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釘木條的聲音。錘頭重重敲擊鐵釘,木窗框和木條同時震動,在樓前的院落裡發出沉悶的迴響。
那聲音使他不由駐足。他望過去,看到五短身材的老霍,正在釘那兩扇窗戶。老霍身上的背心緊緊箍在他皮肉上,背心已被汗水和灰塵浸污,掄錘的短胳臂因不斷迸出爆發力而顯得格外雄健。老霍快把最後一根木條釘妥了。
他記得很清楚,沒有人圍觀。他也僅僅駐足不到半分鐘,便繼續往前走——他是路過那裡,他要經過那地方,去後院自己的宿舍。
他在離老霍最近時,忍不住下死眼把老霍又望了一下。老霍滿臉的皺紋並未抖動,只是上下嘴唇都緊張地前伸,顯示出一種虔誠的專注。這面容從此就永遠粘在了他的記憶裡,甩也甩不掉。
2
進到自己宿舍,關上門後,他是坐在了書桌前,還是靠到了床上?他有很深刻的思維嗎?
是的,他有一種不能容忍的情緒。他知道金殿臣出事了。金殿臣被隔離審查。退回六、七年,怎樣審查一個人,是把他倒吊起來,還是扔進糞坑裡,似乎都不算離奇。但是現在美國總統尼克松已經來過,並且像前門大街、王府井大街那些地方,不但街名已經恢復,商店名稱也已由一律的「革命化」——如「紅旗服裝店」、「東方紅食品店」、「立新文化用品商店」——改稱了一部分,例如有的粉飾一新後,叫做「雲峰服裝店」、「金楓食品店」、「春香茶葉店」,等等。在這樣的大氣氛下,雖然各單位裡還會有新揪出的牛鬼蛇神,一般來說,似乎都不至於為他們特設監獄了……
然而在他所在的這個小單位,卻有老霍的釘窗戶,有老霍緊張地伸出的嘴唇,上下一齊伸出,顯示出一種奉命的虔誠……
老霍所釘的,是金殿臣所住的那間宿舍的窗戶。窗戶這麼一釘死,宿舍便形同監獄了。其實現在想來,那樣地釘上木條——或許不該說是木條,因為都有五公分以上寬,可以稱為木板了吧——如果關在裡面的人奮力突破,也還是有可能成功逃逸的。當然,革命委員會派出了男性革命群眾,晝夜輪流在金殿臣那間屋門口值班。不過,既然有人看守,即便他金殿臣就是逃出了那間屋子,又怎能順利逃出整個大院呢?他反正是插翅難飛,又何必派老霍釘他的窗戶呢?
他當時推敲到這個邏輯了嗎?只模糊記得,他只是腹誹。他的心不能接受這一釘窗戶的事實。他並不同情金殿臣。他相信對金殿臣隔離審查必有根據。他知道革命委員會以革命的名義所做出的這一決定,是不可反對的。但他心的深處,雖經革命一次次的洗禮,卻固執地不能對「就地監囚」的這種做法認同。他並且不能接受老霍那緊張地伸出雙唇的表情。
3
回想這些事,他覺得很吃力。
不是因為事過境遷,難以追索。而是,他面對著一堵牆。這是一堵無形的牆。由現在的群體心理所築構。築牆的磚都很堅硬。「回憶這些幹什麼?」這是一種磚。「早知道了!都回憶爛了!」這又是一種磚。「回憶是不可靠的!任何已經發生過的事都不堪回憶,尤其是企圖將其用文字還原,那就彷彿在流沙上建塔,永無成功的可能!」這是更巨大的磚。並且,還有他自己心理上的磚——我為什麼要這樣地討人嫌?!
可是他心裡攪著那麼一團絲麻。總不能不試一試,將它們抽出捋順。
然而,回憶與想像互相衝突。越認真回憶,便越要排斥想像。想像是藝術的靈魂。回憶弄不好會成為蠟像展覽。
於是,他決定,回憶,要忠於已發生過的那些事的原始面貌;但又一定要想像那些原始面貌下勃動激盪的心靈。
4
金殿臣低著頭,被看守他的人押著,手裡端著飯盒,去食堂打飯。
他記得,金殿臣的整個面貌,整個神態,整個生命,顯示出沒有絲毫的反抗,他顯然不但決不打算突破老霍所釘上的那些木條,更絕無趁看守者晚上打盹,衝出那牢房的意念。
他憬悟,那些老霍所釘的木條,其實只是一種符碼,體現著一種無可道逃的權威。既鎮壓著金殿臣,也向單位裡其他人,比如並沒有被揪出來的他,宣示著毋得抗拒。
在食堂裡,金殿臣默默地打飯。老霍的老婆是賣飯的,她默默地收過金殿臣遞上的飯票,謹慎地往金殿臣的飯盒裡舀了一勺丙菜(怕給多了),又往裡面擱了兩個窩頭。金殿臣捧著那飯盒,依然低著頭,由另一位吃完飯的看守押回他的宿舍——也是他的監獄。
食堂裡的其他人都自己吃自己的飯,或聊他們的天,或竟管自打情罵俏,或吃完飯去水槽那兒洗碗,或用火柴棍剔著牙往外走……所有的人,真的都對金殿臣被隔離,無動於衷嗎?
