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號萬歲 正文 老劉家
    文化研究可以從一萬種途徑入手。我一直想從家庭史的角度來考察當代文化的演變,我覺得這比那些虛構的「家族小說」更能體現我們民族的本真狀態。因此我打算從我所熟悉的家庭中選擇一部分來進行一種「本真描述」,當然,這種描述是以不觸犯真人的名譽權和隱私權為前提的。下面要講的老劉家,就算是其中的一例。

    老劉家是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老鄰居。我們單元每層住6戶,我家是樓裡的1號,住一樓,老劉家是10號,住二樓。我們樓一共3層,因此,老劉家的位置基本上相當於中南海,是全樓的中心。

    老劉家的第一個特點是,全家5口人,沒有一個身高超過1米6的。他們家按身高可以分為三個梯隊。老劉頭和他的二兒子劉波將近1米6,屬於家裡的「堂堂七尺男兒」,或者叫「上層建築」。老劉婆子和女兒樹枝大概有1米5,屬於承上啟下的「中流砥柱」。大兒子劉傑則只有1米4,屬於「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頂著」的一代怪傑。哈爾濱人管「矮」叫「矬」,特別矮的人被叫做「小矬把子」。所以老劉家的人如果跟鄰居吵架,最經常聽到的詬罵就是「一窩小矬把子」,再難聽點就是「一窩耗子」,更難聽的則聯繫到生育問題,說是半夜讓耗子給睡了,才生出這麼一窩雜種。中國的老百姓罵人時,最能體現中華民族的聰明才智,罵得既樸實,又生動。但以挖苦對方的身體特點作為罵人的殺手鑭,則常常把小矛盾激化為大衝突。知識分子據說是比普通百姓文明,吵架時一般不攻擊對方的生理缺陷,但知識分子經常愛說對方是「拿盧布的」,「有海外關係的」,「投靠政府的」,「鬧過動亂的」,我看這比老百姓的攻擊生理缺陷還要卑鄙下流。因為老百姓那樣罵,不過是自己解恨,對方蒙羞;而知識分子這樣說,則等於變相告密和誣陷,有可能使對方坐牢甚至殺頭。魯迅和周作人都表示過,老百姓的粗俗是健康的粗俗,知識分子的秀雅是病態的秀雅。老百姓經常罵到大打出手的地步,但幾天之後,又好像忘記得乾乾淨淨,離老遠招呼對方說:「我家包餃子啦,去端一盤子吧。」而知識分子受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嘲諷,表面上大度地一笑,說沒什麼,實際上懷恨終生,一旦得到機會,便整得對方家破人亡。老劉家經常因為個子矮而遭受辱罵,但他們似乎沒把這當成一回事,出來進去,照樣頂天立地,看不出一點知識分子所說的什麼「自卑感」。那意思彷彿是說,我們既然矬,那你們就罵我們矬,這是天經地義的,我們罵你們時,也自能找到你們的缺點。老劉家有時遇到以「小矬把子」為主題的辱罵時,就回罵對方是「電線桿子」什麼的。老百姓罵人不管有多麼惡毒,一般都是實有其事,不會憑空捏造。有根有據地罵,再厲害也不會徹底決裂。憑空捏造地罵,則可能會出人命。比如圍繞老劉家的身高問題,你可以罵出1000種花樣,他們全家照常吃得飽睡得香。但你假如說他們家是蘇聯特務,那不但他們全家要跟你拚命,我們全樓都會從此看不起你,因為這說明你罵人的水平已經低劣到可恥的地步,你的人格太「矬」了。

    老劉家的第二個特點是,陰盛陽衰,乾綱不振,大事小情,均由婦女當家做主。男性總人數雖超過女性50%,但平均身高並不佔上風,更加上大兒子劉傑天生呆傻,所以從我記事起,他們家就是母系社會。

