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免得犯錯誤、惹是非,就離群索居。我們日常在家裡工作,每月匯報工作進程。我們常挪用工作時間偷偷出去玩,因為週末女兒回家,而假日公園的遊客多。頤和園後山的松堂,遊人稀少,我們經常去走一走後山。那裡的松樹千姿百態,我們和一棵棵松樹都認識了。
動物園也是我們喜愛的地方。一九三四年春,我在清華讀書,鍾書北來,我曾帶他同游。園內最幽靜的一隅有幾間小屋,窗前有一棵松樹,一灣流水。鍾書很看中這幾間小屋,願得以為家。十餘年後重來,這幾間房屋,連同松樹和那一灣流水,都不知去向了。
我們很欣賞動物園裡的一對小熊貓。它們安靜地並坐窗口,同看遊人,不像別的小動物在籠中來回來去地跑。熊很聰明,喝水用爪子掬水喝,近似人的喝法。更聰明的是聰明不外露的大象。有公母兩頭大象隔著半片牆分別由鐵鏈拴住。公象只耐心地搖晃著身軀,搖晃著腦袋,站定原地運動,拴就拴,反正一步不挪。母象會用鼻子把拴住前腳的鐵圈脫下,然後把長鼻子靠在圍欄上,滿臉得意地笑。飼養員發現它脫下鐵圈,就再給套上。它並不反抗,但一會兒又脫下了,好像故意在逗飼養員呢。我們最佩服這兩頭大象。犀牛厭遊客,會向遊客射尿,尿很臭而且射得很遠,遊客只好迴避。河馬最醜,半天也不肯浮出水面。孔雀在春天常肯開屏。鍾書「格物致知」,發現孔雀開屏並不是炫耀它那金碧輝煌的彩屏,不過是掀起尾巴,向雌孔雀露出後部。看來最可憐的是囚在鳥籠內不能展翅的大鳥。大熊貓顯然最舒服,住的房子也最講究,門前最擁擠。我們並不羨慕大熊貓。猴子最快樂,可是我們對猴子興趣不大。
看動物吃東西很有趣。獅子喂肉之前,得把同籠的分開,因為獅子見了肉就不顧夫妻情分。豬類動物吃花生,連皮帶殼;熊吐出殼兒帶皮吃;猴子剝了殼還捻去皮。可是大象食腸粗,飼養員喂大象,大團的糧食、整只的蘋果、整條的蘿蔔、連皮的香蕉,都一口吞之。可是它自己進食卻很精細,吃稻草,先從大捆稻草中拈出一小束,拍打乾淨,築築整齊,才送入口中。我們斷不定最聰明的是靈活的猴子還是笨重的大象。我們愛大象。
有時候我們帶阿瑗一同出遊,但是她身體弱,不如我們走路輕健。遊山或游動物園都得走很多路,來回乘車要排隊,要擠,都費勁。她到了頤和園高處,從後山下來,覺得步步艱險,都不敢跨步。我覺得鍾書遊園是受了我的鼓動,他陪同玩,練出了腳勁。阿瑗體力無多,我捨不得勉強她。
阿瑗每週末回家,從不肯把髒衣服和被單子帶回家讓阿姨洗,她學著自己洗。同學都說她不像獨養女兒。這種乖孩子,當然會評上「三好學生」,老師就叫她回家和媽媽談談感想。我問:「哪三好?」因為她身體明明不好。她笑著說:「榮譽是黨給的。」果然,她的身體畢竟不好,讀了三個學期,大有舊病復發之嫌。幸虧她非常聽話,聽從大夫的建議,休學一年,從一九五三年春季休養到一九五四年春季。鍾書一九五四年底才由城裡回北大。阿瑗休學只和媽媽作伴。
她在新北大(即舊燕京)到處尋找相當於清華灰樓的音樂室。她問校內的工人,答「說不好」。她央求說:「不用說得好,隨便說就行。」工人們聽了大笑,乾脆告訴她「沒有」。她很失望。
中關園新建,還沒有一點綠色。阿瑗陪我到鄰近的果園去買了五棵柳樹種在門前。溫德先生送給我們許多花卉,種在院子裡。蔣恩鈿夫婦送來一個屏風,從客堂一端隔出小小一間書房。他們還送來一個擺飾的曲屏和幾盆蘭花、簷葡海棠等花和草。鍾書《槐聚詩存》一九五四年詩,有《容安室休沐雜詠》十二首,就是他週末歸來的生活寫實。這間小書房就是他的「容安室」或「容安館」。由商務掃瞄出版的《容安館日札》就是這個時候開始的。「容安館」聽來很神氣,其實整座住宅的面積才七十五平方米。由屏風隔出來的「容安館」僅僅「容膝易安」而已。
