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5:袁世凱、孫文與辛亥革命 正文 第1章 從蔣中正與毛澤東說到袁世凱
    《紐約時報》現任駐華特派員泰勒(PatrickE.Tyler),最近於二月六日該報發表一篇有關浙江奉化溪口鎮,蔣介石故居的「專訪」。他說近年來蔣在大陸上已不再是個「暴徒惡棍」。相反的,他在溪口的故居已成為海內外遊客的朝山聖地(mecca)。每年平均有訪客百餘萬,且在逐年增漲之中。這些訪客百分之九十是大陸人,然台灣往訪者每年亦不下十餘萬。

    作者並感慨地說,文化大革命期中,蔣母王太夫人之墓遭到嚴重破壞。老人的骸骨與墓石,被紅衛兵亂拋於山林之間。可想像是慘不忍睹。但是近年皆全部修復,煥然一新;連那座寺廟「文昌閣」亦經重建,而當今的管理員六十四歲的王某卻正是三十年前的紅衛兵之一。王某自述是屬於當時反對毀墓的「保守派」——其實也是天曉得也。

    記得七、八十年代之間,我個人亦曾數度返鄉。舊中國的骨肉之情,還使我幻想去「訪舊宅、掃祖墓」。數度試探沒結果之後,返美曾作了一些還鄉詩,有句說:「指點鄉農識墓門,煙雲遙拜淚沾襟。先塋哪有孤墳跡,祖宅真無片瓦存……」——我因回去得早,國家還沒有開放重建。有些誠實的「鄉農」故舊,尚告訴我實情。那些在開放後才回去的至親好友,還鄉之後,居然還能「哀毀骨立」、「泣血哭墓」,回來告訴我說:「媽媽的墳還在!媽媽的墳還在!」吾知其為「保守派」紅衛兵之傑作也。

    前些年與好友游台中「日月潭」,見老總統蔣公曾在潭畔建了一座巍峨的七級浮屠「慈恩塔」,祭祀的是蔣母遺像。——這位基督大總統,為何建了一座佛教式的浮屠高塔呢?——慚愧的做了個「歷史學家」,吾知其心境也。

    據泰勒的報導說,蔣公近日在大陸(尤其是在浙江奉化一帶),其聲望至少是與毛某平起平坐的。連中共治下的公務人員,都承認「蔣介石不是個壞領袖」。他和毛澤東的分別,只是在意識型態上「各為其主(義)」而已。——毛所致力實行的是共產主義;蔣所致力實行的則是民族主義、民權主義和民生主義,如此而已。但是言外之意。在當今世界上,「共產主義」連「共產主義者」對它老人家都已失去信心,則蔣在大陸人民心目中的聲望似乎正在直線上升呢!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紐約時報》這家當今世界上最有權威,也是辦得最好的一份報紙,它對中國新聞報導的態度(包括泰勒本人以及十多位他的前任)一向都有其偏見的;尤其是對中國的中央政府。因此中國中央執政者,自西太后、袁世凱而下,諸位總統、主席,到「假皇帝鄧小平」(這也是該報封給鄧的榮街),直至江澤民、李鵬。在該報的評述之中簡直就沒一個好東西。

    該報每天都刊在第一版左上角的大牛皮,什麼「凡天下可刊載的新聞,無不刊載」(Allthenewsthatsfittoprint)。可是去秋江澤民訪美,美國工商界在華爾道夫大旅館,由季辛吉主持的盛大招待會,這則「可刊載」的天大新聞,《紐約時報》硬是來它個「隻字不提」,把老江封殺得乾乾淨淨。

    《紐約時報》這種偏見,因而使早年的國民黨和近年的共產黨對它都恨得牙癢癢的。巴不得它關門大吉才好。可是《紐約時報》對我們國共兩黨,如稍示青睞,則被讚譽者又無不喜形於色,爭相轉播,視若殊榮——乖乖,真是一字之褒,寵逾華袞;一字之貶,嚴於斧鉞。

