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5:袁世凱、孫文與辛亥革命 正文 第3章 亂世抓槍桿,有槍便有權
    袁世凱的一生事業是在朝鮮開始的。在朝鮮他雖然鎩羽而返,但所學到的本領和累積的經驗,卻是其後畢生事業的基礎。

    舉其大者:袁在朝鮮學會了與東、西洋人直接打交道的本領。在他那個時代,慢說是與洋人辦外交、耍國際政治,一般政客對洋人都是一無所知的。一旦碰到洋人洋務,便手忙腳亂,亂來一泡,因此所受到的災難也是至為慘痛。筆者在另篇談「八國聯軍」之役,就說過大學士老進士徐桐父子,因不諳外情,便弄出減門之禍(一家女眷十八人集體自殺)!那時的西太后和她的親貴四人幫,競也糊塗到對十一個帝國主義同時「宣戰」的程度——這都是對洋人毫無所知;一旦面臨緊急情況,便方寸大亂,胡幹一泡的結果。可是袁世凱經過朝鮮那一段,他就是個「洋務專家」,知彼知己;遇事就不會那麼胡來了。

    比洋務更為重要的則是袁世凱在朝鮮也學會了帶兵和練兵。前文已百之,袁在朝鮮為韓王練了一支五千五百人的現代化親軍,使藩邦朝野大為歎服。韓王李熙不但要委派他做韓軍總司令,還送他美女四人以為獎勵呢!

    二十幾歲的袁老四,一個科考落第的秀才,哪來這大本領呢,說穿了也沒啥稀奇。要瞭解袁世凱,我們還得看看轉型之前的中國舊式兵制。——須知咱中國人搞軍事,最高境界本是文人將兵。你看諸葛亮,連匹馬也不會騎。指揮大軍作戰不用指揮刀,卻坐著獨輪車,用把鵝毛扇,搖來搖去。等到上帝寵召了,那個「死諸葛」,還能嚇退「生仲達(司馬懿)」呢!——這個半真半假的故事,本是中國重文輕武傳統中,文人的驕傲和牛皮;誰知到了清朝,它竟變成了事實和制度。

    原來在公元一六四四年,當那位不祥的人物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時,全部清兵一共只有「八旗」六萬人。後來再加上「漢軍八旗」和「蒙古八旗」也不過二十四旗。最高額亦不足十五萬。那時中國本部十八行省人口上億(十足人口),至乾隆已逾四億。十五萬「旗兵」何能統治上億的「漢民」呢?所以清初的「外來政權」,只好沿用明朝原有的「衛所制」。各省政府保留原明朝職業軍人的衛所二級,為地方警衛武裝,以維持各省治安,「以漢治漢」。——這一大明遺規,我們今日還剩個「威海『衛』」。天津市原名也是天津「衛」;今日南京還有個孝陵衛。國府統治大陸時代,縣以下的鄉村政府叫區公「所」,和鄉、縝公「所」。用的都還是明代的老名稱。

    這種舊衛所所轄的漢兵,在明原為國防軍,約一百萬人;在清就變成各省區糧餉自籌的保安隊了。此一省防軍在清代兵制中叫做「綠營」。清初各省共有綠營兵六十六萬人;中葉稍減。分佈地區以沿海各省(包括水師)及邊陲地區為重,內部較少;安徽最少,不足萬人。(見《清史稿?兵志》)

    這一綠營制度,清初已遭疑忌,「三藩之亂」(一六七三∼一六八一)以後,清室乃蓄意約束;綠營之中,將不專兵。省級指揮官,提督、總兵等皆受制於科甲出身的文職官員的總督和巡撫;而督撫之間又相互制衡。這就逐漸變成清代重文輕武,以文人將兵的傳統制度了。其後不但「綠營」如此,連「八旗」都統,亦更調頻繁,將不專兵。

    清廷這種重文輕武的政策自然是有其嚴肅的政治目的。它要使像三藩禍首吳三桂那樣的武將專兵的漢族藩鎮,永不再見於大清帝國。——走筆至此,筆者不禁想起某次在台北街頭搭出租車的趣事。在行車途中,那位青年司機正在收聽台語「地下電台」。余亦傾耳細聽之,竟一句不懂。但是有三個字卻聽得極為清晰,那就是了「……吳三桂……吳三桂……吳三桂……」,吳三桂三字何以如此重要?頗為不解。後來聽朋友相告,說我的哥大小友,民進黨籍的張旭成博士也曾說過,所有在台灣的「大陸人」,都是吳三桂。聞之不禁大笑。——歷史的發展,真是日月如梭。時間和歷史自會解決其「歷史問題」。很快的這些目前小故事,就會變成歷史上的小掌故,供讀史者笑樂一番。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這也是個歷史的「必然」吧!思之忍俊不禁。

