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第四部 第06章
    還在會面前一小時,阿廖沙就趕來通知娜塔莎。當卡佳的馬車剛好停在我們大門口的那一剎那,我也正好趕到。陪同卡佳前來的是那個法國老太太,經過一再懇求和猶豫不定

    之後,她總算同意了,答應陪她前來,甚至讓她一個人上樓去見娜塔莎,但是有個條件,就是必須由阿廖沙陪同;她自己則坐在馬車裡等他們出來。卡佳把我叫到跟前,她坐在馬

    車裡請我把阿廖沙給她叫下來。我上樓後發現娜塔莎在哭;阿廖沙和她--兩人都在哭。她聽到卡佳已經來了,便從椅子上站起來,擦乾了眼淚,激動地面對房門站著。那天早晨

    她穿著白衣白裙,一身潔白。深褐色的頭髮梳得很光潔,腦後緊緊地挽了個譬。我很喜歡這髮型。娜塔莎看到我留下來陪她,就請我也一起出去迎接客人。

    「直到今天,我都沒機會來看望娜塔莎,」卡佳上樓時對我說道,「像特務似的老盯著我,真可怕!我花了整整兩星期來說服阿爾貝特太太2,她總算同意了。可是您,伊萬

    彼得羅維奇,您一次也沒來看過我!我也沒法給您寫信,再說我也不想寫,因為寫信什麼也說不清楚。可是我多麼需要見到您啊……我的上帝,我的心跳得多厲害啊……」

    1指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受苦受難的那一天,即大齋期最後一周(受難周)的星期五。

