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我的兒子。
兒子從小戴著眼鏡,初次到我家做客的人見了總不免要問:「近視眼嗎?多少度?」
總作出如下的回答:「不是近視,是遠視,很難矯正哩!」
其實,更準確地說,應是左眼有內斜的毛病,因內斜而遠視,由於久經矯正而收效甚微,現在已成弱視。一直說實在矯正不過來就去同仁醫院動手術,但那只有美容的意義,左眼可不再略顯偏斜,卻無法改變弱視,甚至還會導致近盲效應,所以,至今也就還沒有去動手術。
兒子的左眼為何斜?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若說先天的,他兩歲以前,我們只覺得他一對黝黑的瞳仁葡萄珠般美麗,從未感到左眼略向內偏。若說後天的,可回憶出兩歲多剛會喚人時,被鄰居中一位魯莽的小伙子——他當時尚未成婚,卻極喜歡小娃娃——抱到他家去玩耍,後忽然聽到兒子大哭,隨即他抱著兒子來我家連連道歉——在他沒抱穩的情況下,兒子一下子摔向了他家飯桌,正好磕著了眉骨,且幸沒有傷著眼珠,當時心中大為不快。但人家絕非故意,而看去也確乎只是左眉稜起,紅腫一塊,眼珠依然黑白分明,只覺得是「不幸中之萬幸」,便敷上一些藥膏,漸漸也就平復。但後來又過了不知多久,忽覺兒子左眼球內斜起來!那絕無惡意的鄰居莽小伙兒,怕就是導致兒子左眼出現問題的禍首吧?不過後來醫院裡醫生細細檢查之後,卻又說很難斷定是後天摔碰所致,有的先天缺陷,是要到孩子漸大以後,才由隱而顯的——於是,後來我就對妻說:「你也這樣想好了,都是我那精子裡潛伏的遺傳密碼,導致了這一後果。」她頗不以為然,我卻從這一自我定性中,獲得了很大的心理滿足。我滿足於:兒子畢竟是我這一個體生命的延續,我願我生命中的種種優勢遺傳給他,我也承認我必有顯性或隱性的弱點乃至劣勢,延續到了他的個體生命之中,我坦然地承擔我對他先天素質的全部責任。同時,我相信就如同我從不怨責我的父母給我遺傳著某些弊病似的,兒子將來也不會怨責我沒有把他生成得更完美,更具有在這人世上的生存競爭優勢。
我從沒覺得兒子如何超常地可愛,超群地聰明,然而不管怎麼樣,他是我的——我的親子。
因為我有濃釅的父愛,我常常把他抱在懷中,除了親吻他那結實的臉蛋,又總不住地摩挲他的頭髮,他的胳膊和小手,雙腿和腳丫,脊背和肚皮……
十幾年以後,兒子長成一個大小伙子了,當年鄰居中他的一位同齡人,也長成一個大小伙子了,那小伙子有一天到我家新住處來玩時,對我這樣說:「劉叔叔,我真羨慕他——」他說著指著兒子:「您從小就總撫摸著他,我小時候可沒人撫摸過我,稍大點以後,我漸漸懂事了,看見您把他攬在懷裡,輕輕撫摸,心裡就癢癢。到後來,再看見這種情形,我就渾身的皮膚,全都麻躁起來!」啊,他所說的,即「皮膚飢渴症」,他生母早逝,生父娶了後妻之後,兩人都對他非常不好,尤其是後母又生下個弟弟後,他簡直就成了「多餘的角色」。
當然還沒有發展到打罵或不管溫飽的虐待程度,但從未給予他輕撫柔摩的父愛和母愛,令他成人後回憶起來,再加對比時,銘心刻骨地感到哀痛的!
愛自己的子女,特別是做父親的,也如母親般地樂於抱著他,把他擁在懷中,親吻他的臉蛋,撫摸他裸露的皮膚和頭髮,撓他的胳肢窩而逗他歡笑……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生責任和人生樂趣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使子女溫飽,教他們知識,予他們訓誡,驅他們讀書勞作……都還不足以體現出父母對他們的親子之愛。輕輕地撫摸他們吧,給他們以溫柔的摩挲吧,這應是他們童年乃至少年時代最重要的身心滋補劑,這也應是初為人父人母的你我所能享受到的最大快樂之一!