    1.1 四星級的模範監獄

    《紐約時報》何以如此偏激呢?說穿了也沒啥深文大義。須知美國這個國家,一開始便是個中產階級的國家。——它在「殖民時代」(ColonialPeriod)於維吉尼亞(孫立人的母校所在地)一帶,搞「計口授田」(五個黑口可抵三個白口),是一夫授田五十英畝(合三百華畝)。瞧瞧,一個農夫向政府領取耕地,一領便是一口三百畝。五口之家,便是一千五百畝。在中國歷史上,有幾個大地主(包括「官僚大地主」像李鴻章那樣),一家能擁有如許的土地?——這還是殖民時代呢!工業化以後的美國,那還要談嗎?大地主洛克菲勒向政府捐地築路,一捐就是四十英里(一百二十華里)。哈里曼一捐就包括大湖七個,今日紐約郊區的「七湖公園」。

    可憐我們的土包子毛主席,眼皮淺。他把中國的「地主、富農」列為五毒之首,加以「鬥爭」。鬥他個死去活來,人頭滾滾——中共土改時向國際公開的數字是殺地主八十萬人!據洋專家說,這數字是實有數字的十分之一。朋友。我們的地主,富農之所有,往往不過三五畝土地啊!有什麼可「斗」的呢?

    因此,以毛公那樣不刷牙、不洗澡的「農民領袖」,去和五帝之首的「美帝」打交道,他知道啥叫「美帝」呢?——但是毛主席牛皮可大啊!他老人家卻要領導咱貧下中農,去鬥爭美帝,搞世界革命囉!其結果(讓我們掉句文),那就叫「奚待蓍龜」啊!可是把話反過來說。那些飛去飛來宰相家,平時錦衣玉食,滿口民主人權的《紐約時報》諸老編,和他們「自由主義者」的政論家和政客們,又哪裡知道咱貧下中農的社會是怎麼回事呢?由他們信口開河來縱論中國問題,其不流於瞎扯淡,也就不可得矣。

    毛死二十年了。再看看今天的情況。前不久,在我們紐約華人社區強力反對之下,美國政府罔顧我社區利益,在我「華埠」隔街建了個「模範監獄」。——乖乖,這哪叫「監獄」呢?它是一座四星級大賓館哩!你如把它搬到北京的長安大街之上,它比那髒兮兮的「北京飯店」闊氣多了呢!那些所謂「三星級」、「二星級」等等,簡直就不能望其項背!——它們二者之間的區別便是顧客的人身自由了:一個是顧客可自由出入;另一個顧客就只能進不能出而已。

    因此,在「自由女神」裙下住慣了模範監獄的美國小資產階級的自由主義者(liberals)。就牛皮通天,正氣昂然,開口閉口什麼「金錢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你真叫他們去做做毛主席治下、大躍進期間餓死的兩千五百萬的「貧下中農」看看,那他們就只要半升米,自由不需要了。——筆者本人就有一位親堂弟夫婦二人。和兩個幼兒,一家四口,在毛主席的大躍進中,活活餓死。他們死狀之慘是不忍卒述的。但他們也只是當時被餓死的千百萬冤魂之一而已。與毛主席的惡政相比,想想「人民公敵蔣介石」(陳伯達所著的書名)治下的中國,也還不算太壞呢!「人民眼睛是雪亮的」,因此蔣公敵和毛公敵在今日大陸,也就平起平坐了。

    《紐約時報》是一份美國中產階級自由主義者的報紙。它的言論、立場,以及它一切對中國的評述,都是從美國中產階級自由主義者的價值觀念出發的。它的千百萬讀者和它臭味相投,因而它能一唱百和,成為今日西方最有權威、最有影響力的報紙。——正因為它被西方讀者寵壞了,東方讀者不知其所以然,震於它的盛名,被它洗了腦,也跟著它起哄,是十分可笑的。相反的,無產階級的同志們亂罵資產階級和他們的喉舌,實在也是「不怪自家無見識」了。

