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住在貝殼裡的海 第二卷 第八章
    承認自己脆弱早已經不是最困難的事情了,因為[誠實過了頭]的風氣迅速蔓延於這個時代,於是大部分人的動作,連說話表情、腔調都變成了同一種人,其實什麼跟什麼都還不知道便淹沒在這個詭異的潮流之中。

    海天的家有一個小客廳和一間小廚房,兩間臥房,擺設簡單乾淨,水泥地板和木製簡樸的籐椅襯得剛剛好,沒有電視機也沒有電話。連接著門鈴,門的上方有一枚警示燈懸掛著。海天的臥房體現出十足的極簡主義,說是單調也不盡然,牆壁到處是妤葳的畫作,我根本看不出些畫的品位究竟如何;蔓蔓的房間也是有著典型漁村人家的簡樸感,跟一般的都市長大的小女孩不同,沒有粉色系的牆壁或壁紙或卡通造型的衣櫥,也沒有佈滿蕾絲的組合床或穿著豪華禮服的芭比娃娃,也許她最驕傲的是那個可以遮蓋整個床鋪的桃紅色蚊帳。

    海天把蔓蔓抱進她的房間,幫她整理床鋪、脫掉鞋襪和婆婆新買的小洋裝,蔓蔓半夢半醒地配合著他的動作,穿著薄薄的小襯衣和平口小短褲乖乖地平躺好,海天順勢把床頭折好的小被單攤開,輕輕蓋在妹妹的身上。

    牆上古老的大鐘滴答滴答,剛開始被海天一連串的動作掩蓋過去,幾乎聽不到(也可能是我太專注而沒注意到)。不過,隨著所有的聲息都暫停的下一秒卻突然跳了出來,強烈得不只迴盪在耳邊,甚至循線竄入心田,滴答滴答——噠卡——卡——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我被整點鐘響的大張旗鼓引領而去,忘神地抬頭看鐘擺搖晃,厚實的古董槐木包裹反光的銅面顫抖著作出最後的一擊,隨即又恢復一貫作息。原來,存在的會一直存在,即使被忽略也存在,不鬧脾氣也不會哭泣地維持著同樣的姿勢。

    海天坐在妹妹的床邊沒有立刻放下蚊帳,我站在房門口看不清楚背對著我的他。突然,背包的手機音樂聲響起。屏住呼吸心跳漏一拍,我立刻反抱著背包輕聲、快步得衝出屋外,深怕吵醒才剛睡著的蔓蔓。唔,到底是哪個笨蛋挑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啊?

    「喂?」一邊小聲又咬牙切齒地接起電話,一邊放慢腳步地穿越木麻黃,盡量忍住喘息、無意識地走著。這個時候,電話另一頭的人竟故意學起我的音調回話:「你在幹嗎?」我感到有一把火往腦門裡沖。終於走上防波堤,離海天家有了一小段距離。「不會吧,不是叫你別再打來了嗎?」我對於聲音有極高的辨識能力,常常是聽過一遍就能記住是誰或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

    誰知道對方竟沒有再出聲,「……」怎麼會是一陣靜默鋪陳接下來的劇情吶,抿嘴間、停頓幾秒後正準備掛掉,凌空半放手機的那一刻傳來細語:「你是不是住在海邊?」敏感神經被抽動,憑直覺,覺察到不對勁的情緒快要溢出手機的收發話孔。「不是。」拉近耳邊,我一邊順勢響應一邊咒罵自己孬種、裝什麼濫好人。「喔,……。」又是一陣靜默,無言的氛圍中我在防波堤席地坐下,隨意擺動雙腳。

    「世界末日了嗎?」我無意識地問,海蟑螂在階梯之下一哄而散。「……我不知道。」彈簧床翻身的聲音幾乎蓋過他微弱的語氣,幾乎判若兩人。「你怎麼會不知道?你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了一樣。」撥順的頭髮又被海風吹亂,我重複一樣的動作好讓自己專心聆聽響應。「呵,好像是這樣,外面——」遲疑數秒又接上,「好黑蚴,一點都不像平常的台北。通常下面轉角都會有宵夜攤會來做生意,今天卻沒有出來擺;垃圾車沒有來收垃圾和資源回收,對面公寓的燈一整夜都沒有亮,還有啊,今天的霓虹燈看起來很奇怪……我……」一連串不間斷的陳述,最後還自顧自的苦笑起來。