不知道。也許是的——除了那幾個必欲置金殿臣於死地的人——沒有人關心金殿臣的命運。
現在回想起來,他很驚異,雖然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特別是急風暴雨的「破四舊」階段,金殿臣卻並未更名改姓。他那姓名,不是十分地封建、反動嗎?為什麼他竟未改,而外界對他的打擊,也並未落到他那該死的姓名上?他記得很清楚,金殿臣被隔離後,很被折騰了一番,也開過批判會,後來更被開除公職、遣送回鄉,但並沒有人在批判他時扭住他的名字作文章,比如這樣說:「……他的富農老子,給他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他不僅做一個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而且,還要他登上封建皇帝的金殿。成為皇帝的大臣,充當維護封建統治、鎮壓農民的急先鋒!金殿臣果然秉承他反動老子的意志,喪心病狂地反黨反社會主義,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的,沒有人拿金殿臣的姓名開刀。把他揪出來的人,也對此興味索然。
金殿臣確實是一個很乏味的人。把他揪出來,往他住的那間宿舍窗戶上釘木條,也許倒是無形中抬高了他。他原來在單位裡一點不起眼。
金殿臣屬於那種雖然進城生活多年,卻一望而可稱之為「鄉下人」的一類。他體態微胖,胳膊很粗,身胚很圓,胸部卻是平的;他的鼻子有些酒糟,紅得不算嚴重,幾根血絲卻很明顯。他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這個單位,沒再調動過。他對現實很滿足。出身富農,能上大學,能留在北京工作,這多不易!文化大革命的頭幾年,他隨大流混過來了,本來似乎也還可以就那麼混下去,沒想到,尼克松都訪了華,「反帝茶葉供應站」又都改成「春光茶葉店」了,他卻被隔離,就有那單位裡的木工老霍,奉命往他住的宿舍窗戶上釘木條。
5
金殿臣因「誘姦未成年女子」而被揪出。
為什麼不說是「誘姦幼女」,或乾脆說他是「強姦幼女」?
顯然,刻意將他揪出的人,在定他的罪名上,頗費心思。
被指認是他所誘姦的那個女子,是當時單位裡的一個臨時工,搞衛生的。說是只有十六歲,但那發育得鼓鼓脹脹的模樣,望上去實在會以為是個小媳婦了。像那麼大的青年人,當時不是都要到農村插隊或到邊疆當「兵團戰士」嗎?為什麼她卻留在城裡,當了個臨時工?說不清,也不必搞得那麼清楚。關鍵是,她在單位外面犯了事兒,被公安部門抓獲,讓她寫材料交待,她寫了好幾大篇,在那幾大篇裡,有幾行——也許只有一行——提到了金殿臣,說是金跟她「亂搞」過。這就夠了!
於是在金殿臣被隔離審查期間,單位裡幾乎每天晚上就都搞一次夜市。
他回憶起,那時晚上,他在後院自己的宿舍裡,隔著門窗,也能聽見前面傳過來的提審聲。常常是在一陣「坦白從寬!」「放老實點!」的咆哮後,出現一段寂靜,這時他的耳朵眼就會產生出一種惶恐等待的刺癢,彷彿雨夜裡閃電劃過,而疾雷卻遲遲未響,那份焦慮與悚然,實難忍受。後來突然響起一片渾濁的喝斥,夾雜著拍桌子以及難以判斷的鈍音,他才鬆下一口氣,知道不過是老戲再現。
金殿臣接受窗上所釘的木條,接受二十四小時的輪流監管,接受押解著去食堂和廁所,接受最低劣的飯菜,接受人們或鄙視或冷漠的目光,甚至也接受夜市,接受吆喝、斥罵與體罰,但他就是不承認與那女子「亂搞」過。
揪他、整他的人,為什麼非得要他自己承認罪行?在那個時期,就是他死不認帳,不也可以硬給他安上罪名嗎?為什麼不憚煩地搞那麼多次夜審?
是一種什麼樣的遊戲規則?為什麼雙方,以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進入了那個約定俗成?