    2原文是法文。

    「樓梯陡,」我答道。

    「可不是嗎……樓梯也……我說,您認為娜塔莎不會生我的氣嗎?」

    「不會的,憑什麼呢?」

    「可不是嗎……當然,憑什麼呢;我馬上會自己看到的;還問什麼呢?……〞

    我挽著她的胳膊。她的臉甚至都發白了,好像很害怕似的。走到最後那個拐彎處,她停下來,喘了口氣,但是看了我一眼之後,又堅決地向樓上爬去。

    她在房門口又停了下來,對我悄聲道:「我乾脆進去對她說,我信得過她,所以才毫無顧忌地來看她……不過又何必說這些呢;要知道,我堅信娜塔莎是一個十分高尚的人。

    不是嗎?」

    她跟犯了什麼過錯似的,怯怯地走了過去,定睛看了一眼娜塔莎,娜塔莎也立刻向她粲然一笑。於是卡佳便迅速向她走過去,抓住她的兩隻胳膊,用自己的兩片鬆軟的嘴唇緊

    緊貼到她的嘴唇上。接著,她還一句話也沒對娜塔莎說,便嚴肅甚至嚴厲地向阿廖沙轉過臉去,請他出去半小時,讓我們仨單獨談談。

    「你別生氣,阿廖沙,」她又補充道,「因為我有許多話要跟娜塔莎說,說一些非常重要和嚴肅的事,這話你以不聽為好。聽話,你走吧。伊萬彼得羅維奇,請您留下。您

    應當聽到我們的全部談話。」

    「咱們坐下談,」阿廖沙走後,她對娜塔莎說,「我就這樣,坐在您對面。我想首先好好看看您。」

    她坐在娜塔莎的幾乎正對面,仔細地看著她,看了片刻。娜塔莎見狀,也情不自禁地報以一笑。

    「我已經看過您的照片了;」卡佳道,「阿廖沙給我看的。」

    「怎麼樣,我同照片上像嗎?」

    「您本人更美,」卡佳果斷而又嚴肅地答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本人更美。」

    「真的?而我看您都看出神了。您多漂亮啊!」

    「哪能呢!我哪漂亮呀!……我的小鴿子!」她加了一句,用一隻發抖的手拿起了娜塔莎的手,兩人又相對默然,互相打量著。「是這麼回事,我的天使,」卡佳打破了沉默

    ,「我們只能在一塊兒待半小時;連這樣,阿爾貝特太太1也才勉強同意,可咱倆有許多話要說……我想……我要……我就乾脆問您吧:您很愛阿廖沙嗎?」

    「是的,很愛。」

    「既然這樣……既然您很愛阿廖沙……那……您就應當也關心他的幸福……」她怯怯而又悄聲地加了一句。

    「是的,我希望他幸福……」

    「那就好……但是,現在有個問題:我能促使他幸福嗎?因為我正從您手裡把他奪走,我有權利這麼說嗎?如果您覺得,而且我們現在能夠認定,他同您在一起更幸福,那…

    …那……」

    「這已經定了,親愛的卡佳,您自己不是也看見了嗎,一切都已經定了,」娜塔莎低下了頭,低聲答道。她心裡分明很難過,很難把這談話繼續下去。

    看來,卡佳已經作好了準備,準備對這一問題作長篇大論的解釋:誰能更好地促使阿廖沙幸福,她們倆誰應當讓步?但是,她聽了娜塔莎的回答以後立刻明白了,一切早已經

    定了,已經沒有什麼可談的了。她半張著她那漂亮的小嘴,困惑而又淒惻地望著娜塔莎,她還一直握著她的手。

    「那您很愛他嗎?」娜塔莎突然問。

    「我很愛他;我還有個問題一直想問您,我此來也是為了這個:請您告訴我,您究竟愛他什麼?」

    「不知道,」娜塔莎回答,似乎在她的回答裡可以聽到一種苦澀的不耐煩。

    「他很聰明,您看呢?」卡佳問。

    「不,我就是愛他,說不出道理。」

    「我也這樣。我總覺得他怪可憐見的。」

    「現在拿他怎麼辦呢!他怎麼能為我而拋棄您呢,真不明白!」卡佳叫道,「現在我看到了您就更不明白了!」娜塔莎不答,只是看著地面。卡使默然少頃,突然從椅子上站

    起來,輕輕地擁抱她。兩人互相擁抱著,哭了起來。卡佳坐在娜塔莎坐椅的扶手上,緊緊地摟著她,開始親吻她的手。

    「您不知道我是多麼地愛您啊!」她一面哭一面說道,「讓咱倆像親姐妹一樣,咱倆要永遠彼此寫信……我一定要永遠愛您……我要使勁兒愛您,使勁兒愛您……」

    1原文是法文。

    「他跟您說過,六月份,我們要結婚嗎?」娜塔莎問。

    「說過。他說您也同意了。要知道,這一切不過隨便說說而已,為了安慰他,不是嗎?」

    「自然。」

    「我也這麼看。我一定會好好愛他的,娜塔莎。然後把一切都寫信告訴您。看來,現在他很快就會成為我的丈夫了;有這麼一種氣氛。他們也都這麼說,親愛的娜塔捨奇卡1

    ,現在您不是就要……回老家了嗎?」

    娜塔莎沒有回答,但是默默地、緊緊地親吻了她一下。

    「祝你們幸福!」她說。

    「也……也祝您……也祝您幸福,」卡佳說,這當兒門開了,阿廖沙走了進來。他不能,他沒法等這半小時過去,但是他進來後看見她倆互相擁抱著,哭成一團,全身都癱軟