    總之,清廷這一重文輕武的政策,走火入魔的結果,不但漢族再無藩鎮專兵,連那些原有高度尚武精神的滿蒙武夫,亦漸染漢習,以不文為可恥,而搖頭晃腦去做起詩來,致使一些像袁枚(一七一六∼一七九八)那一流的無聊文人,去乘勢投機,攀援權貴。余讀《隨園詩話》,有時就要出而哇之。

    文人將兵既成制度,則大清帝國,尤其是漢族之中,便沒個真正的職業軍人作統帥或封疆大吏。以致鴉片戰爭一起,領軍去和「英夷」開打的不是職業軍人的「李廣」或「霍去病」,而是詩文做得頂刮刮的翰林學士林則徐。英法聯軍時,最初文武一把抓,獨當一面的葉名琛(一八零七∼一八五九),也是一位進士。最後弄成「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卻被英國人捉到印度去當俘虜。

    其後八旗、綠營都腐爛了,不能再用;另組「湘軍」、「楚軍」、「淮軍」、「自強軍」、「定武軍」、「武衛軍」、「新建陸軍」……幾乎所有的軍頭從曾、左、李、胡開始,到張之洞、胡燏棻、袁世凱,都是清一色的文人。其中曾、李、張且是翰林學士,文采風流。曾、張在中國近代文學史、思想史中,都有崇高的地位。縱是李鴻章也是位天才橫溢的文學作家。——筆者幼年曾能背誦李鴻章考秀才時的墨卷,文題曰:「天台仙子送劉阮還鄉賦」。那時才十幾歲的李鴻章,竟能改竄《西廂記》,寫天台仙子送男友還鄉「拜拜」時,叮嚀道:「……野店風霜,何妨晏起;荒村雨露,慎忽遲眠……。」(真是依依下捨,一派深情!)考他的那位府考官,顯然也是位多情人物,閱卷後,大為感動,乃批說;「大盜劫人,不倍事主……天才也。」這一批,小小鴻章就做了「犯法可免打屁股」的秀才了。二十一歲「中舉」,二十四歲成「進士」。

    3.1 頭戴紅頂花翎作戰的淮軍

    這些能夠「將兵」的文人之中,「文采」最差的,那可能便是袁老四了。他是個「務實派」;至少不是「感情中人」。在他筆下,討一房姨太太,也叫做「置辦」——等於是買一件傢俱——沙發、搖椅、毛巾、夜壺一般。所以他對崔鶯鶯小姐那種脈脈的送別柔情,什麼「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風霜要起遲。鞍馬秋風裡,無人調護,〔甜心呀,儂要〕自去扶持……」是不會發生太多生理反應的。筆端不帶感情,所以他就考不上「童子試」了。

    但是袁世凱卻是這批文人中,弓馬嫻熟,真正打綁腿、扎皮帶,下得操場去,喊「立正、稍息、開步走」的實際的練兵官,和帶兵官。

    本來清廷搞「重文輕武」的原意,就是吃定了這批經過「十年寒窗」磨折,手無縛雞之力;只會下圍棋,不能拿大刀;只會坐獨輪車,不會騎馬的「文人」,做事畏首畏尾:給你帶兵,你也不願(因為孔孟之學的大洗腦),更不敢(因銳氣已挫)去造反!

    可是清廷這項設計到袁世凱時代,就是不才所說的要「轉型」了。——事實上,袁世凱的「小站練兵」,便是中國「陸軍軍制轉型」的開始。(注意:海軍轉型較陸軍要早二十年。筆者拙文談馬尾海校時,曾細述之。)

    在此之前的「湘軍」、「淮軍」,打起內戰來,雖也戰功赫赫,但他們都是小腳放大的半調子部隊。——劉銘傳與太平軍和捻軍作戰時,是頭戴「紅頂花翎」去衝鋒陷陣的(見羅剛編《劉公銘傅年譜》上冊?同治六年)。那時太平軍作戰,尤其是破城慶功時,穿的則是明朝袍套,看來像一場「京戲」大合唱。筆者出生的那座唐家圩(音圍),一度曾是淮軍對捻軍作戰的後方非正規的兵站。在被中共土改隊挖土三尺,全部拆毀之前,曾留有(不開花)千斤重炮四尊;重二百五十斤的大刀兩把(武考用的),強弓硬弩數十張;「抬槍」、「鳥槍」不計其數——硬是十八般武器樣樣俱全……,這些大概都是淮軍換用新武器或裁兵時,遺留下來的「廢物」。——這座規模並不太小的「淮軍武器博物館」,如留至今日,說不定可為本地「無煙工業」撈一筆門票錢。可惜當年搞土改的地方共干見不及此。自毀財源,就把這些古董胡亂的糟蹋掉了。據說那些大炮、大刀被用專船運往蕪湖鐵廠,鋸成廢鐵出售,也沒有撈回多少運費。

    淮軍當年的對手方,尤其在捻軍名將任柱率領之下的那一支,剽悍至極。他們大半是騎兵。主要武器則是削巨竹為槍,成為「丈八蛇矛」(古人所謂「揭竿而起」者也),和少數火器——三干戰馬夜鏖兵:當他們蜂擁而來之時,勢如疾風暴雨,狂濤駭浪。當者無下粉身碎骨,所請「馬踩如泥爛」也。