    筆者不敏,謬讀時報四十餘年,中了毒、上了癮。每日清晨喝咖啡、吃麵包,簡直到了非看它不歡的程度。雖然對它論中國事,強不知以為知的橫蠻態度,有時也恨得牙癢癢的。——不過,「新聞歸新聞,評論歸評論」,它對世界各地新聞報導的深入與詳盡,在當今全球各大報中倒是首屆一指的。

    因此,今日看到泰勒君有關共產黨治下,人民對蔣介石印象之轉變的好奇心,倒引發我想起國民黨當政數十年中,對袁世凱的評論了。——事實上,直至今日,國、共兩黨的革命史家,對袁世凱這個「皇帝」,就說(罵)得一無是處。與毛、蔣二公相比,袁世凱其人其行是否就真的腐爛到底,像國、共兩黨史家所說的,一無是處呢?

    1.2 最正式的正式大總統

    在本篇拙作裡,筆者絕無心去替袁世凱平反,說他想做皇帝,沒啥不對。我只是覺得這是個「邏輯的問題」。天下事——尤其是政論家論政,歷史家論史——哪有什麼全是全非的事體呢?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嘛!要搞全是全非,則不特有違於我儒才德、陰陽之道,它也大謬於唯物主義者統一、對立之說。——如此,那就既難服人之口,更難服人之心了。

    再者,值此台灣「民選總統」緊鑼密鼓之際,各路英雄,赤膊上陣,其結果必然是四隻老公雞三死一活!死者固然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景況堪憐。而活者,在冠歪毛脫,血跡斑斑之下,真能仰首一嗚,天下皆白哉?我輩「歷史學家」,不疑處有疑也。

    根據「中華民國」搞「共和政體」(republicanism)的「法統」(legitimacy)來說——不!根據世界各國搞共和政體的法統來說——任何法學家、歷史家都下能否認袁世凱是「中華民主共和國」,簡稱「中華民國」的第一任合法的正式大總統。——他比他的繼任「總統」——從黎元洪到李登輝——都更為「正式」,更為「合法」。

    黎元洪繼任時還有過《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和《中華民國約法》之爭;而蔣經國和李登輝的「中華民國」還要加個「在台灣」三字,才能算「合法」呢!

    袁世凱就不然了。他是中華民國全國大一統,包括外蒙古、唐努烏粱海和西藏在內(台灣那時在國際法上和香港一樣,是被割讓成外國的殖民地了),皆有合法代表的各黨各派(包括「國民黨」),一致公選的、合法的、正式的中華民國的「第一任(正式)大總統」!

    從純法理(注意這個「純」字)上說,袁世凱大總統的正統地位(legitimatestatus),和美國第一任大總統,不!世界史上第一個民主共和國,第一任大總統華盛頓的「正統地位」是完全一樣的。——諸位知道,美國的國父華盛頓大總統,並不是「全民直選」的呢!他是在美國「正式獨立」(英美《巴黎和約》,經英國國會於一七八三年正式通過,承認美國獨立)之後五年,才由美國國會公選(並非全民直選)出來,翌年(一七八九)在紐約宣誓當總統的呢!

    袁世凱則是在「辛亥武昌起義」一週年時,經由中華民國正式國會,合法選出來的第一任正式大總統。其合法性,和當選的法律程序(dueprocessof1aw),和華盛頓所經過的法律程序,幾乎(不,不是「幾乎」,是事實上)完全一樣的。可是他的繼任國家元首,從黎元洪……曹錕、段祺瑞……張作霖……蔣中正……毛澤東……到李登輝、江澤民……,在法理學(jurisprudence)上說,就沒那麼光鮮了。

    1.3 袁後李前的國家元首

    袁之後且選幾個重要的後任總統看看:

    黎元洪像美國的克利夫蘭一樣,一共幹了不連續的兩任總統。第一任(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之糾紛已如上述。第二任(一九二二∼一九二三)就更可笑了。那是「直系軍閥」先貴之、後賤之的結果。

    在黎的兩任之間幹得最長的是徐世昌大總統(一九一八∼一九二二)。徐是「皖系軍閥」所導演的「安福國會」所選出的。這個國會就是當時孫中山、陸榮廷等南方政客和軍閥所領導的「護法運動」中,所要打倒的對象,其法律地位亦可知矣。