    了,他十分痛苦地跪倒在娜塔莎和卡佳面前。

    「你來湊什麼熱鬧,你哭什麼?」娜塔莎對他說,「因為要跟我分別嗎?分別的時間又不長,不是嗎?你不是六月份就回來嗎?」

    「那時候你倆就該結婚了,」卡佳急忙含淚說道,也為了安慰阿摩沙。

    「但是我不能離開你,娜塔莎,我一天也離不開你。離開了你,我會死的……你不知道現在你對我有多寶貴!尤其是現在!……」

    「嗯,那你這麼辦好啦,」娜塔莎驀地活躍起來,說道,「伯爵夫人不是還要在莫斯科待些日子嗎?」

    「對,一星期左右,」卡佳接茬道。

    「一星期!那太好了:你明天先送他們到莫斯科,這總共才一天工夫,然後就立刻回來。等他們要離開莫斯科的時候,你再回莫斯科陪她們去,這樣咱倆分手就完完全全只有

    一個月了。」

    「嗯,對,對……你們又可以在一起多待四天了,」卡佳興高采烈地叫道,意味深長地與娜塔莎交換了一個眼色。

    阿廖沙聽到這個新方案後喜形於色,那副高興勁地簡直沒法表達。他忽地大喜過望;他的臉也煥發出一片快樂的光彩,他擁抱娜塔莎,親吻卡佳的雙手,然後又擁抱我。娜塔

    莎帶著淒涼的微笑看著他,但是卡佳見狀再也受不了啦。她向我投來一瞥火熱的、明亮的目光,擁抱了一下娜塔莎後就從椅子上站起來要走。偏巧這時候,那位法國老太太也打發

    下人上來說,請她們趕快結束會面,因為講定的半小時已經過去了。

    1娜塔莎的暱稱。

    娜塔莎站起身來。她倆手拉手,面對面地站著,似乎極力想用目光來彼此傳達心中鬱結的一切。

    「從此以後,咱倆再也不會見面啦,」卡佳說。

    「再也不會啦,卡佳,」娜塔莎回答。

    「嗯,那麼別了。」兩人擁抱。

    「不要詛咒我,」卡佳匆匆低語道,「而我……將永遠……請相信……他會幸福的……走吧,阿廖沙,送送我!」她抓住他的手,匆匆道。

    「萬尼亞!」他倆出去後,娜塔莎十分激動和非常痛苦地對我說道,「你也跟他們下去吧,別回來了;阿廖沙將陪著我一直到晚上,直到晚八點;而晚上他就不行了,他要走。我將一個人留在屋裡……你可以九點來。勞駕了!」

    晚九點,我讓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陪著內莉(把茶杯摔碎以後),便去看娜塔莎,她已經是一個人了,正在焦急地等我去。瑪夫拉給我們端來了茶炊;娜塔莎給我斟了一

    杯茶,便坐到沙發上,她讓我坐過去,挨她近些。

    「瞧,一切都完了,」她說,定睛看了看我。我永遠也忘不了她那哀怨的一瞥。

    「瞧,我跟他的愛情也完了。同居半年!這輩子永遠完了,」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加了一句。她的手滾燙。我勸她穿暖和點,先臥床休息。

    「馬上就躺下,萬尼亞,馬上,我的好心的朋友。讓我說幾句話,稍事回憶……我現在就跟散了架似的……明天,我還可以見他最後一面,十點……最後一面!」

    「娜塔莎,你在發燒,過一會兒又該發冷了;你要保重身體……」

    「那又怎麼樣呢?現在,他走後這半小時,我一直在等你,你認為我在想什麼,我在們心自問,問自己什麼呢?我在問;我是不是當真愛他,我們的愛情又究竟是怎麼回事?

    怎麼,你覺得可笑,萬尼亞,笑我直到現在才問自己這個問題?」

    「別自尋煩惱啦,娜塔莎……」

    「你瞧,萬尼亞:我考慮的結果是,我沒有把他看作一個在學識上和智力上與自己相當的人那樣來愛他,不是像一個女人通常愛一個男人那樣來愛他。我愛他像……幾乎像個

    母親。我甚至覺得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彼此平等的愛,是不是?你說呢?」

    我不安地望著她,我擔心她該不會是發熱病吧。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吸引她;她感到特別想說話;她的有些話似乎前言不對後語,甚至有時候連話都說不清楚。我很害怕。

    「他曾經是我的,」她繼續道,「幾乎從頭一次見面時起,我就有一種不可克服的願望,想讓他屬於我,盡快屬於我,希望他除了我一個人以外,不看任何人,也不知道任何

    人……卡佳方才說得好:我愛他,就像我由於什麼原因一直在可憐他一樣……我一直有一種不可克服的願望,當我一個人的時候,甚至滿懷痛苦地希望他能夠永遠地非常非常幸福。我不能平靜地看著他的臉(萬尼亞,他的面部表情你是知道的):這樣的表情誰也不會有,他一笑,我就渾身感到冷,發抖……真的!……」