    任柱是捻軍名將,淮軍畏之如虎。對付他如不用開花大炮、毛瑟快槍,簡直就如無之何。筆者幼年震於傳聞中的任柱威名,及長讀捻軍書,欽慕之餘,每思為任柱作傳,而苦於心力不從,至今未能執筆。

    所以我國史上,三國演義式的傳統戰場,離我們並不太遠。把它們搬上銀幕,比美國「西部片」(Western)好看多矣。

    3.2 「防軍」、「練軍」與小站

    總西百之,湘淮兩軍,雖也有一些「洋槍隊」。他們基本上還是一種傳統武裝;是西安「兵馬俑博物綰」的嫡系苗裔。可是袁老四的「小站」就不同了。

    位於天津、塘沽之間的「小站」(上引陳志讓書頁四十九誤為「平津之間」),原為平捻之後,部分淮軍北調,擔任「防軍」的屯田區。清代軍制中有所謂「防軍」、「練軍」諸名目。「防軍」者駐防之部隊也。而「練軍」則是在從事訓練中之部隊(參閱同上《清史稿?兵志》)。甲午戰前,李鴻章最反戰,因其深知中國海陸兩軍均不足以參加國際戰爭,然迫於國內國外壓力,渠亦自知對日抗戰為不可免(注意:今日的江澤民可能也有此難言之隱)。李氏乃臨時抱佛腳,積極備戰(亦如抗戰前之蔣公也)。在海軍上備戰詳情,筆者曾有另篇述之,不再重複。在陸軍方面,李鴻章則一面商之英將戈登(CharlesGeorgeGordon)在天津創辦「武備學堂」,以滿人廕昌主之,培訓新制軍官以逐漸淘汰舊淮軍。另於甲午戰爭前夕,在小站防軍東調之後,以舊營房作為「練軍」之所,來試練一支新軍,以前廣西按察使胡燏棻主之。

    所謂「練軍」,自然練的是「稍息、立正」的西式操法。搞點稍息、立正階段的訓練(今日軍訓所謂「典」、「范」、「令」),沒啥深文大義也——筆者這一輩,抗戰前在南京孝陵衛,教導總隊營房中,受「學生集訓」,三個月就完成「營教練」(有當營長的基本知識)。當年黃埔一、二期,亦不過如此也,何神秘之有哉?!

    可是在清末就不然了。那時中國人見洋兵「敬禮」,都覺得好奇怪啊!歸而記之曰:「洋兵肅立,舉手加額,拔毛數莖,擲之地上,以示敬!……」乖乖,那時在頭上拔掉幾根頭髮,甩到地上。算是對上司「敬禮」,也不簡單啊!也得要洋敦習來教啊!其他如「正步走」、「槍上肩」……,沒個洋人來敦,哪行呢?!

    所以練新軍必用洋教習,當時所謂洋員。但是那時歐美遊民到殖民地和半殖民來教稍息、立正的,有幾個不是冒險家,甚或洋癟三呢?!——筆者曾撰文並舉例細論之。他們彼此之間,互揭西洋鏡的記載,更是說不盡的。

    這種冒險家和遊民,往往就是孔子所說的地地道道的「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洋二流子。但是練新軍、用洋械、上洋操,又不能沒有他們。善加利用,他們是有其貢獻的,只是偶一不慎,或駕馭他們的知識不足,也就易於失控而已。

    那時在中國搞新軍,一般都最重「德式」(蔣公後來亦然)。一八九四年胡懦棻受命去小站練兵,和他名位相埒的總教習便是德人漢納根(ConstantinvonHannecken)。漢納根本是李鴻章興建海軍中的要員;曾設計大連要塞。豐島海戰時,他也是「高昇號」的乘客之一。高昇被日艦擊沉,我軍死於海者七百人,漢氏竟以善泅倖免。中日海軍黃海大戰時,漢氏亦在「定遠旗艦」上與丁汝昌、劉步蟾共生死。但漢某原非海員,黃海戰後乃請調至小站搞陸軍與胡燏棻共事。

    漢納根是個日耳曼人。幹活固有其「日耳曼的效率」(Germanefficiency);但處人亦有其「日耳曼的頑固」(Germanarrogance)。而胡燏棻雖有些新思想,卻沒有與老日耳曼拍肩共事的經驗。不數月便自覺吃勿消,乃掛冠而去。——這時「甲午戰爭」已近尾聲,大清海陸兩軍同時全軍覆沒,京師門戶洞開。政府要趕練新軍,急於燃眉,而朝中無人。時勢造英雄,小站求才,也就非袁不可了。至少以他去掌握那位老日耳曼,是游刃有餘的。