6
有一天,印德鈞,當時的革委會主任,來對他說:「金殿臣死不招認。今晚你也來吧。也許你能起點作用。」
他當時什麼心情?滿心不願意?是不願意,但那不願意並非「滿心」;是不是還有點受寵若驚?是的,在那個時代,不,甚至不僅那時,就是在任何一朝,一個本來處於邊緣的人,忽然被約往中心,多半都不會拒絕,起碼不會斷然拒絕。因為來自任何一方的看重。總能滿足個人那與生俱來的榮耀欲。是呀,單位雖小,男職工怎麼也有百十來位,能進入夜審問題人物的班子,歸里包齊超不過六、七個,請他參加,那不是躍入中心了嗎?何況,中心風景於他來說,有一種神秘感;不錯,他在自己那間小小的宿舍裡聽見過來自中心的風雨雷電,但隔岸聽音,與身臨其境,畢竟不可同日而語……和許許多多的人在許許多多的情況下所呈現出的心理狀態一樣——他的心緒在蕩動中繞了一圈,又回到了起始狀:他不大願意,因為這對他來說,有一種朦朦朧朧的危險感。從邊緣向中心移動,從來都是危險的。
他問:「我能起什麼作用呢?」
印主任說:「你跟金殿臣同過宿舍。再說,他想不到你會在場。你來軟的。他現在不吃硬的。」
他當時聽了,心裡滋味是又辣又甜。他一度跟金殿臣同過宿舍。不是現在金殿臣住的這間,也不是他現在住的這間,是另外的一間。當時他剛到單位,整個兒是個渾的。金殿臣在農村有老婆,常在宿舍裡說些男女間的葷事。而印德鈞那時的宿舍就在他們隔壁。印德鈞有了對象,卻還沒結婚,常到他們宿舍裡來坐著,抽著煙瞎聊。印德鈞也是農村出來的,而且老家跟金殿臣者家離得不算遠,雖然印德鈞家裡是貧農,可是看不出他對金殿臣的歧視。相反,他跟金殿臣的共同語言卻非常之多,那些共同語言裡,一多半是關於農村裡男女間的葷事兒,令當時尚未開竅的他從旁聽來,既新奇,又驚訝,特別是印德鈞,出身好,黨員,在單位裡地位眼看著扶搖直上,卻在他們那間小小的宿舍裡,極放鬆、極坦率地談論農村裡種種男女間的「亂搞」,談到興濃處,嗤嗤地笑,兩隻眼睛生動地放著光,吸一口煙,眼皮又更富意味地眨動……
直到今天,他回憶起來,就印德鈞和金殿臣所描繪出來的農村風情而言,那真是一個性開放的世界,乃至於天堂。那些話語在他心底的積澱,使他多少年後,一看到《紅高粱》那樣的電影裡的男女野合場面,便立刻承認其真實,而且體味到一種超越性的審美樂趣。
……他記得,金殿臣有一回說起,他們村有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一個晚上還能睡三個相好的,而印德鈞就說,他們村有一家,三輩都是光棍,給小輩娶進一個二十多歲的寡婦當老婆,結果那婦人跟他們三個男人都睡,不是強迫的,是她自願的,三個男人都很強壯,她丈夫十八歲,公公三十五歲,爺爺五十二歲,一家子居然過得和和睦睦。那女人也不避諱他家的亂倫關係,私下還跟與其相好的婦人說,最有勁的,是那個爺爺!後來她生下一個大胖小子,你說那是她兒子,還是小叔子,甚至叔爺?……這些亂七八糟的穢聞,如今再問起來,印德鈞還承認他自己擴散過嗎?……他實實在在地記得,印德鈞講起這些違反倫常的事情時,並不給他以虛偽人格的感覺,甚至恰恰相反,就從那時起,印德鈞對他有一種親和力,雖然到文化大革命當中,印德鈞最後升為了單位的革命委員會主任,他們之間拉開了距離,可是在單位的「頭頭」裡面,惟有印德鈞給他一種平和、安全的感覺。
印德鈞讓他參加對金殿臣的夜市,這是不是一種虛偽冷酷?至少,他清楚,你印德鈞在男男女女一類事情上,與金殿臣起碼是在精神上同流合污過……但他從那時到現在,都沒有從這個角度對印德鈞產生過反感。他當時就知道,單位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心中有數,熱心於揪金殿臣、斗金殿臣並一定要把金殿臣打倒在地踏上一隻腳的,是司馬山而絕非印德鈞。司馬山當時是革命委員會委員,分工管人事保衛。
7
那是一座舊樓。樓下一角是幾間宿舍,金殿臣住最靠邊的一間。夜市就在樓上的一間辦公室裡進行。那間審訊室與那間老霍釘牢窗戶形成的監牢就隔著一層地板(也是天花板。是的,我們踩在腳下的,往往又正是罩在別人頭上的。我們或許又會有意無意地與別人易位。這類的聯想算得深刻嗎?)。
他記得,他進入那間審訊室時,司馬山似乎連招呼都沒跟他打。其他的人也都給他些含含胡胡的表情。他揀了個最靠邊的椅子坐下。印德鈞倒分明給了他一個微笑。他清醒地意識到,他不是這個圈裡的人,他與這個圈子的惟一聯繫,也就是印德鉤遞過的一根絲線。他看出,司馬山等人甚至於沒有工夫對他表露輕視,就連往窗戶上釘木條的那個老霍,霍木匠,也一副將他忽略不計的表情,倒是他心裡不禁蔑視地問:你老霍算個什麼呢?你什麼也不是!他們讓你在這兒,不過是要你充當打手罷了!哼!