    「娜塔莎,你聽我說……」

    「有人說,」她打斷道,「不過,你也說過,他沒有性格,而且……而目ˍ像小孩一樣天真爛漫,智力有限。嗯,我最最愛他的也正是這點……你信不信?不過我也不知道我

    是不是僅僅愛他這一點:就這樣,說不出道理,我愛他整個的人,要是他換了一個樣子,有性格或者聰明點,說不定我倒不會這麼愛他了。你知道嗎,萬尼亞,不瞞你說,有件事

    :你記得嗎,我們發生過一次爭吵,三個月前,他去看那女人,她叫什麼來著,看那個叫敏娜的女人……我打聽到了,探聽出來了,你信不信:我痛苦萬狀,同時又好像有點高興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有個想法:他也會像別的大人那樣,跟別的大人一起去尋花問柳了,也會去找敏娜了!我……我當時在這個爭吵中感到多快樂呀;後來原諒他也

    感到很快樂……噢,多可愛的人呀!」

    她瞥了我一眼,有點異樣地笑了起來。後來又似乎陷入了沉思,似乎還在追憶著過去種種。她就這樣坐了很久,嘴上掛著微笑,浮想連翩,追憶著過去。

    「我非常喜歡原諒他,萬尼亞,」她繼續道,「你知道嗎,有時候,他撇下我一個人,我在屋裡常常走來走去,我痛苦,我哭,可有時候又會想:他越對不起我,豈不是越好

    嗎……對!你知道嗎,我總覺得他還是個很小的小孩:我坐著,他把頭靠在我的大腿上,竟睡著了,於是我就輕輕地撫摩他的腦袋,愛撫他……每當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

    是把他想像成這樣……我說萬尼亞,」她又突然加了一句,「卡佳多美呀!」

    我覺得,她是在故意刺激自己的創傷,她感到有一種需要,需要她這樣做--需要去尋求痛苦和絕望……大凡一顆失落了許多的心,往往都這樣!

    「我感到卡佳會使他幸福的,」她繼續道,「她是一個有性格的人,說起話來也十分自信,對他也很嚴肅,很有權威--老說些高深而又有道理的話,像大人似的。可她自己

    ,自己呢--一還是個地地道道的孩子!太可愛了,太可愛了!噢!但願他倆能夠幸福!但願這樣,但願這樣,但願這樣就好啦!……」

    說罷,她已泣不成聲,眼淚和慟哭從她的心中一下子噴湧而出。整整半小時她都沒法恢復常態,甚至也沒法稍稍平靜下來。

    可親可愛的天使娜塔莎呀!還在當天晚上,儘管她十分痛苦,她還是極力設身處地關心我所關心的事,我看到她多少平靜下來了,或者不如說哭累了,我想替她排遣一下愁緒

    ,便把內莉的近況告訴了她……這天晚上我們分手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是等她睡著以後才走的,臨走時,我請瑪夫拉整夜都守著患病的女主人,千萬不要離開她。

    「噢,快,快點!」回家途中,我不勝感慨地想,「讓這些苦難快點結束吧!不管結果如何,也不管怎樣了結,只要能夠快點,快點就好!」

    第二天上午十時整,我已經在她那兒了。跟我同時到達的還有阿廖沙……他是來告別的。關於告別的場面,我就不去說它了,我也不想去回憶。娜塔莎似乎下定決心要克制自

    己,裝出一副開心和隨便的樣子,但是她又辦不到。她像抽風似的緊緊擁抱阿廖沙。她很少同他說話,但卻用她那痛苦的、近似瘋狂的目光長時間地注視著他。她貪婪地聽著他的

    每句話,但又好像什麼也沒聽懂似的,根本不明白他向她說了些什麼。我記得,他請她原諒他的另覓新歡以及他在這段時間內使她受到的一切委屈,原諒他的變心、他對卡佳的愛

    ,以及他的離去……他說得額三倒四,眼淚哽咽得使他說不出話來了。有時候,他又忽然想安慰她,說什麼他就去一個月,或者,最多五星期,夏天就回來,回來後他們就結婚,

    他父親肯定會同意的,此外,最主要的,他後天不就從莫斯科回來啦,他們還可以在一起待整整四天,因此現在分別,也不過分別一天罷了…

    說來也怪;他自己完全相信他說的是真話,而且後天一定會從莫斯科回來……他這麼痛苦,哭得這麼傷心,又何必呢?