    老劉頭是一家化工廠的工人,大人們叫他老劉,我當面叫他劉大爺。孩子們一般稱呼各家的男女主人,不論其年紀多大,都叫「老某頭」,「老某婆子」,或者叫「某某他爸」,「某某他媽」。我們經常跟老劉家的二兒子劉波一起玩,因此就叫他的父母為「劉二他爸」和「劉二他媽」。老劉頭在人們的印象中就是個家裡的擺設,沒有任何本事和特長,當然也沒有什麼「特短」,不好不壞,不俊不醜,每天上班下班,有時買菜做飯,有時不做,參與樓下的嘮嗑,但說不出什麼引人注意的話來。別人挖菜窖,他也挖菜窖,別人買秋菜,他也買秋菜,有時幫助別人幹活,幫不上什麼大忙,但也不添麻煩,有時和人下棋,棋藝很臭,但湊合能下。偶爾和人吵架,笨嘴拙舌的,又是個沙啞的「公鴨嗓」,不具備起碼的觀賞性,沒什麼人圍觀,所以也吵不下去。只有一次戰績給大家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那是他在樓前賣廢品時,因為排隊問題跟「老財迷」他媽吵了起來,老劉頭罵了一句粗話,那句話的字面意思是要直接跟對方發生性關係,沒想到「老財迷」他媽對語言特別敏感,撲過來叫道:「來,來呀!你他媽不脫褲子不是人,快來,讓我嘗嘗你的耗子能耐,讓我也給你生一窩小耗崽子!」一邊叫一邊就解褲腰帶,嚇得老劉頭掉頭就跑,那姿態恰是一個詞的絕妙解釋:「鼠竄」。老劉頭邊跑邊說:「快來人哪,耍流氓啦!快來人哪,耍流氓啦!」「老財迷」他媽已經抽出了半截褲腰帶,像馬鞭一樣搖晃著追上去,可惜被聞聲趕來的「老財迷」他爸給拽住了,說:「讓你出來賣破爛兒,你他媽跑這兒賣屁股,你欺負老劉這麼個老實人幹啥?要耍流氓,回家跟我耍去!」而老劉頭那邊,也恰好被瘦小的老劉婆子迎頭截住,老劉婆子那時也就三十多歲,伸出枯瘦的胳膊,把老劉頭往旁邊一甩,面向老財迷的父母,凜然喝道:「別走,來呀,我要看看你咋給我生一窩小耗崽子!生不出來不要緊,我現去抓一窩給你塞進去!」於是,會戰以老劉家反敗為勝而告終。

    這老劉婆子可非等閒之輩,她不但是老劉家的一把手,而且是我們街道居委會我們樓的小組長,是我們這些革命居民最直接的首長,相當於我們樓的武則天或是伊麗莎白女王。但她在家裡家外都並沒有什麼特權,當組長純粹是義務和興趣,是地地道道的「公僕」。偶爾年終時上級能發給一條毛巾之類的,算是對僕人的獎勵,她就一路舉著到處向人炫耀:「看,這是我發的,小組長一人一條,上邊這個小貓多俊哪!胖乎乎的。小貓的少,剩下都是南京長江大橋,六組的躍進他媽想要我這條,讓我一把搶過來了,我才不給她哪!」鄰居們欣賞了一圈,把毛巾摸得烏黑,老劉婆子才喜滋滋地拿回家,搭在屋裡的鐵絲上,半個月內不許用,專供來客瞻仰。她在執行「公務」時,大家認她是組長,是「領導」,而平時似乎沒有這麼回事,不但可以打罵她的丈夫和孩子,連她本人也可以冒犯。在我的記憶裡,那真是一個平等的、民主的時代。我家有的鄰居把廠長打傷了,把主任家的窗戶砸了,也沒受到什麼報復。大家都很尊重領導,那是因為人家一天到晚很忙,又操心又沒有報酬,有時還挨打受罵,家裡的條件和別人一樣甚至更窮,這樣的「公僕」誰不擁護?這樣的執政黨還不該喊「萬歲」麼?