……把受審者提上來時,參與審問的人們要先商量這一回合的戰略與戰術,或者說是磋商「鬥爭的藝術」。除了他,其他人已經多次研討過了,但這一晚依然興致勃勃,你一句我兩句的,互相把昂揚的鬥志挑逗得更其鮮活火爆。他聽著很覺新奇,又不免悚然。因為不禁暗想:如果有一天,是研討如何地與我奮鬥、其樂無窮呢?……
在逐步提得高銳的聲浪中,司馬山一聲低音斷喝:「小聲點!別讓他聽見!」研討戛然而止,顯示出他在這場鬥爭中的直接領導者地位。司馬山的臉龐,正所謂「天圓地方」,儼然福相。只是一雙眼睛小了點,又夠不上「丹鳳」。不過他那雙眼睛盯人時,還是令人感到鋒利,有大頭針別紙片的一股子狠勁兒。
在場的人,也許只有印德鈞不怵司馬山。這不僅因為印德鈞當著一把手,還因為印德均這人在單位裡人緣好,明裡好不難,他卻暗裡也好,也就是說,單位裡的人,背地裡提起他來,也是感恩戴德、稱善頌慈的多(當時的話語叫做「特掌握政策」)。司馬山在人們背地裡的舌頭上怎麼樣,那就難說了。
他記得,那一晚,當人們鬧嚷嚷地研討「鬥爭藝術」時,惟有印德約,意態弛然地坐在側座上,用紙片捲著煙絲,並不參與;那神情分明地顯示出,他是來支持司馬山的,然而他自己並沒有什麼鬥爭的熱情,他也知道司馬山於他,要的也只是「放手」,而非「積極領導」,更非衝鋒陷陣。只是在司馬山的一聲斷喝出來,諸人噤口後,稍過了片刻,他才閒閒地說:「今天小雍來了,小雍不會嚷嚷,小雍會文詞兒……小雍跟殿臣同居過,他們關係不錯……」雖然那「同居」一詞令他很覺刺耳(他知道印德鈞並無惡意,甚至是為了幽默),但印德鈞那樣稱謂揪出來的壞人(簡直是暱稱),更令他暗暗稱奇。這就是印德鈞的風格。也只有他,這樣地「放肆」卻無人指責,連司馬山亦不以為忤逆了原則。現在回想起,他仍認為,印德鈞是個難得的人物,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當中,能夠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小單位裡,那麼樣地處於安全地位,心態能那麼鬆弛閒適,真真是「幾生修得到此」!
……金殿臣被押了上來,站在坐成弧線狀的審問者面前,他自動低下頭、彎下腰。因為好多天沒有刮鬍子,他臉上亂糟糟的鬍鬚,跟他一頭亂蓬蓬的頭髮,聯合成一隻刺蝟的模樣,而他那酒糟鼻,便彷彿是刺蝟惶急縮藏的小尖臉。
他記得,司馬山站起來,手裡握著一個沏好茶的蓋瓶,聲情並茂地說:「姓金的,告訴你,你魔高一尺,我們道高一丈!」(他聽到這兩句迸出時,心裡本能地糾正著:應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他望望別人,連印德鈞也都並無所謂)「……你以為你今天再不老實,再死磨硬泡,我們就沒有辦法了嗎?告訴你,我們一是不怕,不怕跟你耗時間!你抬頭看看,我這兒沏好了釅釅的香茶,我還特特地準備了一把皮沙發椅呢!你有能耐,你就跟我們對抗一夜!……二是,我們二是不軟,聽懂了嗎?別以為我們跟你講政策,不給你掛黑牌子、戴高帽子、坐『噴氣式』……就軟弱可欺了!告訴你,黨的政策是堅定不移的,坦白才能從寬,抗拒是一定要從嚴!……」
是的,他至今記得,並在重溫時依然活現著司馬山那晚的聲氣表情,還有他那杯釅釅的香茶……平心而論,司馬山那是進入了一種難得的境界,一種享受「斗人之樂」的審美境界,並且很雷同於十多年後時髦起來的那種理論:目的是次要的,樂趣在於過程之中;貴在參與,而不必算計代價……特別是,司馬山強調了「講政策」,「我們可是掌握政策的啊」,在他來說,那是真心話,因為不難找不出別的單位的例子來做對比,那可是些對揪出來的敵人——特別是壞分子——仍實行嚴酷體罰與人格污辱的例子,他司馬山可並沒那麼厲害啊,他手下留情呢……在「掌握政策」的前提下細細地咀嚼「斗人之樂」,司馬山在那些個夜晚裡,其人生滋味,也是「幾生修得到此」啊!