    最後時鐘敲了十一點。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了他,讓他快走。去莫斯科的火車十二點整開。只剩下一小時了。娜塔莎後來自己告訴我,她也不記得怎麼瞧了他最後一眼的。我記

    得,她給他畫了個十字,親吻了他一下,就用雙手摀住臉,跑回了房間。而我必須把阿廖沙一直送到馬車旁,要不然,他一定會回來,那就永遠也下不了樓啦。

    「一切都拜託您了,」他下樓時對我說道,「萬尼亞,我的朋友!我對不起你,我永遠也不值得你愛,但是希望你好人做到底,做我的哥哥:愛她,不要離開她,把一切情形

    都寫信告訴我,要寫得盡可能詳細,字也寫得盡可能小些,這樣可以多寫些。後天我就又在這裡了,一定,一定的!但是我走之後,你要常常來信!」

    我扶他坐上了馬車。

    「後天見!」馬車動身後,他向我叫道。「一定!」

    我提心吊膽地回到樓上去看娜塔莎。她抱著雙臂,站在房間中央,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好像不認識我似的。她的頭髮披散到一邊;目光渾濁而又迷們。瑪夫拉像丟了魂似的

    站在門口,害怕地看著她。

    驀地,娜塔莎的眼睛亮了起來:

    「啊!你呀!是你呀!」她向我叫道,「現在只剩下你一個人了。你恨過他!因為我愛上了他,你永遠也不能原諒他……現在你又在我身邊了!怎麼?你又來安慰我。勸我,

    讓我回到曾經拋棄我、詛咒我的父親那裡去。還在昨天,還在兩個月前,我就知道肯定會這樣的!……我不願意,不願意!我也詛咒他們!……滾,我不願意見到你!滾,滾!」

    我明白她處在一種迷狂狀態,我站在她面前,只會激起她的憤恨,乃至瘋狂,這是勢所必然的,於是我決定,還不如出去好。我坐在樓梯的第一級--等待著。有時候,我站

    起身來,推開門,把瑪夫拉叫出來,問她;瑪夫拉只是哭。

    這樣過去了一個半小時。我無法描述我在這段時間裡的心情。我的心在不斷往下沉,感到無限痛苦。突然房門開了,娜塔莎戴著帽子,披著斗篷,從屋裡跑了出來,衝到樓梯

    上。她彷彿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覺,後來她自己也對我說,這事她記不大清了,也不知道她想跑到哪兒去,去幹什麼。

    我還沒來得及從我坐的地方跳起來,躲到什麼地方去,不讓她看見,她突然看到了我,並吃了一驚,她在我面前一動不動地站住了、「我突然想到,」後來她告訴我,「可能

    是我這個狠心的瘋子把你,把你,把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我的救命恩人給攆出去了吧!我一看見你,怪可憐見的,受到我的侮辱後,一個人坐在我家的樓梯上,也不走開,而是