    老劉婆子我當面叫她劉娘,她在一家集體所有制工廠上班,長得瘦骨嶙峋,臉似骷髏,手如雞爪,我第一次學到「木乃伊」和「蘆柴棒」這兩個詞時,都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她。我爸則說她是「小雞崽子」。她雖然自以為是領導,但勞動人民的缺點也不少。有一次她兒子劉波欺負我,打破了我的衣服,我向她告狀,要求她賠我衣服。她以為我父母不在家,便凶狠地拿著一把菜刀威脅我,不許我再告狀,還把我從樓上推到樓下。沒想到我爸正好回家拿啤酒瓶子換啤酒,聽見我的哭聲,便在樓下罵她大人欺負小孩不要臉。老劉婆子惱羞成怒,跑下樓來,想衝進我家撒潑放賴。我爸是個脾氣暴躁的酒徒,又是一腦子封建意識,不願意跟女人糾纏,就堵在門口,一把抓住老劉婆子的衣領,用力一提,老劉婆子就兩腳離了地。我爸提著她走到樓梯旁,喊了聲:「去你媽的!」奮力一甩,老劉婆子被扔出七八米,又打了兩個滾,滾到了樓外。樓外的鄰居們齊聲喊好,有的說:「老孔,再扔一個!」老劉婆子坐在地上,淚流滿面地哭嚷著:「好啊老孔,你一個老八路,打我這個革命幹部,我要向毛主席匯報,我要向毛主席匯報!」我爸在屋裡有些不知所措,一會兒罵我說:「你他媽沒出息,跟她告什麼狀?以後別去他們家!」一會兒又說:「這老劉婆子也就是六七十斤,他們全家我一扔一個。」

    過了幾天,老劉婆子又上我家串門了,說她那天沒瞭解實際情況,就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實在不應該,還說我的衣服破了,她可以給我補。我爸說他的態度也不好,希望她別生氣。我媽在一旁也批評我爸是「臭法西斯主義」,打自己的老婆孩子還不夠,還要打外人。老劉婆子一本正經地說打她也沒啥,但是不應該那天打她,因為那天她來了例假,「你像楊子榮摔小爐匠那麼摔我,要是把我摔出個好歹來,你我的革命工作不是都受影響麼?」

    「革命」是老劉婆子的常用詞,一說到這一類詞彙時,她就神采飛揚,頗有幾分令人尊敬。老劉婆子最喜歡開會學習什麼的,肚子裡背了百十條毛主席語錄,輪番引用。晚飯時經常聽到她喊:「各家注意了,各家注意了!吃完飯全體開會,傳達最新指示。」開會時,老劉婆子先背誦一段語錄,或者全樓百十號人齊唱一首革命歌曲,然後傳達最新指示或上級精神,有時讓我念一段報紙。每到這種場合,老劉婆子彷彿是什麼東西附了體,滿臉洋溢著高尚的光輝。比如有一次傳達西哈努克來訪,老劉婆子和派出所的小張共同主持。老劉婆子開口便道:「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十八天大樓五棟的全體革命同志們,在此中國人民的親密朋友、柬埔寨人民的偉大領袖——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即將光臨我們美麗的哈爾濱市之際,為了進一步搞好市容市貌,嚴防階級敵人搗亂破壞,深入斗批改,氣死帝修反,我們派出所的模範民警小張同志特來我們組傳達上級有關指示,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小張同志講話!」小張是破過許多要案的民警英雄,經常來我們這一帶,人緣很好。他說為了完成這項重大的政治任務,這幾天各家要大搞衛生,要達到鐵器放光,木見本色,不許亂倒垃圾,不許穿有補丁的衣服出門,人人要洗澡理髮,女同志要化妝。商店裡會有豐富的商品供應,但不許搶購,不許排大隊。鄰里之間要加強團結,打架吵架以「反革命」破壞罪論處。如果遭遇到外賓,要有禮有節,不卑不亢,從容鎮定,落落大方。不許議論西哈努克親王的身高和賓努親王的搖頭。外賓如果要到家裡看看,可以領到樓裡條件最好的一家,不管到誰家,都要密切配合。外賓如果送禮,可以回送他們毛主席像章,然後把禮物上繳。外賓要看報,只給他們看「兩報一刊」,《參考消息》絕對不能給他們看。外賓要和女同志擁抱接吻,一律謝絕,但不許生氣罵人,可以改成握手。從明天起,呆傻殘疾人員和有不良行為的青少年都由有關部門暫時收容,這些家庭今晚要準備行李和糧票。講到這裡,小張看了看老劉婆子,說:「革命幹部要以身作則。」老劉婆子本來激情滿懷的樣子,聽了這句話,頓時一臉沮喪。