他當時很覺疑惑,明明已經認定了被揪出者的罪行,又何必一定要他承認?既然你永遠認定被揪出的敵人「不老實」,那麼即便他承認了,又有多大意義?他終於承認了,也未必就給從寬,那又為什麼並不爽快地以抗拒罪給他立馬從嚴?……
後來他憬悟,那是逐漸形成的一種斗人文化,並且,並不一定該由一定的組織與理論負責,那是一種在許許多多的司馬山那樣的積極分子,通過你一點我一滴地無文字非理論並且也不一定都是那麼自覺地積累中,逸出組織與理論的規範與約束,卻又往往得到寬容與默認,最後成型的。
他記得,那一晚折騰了很久。審問者重複了若干舊問題,又甩出了若干新問題,而金殿臣雖有問必答,低頭彎腰過久以致幾次暈眩欲倒,卻極頑固地拒絕承認他把那女子勾進他宿舍,實行了誘姦,他只承認,在他們一起配合著挖防空洞時,他對她開過一些「低級下流的玩笑」……
……司馬山呷一口新衝上水的香茶,反覆地問:「那你為什麼光著膀子?」
「天熱……光膀子的男同志不止我一個……」
「誰是你同志?!」一片喝斥,幾個聲音跟上去問:「說!你是怎麼捏她手的?」
「我沒故意捏她……我管挖土,掄鎬,她管運土……她推不好獨輪車,我幫她一把,手碰手,那是有的……」
「啊,你倒成好人了!」司馬山逼近問:「自己說,老實說,那幾天,你褲腰帶是怎麼系的?」
「用了根布條……」
「繫在肚臍眼兒上頭,還是下頭?」
「……下頭吧……」
「系那麼低幹什麼?!」
「不為什麼……那樣幹活得勁兒……」
「廢話!……問你,那幾天,你文明扣扣沒扣齊?!」
確實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在那場景中,這問題顯得很自然,也很關鍵。
金殿臣不出聲了。在一片「說!說呀!」的吼聲中,就是拒絕回答。他記得,他也隨著眾人喊過。在那種情境下不由你不跟著喊。
他記得,大約就是在金殿臣堅持不回答這個問題,在喊聲中如木雕般蠢然彎在那裡幾分鐘後,老霍忽然從座位上衝出,嘴裡嚷著:「兜火!真他媽的兜火!」便過去一把抓起金殿臣的頭髮,將他的頭先猛提又猛按,然後又一個人抓起金殿臣兩隻小臂,在他背後給他一個「噴氣式」。金殿臣本必是抗拒,很可能只是暈眩,往地上癱。老霍便就勢將他踢倒,待金殿臣倒地後,老霍又使勁踹了他幾腳……
老霍的這些武鬥動作其實也算不了什麼,記下來並無多少的文本價值。他之所以還要回憶,是因為,在老霍衝出座位,嘴裡嚷著「真他媽兜火」時,一雙眼睛,很快地往司馬山,又往印德鈞那兒,送去了含義明確的表情,那表情類似兒童向母親撒嬌,解讀起來,是這樣的一些話語:我當然知道應該講政策,你們都是極按政策辦事的,可是這階級敵人也太可氣了,他就是鑽我們政策的空子,跟我們耍死狗嘛!我這個革命群眾,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我這可是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啊,我可顧不得那麼多的政策了,我憋不住了,我要衝上去煞煞他的反動氣焰,我去了啊!誰也攔不住我啦!……
他永難,也永不能忘記,老霍那晚的那一瞬間的豐富表情。
……老霍不待別人勸告,也便歸位。金殿臣不待人們吆喝,也便自己爬起,依然彎腰低頭,腦袋依然活像個髒兮兮的大刺蝟……
在一剎那靜寂中,忽然印德鈞柔柔地說:「小雍,你跟他說說吧……」
大家就都望向他。記得,司馬山的目光空前友善,而老霍的目光裡居然流溢著艷羨……那時他心裡,便突然有了一種榮耀感……乃至於使命感!
進入到一種文化。
不要賴到別人頭上。進入的原動力(元動力),來自自我人性的深處……
他望向金殿臣。他感到自己洞若觀火了。你金殿臣在宿舍裡聊過那麼多的色情故事,把你們村裡的淫棍蕩婦的穢行全嚼爛多少遍了,你滿腦子淫穢思想,幹出流氓勾當,這是必然的事兒,還用得著別人費勁兒查證,犯得上這麼死磨硬泡地抵賴嗎?