    這些總統幹得最愚蠢的是那位文盲大總統,布販子出身的曹錕。他花五千銀元一張票,在合法的國會之內,收買了一些「豬仔」議員去投票選舉他。終於當了個「賄選大總統」(一九二三∼一九二四)。——這些「豬仔」和他們的買主,在法律上都應該是刑事犯,雖然豬仔們都是合法選出的。

    其後繼曹而來的國家元首有所謂段執政(祺瑞,一九二四∼一九二六)和張大元帥(作霖,一九二七∼一九二八),他二人連個「總統」名稱都不敢當,那就更無法律之可言了。

    軍閥終於被打倒了。繼起的是國共兩黨「以黨治國」的政權。

    【附註】共產黨的領袖們,尤其是毛澤東,硬說「以黨治國」是國民黨專有的「反動統治」的形式。他們的政權是人民直接建立的「人民政權」,不是「以黨治國」——這一點筆者不敢苟同。我認為「人民政權」的統治形式,也是「以黨治國」。——劉少奇、周恩柬兩位革命領袖在臨終之前,口中念念不忘的都是「歷史是人民寫的」。在人民所寫的歷史書中,中共今天的政權也是個「以黨治國」的政權。這一結論我想一般讀者人民,都能接受的。

    要言不繁:既然是「一黨專政」,「以黨治國」;以黨的「領袖」來代替國家的「元首」。那麼從「純法理」上說,則這種元首、總統、主席、大元帥……只是一種法律代用品(legalsubstitute)。因為「黨」與「國」,究竟是兩回事嘛!

    就以「老總統」蔣中正先生來說吧!他老人家做了數任「國府主席」,但那都是國民黨「以黨治(代)國」期中中常會指派的。後來「行憲」了。當了國家元首的「第一任總統」。搞歷史的人不能說蔣總統不合法。他們只能說;「國家者,土地、人民、主權三要素之組合也。」在那「戡亂」未了時期,「三元素」一樣不全,那行憲總統也就不是三全總統了。

    1.4 毛澤東不通西學,袁世凱土法煉鋼

    等到毛主席打平天下,霸佔了「美廬」,那就更是無法無天一團糟了。中共建國以後,根據人民共和國的法律——先是「共同綱領」,後是「憲法」,老毛干了兩任國家元首「主席」(一九四九∼五四∼五九),五年一任。依法毛主席是「選」出來的。可是毛公公開聲明,他的元首地位不是選出來的。文革期間,毛對歐洲來訪的貴賓們就坦白地說;

    有人說選舉很好,很民主,我看選舉是個文明的字眼,我就不承認有真正的選舉。(一九六七年五月一日毛澤東,載一九六九年中國出版只供「內部參考」之《毛澤東思想萬歲》,頁六七三)

    既然沒有「真正的選舉」,所以他一再說,「選舉我是不相信的」;「我們的國家是軍隊打的」(見一九六七年二月三日毛澤東,載同上書,頁六六七)。

    毛公此言不打緊,但是我們讀史者就要替投票選毛的「政協委員」和「人大代表」們不平了。遙想當年出賣靈魂的老國會議員,他們選舉曹大總統的選票,還值五千銀子一張。如今選舉毛主席的選票,竟至「一文不值」?!豈非咄咄怪事?

    再者,毛又自稱他「焚書坑儒」十倍百倍於秦始皇。事實上,他所直接、間接殺害的人數可能也超過人類歷史上,所有暴君殺人的總和!——他哪裡來這麼大的權力呢?關於他所掌握的生殺之權,毛氏也有一番怪論。他說:

    清朝末年,一些人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體」好比我們的總路線,那是不能變的。西學的「體」不能用。民主共和國的「體」也不能用。「天賦人權」、「天演論」也不能用。只能用西方的技術。當然,「天賦人權」也是一種錯誤的思想。什麼「天賦人權」,還不是「人」賦「人權」。我們這些人的權是天賦的嗎?我們的權是老百姓賦予的,首先是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賦予的。(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毛澤東,載前書頁六二四∼六二五)

    有心的讀者士女,您讀到毛主席這一席話,您會感覺到毛骨悚然吧!毛公這位中華人民民主共和國的元首,居然認為「民主共和國的『體』也不能用」,那用什麼『體』呢?君主專政?個人獨裁?

