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安置好了,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只剩下把煤氣擰開。
每天都是憶霞走過去,往裡一擰,就開始做飯。
他走過去,握住,轉腕。他抽了抽鼻子,確信聞到了一股死屍般的微臭,他鬆了手,愣了三秒鐘,轉身,走到桌前。
桌上端放著一疊慘白的信箋,旁邊歪著一支脫了帽兒的鋼筆。他坐下,捏起筆,毫不思索地寫下去。
憶霞:
真沒想到我也會走這條路,你也想不到吧?你不要恨我,我是前天才做出這個決定的。你知道,我是真心打算跟你好好過一輩子的,可是我實在過不下去了,你一點也沒看出來吧?
煤氣我已經打開了,也許等不到寫完這張紙……說不定寫到哪一句……我終於親手開了一次煤氣,你平時什麼也不讓我做,飯,衣服,傢俱……我還洗了這些床單和你所有放在外邊的衣服,洗得不好,你笑話我吧。洗衣服的時候我甚至掉淚了,你不是罵我是個不會掉淚的人嗎?我洗著衣服,想著咱們的一切,真有些不想死了,我幻想著你忘帶了什麼東西,突然推門進來,那樣一切就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可是你沒回來。你從來不忘記東西,你沒有在任何小事上出過差錯,你完全勝任一個大公司的秘書長。有了你,我什麼都不用操心,我感到自己大腦的十分之九在一天天地退化。我能夠偷偷地洗一次衣服,收拾一次房間,真是愉快極了,這種感覺只在我們剛開始那一段有過。
我聞出這紙上好像也有煤氣味兒了,大概快了。你還要兩個小時才能到家。你先把這信收起來。本來昨晚上我已寫好了一封,剛才燒掉了,我嫌寫得太哭哭啼啼。至於我為什麼一定要走這條路,我實在說不清,我對我自己都說不清。也許你以後慢慢會想清楚的。你回來以後的事,我就不用操心了,你做得會比所有我想到的更周全。你知道,我現在真想多多寫上一些親切、甜蜜的話,像當初那樣的。可是算了,那只會增加你的悲傷。你對我的好處,我都記在心上,今後走到哪兒也忘不了。我惟一令你不滿意的,就是一直沒讓你看我的日記,現在我補上這個罪孽,把它們都留給你,但是只許你一個人看,一個人,明白嗎?不管你今後怎麼樣,一個人,明白嗎?不知道還需要幾分鐘。我找了幾本描寫這種方式的偵探小說,都沒有指出確定的時間。也許我的抵抗力強,也許我還能創造一個世界之最呢,讓我記下現在的時間:16點40分正,如果真能的話,我就可以上大百科全書了。我的手指頭出汗了,涼汗。我該辦的事都辦了,死後沒有任何麻煩。也許我寫這個都多餘,你下班回來,開門一看,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嗎?我這不過是打發最後的時間而已。不過我不想寫下去了,我不想讓自己寫到某一個殘缺的句子時倒下去,我想讓這信成為一個有頭有尾的整體。我還擔心寫著寫著,忽然動了感情,從而改變了主意,跑過去打開門窗,大喊救命。你看我還有什麼應該交待清楚的嗎?像每次我出門之前,你讓我背著手複述你的叮嚀。你想不到我一個人在家裡竟敢捅出這麼大的亂子吧?每當我看到你為我捅出的亂子而驚奇、而氣惱的時候,我心裡都有一種甜絲絲的高興。可惜我能夠捅亂子的機會越來越少了,這個家像
你的工作一樣,不斷從無序走向有序。所以我最後狠狠地玩這麼一把吧。當然,你不要以為我是因為這個家才這樣做的,不是。你不必有絲毫的內疚和自省。我說過,你給予我的,我十輩子也報答不完。我決定走這條路,完全是我個人的事,與任何別的個人都無關。個人,明白嗎?你從我的嘴裡大概從未聽到過這兩個字吧。不寫了不寫了,越寫話越多。你看我今天饒舌嗎?對了,忘了說一句,我的東西,如果有人來要,只要說的是那件東西的樣子,就給,不管男的女的。
除了日記是給你的,我的那些小東西,誰要就給他。我覺得頭已經暈了,這煤氣大概是慢性的。我要結束這信了。說真的,我真盼望你現在一下子回來,現在。連著幾天,我都對你挺冷淡的,你也不計較,真對不住。你要是現在馬上出現在我的面前就好了。好了,我覺得手沒力氣了。我想躺到床上去等著,你回來要是見我躺在床上,就說明我寫完信還能夠走到床那邊。我真拿不準現在能否站得起來。好了,就寫到這裡。我滿嘴是煤氣味兒,就不吻你了。我相信,這次絕對不是神經過敏。最後問你一句:下次約會咱們哪兒見啊?
