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看金庸 正文 生命 愛情 自由--《神雕俠侶》賞析
    《神雕俠侶》與《明報》一同問世。1959年5月20日,在《明報》連載,歷時兩年多。那是金庸一生中最艱辛的奮鬥歲月,創作中也折射出金庸感情世界的波瀾。金庸小說的內涵豐富,有著多重闡釋的可能性。金庸研究專家陳墨在《金庸小說之迷》中,談到「對於少年讀者來說,金作中對俠少年在困苦、逆境中成長的歷程,青春期反抗中的挫折與收穫,以及敵友師徒、男女之間複雜關係的描寫,在啟人心智」。應該說,這個評價對《神雕俠侶》來說,是很恰當的。生命、愛情、自由這往往是一個人成長過程中,必須面對與思考的問題。

    本文就從三個方面來對該小說進行賞析。

    先讀一段文字:

    斷腸人在天涯

    兩人緩緩走到山腳下,回頭只見夕陽在山,照得半天雲彩紅中泛紫,藍天薄霧襯著山頂積雪,實是美艷難以言宣,兩人想到在世之時無多,對這麗景更是留戀。

    小龍女癡癡的望了一會,忽問:「你說人死之後,真要去陰世,真是有個閻羅王麼?」楊過道:「但願如此。陰世便有刀山油鍋諸般苦刑,也還是有陰世的好。否則,渺渺茫茫,咱倆可永不能相見聚會了。」小龍女道:「是啊,但願得真有個陰世才好。聽說黃泉路上有個孟婆,她讓你喝一碗湯,陽世種種你便盡都忘了。這碗湯啊,我可不喝。過兒,我要永遠永遠記著你的恩情。」她善於自制,雖然心中悲傷,語氣還平平淡淡。楊過卻實在忍耐不住了,轉過身去,拭了拭眼淚。

    小龍女歎道:「幽冥之事,究屬渺茫,能夠不死,總是不死的好。過兒,你瞧這朵花兒多好看。」楊過順著她的手指,見路邊一朵深紅色的鮮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來大,在風中微微顫動,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葯不是芍葯,說道:「這花當真少見,隆冬之際,尚開得這般燦爛。我給它取個名兒,便叫作龍女花罷。」說著過去摘下,插在小龍女的鬢邊。小龍女笑道:「多謝你啦。給了我一朵好花,給花取了個好名兒。」兩人又行一陣,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來。小龍女道:「你還記得那日拜我為師的情景麼?」楊過道:「怎不記得?」小龍女道:「你發過誓,說這一生永遠聽我的話,不管我說什麼,你總是不會違拗,現下我做了你妻子,你說該當由我『出嫁從夫』呢,還是由你『不違師命』?」楊過笑道:「你說什麼,我便做什麼。師命不敢違,妻命更不敢違。」小龍女道:「嗯,你可要記得才好。」

    兩人偎依著坐在草地之上,遙遙聽見武三通高呼兩人前去用食,楊過和小龍女相視一笑,均想:「何必為了一餐,捨卻如此美景?」過了一會,天色漸黑,兩人累了一日一夜,身上又各受傷,終於都合上眼睡著了。

    睡到中夜,楊過迷迷糊糊道:「龍兒,你冷嗎?」要伸手把她摟在懷裡,那知一摟卻摟了個空。楊過吃了一驚,睜開眼來,身邊空空,小龍女已不知到了何處。他急路而起,轉身四望,冷月當空,銀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那裡有小龍女在?楊過急奔上山,大聲呼道:「龍兒,龍兒!」

    他在山巔大叫:「龍兒,龍兒!」四下裡山谷鳴響,傳回來「龍兒,龍兒!」的呼聲。但小龍女始終沒有回答。楊過心中驚詫:「她到了那裡去呢?這山中不見得有什麼猛禽怪獸,便是有,也傷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強敵,她睡在我身旁,我絕不致毫無知覺。」

    他這麼大聲呼叫,一燈、黃蓉、朱子柳等盡皆驚醒。眾人聽說小龍女突然不知去向,個個都大感詫異,分頭在絕情谷四周尋找,卻那裡有她的蹤跡?