    3.3 治世能臣,亂世奸雄

    袁世凱在甲午開戰時曾在後方幫辦糧台,算是大才小用。他在朝鮮既練過新軍,有知兵之名,聞於朝野,這次練兵需人,袁氏於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八日,便以「溫處道」的官階,奉命去小站接替胡燏棻,督練新軍。

    前引房兆楹論袁之文,日:袁世凱並未實授「溫處道」。這實在是多餘的話,須稍加解釋。蓋大清帝國是個傳統的法治國家(注意;「傳統」二字是指東方式的法制,與西式略有軒輊)。它的文官制度(civilservice)是中央和地方政府的編制。官員有定額;任免有定期;銓敘有定制(參閱《大清會典》)。縱是皇帝也不能胡亂改制——《漢書》上所謂,陛下亦不能不遵「陛下之法」也。

    【附註】蔣、毛二公做了元首之後,還有什麼「陛下之法」呢?蔣雖視法律為具文,究竟還有一部《六法全書》。毛公則六法皆無!做了二十多年的統治者,連一部最基本的「民法」、「刑法」都沒有,卻瞎扯淡說什麼「無法律,有政策」。其所以然者,就是筆者所強調的「轉型」問題了。——老法律丟掉不用;新法律又搞不出來,所以毛老大就「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了。這是人類社會生活中,最壞的模式。李登輝總統今後的一切設施,「必須依法行事」。這就是個劃時代的里程碑!鄧後大陸要做到這六個宇,大致還需要四十年。到那時中國政治社會,甚至整個文化大轉型,或可初步完成。——歷史走出「三峽」,海晏河清可待。十二億聰慧勤勞的人民,以和平安定的文明大族崛起世界,在聯合國中,掛掛頭牌、坐坐莊,這又算什麼稀罕呢?——十七、八世紀的法王路易十四就掛過頭牌;十九世紀英吉利的維多利亞老旦也唱過太陽不落;二十世紀美國的威爾遜、羅斯福,不也曾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二十一世紀我們「支那曼」中,為何就不能再出一兩個劉徹、李世民、愛新覺羅玄燁,來壓壓陣、坐坐莊?——受了幾百年的鳥氣,現在起來伸伸腰、露露臉,一洗當年滿面羞,又是什麼侵略性的民族主義呢?舜猶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何況是一個有極光榮歷史的偉大民族呢?歷史家千萬莫打破鑼!

    再回頭說說袁世凱的「溫處道」。

    小站練兵處在當時的文官系統中,原是個地方軍制中,無定制、無定額、無定期的臨時建制。這時中央的「督辦軍務處」派袁前往,是以袁的老資格「道員」出任的——他的前任胡燏棻的資格是「按察使司」,比袁高一級。——「道員」是有定額、定制、定俸、定期任免,分隸各省的地方官。(「候補道」當時是可花錢買的。關節搞得好,也可以「遇『缺』即補」。但這種「捐」來的官銜,是為科甲士林所不齒的。劉銘傳的兒子,就因私下捐了個候補道,受了爸爸嚴厲的體罰,而羞憤自殺的。見上引《年譜》。)所以袁世凱的「溫處道」,原是浙江省的地方官,轄溫、處二州。但在中央吏部檔案中,顯示有「缺」(要是現在就用電腦了)。此「缺」可能是前任道員「開缺」(離職),或根本建而末置,或置而後撤;既缺則這一名額就移作他用了。因此所謂未實授者,就有語病了。——清制中的「總兵」(師長)也是地方武官;有定額也有地方頭街的。但是有些總兵,竟不知他那頭銜的「鎮」(地名)在何處呢!

    再者,袁之練兵小站,實是眾望攸歸的結果。袁那時頗享有知兵之名;更有治事的才名。他之任職小站是恭親王奕欣、慶親王奕劻、兵部尚書榮祿、軍機大臣李鴻藻、翁同龢,和後來有名的「東南三督」劉坤一、張之洞、李鴻章,眾口交贊,一致掬誠推薦的。而且這些大臣之中像李鴻章和翁同龢,像恭王和慶王等彼此之間矛盾極深,甚至是終生的政敵。要他們一致讚譽,一致推薦袁老四這位小小的前駐韓商務委員,直隸總督的一個小下屬,他本身沒兩手,不成的呢!——所以我們執簡作史的人,因為對「袁世凱」三個字有成見,便硬說他出任要職是出於個人吹牛拍馬、攀援權貴而來,是有欠公平的呢!

    漢末政論家許劭(子將)評曹操說:「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曹大笑,認為評得對(見《三國誌?武帝紀》,裴松之注,引孫盛《異同雜語》)。據說袁得勢時,時人亦以項城比曹操,袁不但不以為忤,且大為得意,認為比得對。所以近世治民國史者,對袁公為「亂世之奸雄」這一評語,大致是沒有二話的。其實袁氏又何嘗不是「治世之能臣」呢?——民國時代甚多知名之士,包括勸他做皇帝的「六君子」和後來在台灣被處決的陳儀,對袁之幹才,都是誠心誠意傾慕的。讀者知否,論人品論學識,「六君子」(如劉師培、楊度等)都不能算是壞人呢!陳公洽雖在台灣出了紕漏,但他也是國民黨高幹中,極少有的「廉吏」呢!吾人「秉筆直書」,都不應以人廢言。

    3.4 鮑爾、包爾達、袁世凱

    有的朋友或許要問:袁世凱連個秀才也未考取過,更未進過軍事學校,只做了十多年的小外交官,有啥軍事知識,能獨當一面去訓練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支現代化的陸軍呢?