    原來,小張的一句話,涉及到老劉家的兩個兒子。大兒子劉傑天生癡呆兼癲癇,發起病來就一頭栽倒,渾身抽搐。有一次栽到爐子上,半個額頭被灼傷,留下了蘋果大的一片紫紅色疤痕。他一栽倒,就必須用力按他的人中穴來急救,我們全樓的人幾乎都學會了這門技術。多年後我在北京遇到一對情侶,一次女的患急病,突然抽搐起來,我說:「按人中,按人中!」那男的馬上就去按女的肚臍眼,他還以為「人中」就是人的正中間,是「肚臍眼」的雅稱呢。劉傑因為這個病,他們家和我們全樓都叫他「大小子」、「大傻子」或「大傻小子」,而「劉傑」這個名字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劉傑個子矮,腦袋大,生理發育很正常,一頭亂髮,滿嘴亂須。不發病的時候,能做些日常交談,十句話以內,看不出精神不正常。每年春節,他都穿戴簇新,最早一個,到各家拜年。鄰居們給他很多吃的,但他很懂事,只拿一點。他談起話來,十句以外,就要進入「非人世界」,大人們就開始厭煩,說:「大傻子,快回家去吧,看看你爸你媽是不是在床上摔跤呢。」但我很喜歡聽大傻子的「胡說」,他的話直接記下來,便是一篇優美的科幻或童話。比如有一次他和我談電影《列寧在1918》,說瓦西裡從樓上跳下來,敵人在樓上開槍掃射,楊子榮在樓下一個就地十八翻,一手接住瓦西裡,另一手放出500條毒蛇,敵人跑到冬宮裡,500條毒蛇變成500股藍煙,從門縫裡鑽進去,座山雕只好說:「老九啊,你趕快跟我從這暗道裡走吧!」阿慶嫂說:「你走不了啦!」胡傳魁說:「你是——」瓦西裡說:「我一不是將軍閣下,二不是少校先生,我是帝國的——小軍官。」說到高興處,劉傑有時還粗著喉嚨唱幾句。他雖然常常把電影內容搞亂,但對細節記得非常清楚。他的胡思亂想使我感到十分愉快,我有時甚至很羨慕他的生活狀態,假如他不抽風的話。

    劉傑比我大六七歲,一直沒有上學。我入小學的那年,他父母讓他跟我一起去上學,我就領他到了教室坐下。老師進來,看到我旁邊坐著一個滿嘴鬍子的人,就過來問是怎麼回事。劉傑說:「我是傻子,我跟孔慶東一塊來上學。」我說:「他媽讓我幫助他。」可是不到一個月,他就犯了病,學校堅決不再要他。第二年他又試了一次,最後還是不行,他的父母只好絕了這個念。我很小的時候,劉傑就是十七八歲的樣子,我上了高中,他還是那個樣子。有一次下大雪,天地皆白,銀片飛舞,我站在樓門口看雪。他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旁邊,也默默地看著。忽然,他說了一句:「唉,我要是不傻,多好啊!」我現在想到他這句話,不禁百感交集。

    劉傑的弟弟劉波,大家都叫他劉二,比我大3歲。他很小就有小偷小摸的毛病,到誰家都要偷點什麼。我的玩具被他偷走無數,幸好他不偷書。長大一些,他不偷玩具了,改偷值錢的東西。慢慢地,他加入了社會上的流氓團伙。我們那一帶有許多國家級的流氓大盜,以後我會專門描寫。劉二在裡面連三流角色也排不上。因為一等的大流氓首先要講義氣,為朋友排憂解難,兩肋插刀。二等流氓要會打架,有一身好功夫。三等流氓也要做到不欺負弱小,不偷窮人,以及「兔子不吃窩邊草」之類。劉二打架沒本事,只能欺負我這樣的比他小三四歲的孩子,偷也只能偷他熟悉的人家的東西。因此他在黑白兩道都被人看不起,只好在我們這些小孩子面前吹牛。有一個暑假,他教我們幾個小孩偷東西,說先要練「二指禪」,拿一隻盤子,邊上抹了油,然後用食指和中指去夾,什麼時候夾起來了,功夫就練成了,百夾百中,在商店裡,在汽車上,想夾誰的錢包,手到擒來。苦練了兩個禮拜,我和另一個小孩都勉強夾起來了,可是發現劉二卻根本夾不起來。從此他在我們心目中更沒有任何地位。那之後很長時間,見到什麼都想去夾一下,但就是不敢伸到別人兜裡去夾。我終於明白,「偷」主要不是一種技術,而是一種心情,技術再好,不能進入那種心情,也是白搭。我自從練習夾盤子之後,字寫得越來越差,因為拇指和食指的力量總是用不到一塊兒。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夾的技術仍然不錯,字寫得仍然難看,這就是我不學好的罪有應得的報應。