    等著我把你再叫回去--上帝啊!你不知道,萬尼亞,我當時心裡是什麼滋味啊!好像有人把什麼刺進了我的心……」

    「萬尼亞!萬尼亞!」她叫道,向我伸出手來,「你在這兒!……」說罷便倒在我的懷裡。

    我把她就勢抱了起來,送回房裡。她暈過去了!「怎麼辦呢?」我想。「她八成會得熱病的!」

    我決定去請大夫;必須防患於未然。坐車去跑一趟很快;直到下午兩點,我認識的那位德國老大夫通常都坐在家裡。我急忙跑去找他,同時又懇求瑪夫拉一分鐘、一秒鐘也不

    要離開娜塔莎,也不要讓她跑到任何地方去。總算上帝保佑:只要稍微晚一點兒,我就碰不到這位老先生了。我碰到他的時候他正從家裡出來,上了大街。我馬上讓他坐上我雇來

    的那輛出租馬車,他還沒來得及表示詫異,我們就驅車往回走,向娜塔莎的住所駛去。

    是的,總算上帝保佑!我才離開半小時,娜塔莎就出了一件大事,如果不是我和大夫及時趕到,差點沒要了她的命。我離開後還沒過一刻鐘,公爵就走了進來。他剛把自己的

    那幾個人送走,就直接從火車站跑來找娜塔莎。這次拜訪很可能是他早就決定和周密策劃好了的。後來娜塔莎親自告訴我,剛看到公爵,她甚至一點也不感到驚奇。「我的腦子都

    亂了,」她說。

    他坐在她對面,用一種親切而又同情的目光看著她。

    「我的寶貝兒,」他歎了口氣,說道,「我瞭解您的痛苦;我也知道這一刻對您有多難受,因此我覺得,我責無旁貸,理應前來看望您。如果可能的話,您還是可以聊以自慰

    的,起碼您放棄了阿廖沙,從而促成了他的幸福。但是,您對這點瞭解得比我清楚,因為您當機立斷,採取了這一捨己為人、功德無量的措施……」

    「我坐在那裡聽著,」娜塔莎後來告訴我,「但是,說真的,起先我都好像沒聽懂他的意思。只記得我定睛看著他。他拿起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他手裡捏來捏去。他似乎覺

    得這樣做很舒服。我心亂如麻,都沒顧上把手從他手裡掙脫出來。」

    「您是明白人,」他繼續道,「您懂得,您真要做了阿廖沙的妻子,到後來就會引起他對您的憎惡,而您有顆高尚的自尊心,所以您意識到了這一點,並採取了斷然措施……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並不是來誇您的。我來此的目的只是想告訴您,您任何時候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朋友了。我同情您而且可憐您。這整個事,我身不由己地都參加了

    ,但是--我在履行自己的職責。您那顆美好的心一定會懂得這點並跟我言歸於好的……而且,請相信,我比您更難過!」

    「得啦,公爵,」娜塔莎說,「讓我安靜一下吧。」

    「一定,我很快就走,」他答道,「但是我愛您,把您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請您允許我常常來看您。現在,您可以把我當成您的父親了,有事儘管找我,我一定幫忙。」