你的清平4月8日絕筆
煤氣味兒彷彿越來越濃了,他對自己點了點頭。蓋上筆帽,壓在紙上。手按著桌子,試著往起站。不錯,能站。只是腿有點虛。側身,邁步,一步,兩步,他像個小偷似的。挨到床前,迅速往床上一趴,一翻身,端端正正地躺下了。緊了緊領帶,扶了扶眼鏡,他閉上了眼。
忽然,他感到腹下微微發脹,要撒尿!他媽的,難道說我要死在廁所裡了?穿得整整齊齊然而卻敞開著褲子?不能去!要死得體面。再忍一會兒就過去了,不相信陰間沒有廁所。不過話說回來,死後再上廁所,尿還不是撒在人間?穿得整整齊齊然而褲子是濕的?不行,得去!到底去不去?唉呀別討論啦,快跑,活人不能讓尿憋死,這不是媽媽教給的第一句格言嗎?那是小學一年級,在課堂上尿了褲子,回到家挨了媽媽一頓革命大批判。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鯉魚打挺下了床,三腳兩步闖進廁所,飛流直下三千尺,轟轟烈烈地幹了一場,轉身踢上廁所門,兩個箭步躥到床上,褲子扣還差一個沒有繫上。
真險哪!他為自己的臨危不懼、指揮若定而深深地感動。他真想起身把這一段詐屍般的精彩場面添寫在絕筆信上。但是他不敢,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他又閉上了眼。
煤氣味兒似乎不那麼濃了,難道說管道壞了?不會,前天剛來人檢修過,中午還做過飯。一定是時間長了,「久而不聞其臭」。大學裡學了4年文學,畢業後卻干了5年財會,那點兒墨水如今剩得差不多了。唉,這封絕筆信沒有寫好,本想寫得肅穆一些,於平淡中見哀婉,誰知越寫越油腔滑調,真有些對她不起。
人臨死的時候到底是一種什麼精神狀態呢?大學時不知討論過多少次了,如今體驗一次吧,可惜是知者不能言,言者皆不知。現在腦子裡昏昏沉沉的,大概是魂兒要走了,它往哪兒走呢?它要是自個兒走了,扔下我不管,可怎麼辦哪?我?我是誰呀?我不就是那個魂兒嗎?咳呀,都亂了套了,死到臨頭,還胡思亂想。想吧,反正活著就那麼回事兒,什麼事兒都是想著好,一睜眼,滿擰!你考大學的時候,想著大學裡那個美呀!春天裡,百花香,郎裡個郎裡個郎裡個郎,一上了大學,呵,沒日沒夜地打牌,煙酒不分家,丟書丟表丟錄音機,新買的自行車放在樓外,第二天早晨,就剩了個鈴蓋兒。考研究生考了第一名,可人家導師愣說你專業上沒有獨創性。人家要了個有那個性的漂亮的大妞兒,聽說第二年就出了成果,獨創到產科病房去了。你找了個同系的小粉面桃腮,嘴兒那個甜呀,只要給她買五塊錢以上的東西,白天跟她睡覺都行。可一聽說你考研下來了,又分配到銀行當了個小雜務,得,回見了。還聲明她不欠你的,反說你佔了她不少便宜。你想憑著自己的本事,在銀行裡也能混得不錯。可5年了,還是個編外財會。你每天看著那嘩啦啦的票子,從老黎手裡遞到老齊手裡,從老齊手裡傳到小俞手裡,你多想那麼著啊!你翻科幻小說,你查偵探小說,你找武俠小說,那些人弄錢真有本事。你呢,沒錢,沒權,沒能耐,朋友也越來越少,在業務上你最老外。惟一對你最好的就是這個憶霞。大概人倒霉的方面太多了,老天爺總會賜給他一件美物來補償。不知她看上了我哪一點兒,成天把我當活寶似的這麼供著。最高興的時候,我摟著她訴說我懷才不遇,虎落平川被犬欺,她那眼淚一嘟嚕一嘟嚕往下掉。