    劉二在家裡不會做飯,不會幹活。在學校學習極差,在團伙中專業素質又低,因此人品越來越惡劣,撒謊不臉紅,說話不算數,倒是越來越接近某些所謂的「知識分子」了。劉二到了十四五歲以後,附近已經沒有人願意借給他錢,他到誰家,誰家就全體出動盯著他。他只好到遠處去作案,遠處人生地不熟,常常失手,於是他成了拘留所的常客。他對我們吹牛時,便增加了一個重大題材。他的吹牛一是說他在拘留所裡見到了某某大流氓,拜了某某為師,學了什麼新本事。二是說他如何如何不怕酷刑,守口如瓶,決不出賣朋友。三是說他與某某過招,輕鬆獲勝。他的話我是不信的,但覺得很有意思,便如同聽他哥哥說瘋話那樣聽下去。有一次在樓前,他說他因為聚眾搶銀行,被警察用鐵絲捆住兩個拇指吊起來,全身的重量墜在拇指上,皮都脫落了,他仍然一聲不吭,保住了一個名叫侯三的哥們。我想起電影《鋼鐵戰士》中監獄裡的叛徒欺騙解放軍說:「敵人壓了我兩三回槓子,我連吭都沒吭。」劉二接著又說那個侯三如何不夠哥們意思,出去以後騙了他家的錢,還把他的東西給賣了,他在拘留所裡教警察「八步趕蟾」,警察才把他放了,等等。正說著,忽然樓那邊有個瘦子喊「劉二」,劉二見了,站起就跑。跑了幾十米,被那人追上掀翻便打,只見劉二跪在地上,雙手護住腦袋,雞叨碎米似的磕頭不止。樓裡一群人上前喝住那個瘦子,問他憑啥打人。瘦子說:「各位叔叔大爺,我侯三吃了熊膽也不敢跑到你們18天來撒野,我請叔叔大爺給評評這個理。他偷了紡織廠工人的100多條褲衩,在拘留所裡,警察還沒動他一手指頭,他就誣賴是我偷的,結果他出來,我進去,他又到我家騙錢,還把我的車子和軍大衣給賣了。各位叔叔大爺要是說我沒理,我就在這兒讓大伙打成肉餅。」有個叔叔說:「你有理,可你也把劉二打了,誰也不欠誰的,你走吧。」從那以後,劉二不再對我們吹牛了。

    老劉婆子對劉二從小溺愛,看見別的孩子打我,她來干涉,但劉二打我,她視而不見。長大後想管教已經來不及了。老劉婆子也到我家來哭天抹淚過,說她自己家裡的革命工作沒有做好,養了這麼個逆子,給黨和政府添麻煩。

    1980年秋,我考進了黑龍江最著名的高中——哈三中,劉二則進了黑龍江最著名的監獄——哈三監。我想起劉二教我的一首監獄歌:「烏雲籠罩著哈三監,這裡的生活不一般。大碴(cha)子粥啊倭瓜頭,吃得我們好胃酸。」我把它改成了:「陽光照耀著哈三中,這裡的生活不虛空,數理化啊德智體,樂得我們好用功。」後來我家搬了家,就再沒見過劉二。

