洗澡。「洗三」的滋味如何,沒有人能夠記得。被楊貴妃用錦繡大襁褓裹起來的安祿山也許能體會一點點「洗三」的滋味,不過我想當時祿兒必定別有心事在。
稍為長大一點,被母親按在盆裡洗澡永遠是終身不忘的經驗。越怕肥皂水流進眼裡,肥皂水越愛往眼角里鑽。胳肢窩怕癢,兩肋也怕癢,脖子底下尤其怕癢,如果咯咯大笑把身子弄成扭股糖似的,就會順手一巴掌沒頭沒臉的拍了下來,有時候還真有一點痛。
成年之後,應該知道澡雪垢滓乃人生一樂,但亦不盡然。我讀中學的時候,學校有洗澡的設備,雖是因陋就簡,冷熱水卻甚充分。但是學校仍須嚴格規定,至少每三天必須洗澡一次。這規定比起漢律「吏五日得一休沐」意義大不相同。五日一休沐,是放假一天,沐不沐還不是在你自己。學校規定三日一洗澡是強迫性的,而且還有懲罰的辦法,洗澡室備有簽到簿,三次不洗澡者公佈名單,仍不悛悔者則指定時間派員監視強制執行。以我所知,不洗澡而簽名者大有人在,儼如偽造文書;從未見有名單公佈,更未見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袒裼裸袒,法令徒成具文。
我們中國人一向是把洗澡當做一件大事的。自古就有沐浴而朝,齊戒沐浴以祀上帝的說法。曾點的生平快事是「浴於沂」。唯因其為大事,似乎未能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到了唐朝,還有人「居喪毀慕,三年不澡沐」。晉朝的王猛捫虱而談,更是經常不洗澡的明證。白居易詩「今朝一澡濯,衰瘦頗有餘」,洗一回澡居然有詩以紀之的價值。
舊式人家,儘管是深宅大院,很少有特辟浴室的。一隻大木盆,能蹲踞其中,把浴湯潑濺滿地,便可以稱心如意了。在北平,街上有的是「金雞未唱湯先熱,紅日東昇客滿堂」的澡堂,也有所謂高級一些的如「西昇平」,但是很多人都不敢問津,倒不一定是如米芾之「好潔成癖至不與人同巾器」,也不是怕進去被人偷走了褲子,實在是因為醫藥費用太大。「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怕的是水不僅包皮,還可能有點什麼東西進入皮裡面去。明知道有些城市的澡堂裡面可以搓澡,敲背,捏足,修腳,理髮,吃東西,高枕而眠,甚而至於不僅是高枕而眠,一律都非常方便,有些膽小的人還是望望然去之,寧可回到家裡去蹲踞在那一隻大木盆裡將就將就。近代的家庭洗澡間當然是令人稱便,可惜頗有「西化」之嫌,非我國之所固有。不過我們也無需過於自餒,西洋人之早雨浴晚雨浴一天淴洗兩回,也只是很晚近的事。羅馬皇帝喀拉凱拉之廣造宏麗的公共浴室容納一萬六千人同時入浴,那只是歷史上的美談。那些浴室早已由於蠻人入侵而淪為廢墟,早期基督教的禁慾趨向又把沐浴的美德破壞無遺。在中古期間的僧侶是不大注意他們的肉體上的清潔的。「與其澡於水,寧澡於德」(傳玄澡盤銘)大概是他們所信奉的道理。歐洲近代的修女學校還留有一些中古遺風,女生們隔兩個星期才能洗澡一次,而且在洗的時候還要攜帶一件長達膝部以下的長袍作為浴衣,脫衣服的時候還有一套特殊技術,不可使自己看到自己的身體!英國維多利亞時代之「星期六晚的洗澡」是一般人民經常有的生活項目之一。平常的日子大概都是「不宜沐浴」。
我國的佛教僧侶也有關於沐浴的規定,請看「百丈清規,六」:「展浴袱取出浴具於一邊,解上衣,未卸直裰,先脫下面裙裳,以腳布圍身,方可系浴裙,將褌褲卷摺納袱內」。雖未明言隔多久洗一次,看那脫衣層次規定之嚴,其用心與中古基督教會殆異趣同工。
在某些情形之下裸體運動是有其必要的,洗澡即其一也。在短短一段時間內,在一個適當的地方,即使於洗濯之餘觀賞一下原來屬於自己的肉體,亦無傷大雅。若說赤身裸體便是邪惡,那麼衣冠禽獸又好在哪裡?
禮(儒行雲):「儒有澡身而浴德」。我看人的身與心應該都保持清潔,而且並行不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