他記得自己那果不其然,如印德鈞所評價的,與眾不同,顯得極文雅也極和藹的聲音:「金殿臣,何必呢?你就承認了吧……」
他記得,聽到他的聲音,金殿臣竟微微直起了腰,微微抬起了頭,彷彿膨脹起了膽子,翻起眼睛,用目光尋找他的所在……顯然他的在場,出乎於金殿臣的意料,金殿臣被押進來時,並沒有瞥見他,忽然現在是他一個人的聲音,並且充滿了「文鬥」的魅力,僅僅出於本能,金殿臣也不免頓改死狗之態……
他不記得那晚是怎麼收場的了。只記得他在一瞬間膨脹於中心後,終於又復歸於邊緣。金殿臣到頭來還是不承認他誘姦了那個女子。
8
這個飯店的大堂被稱做「羅馬廣場」。據說目前是「東亞第一大堂」。它有近三千平方米。大堂的形狀方方正正,造型並無奇特之處。但你乘著滾梯升至堂口,頭一眼望去,還是會有震撼感。它不僅平面鋪開,氣勢奪人,而且很高,四面的樓體撐著一個碩大的玻璃頂棚,當中絕無一根支柱。堂心有一個噴水池。堂裡分佈著幾個石膏製作的西洋古跡模型,有古希臘的神殿,法國巴黎的凱旋門,以及格外引人注目的意大利羅馬古鬥獸場——「羅馬廣場」的稱謂即由此而來。「羅馬廣場」一側,是咖啡座。典雅的桌椅,錯落地分佈在大型盆栽綠色植物之中。
雍望輝還在滾梯上,就聽見大堂裡傳來鋼琴伴奏下的絃樂五重奏的悠揚樂音。滾梯升至堂口,樂音更加清亮爽麗。
他穿過劃分活動區的盆栽魚尾葵,在咖啡座中選擇了一張緊挨著噴水池的空桌。噴水池的濺水聲,把大堂一隅演奏台上飄散迴盪的樂音襯托得更為魅惑。
服務小姐飄然而至,躬身細嗓問:「您來點什麼?」
他很內行地吩咐:「CAPPUCCINO!」
他點的是一種摻熱奶油的咖啡。咖啡送上來,他加了些粗粒的黃砂糖,用小勺從容地攪拌……
他暫時什麼也不想,且讓那飄進耳朵的樂音滲進肺腑、融入魂魄。
忽然有人招呼他。他一定神,才看出桌子對面站著一個年輕人,笑瞇瞇的。那人在叫他「雍叔叔」。
他一時沒認出,對面的晚輩究竟是誰。像這樣地西服革履,用現代化名牌把自己「武裝到牙齒」的年輕人,除非特別熟的親友,他總是認不大清。
但他很灑脫地給予幽默的呼應:「哈,難道我真讓人感到庸俗嗎?」
對方笑了,這一笑,激活了他的記憶。
對方笑著改口:「望輝叔叔……」
他釋然:「閃毅啊!……」
閃毅就坐到了他對面:「您……放鬆一下?……等人?」
「等一個朋友……你呢?……我印象裡,你還是一個小孩子啊!……『向陽院』的兒童委員啊!……」
閃毅臉上的笑容抖動了一下,但沒有斂去。他不禁後悔自己的「脫口而出」。那記憶的閘門,是不是開啟得太迅急了?而迸出的頭一股水流,竟是「向陽院」,這也毋乃太刺激……
閃毅遞過一張名片,他接過。也不是太驚奇。現在到處是經理。閃毅的頭銜是「總經理」,這也並不值得恭維,不過,他那家公司似乎是……「當買辦了啊!」閃毅敲定著他的判斷:那是一家西方的獨資公司。這就頗出乎意表了。
「到這兒談生意?」
「啊,不在這兒……我是恰好乘電梯下來,路過這兒,不想一眼看見了您……我現在在七樓包了個套間……706……很高興見到了您……歡迎您有空到我那兒,就是706,坐坐,真的……當年院裡的大人,也就是您,讓我覺得能放心地接近……您能給我您的名片嗎?說真的,雖然好多年一直沒見,您的書,我可是見著一本買一本……讀起來特別的親切……您又有什麼新作?……」
他懷疑閃毅當著總經理還能有時間、有興致讀他寫的書。他淡淡一笑:「我沒有名片……不過我常常到這兒來坐坐……其實,你既然就在這上頭包房,我們遇上的機會還是很多的……」
……閃毅告退後,他呷著咖啡,有好一陣,竟完全沒聽見絃樂五重奏的樂音……
記憶是個討厭的東西。尤其是那些瑣屑的、破碎的、只存在於私人心靈裡,而正在被群體記憶淨化、剔除、淘汰的記憶。在這個「羅馬大堂」裡,他本來是完全不必為那些記憶的殘渣所困擾的。卻偏冒出來個閃毅!
……是的,那時候,已經是文化大革命的尾巴上了,出版了一本小說,叫《向陽院的故事》。其實只是一本兒童文學作品,情節簡單而生動,語言流暢而活潑。那時候書少,這樣一本書出來,流布很廣,本不稀奇,但大概連作者和出版者都始料未及,由這本書,引出了一場從城市到農村,普遍成立「向陽院」的風氣……那時候,他所在的那個單位,把原是既有辦公室又有單身職工宿舍的東院,隔出來,完全作為了職工宿舍,辦公都集中到西院裡去了……東院又分前院和後院,那前院,有一座舊樓,是很舊的樓,大概建造於二十年代,是當時盛行的東西合璧的樣式,樓有地下室,地上三層,每層都有很寬闊的明廊,廊柱用青磚砌成,升至三分之二處便兩兩呈圓潤的曲線相銜接,構成若干視覺上很跳眼的西洋風味的圓拱壁;粗壯的磚柱間,是精緻的中式木柵欄,柵柱上雕有簡潔而典雅的花紋;一道樓梯隱於樓內,另一道樓梯明露於樓側,都是木製;廊後是大大小小的房間,大房間的門窗,當年都鑲著西洋式的彩色玻璃;樓頂四周有類似中式女兒牆的突起,屋頂則是英國式的尖坡狀,覆蓋著塗以綠漆的波紋鐵板……他的生命史與那樓相遇時,樓已「徐娘半老」,不過「風韻猶存」……砰砰砰的敲擊聲,霍木匠在釘窗戶,那是小小的一間偏屋,當年樓主給僕人住的吧?裡面有個酒糟鼻,為什麼默不作聲?似乎也並非是準備著「在沉默中爆發」……在樓上,當年的那間辦公室裡,他曾對酒糟鼻說:「……你就承認了算啦!」更是說給在場的其他人聽的……沒多久辦公室全遷到西院,兩個院完全用牆隔斷了……東院那天就宣佈「向陽院正式成立」,「我們政治生活中的一樁大事」,「……向陽院兒童委員:紅小兵閃毅!……」
但是,為什麼偏偏要在這時候,這最應忘記過去的地方,在舌蕾上溢滿CAPPUCCINO的當口,卻「沉渣泛起」?該死的閃總經理!……包房多少號?7……70……幾?