    老劉家的女兒叫樹枝,是劉傑、劉波的姐姐,我叫她樹枝姐或大姐。矮墩墩,黑乎乎的,挺老實,沒什麼特別之處。比她爸厲害,比她媽懦弱,比大小子靈,比劉二傻。但老實人也有出名的時候。她長大後當了一個飯店的服務員,竟然貪污了240塊錢,受到單位的公開批鬥。因此她得了一個外號,叫「二百四」。但她依然活得很踏實,別人罵她「二百四」時,她回答道:「不要臉!」這句回答真是莫名其妙,不知是說「貪污240塊錢的人不要臉」,還是「罵人家貪污240塊錢的人不要臉」。有的壞小子存心戲弄她,喊一句「二百四」,她就答一句「不要臉」,對方喊得快,她也答得快,聽上去「二百四,不要臉,二百四,不要臉」,好似運動場上的加油聲一般。她從來都沒有悟出其中的語言陷阱,所以永不氣餒。時間長了,對方反而覺得沒趣。我們經常覺得「對牛彈琴」這個成語是諷刺牛的,其實該諷刺的是彈琴者,牛自有牛的精神世界,安知彈琴之際,牛不在心裡美美地竊笑呢?

    老劉家的第三個特點是不講衛生。老劉婆子身為組長,經常號召居民「大搞愛國衛生運動」,也會背「講究衛生,減少疾病,提高人民健康水平」的語錄。但他們家的衛生都是表面的。乾淨的被子底下全是髒衣服,乾淨的鍋蓋下面全是沒洗的碗筷。米不淘就煮,菜不洗就切,生冷不忌,到處蠅歌蚊舞。我爸雖然粗魯,但在人民軍隊裡養成了講究衛生的好習慣,常說他們家這樣吃非吃出病來不可。我說「老頭皮」他們家不也這麼吃嗎?我爸說,「老頭皮」他們家是干重體力活的,好比老虎和熊瞎子,什麼都能消化,老劉家是不幹活,又不唸書,一窩病秧子,再不講究點衛生,那不是作死嗎?

    老劉家還抽煙,兩個大人,加上個劉二,抽得煙霧從門窗直往外冒。我爸說:「這家人可真傻,有那個錢,還不如買酒喝呢,抽煙,可真傻!」

    我從小就覺得老劉婆子一身都是病,可她總是精神抖擻的,即使猛烈咳嗽時也不顯得沮喪。她永遠在忙碌著,上班,購物,做飯,開會,發言,宣傳,串門,收錢,抽煙,打牌,吵架,道歉……然而有一天,她去參加二單元的一家婚禮,酒席上還談笑風生的,給新郎新娘講了不少革命道理,出來走到我們單元門口,一跤摔倒,抬回家就死了。她的生命已經耗盡了,死時還不到50歲。

    老劉婆子死後,老劉頭表面很沉著,照常下臭棋,干傻活。別人也開導他說,這回沒人管你了,你自由自在歡度晚年吧。但他衰老得很快,好像有小鬼勾魂似的。有一天他說:「我就是捨不得大傻子啊。要沒大傻子,我早讓劉二氣死了。」我上北大後的一個暑假,聽說大傻子劉傑死了。再一個暑假,聽說老劉頭死了。樹枝出了嫁,劉二在哈三監刑滿出來,但不久又進去了。此後我每獲得一個學位,就得知劉二又進去一回。我每次去訪問老鄰居時,都盼望能見到劉二,但他彷彿成心拒絕我走進他的世界,每次都在我回去前夕,被判刑或是加刑。

    20世紀90年代中葉,我回哈爾濱參加妹妹的婚禮,聽說劉二惹惱了一個流氓,那個流氓來找他說理,只打了他一拳,劉二倒地就死了。才30歲出頭,不知為什麼身體這麼弱,我一直以為早夭的都是知識分子呢。

    老劉家已經徹底不存在了。樹枝姐不知住在哪裡,但她的孩子已不是老劉家的後代了。老劉家的死者不論善惡好壞,都已經遠遠地飄逝。我想他們死了也未必是悲痛的事,他們都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他們恐怕不喜歡融入今天這個世界。我讀了很多書,走了很多路,但在今天的世界裡,我仍然經常感到迷茫,感到自己很傻。我想起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想起那句:「唉,我要是不傻,多好啊!」

    祝劉大爺、劉娘、劉大哥、劉二哥,安息!

    (本文特為白領刊物而作,希望翻身能夠不忘本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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