    讀罷毛公此言,那我們又怎能多怪對「共和政體」沒信心,而要回頭去做皇帝的袁世凱呢?——孫中山先生晚年也曾對民主共和失去信心,所以改搞「以俄為師」。張學良、蔣介石和許多「黃埔生」對民主共和失去信心,乃以墨索里尼、希特勒為師,去組織褐衫黨、藍衣社。毛澤東、鄧小平等人則去學列寧、斯大林。袁世凱這位中華民國第一任正式大總統,他生也早(比毛澤東大四十四歲),當他發現「民主共和國的『體』也不能用」時,列寧、墨索里尼、希特勒……這些洋老師都還未出現,他就只有回頭去搞「土法大煉鋼」,找雍正皇帝做老師了。——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寫傳記的人,月旦時賢,多學點比較傳記學,他對他的英雄(或狗熊),就會有更深一層的瞭解了。

    1.5 民國獨裁領袖有共同次文化

    再者,所謂「民主共和國」(republic)原是個徹頭徹尾的洋東西。對西學沒有較深的暸解,卻偏好強不知以為知,而又頗能舉一反三的老學者(包括很多遺老型的國學大師),和五四新青年(像毛澤東),往往對若干基本觀念也搞不清楚。若據此一知半解的標語政治學,一朝得志,便號令天下,怎能不誤盡蒼生?有心讀者如稍稍瀏覽毛公這一小段錄音講辭,便知講話者和他身邊的「英文老師」章含之小姐和李志綏博士等,都該打爛屁股。教不嚴、師之惰也。在這篇講稿裡毛公把英文的right(權利)和power(權力)都弄不清楚,而謬釋典籍,怎能不誤國誤己呢?

    「天演論」裡的「天賦人權」者,天生吾民,與生俱來,不可剝奪之「人的權利」(humanright)也。毛公所說「我們這些人的權是天賦的嗎?」這個「權」則是毛氏和他的大小幹部所掌握的生殺與奪之「權力」(power)也——分不清這個現代文明的基本觀念,而欲天下澄清,完成從帝制向民治的政治轉型,那就緣木求魚了。

    但在這些基本敦義的認知上,袁世凱有時反而較毛澤東更為虛心。對許多現代觀念的詮釋,袁還不敢強不知以為知。他要靠他朝中的一些博學鴻儒,什麼東西洋「兩顧問」,什麼「六君子」、「十三太保」等代為吹噓,加以解釋。「宰相要用讀書人」嘛!當續論之。

    毛就不然了。他決定要做秦始皇,則宸綱獨斷,將相聖哲一身兼之,把六君子、十三太保等臭老九,也殺得精光。朋友,吾人啜茗獨坐,民國史一卷在手,褒貶之間,欲把袁、毛一一公比較一番,則上述對待臭老九的態度,恐怕是他二人最大的區別了。

    更有趣的是,筆者近月讀《袁世凱全傳》(侯宜傑著,一九九四年北京當代出版社出版)。全書凡四十四萬餘言,厚五百六十餘頁之巨著。全書每見大陸上新發現之史料,徵引詳博,足見功力。然一字不遺細讀之,則知作者筆法仍不脫「竊國」(陳伯達)、「盜國」(黃毅)之舊調。在比較傳記學上著力甚微。青燈獨坐,筆者戲以鉛筆,把百十條作者評袁之辭上「袁世凱」三字劃掉,改以「蔣介石」或「毛澤東」三字補入之,再重讀全文,竟發現也切貼入微,天衣無縫。啞然失笑之餘,也恍然有悟——原來在近代中國「政治轉型史」中,我們的搞獨裁的民族領袖們,原是一母所生,有其「通性」。這在現代社會學上,便叫做「次文化」(subculture)了。——讀者士女,你我升斗小民,如果忽然黃粱一夢,做起了主席、總統或大元帥來,恐怕也要依樣畫葫蘆——這在近代中國政治轉型過程中也是一種「客觀實在」(且用個「辯證法」的名詞)。形勢比人強,任何人鑽入那個形勢,都逃不掉那種臉譜!歷史家如厚責於袁、蔣、毛三公,那就在「歷史學轉型」中開倒車,把現代歷史科學,又領回司馬溫公的「臣光曰」的老套路中去了。

