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發怒的時候,最難看。縱然他平夙面似蓮花,一旦怒而變青變白,甚至面色如土,再加上滿臉的筋肉扭曲,眥裂發指,那副面目實在不僅是可憎而已。俗語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怒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一種變化。人逢不如意事,很少不勃然變色的。年少氣盛,一言不合,怒氣相加,但是許多年事已長的人,往往一樣的火發暴躁。我有一位姻長,已到杖朝之年,並且半身癱瘓,每晨必閱報紙,戴上老花鏡,打開報紙,不久就要把桌子拍得山響,吹鬍瞪眼,破口大罵。報上的記載,他看不順眼。不看不行,看了嘔氣。這時候大家躲他遠遠的,誰也不願逢彼之怒。過一陣雨過天晴,他的怒氣消了。
詩云:「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這是說有地位的人,赫然震怒,就可以收撥亂反正之效。一般人還是以少發脾氣少惹麻煩為上。盛怒之下,體內血球不知道要傷損多少,血壓不知道要升高幾許,總之是不衛生。而且血氣沸騰之際,理智不大清醒,言行容易逾分,於人於己都不相宜。希臘哲學家哀皮克蒂特斯說:「計算一下你有多少天不曾生氣。在從前,我每天生氣;有時每隔一天生氣一次;後來每隔三四天生氣一次:如果你一連三十天沒有生氣,就應該向上帝獻祭表示感謝。」減少生氣的次數便是修養的結果。修養的方法,說起來好難。另一位同屬於斯多亞派的哲學家羅馬的瑪可斯·奧瑞利阿斯這樣說:「你因為一個人的無恥而憤怒的時候,要這樣的問你自己:『那個無恥的人能不在這世界存在麼?』那是不能的。不可能的事不必要求。」壞人不是不需要制裁,只是我們不必憤怒。如果非憤怒不可,也要控制那憤怒,使發而中節。佛家把『瞋』列為三毒之一,「瞋心甚於猛火」,克服瞋恚是修持的基本功夫之一。燕丹子說:「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脈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我想那神勇是從苦行修煉中得來的。生而喜怒不形於色,那天賦實在太厚了。
清朝初葉有一位李紱,著《穆堂類稿》,內有一篇「無怒軒記」,他說:「吾年逾四十,無涵養性情之學,無變化氣質之功,因怒得過,旋悔旋犯,懼終於忿淚而已,因以『無怒』名軒。」是一篇好文章,而其戒謹恐懼之情溢於言表,不失讀書人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