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女兒已有名有號。祖父給她取名健汝,又因她生肖屬牛,他起一個卦,「牛麗於英」,所以號麗英。這個美麗的號,我們不能接受,而「錢健汝」叫來拗口,又叫不響。我們隨時即興,給她種種諢名,最順口的是圓圓,圓圓成了她的小名。
圓圓出生後的第一百天,隨父母由牛津乘火車到倫敦,換車到多佛港口,上渡船過海,到法國加來港登陸,入法國境,然後乘火車到巴黎,住入朋友為我們在巴黎近郊租下的公寓。
圓圓穿了長過半身的嬰兒服,已是個蠻漂亮的娃娃。一位倫敦上車的中年乘客把熟睡的圓圓細細端詳了一番,用雙關語恭維說,「aChinababy」(一個中國娃娃),也可解作「achinababy」(一個瓷娃娃),因為中國娃娃肌理紅膩,像瓷。我們很得意。
我因鍾書不會抱孩子,把應該手提的打字機之類都塞在大箱子裡結票。他兩手提兩隻小提箱,我抱不動娃娃的時候可和他換換手。渡輪抵達法國加來,港口管理人員上船,看見我抱著個嬰兒立在人群中,立即把我請出來,讓我抱著阿圓優先下船。滿船渡客排成長隊,挨次下船。我第一個到海關,很悠閒地認出自己的一件件行李。鍾書隨後也到了。海關人員都爭看中國娃娃,行李一件也沒查。他們表示對中國娃娃的友好,沒打開一個箱子,笑嘻嘻地一一畫上「通過」的記號,我覺得法國人比英國人更關心並愛護嬰兒和母親。
公寓的主人咖淑夫人是一名退休的郵務員。她用退休金買下一幢房子出租,兼供部分房客的一日三餐。伙食很便宜,卻又非常豐盛。她是個好廚師,做菜有一手。她丈夫買菜不知計較,買了魚肉,又買雞鴨。飯擺在她家飯間裡一大桌,可坐十數人,男女都是單身房客。我們租的房間有廚房,可是我們最初也包飯。替我們找到這所公寓的是留學巴黎大學的盛澄華。他到火車站來接,又送我們到公寓。公寓近車站,上車五分鐘就到巴黎市中心了。
巴黎的中國學生真不少,過境觀光的旅客不算,留學歐美而來巴黎度假的就很多。我們每出門,總會碰到同學或相識。當時寄宿巴黎大學宿舍「大學城」的學生有一位H小姐住美國館,一位T小姐住英國館,盛澄華住瑞士館。其他散居巴黎各區。與我們經常來行的是林藜光、李偉夫婦。李偉是清華同學,中文系的,能作詩填詞,墨筆字寫得很老練。林藜光專攻梵文,他治學嚴謹,正在讀國家博士。他們有一個兒子和我們的女兒同年同月生。
李偉告訴我說,某某等同學的孩子送入托兒所,生活刻板,吃、喝、拉、撒、睡都按規定的時間。她捨不得自己的孩子受這等訓練。我也捨不得。
我們對門的鄰居是公務員太太,丈夫早出晚歸。她沒有孩子,常來抱圓圓過去玩。她想把孩子帶到鄉間去養,對我們說:鄉間空氣好,牛奶好,菜蔬也好。她試圖說服我們把孩子交託給她帶到鄉間去。她說:我們去探望也很方便。
如果這是在孩子出生之前,我也許會答應。可是孩子懷在肚裡,倒不掛心,孩子不在肚裡了,反叫我牽心掛腸,不知怎樣保護才妥當。對門太太曾把圓圓的小床挪入她的臥房,看孩子能否習慣。圓圓倒很習慣,乖乖地睡到老晚,沒哭一聲。鍾書和我兩個卻通宵未眠。他和我一樣的牽心掛腸。好在對門太太也未便回鄉,她丈夫在巴黎上班呢。她隨時可把孩子抱過去玩。我們需一同出門的時候,就托她照看。當然,我們也送他報酬。
鍾書通過了牛津的論文考試,如獲重赦。他覺得為一個學位賠掉許多時間,很不值當。他白費功夫讀些不必要的功課,想讀的許多書都只好放棄。因此他常引用一位曾獲牛津文學學士的英國學者對文學學士的評價:「文學學士,就是對文學無識無知。」鍾書從此不想再讀什麼學位。我們雖然繼續在巴黎大學交費入學,我們只各按自己定的課程讀書。巴黎大學的學生很自由。
住在巴黎大學城的兩位女士和盛澄華,也都不想得博士學位。巴黎大學博士論文的口試是公開的,誰都可去旁聽。他們經常去旁聽。考官也許為了賣弄他們漢學精深,總要問些刁難的問題,讓考生當場出醜,然後授予博士學位。
真有學問的學者,也免不了這場難堪。花錢由槍手做論文的,老著面皮,也一般得了博士學位。所以林藜光不屑做巴黎大學博士,他要得一個國家博士。可惜他幾年後得病在巴黎去世,未成國家博士。