    1.6 沒有警察的警察國家

    讀者如不憚煩,讓我隨手(真的是「隨手」一翻)抄一段侯宜傑敵授評袁之辭。我把袁世凱三字用×××代之。讀者可用袁、蔣、毛三公大名補入而重讀之。自己再「臣光日」一下,就知道了。原文如下:

    在×××的封建法西斯統治之下,人身自由毫無保障。在北京,有權逮捕人的機關有十餘處,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京畿軍政執法處、京師警察廳和北京警備司令部。偵探密佈,軍警四出,人人自危,稍一不慎,即罹逮捕殺頭的慘禍。在「二次革命」期間,×××更是百倍千倍的凶狠,對反對者恣意殺戮,整個北京一片白色恐怖,暗無天日。議員伍漢持、徐秀鈞,工黨領袖徐企文皆被處以極刑。一般人慘遭殺害者不計其數。(見上引《袁世凱全傳》,頁三三六∼三三七)

    這一段極其精彩動人的有關獨裁者「次文化」的描述,對袁似稍嫌過分——非袁較蔣、毛仁慈也。是他的老特務東廠、錦衣衛、血滴子那一套,不夠現代化也(搞秘密警察也有其「轉型」的過程)。

    這一段對蔣,尤其是對毛,則頗嫌不足。蓋蔣所搞的還是以德、義、俄、日為師那種老式的「警察國家」(policestate);毛所搞的則是兼東西之長,已臻化境的「沒有警察的警察國家」(apolicestatewithoutpoloice)。這一老套路,我國自文武周公時代即已有之,所謂「使民戰僳」也。至始皇帝搞焚書、坑儒,偶語棄市。而登峰造極。其後漢唐酷吏亦間有發明。——毛公所搞的則是冶希特勒、斯大林和秦始皇於一爐的,時人(包括侯宜傑教授)所說的「封建法西斯統治」。——用這套後文革名詞,袁世凱還不大夠資格。

    我們中國入學習西方「共和政體」何以走上這條絕路呢?小可曲不離口,講了三十多年的「轉型論(病)」,和黑格爾、馬克思師徒的「辯證法」,均可從不同角度加以解釋。司馬光的「臣光曰的歷史哲學」也可解釋一部分——從行為科學的觀點,回看司馬光的「才德論」,也有他的獨到之處也;畢竟是中國人說中國事嘛!至於辯證邏輯那一套,原是從純白種文明的經驗中發展出來的,套上東方文明,就死角太多了;「西方」的人權論,也跳不開這個框框——有暇當以歷史史實印證之,以就教於高明。歷史哲學若不以歷史事實加以說明,就是「空談」了。

    1.7 要做偽君子,莫做真小人

    再具體的回溯一下。在清末民初的政治轉型運動中,轉來轉去沒個出路。到頭來大家都要搞「寡頭政治」,搞個人獨裁。此非袁、蔣、毛三公如此;中山亦不能免也。睹此,我們就可想像出問題之嚴重,不是司馬光的單純「才德論」所可規範了。

    寡頭政治的最高形式便是做皇帝。事實上,在孫、袁、蔣、毛四人之中,大家的最後志願都是搞個人獨裁的最高形式(皇帝)。而在此項追求之中,反以袁為最「低調」(lowprofile)。他口口聲聲只想做個「君主立憲」制下的洪憲皇帝,那就於願已足了。洪憲者,洪(宏)揚憲法也。

    可是毛澤東的干法,豈是洪憲而已哉?他造憲毀憲。把個依憲法產生的國家元首(劉少奇)殺掉不算;再把個依「黨憲」產生的接班黨魁(林彪)也趕盡殺絕。最後還要把個潑辣荒淫的老婆(江青)培植成「秦二世」。這算啥名堂呢?