    曰:袁君起自行伍。軍事知識得自實際經驗呢!

    再問曰:現代化陸軍是一種科技專業,行伍老兵,焉能勝任?!

    答曰:可以。不但在當年中國可也,在目前美國猶可也——君不見剛離職不久的美國陸海空三軍參謀首長聯席會議主席、四星上將(華盛頓只有三星)、在越戰和波斯灣之役均戰功赫赫、將來還要問鼎白宮的黑人大將之鮑爾(Gen.ColinLutherPowell)將軍哉?鮑爾非西點產也;與孫立人母校之維吉尼亞亦無緣也。此公行伍也。憶五零年代中,筆者在紐約市立大學教夜校餬口時,鮑爾斯時即在敞校上學,系一成績劣等之學生也。彼亦從不諱言其在母校為「全C生」(straight"C"student)。余近讀暢銷之《鮑爾回憶錄》,訝其四十年來作文並無大進步。設回母校重讀,仍難免其為「全C」也。鮑君時在紐約市大(C.C.N.Y.,C.U.N.Y.)參加學生「備役訓練」(R.O.T.C.)。畢業後入伍為伍長,初不意四十年中累遷,竟位至三公。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混帳的《紐約時報》,瞧不起鮑君,暗笑他為黑人幸進。——但是黑青年在陸軍中可以幸進,白兒童就不能在更為科技化的海軍中,行伍幸進哉?!兩周前由於誤掛越戰勳章,而被媒體揭露,競至愧恨自殺的海軍上將包爾達(Adm.JeremyM.Boorda),即另一「行伍出身」之美國海軍中最高級之軍令部長也。包爾達少年為一頑童,不容於父母。十七歲時(一九五六)乃誑報年齡入海軍為水兵。四十年中竟累遷至今日上將軍令部長,為美國海軍中之第一人;麾下節制將士凡四十七萬人,戰船千艘。初不意以誤佩兩枚「V」字勳標,竟至自裁也。

    以上所記鮑、包二君,均為今日美國行伍出身的陸海兩軍之最高級將領也。我國陸軍於一百年之前,出一行伍出身之訓練總監袁世凱,又何足大驚小怪哉?!

    3.5 早年留日的文武學生

    世凱在一八九五年底接掌小站,乃易原「定武軍」為「新建陸軍」。兵員亦增至七千人,步騎炮工輜俱全。原有洋員敦習之外,並於廕昌的「武備學堂」之教練學員中,擇優借調。其著者則有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梁華殿等人。梁後來因意外早死,而王、段、馮皆一時俊傑,成為後來「北洋系」之重心,所謂龍、虎、狗也。

    此後中國南北諸省分練新軍成一時風氣,青年學子被派往日德諸國學習陸軍,亦絡繹出國;返回成為新軍中堅者,亦多不勝敷,而袁之小站,雖是群龍之首,卻不隨流俗。蓋當時各省督撫(其尤著者如湖廣總督張之洞)籌練新軍,類多籌其款,掌其權,而實際訓練則委諸專業軍人執掌之。主政者高高在上,袍套朝珠不離身,詩文不離口。武場操練細節,則向不與聞也。因此各省「新軍」幾為留日陸軍學生所包辦。然留日學生龍蛇混雜。泰半學生均未嘗涉足日軍訓練下級軍官的「士官學校」。一般都只就學於日本為賺取華生學費而特設的預備學校,所謂「振武」也,「成城」也。按例他們在這種預備學校中要先學點「稍息、立正」的初步訓練,和「請坐、喫茶」的口頭日語,然後加入日軍聯隊當兵。成績佳者,再遴入「士官」作入伍生。——「士官學校」那時在日本亦系初辦,一年卒業。稍息、立正之外,亦所習無多。縱如此,那時華生留日,能幸入「士官」者如蔣方震、蔡鍔、閻錫山、吳祿貞……亦鳳毛麟角也。筆者曾自日本士官檔案中查出歷屆華生全部名冊。後來作黃埔軍校校長、陸軍大學校長之老總統蔣公中正(原名志清),未嘗涉足「士官」也。他老人家在日本的學籍到聯隊學兵為止。何應欽、張群則真是士官畢業生。岳公是個認真求學的好學生,學業因辛亥革命而中斷;二次革命後流亡東瀛時,始續學畢業。蔣公的把兄黃郛則真正畢業於日軍測量學校,一工兵專才也。