    「我什麼也不需要,您走吧,」娜塔莎又打斷道。

    「我知道,您很傲氣……但是,我說的是真心話。您現在打算做什麼呢?跟兩位高堂言歸於好?這倒是件大好事,但是令尊不講道理,既驕橫又一意孤行;請恕我直言,但是

    事實如此。您現在回去,遇到的肯定將是責備和新的折磨。不過,話又說回來,您應當獨立自主,而我的責任,我的神聖天職,就是現在來關心您,幫助您。阿廖沙求我不要置您

    於不顧,要做您的朋友。但是,除我以外,還有某些對您非常真誠的人。您大概會允許我給您介紹N伯爵吧。他的心非常好,是我們的親戚,甚至可以說是我們全家的恩人;他幫過

    阿廖沙很多忙。阿廖沙非常尊敬他和愛他。他是個很有權勢的人,影響頗大,但已經是老頭了,可是像您這樣一個姑娘還是會覺得他蠻可心的。我已經向他提起過您。您願意的話

    ,他可以給您安排個工作,給您在他的一位親戚那兒……找一個非常好的位置……我早已坦率而又直截了當地把我們這事統統告訴他了,他這人心好,感情也高尚,一聽就深受感

    動,甚至親自求我現在就盡快把他介紹給您……他這人同情一切美好的事物,請相信我--他是一個慷慨大度而又可敬的老人,能珍視他人的優點,甚至前不久他還以一種非常高

    尚的方式為令尊解決了一場糾紛。」

    娜塔莎好像被刺傷了似的微微抬起身子。現在她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

    「離開我,立刻離開我!」她叫道。

    「但是,我的朋友,您忘啦:伯爵還可以幫幫令尊的忙呢……」

    「我父親什麼東西也不會要您的。您到底給我走不走呀!」娜塔茨再一次叫道。

    「噢,上帝,您多性急,疑心病又多重啊!我什麼地方對不住您了,」公爵略顯不安地環顧四周,說道,「不過無論如何請您允許我,」』他繼續道,說時從衣袋裡掏出一個

    很大的紙包,「請您允許我給您留下這個證據,藉以證明我對您的同情,特別是N伯爵對您的關注,因為是他給我出了這個主意,讓我這麼做的。這裡,在這個信封裡,共有一萬盧

    布。且慢,我的朋友,」公爵看見娜塔莎憤怒地從床上坐起來,連忙接口道,『請您耐心地聽我把話說完:您知道嗎,令尊的官司輸給了我,這一萬盧布是對他的補償,這……」

    「滾,」娜塔莎叫道,「帶著您的臭錢滾!我看透了您……噢,卑鄙,卑鄙,這人多卑鄙啊!」

    公爵從椅子上站起來,氣得臉色煞白。

    很可能,他這次前來是為了觀察一下地形,瞭解一下情況,大概滿心指望這一萬盧布會對一貧如洗、眾叛親離的娜塔莎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他這人既卑鄙又無恥,已經不

    止一次給那個老色鬼N伯爵拉過皮條。但是他恨娜塔莎,一看到他的如意算盤落了空,便立刻改變腔調,幸災樂禍地急於侮辱她,起碼,即使走開,也算沒白來。

    「您發這麼大火,我的寶貝兒,這就不好啦,」他急於想盡快欣賞一下他的侮辱所產生的效果,因而聲音有點發抖地說道,「這就不好啦。人家給您找個靠山,您倒把鼻子翹

    得老高……您還不知道呢,您應當感激我才是;其實,我早就可以把您送管教所1了,因為我是被您勾引壞了的那個年輕人的父親,您騙了他的錢,可是我並沒有這麼做……嘿嘿

    嘿嘿!」

    這時,我跟大夫走了進去。還在廚房裡我就聽見屋裡有人說話,我讓大夫停了一忽兒,聽到了公爵說的最後一句話。接著便傳來他那令人噁心的哈哈大笑,以及娜塔莎的絕望

    的驚呼:「噢,我的上帝!」這時我就推開門,向公爵猛撲過去。

    我向他臉上啐了口唾沫,用足力氣扇了他一個耳光。他本想反撲,但是他看到我們有兩個人,便先從桌上一把抓起他那包鈔票,然後撒腿就往外跑。是的,他就是這麼幹的;

    我親眼看見了……我從廚房的桌上操起一根擀面杖,衝出去追他……等我再跑回房間的時候,我看到大夫正抓住娜塔莎,她像疾病發作似的在掙扎,想掙脫他的手,我們花了很長

    時間都沒能讓她平靜下來;最後,我們好不容易才讓她躺到床上;她彷彿熱病發作似的處於一種昏迷狀態。

    「大夫!她怎麼啦?」我差點嚇暈了,問道。

    「等等,」他答道,「這病還得觀察一下,然後才能作出判斷……但是,一般說,情況很不妙。甚至可能會發展成熱病……不過,我會想辦法的……」

    但這時我忽然另外想出了個主意。我懇求大夫陪著娜塔莎,再待兩個或三個小時,我還讓他保證決不離開娜塔莎一分鐘。他向我作了保證,我便跑回家去了。

    1俄國十八至十九世紀對一些罪行不大的犯人進行監禁和勞教的場所。

    內莉坐在牆角,神態憂鬱,一副提心吊膽的模樣,她奇怪地看了著我。想必我那模樣也很奇怪。

    我把她抱起來,坐到沙發上,然後讓她坐在我的兩條腿上,熱烈地親吻她。她一下子臉紅了。

    「內莉,我的天使!」我說,「你願意救我們嗎?你願意救救我們大家嗎?」

    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

    「內莉現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有一個當爸爸的:你見過他,也認識他;他詛咒了自己的女兒,昨天他還來請你代替她做他的女兒。現在她,娜塔莎(你曾經說過,