    老蔣總統當年為爭取革命,趕走汪精衛,關起胡漢民。把個監察委員派作執行委員會主席。其後為培養經國二世,把康澤變成共俘,又驅除CC(陳立夫),氣死黃埔頭頭(陳誠)。最後還搞個「於右任」(余又任諧音)、「吳三連」(吾三連諧音)……君主而不立憲——不也是個皇帝?!

    縱使是我們的孫老國父,他也不是要黨員「按指模」,「盲從」黨魁。國父老人家「革命尚未成功」。他老人家如果革命及身成功,他不是個孫列寧才怪呢?!——做了列寧,那就不止是皇帝了;而是太祖高皇帝了。老實說,中山先生是有主義、有政治德行的政治家也。但是形勢比人強。在那時代的形勢之下(所謂「時勢」),他也只好做太祖高皇帝。

    中山如系迫於時勢,蔣、毛又何獨不然?蔣、毛如為時勢所造之英雄,袁世凱又何獨不然呢,只是我們中國人搞政治最重「名、器」。

    子曰:「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蔣、毛二公雖都有做皇帝之實,而二人不敢蹈袁皇帝之覆轍,力避做皇帝之名。

    袁公之不幸,是他原無做皇帝之實,卻背了個做皇帝之名。「皇帝」在「近代中國政治轉型史」中,被認為是「萬惡之源」。一個政客,一旦背上做「皇帝」之惡名,他就會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而遺臭萬年了。

    可是一個野心政客如果想做皇帝,就真的去搞個帝制運動,努力去做皇帝,這種政客雖是個「真小人」;但是某些野心政客、寡頭獨裁者,他分明早已是個事實上的皇帝,而表面上卻偏偏偽裝成「主席」、「總統」去向人民打馬虎眼,那這種政客就是「偽君子」了。我們如從「社會倫理學」(socialethics)的觀點來看,則「做偽君子」反不若「做真小人」之有道德勇氣也!

    可是,朋友知否,在我們中國的政治圈內,做「偽君子」無傷也。您千萬不能做「真小人」。何也?因為在政治圈內耍政治的政客,哪一位不是偽君子呢?大家都是一丘之貉,狐鼠成群,爾虞我詐。兵來將擋,水至火迎。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偽君子有啥稀罕?為啥要大驚小怪呢?!

    「真小人」就不然了。真小人的表現,第一是「率直」;第二是「笨」。這兩重德性,在政治圈內是不易生存的。縱能勉強生存,也要遺臭後世的。

    我國政治史上,那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的曹操,便是個真小人。但是「天下無孤,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他是有其安定漢末亂局之功勳的。可是他遭人辱罵,也是兩千年不能平反。

    我民國政治史上,第一任正式大總統袁世凱,原也是個第一等大政客,偽君子。不幸受了兒子愚弄,群小包圍,以一念之差,偶一失足,變成了真小人。——至今不能翻身,亦可歎矣。讀者如有興趣,筆者如有時間,當續論之。

    今值中華民國現任大總統正在「打拚」時間,我們第一任大總統的故事,對現任的政策與行為,有無直接意義呢?

    曰:其契機仍在「偽君子」與「真小人」之間也。憶數載之前,愚有「黃石公園」之遊,曾親聞黃信介君的讜論曰;

    「反攻大陸」,說得做不得。

    「台灣獨立」,做得說不得。

    說而不做者,偽君子也。做而不說者,真小人也。前車可鑒!為國為民;為歷史,為真理:為愛護歷史人物;為兩千一百萬台胞的福祉,吾深願當屆大總統(不是最後一任大總統),盡量做偽君子。千萬莫做真小人也。

    *一九九六年二月二十五日脫稿於北美洲

    原載於台北《傳記文學》第六十八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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