我平時胡謅幾句歪詩,把她高興得成了個啞巴,張著嘴說不出話,單會「啊」。她太愛我了,愛得我簡直以為我也真那麼全心全意地愛她了。我難道不是最愛她嗎?除了她我還常想誰呢?小桃腮?那個不要臉的小鬼精靈。也許是吧。記得新婚的第幾天來著,憶霞突然問我:「你以前一定,跟別人,也……對嗎?」女人的眼睛真是不揉沙子,憶霞更是女人的眼睛的眼睛。但是我沒全告訴她,只閃爍其詞地說似乎有過那麼一次,我個人的私事對她設著一道看不見的防線。對,這就說明,我對她不是全心全意的。而對小桃腮,我則像個奴才巴結主子似的,我以為跟一個女孩一旦有了那個,她肯定不會……唉,那時真他媽年輕。那麼說我是在憶霞身上來報復了,就是說,對我不好的人,我一輩子想念,對我全心全意的人,我反而覺得沒意思,反而大大咧咧地剝削她,欺負她。唉,對我好有什麼用,我,一輩子就這樣了,到退休那天也當不上個科長。巴結上級,我原先也會,可現在,哼,真沒勁。我這一死,憶霞可傷大了心嘍,她的全部生活都放在我身上呢。也沒給她留下一男半女的,也好,省得拖累她。不過,不知小桃腮流產的那個是不是我的,那是畢業後的第三個月吧?沒準。媽的,假如我要是跟了她,那會是什麼樣呢?那我就不會這麼著了。我一定得會做一手好菜,會各種家務,早上起得很早,一天精神抖擻,不斷上進,晚上等著挨她的表揚。唉,那不也就那麼回事嗎?假如當初導師要了我呢?憑我,到現在,副教授不敢說,講師總該混上吧。想他媽這些有什麼用,假如,假如,假如我當初沒考上大學呢?那說不定反而好了,我現在說不定是個億萬富翁。當了億萬富翁,還幹什麼呢?有了錢,買,買吃的,穿的,玩的,買幹部的大印,買姑娘的貞操,可是我要這些有什麼用呢?我現在不也是吃得很香、穿得很體面,有人愛我,用不著操勞嗎?在單位裡雖然沒什麼地位,可大家都把我看成才子。才子麼,當然免不了一些風流韻事。於是就這麼一天一天地過下來。於是我就覺得沒勁,不打算活了,這符合生活邏輯麼?到現在我還弄不清為什麼做出這種決定,難道就這麼糊里糊塗地死了,難道我真的弄不清,還是弄清了而說不清、想不清,或者是不敢往清裡去想、去說?
我現在到底死是沒死?眼睛好像睜不開了,煤氣味兒也聞不見了,大概是死了。不過不能馬虎大意,也許正在半道上,別一高興,前功盡棄,古人云,行百里者半九十,我現在黑了咕咚的,也不知走到什麼地方了。也不知憶霞回家了沒有。她大概又買了條魚回來,這會兒正抱著我哭哪,怪可憐的。我也太缺德了,無緣無故地就拋下她。她又不是小桃腮那種人,今後的日子可不大好過。我也照顧不了她了。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咦,這句話好像不是我的,好像是個什麼商人說的,對了,是個賣梨的商人說的。賣梨的能說出這種話,可是個精神病。他們說我也是個精神病。單位裡的老黎他們都說我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憶霞有時也說我發癡,大概是有那麼點,要不怎麼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放著這麼溫柔的小媳婦不要,琢磨琢磨就順著煤氣管道跑了呢?