    嘴角不由自主地被牽動,苦澀飄送到唇邊一下子消散了所有的鹹味,我撐起身子回望,一整片比靛青色夜空還漆黑的木麻黃隨風沙沙地搖曳,在隱約中看見海天家的廳堂燈火閃爍著。低頭,淡淡響應:「你的心情還真不是普通的糟。」我只是意外,還有人用笨拙的方法去掩飾自己的情緒而不自知。

    承認自己脆弱早已經不是最困難的事情了,因為「誠實過了頭」的風氣迅速蔓延於這個時代,於是大部分人動作,說話的表情、腔調都變成了同一種人,其實什麼跟什麼都還不知道便淹沒在這個詭異的潮流之中。我只是有點意外。

    「你那邊的天空是不是很遼闊?看得見星星嗎?」那邊聽不見台北也感覺不到都市的喧囂,好寧靜。「是啊,躺在防波堤上根本就是無邊無際,但是今晚的星星好像不多。」試著單手圍住眼睛旁的餘光,盡量把整個夜空納進視覺版圖之中,不消幾秒鐘,幻覺讓錯覺產生,亂了時空,我遲疑了,到底是蒙古高原的天空被我抓來享用,還是我無意間使用了「乾坤大挪移」而把自己送去鹹海岸邊?「嘿,你把眼睛瞇成一條線。」像個興奮的孩子想把什麼新鮮的玩意兒告訴朋友似的,我隱約發現他的彈簧床性能不是太好。「為什麼?」說著便抬頭張望星星的位置,向獵戶星座瞇起雙眼。「那樣可以看見星星閃爍的真正光芒。」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笑得很真誠,星星的光暈模糊卻異常耀眼。

    「小把戲。」我笑他。「呵呵,我很喜歡那樣的感覺。」他沒反駁地接口繼續說:「所以近視很深,小學到現在差不多已經到快瞎掉的地步了。」語畢又笑了起來。「發神經啊?」我想起以前小孩子羨慕同學戴眼睛很好看而故意弄壞眼睛的老把戲,「幾度?」這人竟然可以維持到大學。「近視825度,散光175度。」才說完,便自顧自咯咯笑了起來。「去,你在得意個什麼勁啊?」我將不屑一顧的鄙視口氣噴到電話另一頭去。「呵呵,沒有啊,我哪有。」聽起來心情應該是好多了。

    風越來越涼,我不想待在外面。正想一邊挪動身子一邊撐起的時候,一見薄外套覆蓋在我的肩頭上,耳邊聽著他的笑聲和閒話,抬頭看見海天走進我的視線,那一張臉有些倦意。

    「啊,謝謝。」我微笑著對海天說,男孩在電話的另一頭略驚訝得發問:「你旁邊有人吶?不好意思。」現在才想到這些問題會不會遲鈍了點,「啊,不跟你多說了。」海天蹲下幾秒便安心地坐在我身旁,他沒有注意我的任何舉動,倒是把臉側一邊望另一個方向望去,「再見。」我補充。

    「等等!」他略急地喊住我,又接著說:「那,那我以後可不可以打電話給你?」其實,我對這個人的反感不是太絕對,「你早點睡吧,改天再聊。」語畢,我收了線就直接關機,以免重蹈覆轍。

    忍不住打起哈欠,海天回頭看見的我一定是熊貓的化身,我訕訕笑了順勢向他胡亂比劃著,配上唇語:「蔓蔓有沒有被我吵醒?」除了手機音樂之外,我奔出屋子的腳步聲也一定很慌張。一開始海天見我跟他比劃還帶了微微訝異的神情,隨後微笑地響應我:「沒有,她睡得很甜。」大概是想到我亂比一通的手語很滑稽,他笑開了,我們都笑了。

