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是谷雨,距離「路上行人欲斷魂」的清明時節已經半個月了。然而一路上,每個中國人的「魂」都已經被勾起來。大家有的談笑,有的假寐,有的發呆,其實都不過是掩飾和體味著內心深處那股複雜的滋味。板門店,曾經讓6億中國人揚眉吐氣的一個小山村,就要進入我們的視野了。豪華大巴在1公里1公里地逼近「三八線」。我心中默念著一個相聲裡的台詞:「快來買,快來看啊,看一看我的純毛線啊,不管是朝鮮半島的三八線,還是王張江姚吳法憲,都比不上我的純毛線啊!」三八線,不可一世的美國人第一次老老實實坐下來的地方,遙遙在望了。然而我們卻是穿過「聯合國軍」的防區前往這條線的,這似乎包含著什麼歷史性的諷刺。一團心緒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乾脆不去剪和理,看完了再說,那感覺說不定要消化個幾十年呢。
看見了鐵絲網,大家興奮起來。然而一直期待的緊張氣氛卻始終沒有降臨。雖說是一道又一道的關卡和檢查,但跟履行坐地鐵逛公園的手續也沒什麼分別。韓國士兵一個個奶氣未脫,一看就是學生兵,我一個人可以對付倆。西洋士兵一個個吃得白胖粉嫩,好像是在夏威夷度假。我脫口說了一句:「軍容如此不整,北邊打過來豈不是摧枯拉朽?」隨後又吟了幾句陸游的詩:「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然而轉念一想,難道說我不喜歡這一片大好的和平景像麼?分界線南北的人民本來不就該鑄劍為鋤,在這三八線上歌舞昇平麼?
終於踏上了那條線。站在八角亭上望去,韓國士兵擺開非常「威武」的雄姿:頭戴鋼盔,眼配墨鏡,雙腳呈「大」字撐開站立,雙拳緊握斜伸在身體兩側,整個人好像一個世界的「界」字。不知是誰設計的這個姿勢,的確很好看,可以作為「耀武揚威」這個成語的活註解。我和別人一樣,也與這些士兵合了影,但總覺得這裡面表演和誇張的成分多了些。因此我便覺得這些士兵頗有幾分親切,好像是我的學生或兄弟。我很想跟他們開一點玩笑,但又怕干擾了他們的工作,因為我知道,他們那樣一動不動地「種」在那裡,恐怕比中國天安門的國旗班衛士還要辛苦。
抬頭看看對面,北邊只有一座灰色的平頂樓,門前高高的台階上背手站著一名頭戴大沿下十五年帽的軍人。那軍人氣度從容,不怒自威,渾身無一處緊張,但也無一處鬆懈,用一句武俠小說裡的話,叫做「淵停嶽峙」。他就一個人,俯瞰著這邊所有的人,他的背後,是起伏的山野和遼遠的藍天。
看過了遣返戰俘的「不歸橋」和朝鮮高達160米的世界最大的國旗,我們上車返回。在參觀紀念冊上,我題寫道:「人類的傷痕」。我經常感到,不論南邊和北邊,都有一種「不平之氣」。此刻,我多少能夠理解這種「不平之氣」了,一個被攔腰斬斷的民族,哪裡能夠「心平氣和」呢?
中午的燥熱包圍上來,忽有一縷涼風拂面而過。我意識到,那是北邊吹來的風。空氣,是任何邊界阻擋不住的,正像對自由的渴望和對親人的思念。
(本文曾在中韓兩國報刊網站發表,並被英國BBC電台播送,反響甚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