哎?我現在莫不是在煤氣管道裡?這是要去哪兒啊?壞了,現在正是做飯時間,誰家一點火,我不就到不了陰間,直接投胎到他們家去了嗎?投胎,這不就等於押寶嗎?但願我投到……隨便,只要別像豬八戒那樣投到豬圈裡去就行。不過,我現在難道真就要成了一股煤氣?好像有這麼個故事。對,是老捨。老捨出生的那天晚上,他媽暈過去了,他姑姑說是老捨降生了,可他大姐的婆婆硬說是生了一團煤氣,是煤氣把他媽熏暈過去了。為這事,老捨一輩子對他大姐的婆婆沒好印象。咦,這麼說,我這一轉世,是要做個文學大師嘍?沒錯兒!上輩子沒做成,這輩子我要成了。對,我什麼導師也不用,所有的狗屁導師都得成天研究我的作品,七分析八綜合呀,說我是什麼主義,什麼流派呀,我就算是煤氣派吧。不但那些導師,連他們那些有獨創性的徒孫,都到我的字縫裡去摳金子,他們都靠著我吃飯,什麼小桃腮啦,再也不敢那麼霸道了。憶霞呢?這個……她跟我不是一個輪迴上的人,我記著她就是了,對,給她寫一部長篇,寫一百萬字,書名就叫《憶霞》,扉頁上再題上「獻給憶霞」。這總算夠意思吧。
憶霞,憶霞,你再也看不見我了。你大概就是愛我這股瘋瘋癲癲的勁兒吧。其實你從不知道我一個人時是什麼樣。你從未看見我流淚,你甚至不相信我也會流淚。你別看我是個小人物,是個和你一樣的小人物,可是,怎麼說呢?你來吧,你來看看吧,你來送送我吧。怎麼?你真的來了?你的身子這麼輕,咦,我的也這麼輕,讓我拽著你的手,嘿,飛得真快,真自由,呼——,呼——。
門開了。
一條豐滿的大魚伸進來,拔鑰匙的聲音,兩隻高跟鞋一下一下敲了進來。
哎?怎麼沒去上班,大白天睡在家裡?什麼時候還學會了打呼嚕!天哪,怎麼把這身衣服穿上了,是打算再結一次婚哪!讓他一個人在家裡,總得出點花樣。
桌子上的東西也不收拾好了就睡。這是寫的什麼呀:憶霞,真沒想到我也會走這條路,你也想不到吧?怎麼回事?你不要恨我,我是前天才做出這個決定的。什麼決定?你知道,我是真心打算跟你好好過一輩子的,可是我實在過不下去了,過不下去了?你一點也沒看出來吧?是沒看出來。
煤氣我已經打開了,什麼!也許等不到……天哪,這個大瘋子!
幾步奔到煤氣跟前。哎?沒打開呀!抽了抽鼻子,沒什麼特殊的味兒呀。嗯?通水箱的閥門兒開這麼大幹嗎?要是一放水,得浪費多少啊!哦,大概是擰錯閥門兒了,或者是嚇唬我?先把氣窗打開。
我終於親手開了一次煤氣,呸,就一次還開錯了!我洗著衣服,想著咱們的一切,真有些不想死了,他還真挺那個的。這種感覺只在我們剛剛開始那一段有過,我現在對他不好嗎?這條魚真肥。現在我補上這個罪孽,好,這回他沒理由再不讓我看日記了,我的手指頭出汗了,真是找死!連著這幾天,我都對你挺冷淡的,原來是一個人算計著死呀,真該死!哼,臨死盼著我了,我回來也不救你。下次約會咱們哪兒見啊?寫得還叫人挺難過的。
這怎麼辦哪?叫醒他?先別,讓他睡吧。先做好了飯,再跟他好好地鬧一場,平白無故地這是耍的哪一出啊!這次一定要一勞永逸,不能再讓他這麼胡思亂想,嗯,我得好好思謀思謀了。
呼——,呼——,我說憶霞,咱們這是到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