……費了好大勁,他才又吸回了絃樂五重奏的樂音……莫扎特……到底是莫扎特!這麼永恆……但那是尾音,一曲終了,演奏台上的樂師們下來休息了……噴水池的濺水聲卻一派世俗氣……
他等的人來了。等的只是一位,卻到了兩位。
他並未等的那位,似乎比所等的那位更有道理出現。她叫盧仙娣,玫瑰紅的長袍裙外套了一件牛仔風格的無袖黑坎肩,還沒走攏就跟他大聲地「Hi——」上了。他所等候的楊致培倒落在她身後。
盧仙娣落座後並不解釋她與楊先生同時出現的緣由。也確實不必解釋。她有道理出現在任何場合。
倒是楊致培說:「到頭來還是沒跟林奇聯絡上……盧小姐幫我想了許多的辦法……」算是提供了一個「背景材料」。
他跟楊致培是幾年前在美國認識的。他和楊那時恰巧由同一所美國大學接待,相處了一個多月,有過幾次開誠佈公的長談。楊致培跟他是一代人,卻長期生活在全然不同的環境之中。楊出生在台灣,他祖父一代便定居台灣了。因此,他在台灣,又有著與那些一九四五年以後,特別是一九四九年隨蔣氏政權潰退到台灣的那些家庭的子女,很不相同的家庭影響,更有著他本人相當獨特的心理歷程。
他不敢說自己哪怕是粗略地理解了這位朋友(嚴格而言,他們或許還算不上朋友),但至少,他聽楊致培講述過其在台灣的心理歷程,能聽到這種講述的大陸人氏,他敢說至今還屬少數。
楊致培被認為是親共的。他在二十郎當歲的時候,因為偷聽大陸的對台廣播,並且傳佈了聽來的內容,被國民黨政權抓進了監獄。刑滿釋放以後,他不但決不「痛改前非」,反而「變本加厲」地盡一切可能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只是更隱蔽也更機警而已。他說,他在六十年代末終於確立起了社會主義的光輝理想,並且堅信「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與實踐,是通向那光輝理想的最優途徑。他的這一理念,甚至並不因文化大革命被大陸所否定而動搖。
雍望輝在美國,在那座窗外一派碧綠的尖頂小樓的起居間裡,曾試圖用具體的例子,向楊致培證明「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偏差與實踐中的「適得其反」,比如說,不僅文化大革命初期有普遍的文物破壞、打擊一大片、武鬥、人格污辱、教育停頓……就是到七十年代初,林彪摔死、尼克松訪華之後,也還有一環套一環,大環掛小環、波及於每一個角落、幾乎無可逃遁的惡性爭鬥在綿延,並且,更可怕的是,少了真誠,多了虛偽;少了狂熱,多了狡黠;少了信仰,多了利用;少了善美,多了惡丑……他的切身體驗是,口頭上共產主義的理想越來越近,而實際上卻越來越遠……記得他也就跟楊致培講到當時他所在的那個單位,釘起窗戶,就地監囚,搞「逼、供、信」,糟踏普通人的情形:「……最可怕的,是甚至你已經意識到那是非正當的,然而你竟難以擺脫……這不是你在海峽那邊,聽聽廣播,就能感受與理解的!……多虧有了一九七六年十月以後所發生的事,文化大革命總算結束了!……」
然而也正是在那座美國的尖頂小樓裡,楊致培倚著窗台,雙臂合抱,憂鬱地說:「哪一位母腹中出來的嬰兒,不帶著一身的血污呢?……」
楊致培的這一面,大陸有關人氏瞭解得比較多,因此對他很熱絡,甚至很看重,但是他的另一面,也許在大陸就只有很少的人瞭然。雍望輝敢打賭,就是盧仙娣這樣號稱「萬國通寶」的人物,其實也根本不清楚楊致培在非同小可的那個問題上的真實傾向。
也是在美國,一次由美國朋友開車,奔馳在高速公路上,雍望輝和楊致培肩並肩坐在後座上,楊致培忽然主動啟動了那個話題,議論中,他竟然說:「……我們台灣其實遭受過三次入侵,第一次是荷蘭人,第二次是日本人,第三次是國民黨!……」
這話髒兮兮地粘在了雍望輝的心上,很多天以後,他才將那黏糊糊的東西剝離開來。他解讀開了楊的心語,卻不禁悚然。難道這是一個規律:人因為不滿身處的環境,便痛恨那體制,便因此對那體制的對立面充滿好奇,便由偷食「禁果」而嚮往彼岸世界,便確立出一個更多地依賴於自身想像而造就的理想……但隨著事態的發展,卻又不斷地失望,既失望於所反對的體制變形,更失望於所皈依的體制的失態……
「第三次是國民黨!」切齒之聲猶在耳畔。但既把國民黨潰退台灣看作是又一次「外來入侵」,這邏輯又怎麼能不順到「台獨」上去呢?怪道楊致培的「哥兒們」裡,有好幾位就是公開的「台獨」分子。楊致培在兩岸統一問題上持有他個人的態度,這只好由他,問題是,這邊有的人一聽說他蹲過國民黨的大牢,並且堅持社會主義的信念,便恨不能久久地緊緊地擁抱著他,以「同志加兄弟」看待,實在是毋乃太錯愛!
