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5月31日,我應邀到現代文學館講「秦學」。文學館老早就搞了關於「紅學」的系列講座,請了不少專業人士演講,也請了王蒙、胡德平等知名的「紅學」票友開談,從那活動一開始他們就跟我聯繫,但我拒絕了兩年之久,直到那一天才終於打起精神去開講。我懶得到那裡去講,並沒有什麼隱秘、深刻的心思,只不過是性格使然。我說過《紅
樓夢》十二釵裡我最喜歡的是妙玉,人謂討嫌,我心嚮往。人能絕不害人,而在自尊自愛的審美境界中活到那樣率性的程度,無論在什麼時代什麼社會什麼人群裡,都是很不容易的。
那天去了以後,發現文學館那有380個座席的演講廳裡是爆滿的狀態,因為座位不夠,把餐廳裡的一些椅子也搬了來,我開講以後,陸續趕來的聽眾有的找不到坐處,就一直站著聽。後來知道,還有天津的人士從網上看到預告後,特地跑來北京聽這講座的。看見有這麼多人支持我的「秦學」研究,頓時興奮起來,於是我恨不得把全副心得和盤托出,越講越來勁兒,規定是講一個半小時,我卻一口氣講足兩小時,而聽眾們竟然都坐在或站在那裡全神貫注地聽我侃,我非常感動,也覺得非常過癮。
演講結束後,一位聽眾跟我說,她原以為我所謂「開闢了『紅學』新分支『秦學』」的說法,即使不算譁眾取寵,也是自我誇張。但她聽了我的演講後,儘管多有「不能苟同」之處,但這下是真的覺得,我對《紅樓夢》的這種解讀是具有學術性的,是從文本出發,是原型研究,思路縝密、邏輯清晰,而且確有創見。她,以及來自其他方面的鼓勵,於我是極其珍貴的。
我如此自尊、自信,並且渴求理解、支持,是因為我覺得「紅學」研究,目前遇到的一個大問題,就是還沒有充分地「公眾共享」,民間的「紅學」票友,常被個別權威或專業人士輕視甚至蔑視,被嗤鼻為「外行」還算「客氣」,有的竟被指斥為「紅學妖孽」,試問,如果聽任這樣的學閥派頭霸氣口吻籠罩「紅學」領域,「紅學」研究還能有什麼起色什麼推進?
我很幸運,自從事「秦學」研究以來,一直得到周汝昌先生的指點與鼓勵,民間都公認周老是「紅學」泰斗,成就斐然,並且不斷出新,但周老自己卻堅稱自己不是「紅學界」的,這個現象也頗耐人深思。
我從1993年開始發表關於「秦學」的文章,1994年輯成《秦可卿之死》一書,1996年修訂過一次,到1999年又擴展為《紅樓三釵之謎》,2000年後,我把研究的觸角推進到對康熙朝廢太子胤礽及其兒子弘皙(也就是康熙的嫡孫),揭示出他們跌宕起伏、詭譎多變的命運對曹雪芹家族榮辱興衰的巨大影響,以及在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時,從中採用了哪些人物原型、事件原型、細節原型作為藝術虛構的資源,這些成果在2003年又形成了《畫梁春盡落香塵》一書,到目前,我的「秦學」研究彷彿山溪終於流出窄谷,奔瀉到了更廣闊的田園,形成了一條自成形態的河流,於是,在書海出版社的支持下,又將上述著作加以修訂,並增加了約7萬字的新稿,構成了這本《紅樓望月》的新書。書裡還特別收入了我在人民網與網友論「紅」,以及在現代文學館演講的記錄,以更凸顯我那「『紅學』研究非少數學術權威或學術機構的壟斷領地,應該是一個開放的公眾共享的文化空間」這一訴求。我立志要把「秦學」研究推進到底。在公眾共享的「紅學」大花園裡,我這「秦學」當然只是生在一隅的小花,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我要在所有善意的批評、平等的爭鳴與熱情的鼓勵中,努力把自己的這朵花開成渾圓。
劉心武
2004年8月10日於溫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