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張天天已經長成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照俺們東北的習慣,這就算拳頭上立人、肩膀上跑馬的「大人」了。誰像北京人臉皮那麼厚,三十五六了還脆生生地愣管自己叫「女孩兒」,嚇得俺們東北老爺們兒成宿成宿做噩夢。可在我腦子裡,張天天這丫頭還是個沒上初中的小破孩。其實我頭一回見到張天天,她就已經初二了,跟著父母來北京做個電視節目。可我怎麼瞅怎麼覺得這孩子頂多小學四年級,瘦瘦小小,老實巴交,不瘋不鬧不時髦,父母說句話她乖乖地聽,是個大人她就叫叔叔阿姨,這哪像個中學生啊?你瞧我們偉大首都的中學生,一個個都圓滾滾肥嘟嘟的,張口哇塞閉口丫挺,說句話父母就必須乖乖地聽,是個大人他們就敢叫老不死的。我之所以能說一口流利的北京市井黑話,多一半是在公共汽車上跟這些胖弟肥妹學的。故此我一聽說張天天因為寫作受到媒體的傷害時,就特同情、特義憤。老夫也是從小就有幾分寫作歪才,也是因此從小就飽受打擊摧殘。幸虧那時候沒寫出《真心英雄》這樣的名噪天下之作,否則那會兒還是「四人幫」時代,萬一被什麼「石一歌」、「丁學雷」之流咬兩口,老夫可就沒法接好革命先輩班,閃閃紅星傳萬代了。
看張天天的《真心英雄》,是不能用我們這些專門吃文學飯的「老不死」的眼光去看的。北大的戴錦華教授說:咱們都是上不了天堂的,因為咱們看什麼作品都是看人家的毛病。但是我想,我們看「老不死」的作品時不妨多看他們的毛病,因為這是文學研究者的職責。可當我看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用滿腔的真誠寫出的文字時,我首先想到的是,俺自己十幾歲時,寫得出這樣的文字不?我們應該依據一個人達到了什麼標準來評價他,還是依據他沒有達到什麼標準來評價他?假如我們發現魯迅的手稿裡有一個錯別字,我們還承認不承認他是文學巨匠?假如我們得知愛因斯坦不會修理燈泡,我們還承認不承認他是物理大師?我們許多「老不死」的專家學者,自己年輕時,拚命鼓吹寬容,撒嬌撒謊帶撒潑,可愛極了。一朝成為「老不死的」,則對孩子們百般挑剔,萬般壓制,說是嚴格要求,規範管理,說穿了,不過是嫉賢妒能,借刀殺人。少年作家生活閱歷少,也就是說看過和幹過的缺德事不如我們大人多,這先天決定了他們不可能一出手就寫出個《紅樓夢》或《人間喜劇》來。所以我看他們的文字,第一看是不是真心,第二看是不是有才。是真心就等於路線對了頭,是有才就說明孺子可教,其他問題時間自會解決。最近上海出了個名叫韓寒的少年作家,別人告訴我這後生罵了不少大小名人,連我也罵了。我在書店裡翻了翻韓寒的書,覺得雖然是「小小黃雀才出窩,不罵幾聲不快活」,但第一是出自真心,沒有宗派私見,第二文字流暢,開口一罵語成河,況且他為了罵得盡量有理,還真讀了不少書。這樣的後生就值得培養。我見過的少年作家已經有十來個,共同特點是有才,但由於心術各異,道路便也殊歸。有的曇花一現,泯然眾人矣;有的驕狂不可一世,結果連眾人也不如。只有那些真心熱愛文學而不是文學之外的虛名浮利者,才能去掉「少年」,還是「作家」。
我就是以這樣的心態來讀張天天的《真心英雄》的。我當時還想,也許就是由於她的瘦小,她才擁有如此豐厚的想像力,還有她那會兒有一種後背很疼的什麼病,不能經常到外面去瘋跑,因此日以繼夜地圈在斗室裡,構建起一個天馬行空的世界。從那一行行帶著熱氣兒的文字中,我感到張天天所代表的祖國的花朵們,對世界、對生活是何等的充滿熱望、純情和摯愛。我們這些「老不死的」,雖然有責任告訴他們世界的「另一面」,但是我們能夠面對他們所展示的「這一面」無動於衷嗎?從那時起,小作家張天天就以一個瘦小、樸素、文靜的東北小丫頭抱著一本厚重、華美、熱鬧的大部頭的形象定格在我的印象裡。
未曾想隔了不到兩年,張天天以一部《瑪雅王朝》毅然走出了《真心英雄》所代表的卡通迷宮。這是世界上第一部直接描寫瑪雅文明的長篇小說。多少文壇高手都未敢染指這一素材,不是他們筆力孱弱,而是他們的想像力不夠浩大。張天天作為一個亞洲少女,選擇了一個歐洲主人公的眼睛去凝視一個美洲的古老文明,她所搭建的這一敘事陷阱,即使對於我們這些專業的文學解剖師也不乏吸引力。書中體現出的作者對於瑪雅文化資料的熟稔或許並不值得訝異——讀書破萬卷乃文人當行本色,沒啥可吹噓的——值得肯定的是作者駕御這些資料的游刃有餘,使撲朔的情節、鮮明的人物與奇特的風俗、誘人的傳說結合得水乳交融。儘管書中仍然閃爍著「少年寫作」的影子,如主人公的理想化、人物性格的卡通化等,但比之於《真心英雄》,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張天天已經「更上一層天」。確切地講,她已經到達少年寫作與成人寫作的邊境,她正在從童話的沙灘邁進歷史的大海,而且很快即將在歷史中披濤斬浪。我所希望的是,像張天天這樣的「少年得志」者,在歷史中不要忘記童話。從童話到歷史固然是上了一層天,而沒有丟棄童話的歷史會讓你們不斷地「更上一層天」。瑪雅文明本身便是童話與歷史的交織,《瑪雅王朝》的魅力便在於賦予這種交織以一個非常合身的形式。從這個意義上可以斷言,不論此前此後有多少關於瑪雅文明的作品問世,張天天的這部《瑪雅王朝》都具有不可取代的獨特性。真心,終於誕生了英雄。
張天天不是以炮轟和批判成名的,她是如同精衛填海螞蟻構巢般一點一滴建立起自己美妙的文學宮殿的。這樣的人,成了名也會保持平常心,受了傷害也不會歇斯底里。因為恰恰是那些看似脆弱的童話,支撐起他們在正義的歷史時空中的脊椎。有一天,張天天也會變成「老不死的」,不老不死的,是我們的童話,正如瑪雅王朝的人都死了,而瑪雅的13顆水晶頭骨,卻在茫茫宇宙間永生。
(本文作為張天天新作序言時,有所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