鍾書在巴黎的這一年,自己下功夫扎扎實實地讀書。法文自十五世紀的詩人維容讀起,到十八、十九世紀,一家家讀將來。德文也如此。他每日讀中文、英文,隔日讀法文、德文,後來又加上意大利文。這是愛書如命的鍾書恣意讀書的一年。我們初到法國,兩人同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他的生字比我多。但一年以後,他的法文水平遠遠超過了我,我恰如他《圍城》裡形容的某太太「生小孩兒都忘了。」
我們交遊不廣,但巴黎的中國留學生多,我們經常接觸到一個小圈子的人,生活也挺熱鬧。
向達也到了巴黎,他仍是我們的常客。林藜光好客,李偉能烹調,他們家經常請客吃飯。T小姐豪爽好客,也經常請客。H小姐是她的朋友,比她更年輕貌美。H小姐是盛澄華的意中人。盛澄華很羨慕我們夫妻同學,也想結婚。可是H小姐還沒有表示同意。有一位由汪精衛資助出國留學的哲學家正在追T小姐。追求T小姐的不止一人,所以,僅我提到的這幾個人,就夠熱鬧的。我們有時在大學城的餐廳吃飯,有時在中國餐館吃飯。
哲學家愛擺弄他的哲學家架式,宴會上總喜歡出個題目,叫大家「思索」回答。有一次他說:「哎,咱們大家說說,什麼是自己最嚮往的東西,什麼是最喜愛的東西。」T小姐最嚮往的是「光明」,最喜愛的是「靜」。這是哲學家最讚許的答案。最糟糕的是另一位追求T小姐的先生。我忘了他嚮往什麼,他最喜歡的東西——他用了三個法國字,組成一個猥褻詞,相當於「他媽的」(我想他是故意)。這就難怪T小姐鄙棄他而嫁給哲學家了。
我們兩個不合群,也沒有多餘的閒工夫。咖淑夫人家的伙食太豐富,一道一道上,一餐午飯可消磨兩個小時。我們愛惜時間,伙食又不合脾胃,所以不久我們就自己做飯了。鍾書趕集市,練習學法語;在房東餐桌上他只能旁聽。我們用大鍋把雞和暴醃的鹹肉同煮,加平菇、菜花等蔬菜。我喝湯,他吃肉,圓圓吃我。咖淑夫人教我做「出血牛肉」,我們把鮮紅的血留給圓圓吃。她還吃麵包蘸蛋黃,也吃空心面,養得很結實,很快地從一個小動物長成一個小人兒。
我把她肥嫩的小手小腳托在手上細看,骨骼造型和鍾書的手腳一樣一樣,覺得很驚奇。鍾書聞聞她的腳丫丫,故意做出噁心嘔吐的樣兒,她就笑出聲來。她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會認識是自己。她看到我們看書,就來搶我們的書。我們為她買一隻高凳,買一本大書———丁尼生的全集,字小書大,沒人要,很便宜。她坐在高凳裡,前麵攤一本大書,手裡拿一支鉛筆,學我們的樣,一面看書一面在書上亂畫。
鍾書給他朋友司徒亞的信上形容女兒頑劣,地道是鍾書的誇張。其實女兒很乖。我們看書,她安安靜靜自己一人畫書玩。有時對門太太來抱她過去玩。我們買了推車,每天推她出去。她最早能說的話是「外外」,要求外邊去。
我在牛津產院時,還和父母通信,以後就沒有家裡的消息,從報紙上得知家鄉已被日軍佔領,接著從上海三姐處知道爸爸帶了蘇州一家人逃難避居上海。我們遷居法國後,大姐姐來過幾次信。我總覺得缺少了一個聲音,媽媽怎麼不說話了?過了年,大姐姐才告訴我:媽媽已於去年十一月間逃難時去世。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傷心事,悲苦得不知怎麼好,只會慟哭,哭個沒完。鍾書百計勸慰,我就狠命忍住。我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悲苦。但是我沒有意識到,悲苦能任情啼哭,還有鍾書百般勸慰,我那時候是多麼幸福。
我自己才做了半年媽媽,就失去了自己的媽媽。常言「女兒做母親,便是報娘恩」。我雖然嘗到做母親的艱辛,我沒有報得娘恩。
我們為國為家,都十分焦慮。獎學金還能延期一年,我們都急著要回國了。當時巴黎已受戰事影響,回國的船票很難買。我們輾轉由里昂大學為我們買得船票,坐三等艙回國。那是一九三八年的八月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