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紀念曹雪芹逝世240週年而作
汝昌前輩癸未八月來函,議及《紅樓夢》七十二回鳳姐所說的夢中奪錦這一情節,問我作何解?我對此早有思索,現試作解讀。
七十二回是大風暴前的一回,七十三回傻大姐撿到繡春囊,成為賈府先從自家殺起的導
火線,到八十回後,一定展開外面殺進來的情節,寫賈府在內鬥外剿中忽喇喇似大廈傾的大悲劇結局。所以這一回實際上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情勢,鳳姐當著僕婦,忍不住道出:「昨晚上忽然作了一個夢,說來也可笑,夢見一個人,雖然面善,卻又不知名姓,找我;問他作什麼,他說娘娘打發他來要一百匹錦,我問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說的又不是咱們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給他,他就上來奪,正奪著,就醒了。」為何有這樣的夢?書裡旺兒家的笑道:「這是奶奶的日間操心,常應候宮裡的事。」
賈府確實常應候宮裡的事,鳳姐就經手多多,書裡明寫的地方不少。《紅樓夢》從第十八回後半到第五十三回,全寫的是乾隆元年的事,連那一年四月二十六交芒種,都寫進去了,用汝昌前輩的話說,真是粲若列眉、合如符契。第五十四回到六十九回,寫的是乾隆二年的事。七十回到八十回,是乾隆三年的事。「三春去後諸芳盡」,就是指這三個好年頭一去,賈家便要「樹倒猢猻散」了。那三年裡,儘管乾隆實行了一系列糾正雍正朝偏差的懷柔政策,曹家也因此得以擺脫雍正時期的窘困,復甦到賈母所謂「中等人家」的水平,但實際上政治上仍不穩定,潛伏著很大的危機,就是皇族裡包括曾被雍正優待甚至重用的王侯及其子弟,仍把雍正視為篡位之君,因此也就並不承認乾隆登位的合法性,在他們心中眼裡,乾隆只算是個「偽日」,而當年被康熙兩立兩廢的太子胤礽的兒子弘皙,才是個「正根正苗」,是輪「明月」,而且眾望所歸,正所謂「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賈雨村詩句)。弘皙那時以理親王的身份,坐鎮在京城北面鄭家莊宏大的府第裡,另立了自己的內務府七司,顯露出其政治野心,並集結著自己的政治力量,蓄勢待發,以求一逞。我已考證出,《紅樓夢》一書中秦可卿的原型,就是弘皙之妹,她是被賈府藏匿,敗露後才被迫懸樑自盡的。書中明寫暗寫了不少分屬於「日」和「月」的兩大政治集團的人物,像忠順王、仇都尉及其兒子等都屬於「日」派,而北靜王、馮紫英與其父馮唐等,則都屬於「月」派。第四十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出現了一系列的暗示,其中「雙懸日月照乾坤」一句最醒目驚心。真實的情況是曹家以及其親戚都屬於「太子黨」,「真事隱」地折射到小說裡,便是賈家、薛家等都屬於「月派」。汝昌前輩在癸未八月來函中有這樣的思考:「寶釵一家進京本為『待選』;薛家女『待』的『選』,不是入乾隆宮內,是暗指胤礽、弘皙府也。——這方是後文再也不提『選』事的真原故吧?」我很贊同這一思路,而且薛蟠之所以「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視為兒戲」,大搖大擺進京去,也正是因為正逢雍正暴亡,弘皙有可能「正位」,那麼他們藏有「義忠親王老千歲」備用棺料檣木的薛家,便具備了無限的可能性,將妹子送往弘皙身邊,當然也就成為一大可實現的美事,但結果卻是雍正的兒子弘歷登上了寶座,薛家也就只能暫且蟄伏,再待時機,妹子待選的事當然也就不再提起,薛蟠本是個享樂主義者,並非政治性人物,但因為薛家上輩乃地道的「太子黨」,所以他所結交來往的,也就都是些「月派」人物。整部《紅樓夢》就都籠罩在「日」「月」之爭的緊張氣氛中。
弄懂了以上所述的大背景、大脈絡,就不難理解七十二回曹雪芹為什麼要寫到鳳姐的那樣一個夢兆了。那當然是個凶兆。旺兒家的只知有鳳藻一宮,哪裡知道賈府要應候的還有另外的宮。實際上賈府面臨著兩個「宮」,也就是「日宮」與「月宮」,在「日宮」裡有元妃娘娘,這是必須首先要應候好的,但「月宮」的人也很「面善」,本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即使到了後來覺得已是「半輪雞唱五更殘」(香菱詩句),想不那麼服帖地應候了,但人家卻仍有一定實力,能上來奪取,那麼,應候也不是,不應候也不是,真真是進退失據,在那「日」「月」互碾的夾板中,沒有多久,賈府就要被擠壓成齏粉了!
值得注意的還有二十八回有這樣一筆:寶玉急匆匆去尋黛玉,路過鳳姐院門前,鳳姐叫住他讓他寫下「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的「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字樣,說「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鳳姐本有小童彩明為她當筆墨秘書,如果是應候「日」宮往元春娘娘處送東西,讓彩明寫就是了,何必抓寶玉的差,而且又不按正式的規格寫?我們都知道《紅樓夢》裡絕無廢筆贅墨,這一情節也一定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我估計那是「月」宮正處於「精華欲掩料應難」(亦為香菱詩句)的情勢下,鳳姐秘密而積極地應候著「月」宮一方,這字跡可能在八十回後成為賈府勾結「月」派圖謀不軌的罪證之一,寶玉的被逮系獄,這白紙黑字便是禍根!
《紅樓夢》一書,很多人都以為已然讀懂,其實,要真解其中味,並不是一樁簡單的事,需要反覆地體味,才能漸漸品出其中三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