    海天的笑容是無聲地笑開了,直到現在,他從來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來表示自己過與不及的情緒反應,比手語也總是清楚得恰如其分,手與手之間的碰觸更不會有摩擦聲音來加強任何他的情緒。這種感覺讓我想起了之前他在永和豆漿吃小籠包的情景,一個分3口慢慢咀嚼完的慢條斯理,好像不用刻意去做些什麼,就能讓人感覺出他自己和全世界的人都被自然得隔離了,而且,與天生的聽力障礙無關。

    「明天蔓蔓說要去抓彈塗魚?」我努力地要比劃出彈塗魚的意思,幾次下來好不容易被猜中。當然,海天也很認真得想瞭解我要表達的意思,這樣很好,我的成就感急速攀升。「不好,會弄髒你的衣服。」也許是注意到我也想瞭解他的語言,所以他的動作刻意的一個一個慢慢分解比劃給我看,不像平常跟誠哥聊天那麼迅速:「蔓蔓很乖,我明天跟她說。」我點點頭應好。

    「啊,你的感冒還沒好吧?還有沒有發燒?」我用手背反著貼近他的額頭。他先愣了愣才覺察我的意思,「好多了,謝謝。你累不累?」他接著比劃。我笑著點頭:「嗯,我想睡了。」故意露出很無無力的眼神,示意一塊起身回屋內去。沒想到我和海天溝通這麼快就進入狀況,不知道是不是寧靜的夜晚比較能夠讓人集中注意力的關係,他先起身再拉我一把,好奇怪,這種感覺就像直接聽見他說話一樣。

    是不是人相處久了就會多少懂得對方的語言,我指的,不只是交談或發出聲音的狹義語言。人與人之間的障礙不在於先天的殘缺,因為想懂的不可能懂不了,那一份認真想瞭解彼此差異或差距的心情非常重要。而我終於在矛盾、猶豫的困擾之中找到最寬闊的視角和海天面對面,今天結束前的最後一個小時,我注意到自己的笑容很真實,一點都不勉強,像是看見新鮮玩意而瘋狂著迷的小孩,擁有燦爛的笑顏,還意外得到了全神貫注般的重生力量。

    「難道你不咳嗽的嗎?」海天在前頭,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畢竟我也不是第一次接觸聾啞人士,他們之間交談的流暢速度跟正常人一樣迅速,話還不少。正盤算著怎麼讓海天發出任何一點聲音的時候,他突然回頭看著我。「啊?什麼什麼?」像做壞事被當場抓到一樣地慌亂,不知道手腳該擺在哪裡。只見他比劃幾個動作,我有些不懂:「我和蔓蔓……去什麼?」其實,我困得眼睛都快要拿牙籤來撐住,只見海天笑著搖頭放棄解釋,我也沒再追問。

    木麻黃一整片都黑鴉鴉的,前方隱約有一盞鵝黃色的路燈,我瞇起眼睛看見更閃亮的光芒,卻也更想睡。打了個超大哈欠,腦子閃過妤葳拉著兔耳朵的興奮模樣、蔓蔓轉圈時的姿勢、誠哥若有所思的背影……最後停留在方才海天靦腆的笑容。唉,我想安心地賴在舒服的床鋪上,管他明天還會發生什麼讓人多麼悲傷的事情,揉揉惺忪的睡眼,今天的結尾已經夠令人滿足了。

    可能是難得的專注加速疲憊的發酵,不自覺地拉住前方海天的衣角,迷迷糊糊地,若不這麼做,我會走不到他為我準備的床鋪,當然,我的舉動讓他回頭了。他被身後事物扯住的表情我看過,不以為意佔去了大半之後,剩下來的是我無從瞭解的心思。無形的封閉,寂靜得叫人恐懼。心臟較弱的人,也許會因此罹患輕微高山症也不一定。

    但,這次他回頭給我的是一枚淺揚的微笑,很溫暖,接著,什麼也不再比劃地主動牽起我的手一塊往屋內走去。好吧,今晚我什麼都不想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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