阿瑗常陪我到老燕京圖書館借書,然後又幫我裁書。因為那時許多書是老式裝訂,整張大紙折疊著訂,書頁不裁開;有些書雖經借閱,往往只裁開了一部分。
阿瑗閒來無事,就讀我案上的書。我對她絕對放任。她愛彈琴,迷戀著清華灰樓的音樂室,但燕京沒有音樂室。我後來為她買了鋼琴,她復學後卻沒工夫彈琴了。她當時只好讀書,讀了大量的英文小說、傳記、書信集等等,所以她改習俄語後,英語沒有忘記。
一九五四年春阿瑗復學。她休學一年,就相當於留一級。她原先的一級,外語學英語;下面的一級,從初中一年起,外語學俄語。阿瑗欠修四年半的俄語。我當初沒意識到這點麻煩。
清華有一位白俄教授,中國名字稱葛邦福,院系調整後歸屬新北大。我於阿瑗開學前四個月,聘請他的夫人教阿瑗俄語。阿瑗每天到她家上課。葛夫人對這個學生喜歡得逢人必誇,阿瑗和她一家人都成了好朋友。我留有她用英文記的《我的俄語教師》一文。文章是經鍾書改過的,沒找到草稿。但所記是實情,很生動。
錢瑗復學,俄語很順溜地跟上了;不僅跟上,大概還是班上的尖子。她仍然是「三好學生」。「三好學生」跑不了會成共青團員。阿瑗一次回家,苦惱得又迸出了小眼淚。她說:「他們老叫我入團,我總說,還不夠格呢,讓我慢慢爭取吧;現在他們全都說我夠格了,我怎麼說呢?」她說:「入了團就和家裡不親了,家裡儘是『糖衣炮彈』了。」
我安慰她說:「你不會和家裡不親。媽媽也不會『扯你後腿』。」阿瑗很快就成了團員,和家裡的關係分毫沒變。
她一九五五年秋季中學畢業,考取北京師範大學俄語系。她的志願是「當教師的尖兵」。我學我爸爸的榜樣:孩子自己決定的事,不予干涉。錢瑗畢業後留校當教師。她一輩子是教師隊伍裡的一名尖兵。
鍾書在毛選翻譯委員會的工作,雖然一九五四年底告一段落,工作並未結束。一九五八年初到一九六三年,他是英譯毛選定稿組成員,一同定稿的是艾德勒。一九六四年起,他是英譯毛主席詩詞的小組成員。「文化大革命」打斷了工作,一九七四年繼續工作,直到毛主席詩詞翻譯完畢才全部結束。這麼多年的翻譯工作,都是在中央領導下的集體工作。集體很小,定稿組只二三人,翻譯詩詞組只五人。鍾書同時兼任所內的研究工作,例如參加古典的《唐詩選注》。
錢瑗考取大學以後的暑假,一九五六年夏,隨鍾書到武昌省親。我公公婆婆居住學校宿舍。鍾書曾幾度在暑期中請「探親假」省視父母。這回帶了阿瑗回去。
大熱天,武漢又是高溫地區,兩人回來,又黑又瘦。黑是太陽曬的,瘦則各有原因。鍾書吃慣了我做的菜,味淡;我婆婆做的菜,他嫌鹹,只好半饑半飽。爹爹睡覺不分日夜。他半夜讀書偶有所得,就把健汝喚醒,傳授心得。一個欠吃,一個欠睡,都瘦了。
這時爹爹已不要求鍾書「養志」(養志的弟弟攜家僑居緬甸)。他最寵愛的是「女孫健汝」,鍾書已是四十五十之間的中年人,父子相聚,只絮絮談家常了。爹爹可憐娘寂寞,而兩人很少共同語言。他常自稱「拗荊」。我問鍾書什麼意思。鍾書說,表示他對妻子拗執。我想他大概有抱歉之意。自稱「拗荊」,也是老人對老妻的愛憐吧?
鍾書阿瑗回京,帶給我一個爹爹給我的銅質鏤金字的豬符,因為我和爹爹同生肖。我像林黛玉一般小心眼,問是單給我一人,還是別人都有。他們說,單給我一人的。我就特別寶貝。這是在一九五六年暑假中。
一九五七年一、二月間,鍾書惦著爹爹的病,冒寒又去武昌。他有《赴鄂道中》詩五首。第五首有「隱隱遙空碾懣雷」,「啼鳩忽噤雨將來」之句。這五首詩,作於「早春天氣」的前夕。這年六月發動了反右運動,未能再次請假探親。
那時鍾書的三弟已回國,我公公命他把我婆婆送歸無錫,因她已神智不清。我公公這年十一月在武漢去世,我婆婆次年在無錫去世;我公公的靈柩運回無錫,合葬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