愛幼子,同愛一切新生的、幼小的生命、事物的心態,是相通的。
即使是獅虎狼豹那樣的猛獸,其幼獸只令我們覺得活潑生動,絕不致產生恐懼之感。
即使是犀牛、河馬那樣的醜獸,只要一縮小為稚嫩的小獸,乃至縮小為仿製的玩偶,我們也就消除了丑感而生出欣賞之心。
甚至小鱷魚也有種嬌媚之態,剛從破裂的蛋殼裡爬出來的小蛇也有種令人憐惜的憨像。更不用說幼小的孩子,無論黑、白、黃哪種膚色的,也無論他們的眉眼如何,只要顯現著一派稚嫩的情態,我們就忍不住心生愛意,想去摩摩他們的頭髮,拉拉他們的小手,乃至吻吻他們的臉蛋……
不能愛好幼小的生命,起碼是一種病態的心理。生命的歷程有其兩端,我們中華民族傳統上一貫崇尚尊老,這其中有著值得永遠發揚的精華,然而我們的文化傳統中確也有過流傳甚廣的「二十四孝」,有過褒揚「郭巨埋兒」那種古怪做法的文字。生命的兩端本來都值得格外重視。愛幼與尊老本應成為相輔相成的旺健民族的生命力的驅動軸,然而「郭巨埋兒」那樣的故事偏把新生命與老生命人為地對立起來。對立的結果,是肯定了老生命的無比崇高的價值,而主張以鮮活的新生命的徹底犧牲,來成全老生命的有限延緩——早在半個多世紀以前,先賢魯迅先生提及此「孝行」時,便憤懣地發誓,要用世界上最黑最黑的咒語來詛咒「郭巨埋兒」一類的文化心態,那真是傳統文化中地地道道的糟粕!
小說家鍾阿城在一篇紀念其父鍾惦的文章中所憶說,他18歲那年,父親坐到他對面,鄭重地對他說:「阿城,我們從此是朋友了!」我不記得我父親是從哪一天裡哪一句話開始把我當作平輩朋友的,但「成年父子如兄弟」的人生感受,在我也如鍾阿城一般濃釅。記得在「文革」最混亂的歲月裡,父親所任教的那所軍事院校武鬥熾烈,他只好帶著母親棄家逃到我姐姐姐夫家暫住。我那時尚未成家,只是不時地從單位裡跑去看望父母。有一天只有我和父親獨處時,父親就同我談起了他朦朧的初戀,那種綿綿傾吐和絮絮交談,完全是成人式的,
如兄弟,更似朋友。幾十年前,父親還是個翩翩少年郎時,上學放學總要從湖畔走過,臨湖的一座房屋,有著一扇矮窗。白天,罩在窗外的遮板向上撐起,晚上,遮板放下,密密掩住全窗。經過得多了,便發現白天那扇玻璃不能推移的窗內,有一娟秀的少女,緊抿著嘴唇,默默地朝外張望。父親自同她對過一次眼後,便總感覺她是在憂鬱地朝他投去渴慕的目光,後來父親每次走過那扇窗前時,便放慢腳步,而窗內的少女,也便幾乎把臉貼到玻璃之上。漸漸的,父親發現,那少女每看到他時,臉上便現出一個淡淡的,然而蜜釀般的微笑。有一回,更把一件刺繡出的東西,向父親得意地展示……父親呢,每當再走近那扇矮窗時,也不禁嗓子發澀、心跳急促起來……後來呢?父親沒有再詳細向我講述,只交代:後來聽說那家的那位少女患有「女兒癆」,並且不久後便去世了。那扇臨湖的窗呢?據父親的印象,是永遠罩上了木遮板,連白天也不再撐起——我懷疑那是父親心靈上的一種迴避,而非真實。也許,父親從此便不再從那窗前走過,而改換了別的行路取向……
對父親朦朧的初戀,我做兒子的怎能加以評說!然而我很感念父親,在那「文攻武衛」鬧得亂麻麻的世道中,覓一個小小的空隙,向我傾吐這隱秘的情愫,以平衡他那受創後偏斜的靈魂!
也許,就從那天起,我同父親成了摯友。
如今父親已仙逝多年,我自己的兒子也已成人,當我同兒子對坐時,我和他都感到我們的關係已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他不再需求我的物理性愛撫,我也不再需求他的童稚氣嬉鬧,我們開始娓娓談心……
這是更高層次的人生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