    但那時在日本花天酒地的中國留日學生,不論入學士官與否,一旦歸國都制服鮮明,馬靴、馬刺耀眼爭光(但多半不會騎馬),再加上指揮長刀著地,行路鏗鏘有聲,嚴然「將軍」也。

    【附註】那時日圓比中國銀元便宜。去日的公自費留學生,生活比在國內上學更為節省。加以留東不要簽證,來去自由,而當時日本經濟剛起飛,都市中聲色狗馬,樣樣比中國新鮮;連下女和阿巴桑都頗有文化。加以當時日本無種族歧視,而日俗男尊女卑,連甚於中國。公共浴塘中有時且男女同浴,使中國留學生大開眼界。身入寶山花叢,還念啥鳥書呢!——筆者的父執輩(包括一位親舅舅),當年留日者不計其數,我長大後曾習日語三年,才發現他們一句日語都不會說。總借口說「忘了,忘了」,其實很多連假名亦不會發音。但他們之中卻不乏中山信徒、革命志士呢;所以當時各省「新軍」都是革命溫床。胡適之先生也曾告訴過我說,周氏兄弟(魯迅和周作人)了不起,因為他們是留日學生中「極少數」能念日文、說日語,「還能用日文寫信」的。胡漢民、汪精衛、吳稚暉等「黨國元老」,也算是留日學生,卻一句日語都不會說。女人比較有語言天才,據說居正夫人就說得一口流利日語,所以居院長留日時私生活「很規矩」(老友居浩然兄告訴我的)。——以上所說的還是文科畢生;武科畢生就更不必談了。但是不論他們學的是怎樣的二百五,一旦回國搞起「新軍」來,那可就神氣了。文人上司(如湖廣總督張之洞、奉天將軍增祺等)哪知底蘊?下面的學員就更被嚇得一愣一愣的了。那時尚在讀「陸軍小學」的李宗仁就是其中之一(見《李宗仁回憶錄》)。

    3.6 槍桿與政權,智慧和機運

    上述這種情況,在袁氏掌握的小站和後來的「北洋系」就完全相反了。袁世凱雖然也是一位文人,但自二十三歲起便身在軍中,和上述美軍中的鮑爾和包爾達一樣,由小及大,最後身任統帥,對軍中一切操作,無不裡外精通。這就不是林則徐、葉名琛、張之洞等「翰林學士」所可望其項背了。——林、張等人是以文馭武;袁老四則反其道而行,以武馭文了——這也是中國近代史中一個新的「轉型」的開始。自袁以後的當國者尤其是蔣、毛二公,皆是以武馭文之袁派也。有的朋友或許認為毛澤東是文人;其實連鄧小平也不是文人。毛和鮑爾及袁世凱一樣是行伍出身的統帥。在江西蘇區時他就直接在戰場指揮作戰。嗣後國共內戰,毛公不但親自指揮四大野戰軍,還要「胡宗南聽指揮」呢!「韓戰」中幾個重要戰役,據說也是毛親自指揮的。不用說「八二三炮戰」也是毛司令員在北戴河沙灘上,右手擁抱美女,左手拿電話機指揮開炮的——「風流人物,且看今朝」,的非虛語。不能直接將將,而胡吹「黨指揮槍」,豈非騙人哉?!

    鄧小平和陳毅元帥一樣(陳原為新聞記者),都是行伍出身的帶兵官,所以黨才能指揮槍。江澤民工程師未帶過兵,也要搞黨指揮槍。只在軍中施點私恩小惠,拉攏三兩位大將作肱股,以為這樣槍就服從黨,以後就不會有「苦撻打」(coupdetat),不會有「宏大」(junta,軍人竊權)了。老江,不行呢!江工程師如果也要以文馭武,搞黨指揮槍,要學學李登輝技正也——把軍隊國家化,搞出個憲政法治來。大兵哥不敢犯法,總統主席才不會受「宏大」的威脅!君不見二次大戰時最跋扈、也是最目中無人的麥克阿瑟老兵乎?他橫眉怒目,不聽調度。一個原為賣領帶的小售貨員,竟能以短短一張紙,把他「撤職」!再有二話,就要「查辦」。——李登輝技正今日也有此本領!而江主席尚沒有也。今為老李所取笑,豈不該三思哉?!

