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沒真正認識他之前,無法理解在刻意離群索居厭惡陌生人的眼光裡,他懷有什麼樣倔強落寞的心情;無法理解懼怕與人溝通的他為什麼總是在華燈初上之時,翩然走進人群,那眼光就像是享受人類擺動身體的旋律?這些疑問句,在我還沒真正認識他之前,無從得知。
在苗栗外埔的海港邊看不見旭日東昇,太陽總在背後慢慢升起,發光發暖,那是人們都尚未發現的和平象徵。雖說是7月,暑氣仍盛,但早晨的海風還是有些涼意,穿上薄長袖感覺還是比較舒適。
到海港邊才5點多,港口碼頭裡紅紅藍藍的漁船卻多關早已出海打魚去了。剛開始的前幾次多是老爸一塊釣魚,不過爾後我沒有再釣魚,只是單純在他身邊跟他說話或者是四處走一走。
我蹲在老身邊出神地端看魚竿的動靜,但我對車竿完全不在行,不消一會兒便放棄地起身伸伸懶腰,往燈塔方向看去。「好多人在海堤邊釣魚。」我喃喃地說著,少說也有幾十個人在海堤邊釣魚,有些人都站到海堤下邊的消波塊(形狀類似三角形的人工制水泥塊,用來建造防波堤。)上頭去了。
眼角本想回神,可是餘光掃到一個男孩赤腳蹲在海堤下邊的消波塊上,我無端地被他的舉動吸引,男孩蹲在差一步就可能墜海的前端,海浪不時地拍打在他的身上。淡藍色直筒破牛褲和白短袖T恤包裹著這眼前略瘦的男孩。直髮茂密烏黑,隨風吹指得非常瀟灑。遠遠地看不清楚他的臉,頂多只能從背後看以耳背旁的臉頰。
「啊,這尾一定是大的!嘿!」隔壁一個約莫40好幾的皮膚黝黑、嘴角有檳榔渣的大叔似乎釣到了大魚,正奮力跟它搏鬥。「干!怎麼這麼難拉!干!被卡住了!」因為被右側消波塊的縫隙卡住,拉不起來,大叔開始罵髒話了。
忽然有另一個大叔叫他別硬拉,「吼!休但幾勒啦!(意思是:不要在這邊拉啦!)」他用閩南話大喊著。我以看好戲的心態將雙手抱在胸前,不以為意地回頭看著他們接下來到底會怎麼做,沒想到那位大叔拾起地上的一顆石子,接著使勁將石子往消波堤上的男孩丟去。
幹嘛拿石頭砸人啊?莫名其妙!我立刻轉頭望過去,男孩的頭被石子打到往前傾了一下,若無其事地摸摸後腦勺再回頭往隔壁一直招手的可惡大叔那邊看。我不知道男孩的脾氣好不好,也許會大發雷霆也不一定。
不過,執著下的情景實在讓人瞠目結舌,男孩起身向大叔點點頭,順著大叔手指的方向跨過幾個消波塊,扯扯魚線再看看海水的狀況,隨即回頭先比劃個「五」,等大叔點頭後,他再比劃出OK的手勢便縱身跳入海中。
「爸,他們在做什麼?」什麼跟什麼?我實在無法理解他們的行為。「不知道啊,那人應該是幫他們抓魚吧!」老爸輕扯一下魚竿若無其事地說著。「賺錢嗎?有人靠這賺錢的?」我微微睜大眼反問著,還真是第一次聽見這種新鮮事。「有啊,當然有。」我沒有再回老爸的話,因為一直沒看到男孩浮出海面的身影。
忽然,魚線鬆了可以往上拉,魚也好像沒有跑走。「干!機勒囡他(這個小孩)實在夠厲害!」說畢,男孩浮出水面爬上消波塊上甩甩頭後,用雙手從臉部往頭後方順勢擦反動派掉一些海水,我看到他飽滿的開庭,非常明顯。
他沒有很明顯的面部表情,感覺很厲害卻難以靠近,冷峻的臉龐有點我行我素,像是聽不到任何聲音似的。忽然他抬頭往大叔那邊笑了,他在對誰笑呢?「喂,大叔!50塊錢!」一個約五歲穿紅色短袖短褲的小女孩對大點喊著,聲音洪亮而犀利,完全不像是個小孩子。「囡仔,給你們100啦!乖!」那大叔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100元給小女孩,然後粗魯地摸摸她的頭。「別亂摸啦!討厭!」她驕傲地瞪了大叔一眼便跑開。
在我順著小女孩的步伐看去時,男孩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底下的消波塊爬上海堤,見到他剛好在擰著白色T恤上多餘的海水,一身濕漉漉地望著小女孩微笑著,一個關愛至極的微笑。
小女孩看見他便撲上前去。他小心地接住小女孩的身軀盡量別讓她巾近自己已經完全濕透的身體。沒過一會兒又似乎拗不過小女孩的再三撒嬌,他便一把抱起小女孩,讓她坐在他的肩頭,赤腳走回港口裡去了。
「很特別的男孩。」在海邊我望著他的身影想著。心情有點複雜,總覺得那男孩似乎曾經在哪裡見邊,可絕對不是在苗栗也不是在海邊。但我始終想不起來有這樣一個會必須靠跳進海裡幫人解魚線賺錢的氣質特別的男孩,他從水中冒出來的那一瞬間,能彷彿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深深觸動著每個人心底某根美妙的心靈之弦。
爾後才緩緩想起,我自以為在海邊是見到他的第一次,並不是我們第一次的相遇。會這麼糊塗地忘記我們之前曾經見過,實在是因為我完全無法鬮苗栗純樸的海邊跟台北東區繁華的DISCOPUB聯結在一塊,而這個記憶會在我第一次跟他正面碰上說話時才慢慢浮現,然而這也是之後的事情了。
在我還沒真正認識他之前,無法理解在刻意離群索居厭惡陌生人的眼光裡,他懷有什麼樣倔強落寞的心情;無法理解懼怕與人溝通的他為什麼總是在華燈初上之時,翩然走進人群,那眼光不像是享受人類擺動身體的旋律?這些疑問句,在我還沒真正認識他之前,無從得知。
一個貧窮少年帶著他的小妹妹,沒有流行的行頭和配件,沒有嗑藥或吸毒的習慣,喜歡狂飲紹人米酒勝過威士忌、XO,想念海的另一邊就是太陽的幫鄉。疼愛妹妹和漁港邊的流浪狗,沒有想做大事業的構想,也沒有想見見世面的念頭。這樣樸實安分的他,卻在一個月之中一定會選擇兩天的夜晚,獨自消失在他從小熟悉的漁港之中,走進繁華的台北,不夜城裡的DISCOPUB和KTV包廂,為的只是想盡量揣摩、接近、享受、欣賞上帝賦予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嗎?生命的旋律是從哪裡開始起舞的?沒有人說話。
他只好全神貫注地,單憑一雙明眸注視著這個花花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