    你愛她!),已經被她所愛的男人拋棄了,她也是為了他才離開她父親的。這男人就是來過的那個公爵的兒子,記得嗎,他晚上來找我,正遇上你一個人在家,後來你躲開他,逃

    跑了,然後你就病了……你不是認識他嗎?他是個大壞蛋!」

    「認識,」內莉答道,她打了寒噤,臉一陣發白。

    「對,他是個大壞蛋。他恨娜塔莎,因為他的兒子阿廖沙想跟她結婚。今天阿廖抄走了,可是一小時後他父親已經在她那裡了,他侮辱了她,還威脅要把她送到管教所去,而

    且嘲笑了她。內莉,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嗎?」

    她的黑眼睛倏忽一閃,但是她立刻又把眼睛低了下去。

    「懂了,」她用勉強聽得出來的聲音悄聲道。

    「現在娜塔莎只有一個人了,而且有病;我讓那位給你治過病的大夫陪著她,就跑來找你了。我說內莉:咱們去找娜塔莎的爸爸吧;你不喜歡他,你不願意上他家去,可是現

    在咱倆一塊兒去找他,咱們進去後,我就說,你現在願意代替娜塔莎做他們的女兒了。這位老人現在生著病,因為他詛咒了娜塔莎,因為阿廖沙的父親前不久狠狠地侮辱了他。他

    現在關於他女兒的情況連聽都不願意聽,但是他愛她,非常愛她,內莉,而且想跟她言歸於好;這,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就是這樣的……你聽見了嗎,內莉?」

    「聽見了,」她用跟剛才同樣的低語悄聲道。跟她說話的時候,我淚流滿面。她怯怯地不時抬起頭來看我。

    「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相信。」

    「我就這麼帶你進去,讓你坐下後,他們就會把你當女兒看待,對你親親熱熱和詢問你。到時候,我就故意把談話引到讓他們向你問長問短,問你過去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問

    你的母親和你的外公。你就告訴他們,內莉,把一切都告訴他們,你過去怎麼跟我講的就怎麼告訴他們。把一切,把一切都講出來,講得既簡單明瞭,又什麼事都不要隱瞞。你告

    訴他們,那個大壞蛋怎樣拋棄了你母親,你母親又怎樣在布勒諾娃的地下室裡漸漸死去,你跟你媽怎樣沿街乞討;你媽臨死的時候又跟你說了些什麼和要求你做什麼……說到這裡

    ,你就說你外公。告訴他們,你外公怎麼不肯寬恕你媽,你媽在臨死前那一刻又怎樣打發你去找外公,讓他來看她,饒恕她,可是他硬不肯來……以及你媽是怎樣死的。把這一切

    ,把一切都講給他們聽!你把這一切全說出來以後,他老人家就會在自己心裡感受到這一切。要知道,今天,阿廖沙拋棄了她,她留了下來,受盡了人間的欺凌和羞辱,孤立無助

    ,孤苦無告,聽憑自己的仇敵對她橫加羞辱--這,他是知道的。凡此種種,他都知道……內莉,你救救娜塔莎吧!你願意跟我去嗎?」

    「願意,」她深深地換了口氣,答道,說罷又用一種異樣的目光,仔細地、長久地看了看我;這目光裡有一種類似責備的神態,我在自己心裡感覺到了這點。

    但是我不願放棄我的這個主意。我太相信這主意了。我拉著內莉的手,走了出去。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陰雲四合。近來天氣一直很悶熱,但是現在卻從遠處的某個地方傳來

    早春的第一聲春雷。風過處,捲起滿街塵土。

    我們上了馬車。一路上內莉都默不作聲,只是間或仍舊用她那異樣的、謎一般的目光抬起頭來看看我。她的胸部在一起一伏,我在馬車上扶著她,我感到她那顆小小的心在我

    的手掌裡怦怦跳動,彷彿就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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