    朋友,沒啥稀奇呢!政制「轉型」罷了。吾一願老李勿為「島氣」出岔;二願阿江能認識歷史遠景,拿出氣魄,迎頭趕上也。——大清傳統,以文馭武。袁、蔣、毛三公便宜行事,以武馭文。李、江二公如能把既顛倒的再顛倒過來,近代中國文明就要從波濤洶湧的「歷史三峽」中,平安「出峽」了。——再說句政治學中的「老生常談」:「制度者,智慧和機運之聯合產兒也。」(Systemisthechildofwisdomandchance)在中國近代轉型史中,從專制「轉」民治,我們可敬可憐的老圃父,有此wisdom而無此chance。我們那位自己指著鼻子說:「你們追隨我革命」的蔣總裁,和那位牛皮大王,口口聲聲「完全為人,毫不為己」,卻只會打爛仗、玩女人、作舊詩的毛主席,都有其chance而無其wisdom。袁皇帝之可悲,是在這場千載一次的「轉型史」中,他陛下既無此chance,更無此wisdom;所以下場最慘——幾乎是「眾口鑠金」、「遺臭萬年」,不學試究古今之變,略為之不平也。

    今日呢?!朋友,論chance真正是「千載難逢」也。中國政制「轉型」已至「水到渠成」的邊緣,一蹴可幾。當年的孫文,哪有此機運?國父老人家今日如泉下有知,在紫金山上,恐怕把棺材板都踢破了呢!——但是今日身居駕駛艙中的偉大的舵手們,有沒有其wisdom呢?

    不才之見是雙方都有此智慧;但是雙方都有其包袱,而智慧被包在包袱裡,縱有「靈犀一點」,也就衝不出了。智慧包在包袱裡,有機會亦徒然也。

    老江的包袱便是老共的包袱——君不聞鄧上皇「南巡」時之豪語乎:「政權在『我們』手裡!」悲夫,「我們」是老幾?!「我們」之外的「他們」,又是老幾?!自命為全民之主,而心理上有若斯「爾」、「我」之分,這在佛家便叫做「相」,叫做「魔」;在儒家便叫做「私」,叫做「鄉願」!有私有魔,就不能容,不能大。因此與孫國父的「天下為公」的器度相比,則顯得「小」平之所以為「小」了。江公現在也在「講政治」。如果江的「政治」,連個「全C生」魏京生、王丹都消化不了,他如何能阻止李登輝、連戰、陳履安、錢復、張京育……這幾十個大博士、「全A生」,來聯合造反呢?!——這是老江的大包袱;第一、二代革命家、布袋和尚遺留給第三代小和尚,裝滿垃圾的大布袋!

    李登輝總統有沒個「布袋」呢?旁觀者清,曰;重著呢!大的、宏觀的,免談。且談點微觀的、小的——由小看大。最近李總統回到他幼年受敦的淡水國小,講小學生所應學習的歷史教育,應該是他自己所想像的那一套。這就是個大布袋。李總統原是位農業經濟專家,談小學生的歷史教育,本已撈過了界。——記得《史記?陳丞相世家》裡,有個小故事:一次漢文帝問左丞相陳平,國內一年「決獄」(審判囚犯)多少?陳平說不知道,應該去問「廷尉」(司法行政部長)。皇帝又間,全國錢糧多少?陳平還是不知道,說應該去問「治粟內史」(農本局長)。皇帝有點不高興了,說,那麼你做丞相干嘛?陳平說,為官各有職守。我做丞相呀!干的丞相之事: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任其職……搞務實外交,平兩岸關係,制定防空飛彈系統,清除黑金……大事多著呢!哼!一番話說得萬歲爺直是點頭。

    老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當宰相尚且不管那些小事,何況一個國家的元首、皇帝和總統。更何況李總統幼年所學的「中國史」,都是當年日本軍團主義的宣傳品——說古代中國本是個騙來騙去下等民族的集合體。近代中國連「WhatisChina?」都沒個定義(見《重光葵回憶錄》),日本侵華是為著宣揚王道,日本佔領台灣是出台灣人民於水火,南京大屠殺根本沒這回事,日本併吞朝鮮是韓人向化,慰安婦是出諸韓婦、台婦之自願,日軍侵略東南亞是皇軍趕走白種帝國主義,解放被壓迫民族,日本向盟軍投降叫做「終戰」……,這種不知不覺,潛藏於下意識中,青少年期所受的日本軍國主義的教育,可能就是構成李總統包袱的最大成分。——在七年前的「六四」前後,李總統曾是大陸青年的一盞明燈。這一形象的迅速滑坡,實在是很可惜的。若把這一轉變,完全歸罪於中共玩弄中國的民族主義,那也是個錯誤的觀察。——江澤民、喬石那一夥,也是一群想為國家做點事的務實派(與老毛和林四的胡來是完全不同的),把他們全看成瘋子、壞人或三頭六臂的蘇秦、張儀、季辛吉,都是不正確的——他們哪有那飛天本領,要社會主義就有社會主義,要民族主義就有民族主義呢?!