……室內樂又恢復了演奏,是九曲迴腸的《二泉映月》。雍望輝盡力擺脫心中的政治性思緒。他不想在這裡再跟楊致培談論政治性話題。說實在的,不是怕談,而是倦談。為什麼要談?誰需要我們這樣的人來談?
他想跟楊致培談談《二泉映月》。這是超政治的,因此通向了全人類的心靈。是小澤征爾說過吧?「此曲實應跪著聽!」
但是盧仙娣在那裡給楊致培介紹「羅馬大堂」的「東亞第一」,並且說:「台灣也還沒有吧?北京現在真是很現代化、國際化了呢!……昨天,人家請我到北京希爾頓飯店的德克薩斯扒房去吃牛排,連美國佬都說,真叫地道!……」
服務小姐端來了他們所點的愛爾蘭咖啡,盧仙娣很內行地問:「杯子用熱威士忌燙過了嗎?」得到肯定的答覆後,遂對楊致培說:「北京現在可以喝到二十幾種不同類型的咖啡……洋酒更應有盡有,不比台灣差吧?」
這就勾起了楊致培的政治性感歎:「是呀……可惜啊,可惜……為什麼北京,以至整個大陸,要這樣子去照著西方的葫蘆畫瓢呢?!」
雍望輝忙把話題引開:「林奇不在北京嗎?怎麼找不到?」
盧仙娣說:「保準就在北京,肯定又躲起來了,這回連我也找不到他,你說他是不是得了狂傲型自閉症了?」
林奇是時下圈內許多人所格外崇敬的獨行俠。如果說盧仙娣是述而不作卻在圈內獲得了穩定的名聲,那麼,林奇近幾年,卻是以作而不述名聲更噪。所謂作而不述,就是都知道他在從事某種神秘的「行為創作」,但究竟進行得如何,他自己固然守口如瓶,專事刺探圈內秘密的如盧仙娣之流,也只能靠想像力去猜測。
「確實很想會會他。不僅是看了他前幾年寫的東西,很感興趣,也不是想聽他透露現在的大作為……令我心儀的,還是二十八年前的他,以及保持至今的純正!」
「我想總有機會的,」雍望輝也不想再談林奇了,他再引開說:「大江健三郎的書台灣譯沒譯,多不多?大陸這邊,倒好像不大有人想讀他似的……」
其實這個話題也很容易政治化。不過盧仙娣搶過話茬,說其實如果非要把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給日本作家,那就與其給大江,不如給阿部公房,那技巧該有多好!寫實與變形,荒誕與深邃,傳統與現代,東方風情與西方格調,糅合得多漂亮!其實詹姆遜還沒提出後現代這一概念時,阿部就早百分之一百地自覺地進入後現代了!……
楊致培也便談了些他對日本當代文學的印象。他能直接讀日文書,他說總的印象,是日文越來越「失貞」了。不過,就文學語言而論,「守身如玉」未必就好,問題是,應該「為愛而破瓜」。由此他又議及大陸王蒙、王朔的小說語言,認為「二王」語言的「雜蕪化」恰恰激活了文本的張力……楊致培談起小說語言問題如此興致盎然,顯示出他人格的另一側面。盧仙娣聽得格格格地笑,說是大陸這邊可還沒人把王蒙和王朔這兩個全然不同的作家並稱為「二王」的……
雍望輝原本打算請楊致培吃晚飯,可是盧仙娣說已為楊先生安排了晚上到天橋樂茶園,那邊經理已經說好要招待晚飯……雍望輝便由他們告辭而去了。他只站起來握別,稱自己還想再在那大堂裡坐一坐。
一個人重新坐下來以後,他又點了一杯威士忌。聽著絃樂五重奏,還有噴水池的濺水聲,呷著酒,他心中旋升起一縷濃似一縷的憂鬱。
認知自己,已殊不易,還想認知楊致培那樣的人嗎?他在心裡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