    3.7 不容「顛覆政府」

    拙文原是談袁皇帝的,何以一下扯上這些時下英雄好漢呢?無他。筆者覺得洪憲之可哀者,是袁世凱處身在那一「轉型」階段,他是既無改制的「機會」,更無改制的「智慧」,所以敗得百身莫贖。而今日這批領袖們,尤其是李、江二公,是既有此機會,也有此智慧(智慧是累積的)。若再慘敗下去,那就太可惜了,更是國家民族之不幸。我們搞比較史學、比較傳記的人,以古證今,骨鯁在喉,順便提一下罷了。

    現在再回頭談談老袁。

    袁氏既入小站接任練兵大臣,槍桿在手,乃一心一意要為大清帝國練出一支德式新軍。不在話下,袁世凱是精明強幹,對洋員華員,皆駕馭有方,知人善任。文員則扳請總角老友、翰林徐世昌(一八五五∼一九三九)屈尊作「參謀營務處總辦」,庶務軍需一把抓。武員則重用段祺琪(一八六五∼一九三六)等德國留學生,配合洋員,以德國模式嚴格訓練。袁本人亦著軍服、扎皮帶、穿馬靴、掛佩刀;日則觀操、夜則巡營。軍令如山,紀律嚴明。小站中嚴禁吸毒。某夜袁巡營見一軍人偷吸鴉片。袁乃以佩刀就地手刃之,全營肅然。

    袁軍中無日本留學生。其原因蓋有二端。日本軍制原襲自德國。袁軍既亦采德制,延有德國教習,購用克虜伯軍火。軍中幹部如段祺瑞等均系德國留學生。既然直接取經德國,又何需作日本的再傅弟子呢?再者,日本留學生原為革命黨之淵藪,為防制革命黨人滲透北洋新軍,乾脆不用留日學生,則革命黨不就不禁自禁了。——從鬧革命的立場看來,袁世凱實為民國史上的第一個「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也。不幸所有的革命黨都有其「不斷革命論」的主張。既然「不斷革命」,就必然有「不斷反革命」。——試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百餘年來,革命與反革命大家輪流做,這叫我們笨拙的歷史執筆者,如何下筆呢?所幸中國近代政治轉型史,已近尾聲。台灣已無「反革命法」。大陸在現行刑法中,亦已改「反革命」一辭為「顛覆政府」。如此,則當年袁氏在小站防制革命黨滲透新軍,也是一種反對顛覆政府的措施——其後數十年國共兩軍中類似的措施,嚴格多矣!搞比較史學者,怎能獨怪老袁哉?!

    3.8 打入政治核心

    總之,袁世凱當年在小站所練的「新建陸軍」,是近代中國第一支現代化部隊,全國矚目。但是建立這支武裝,袁某也是嘔心瀝血的。君不見蔣方震(百里)後來主辦保定軍官學校,在無可奈何之下,竟至在大操場檢閱台上,當眾舉槍自殺。又不見蔣公介石(中正)受命主辦黃埔軍校,還下是一再辭職,一再不辭而去。其憤激之烈而未舉槍自殺者幾希。

    袁公練兵小站之艱難,不在二蔣之下也。他本是李鴻章的親信,甲午兵敗李氏搞掉黃馬褂和花翎之後,世凱便成為孤軍孤兒了。李宗仁早年亦有相同的處境,晚年還余歎猶存地告我說:「真如大海茫茫中之孤舟!」(見《李宗仁回憶錄》第九章第一節)

    俗語說;「不招人忌是庸才。」袁世凱正因不是庸才,而生性跋扈,忌者如雲,讒言四起。那時他的頂頭上司,便是個野心勃勃的滿族軍閥和大官僚榮祿(一八三六∼一九零三)。榮有專殺之權,在讒言四逼的情況下,榮便有心找個借口,殺袁而並其軍。誰知一次榮氏親至小站檢閱,預備就採取行動時,卻被袁軍的整齊軍容和鮮明的器械所感動——榮是個舊軍人,未見過這種現代化的新式部隊也。他競認為袁是個練兵的奇才,不但不願加害,且欲引為心腹肱股。——兩情相悅,就這樣袁老四這孤兒就找到另一個乾爹,而大紅大紫起來,成為榮祿麾下的第一號大將。

    榮祿是李鴻章失勢後,得西後專寵的大清帝國宰相(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後又入閣作軍機),手握重兵,權傾一時。筆者在論拳亂前文中,就提過他的兵權。那時清廷防衛京師門戶的防軍,有兩大系統,約十餘萬人。

    第一是「京畿戍衛系統」(禁衛軍),由西後近支親貴掌握。

    第二是「北洋國防軍系統」,由榮祿掌握。這些原是甲午戰爭中,各地勤王之師的殘餘。榮祿把他們集中起來,改編成「武衛軍」,共有「前、後、左、右、中」五軍。榮氏自將精銳的「武衛中軍」;而把袁世凱的「新建陸軍」改名為「武衛右軍」,納入他的指揮系統。——這一系統的「武衡」五軍,分駐北京內外各咽喉要地,而以袁的「右軍」為最強,嗣擴充至萬人以上,聲威遠播,朝野側目。亂世抓槍桿,有槍便有權。就這樣袁世凱就從一個練兵褊將,擠入大清帝國的政治心臟。此後不論是「戊戌變法」、「八國聯軍」、「立憲運動」、「辛亥革命」、「建立民國」……都少不了他的一份了。

    *一九九六年六月一日脫稿於北美洲

    原載於台北《傳記文學》第六十八卷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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