    楊過疾奔疾走,如顛如狂。終於各人重行會聚,楊過也靜了下來,心想:「好必是自行離去,我才一無所知。但為什麼要走?此事定與郭伯母日間跟她所說的話有關。當日她悄然遠行,終於到這絕情谷來,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說話而起。」大聲問道:「郭伯母,你日間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話?」

    黃蓉也想不出小龍女何以會忽地失蹤,見楊過額上青筋爆起,更是擔心,說道:「我要她勸你服那斷腸草,或可解你體內情花之毒。」楊過衝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又何必獨自活在世間?」黃蓉安慰道:「你不用心急。龍姑娘一時不知去了那裡,她武功高強,那裡會有不測?怎說得上『活不成』三字?」楊過焦急之下,難以自制,大聲道:「你的寶貝女兒用冰魄銀針打中了她,那時她正當逆轉經脈療傷,劇毒盡數吸入了丹田內臟。她又不是神仙,怎麼還活得成?」

    黃蓉怎料到竟有此事?她雖聽女兒說在古墓中以冰魄銀針誤傷了楊、龍二人,但想他夫妻均是古墓派傳人,與李莫愁同出一派,自有本門解藥,只不過一時疼痛,決無後患,這時聽楊過一說,驚得臉都白了。她動念極快,立時想到:」原來過兒不肯服那絕情丹,是為了妻子性命難保,是以不願獨生。那麼龍姑娘去了那裡呢?」抬頭向公孫止和裘千尺失足墜入深洞的那山望了一眼,不禁打了個寒戰。

    楊過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她,黃蓉望著那山峰發顫,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時之間又驚又怒,說道:「她既已性命難保,你便勸她自盡,好救我一命,是不是?你自以為是對我一番善心,我……我……我好恨你……」說到這裡,氣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暈了過去。

    一燈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會,楊過悠悠醒轉。黃蓉道:「我只勸她救你性命,決沒勸她自盡,你若不信,也只由得你。」眾人面面相覷,實不知該當如何。黃蓉道:「咱們上這峰去瞧瞧。」當下眾人一齊上峰,向深洞中望下去,卻是黑黝黝的什麼也瞧不見。

    程英忽道:「咱們搓樹皮打條長索,讓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楊大嫂萬一……萬一不幸失足……」黃蓉點頭道:「咱們總須查個水落石出。」

    當下各人舉刀揮劍,割斷樹皮搓結繩索,人多力強,到天明之時便已結成一條百餘丈的繩索。眾小輩紛紛請纓,自願下洞。楊過道:「我下去瞧。」眾人望著黃蓉,聽她示下。黃蓉知楊過對自己已然起疑,倘若出言阻止,他必不肯聽,但若讓他下去,說不定小龍女當真跌死在內,他怎肯再會上來?一時躊躇不語。程英毅然道:「楊大哥,我下去。你信得過我麼?」除小龍女外,楊過最服的便是程英,自己也確是憂心如焚,手足無力,便點了點頭。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等拉住長索,將程英緩緩縋將下去。長索直放到只餘數丈,程英方始著地。

    眾人團團站在洞口周圍,誰都不開口說話,怔怔的望著山洞,只待程英上來傳報消息。各人越是心焦,程英始終遲遲不上。黃蓉和朱子柳對望了一眼,兩人均是同樣心思:「倘若小龍女真的死在下面,楊過定要躍下洞去,須得及時拉住了他。」

    楊過向黃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若要尋死,自會悄悄的自求了斷,難道會在這兒跟你們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婦所為麼?」

    只見武三通手中執的繩索突然晃動,郭芙、武氏兄弟等齊聲叫道:「快拉她上來。」各人合力拉繩,將程英吊上。程英未出洞口,已大聲叫道:「沒有,楊大嫂不在。」眾人大喜,不約而同的吁了口長氣。片刻間程英鑽出洞來,說道:「楊大哥,我到處都仔細瞧過了,下面只有公孫止夫婦粉身碎骨的遺骸,再無別物。」

    朱子柳沉吟道:「咱們四下裡都找遍了,想來龍姑娘此時定已出谷。」陸無雙忽道:「還有一處沒去瞧過,說不定她正在設法撈那顆絕情丹上來……」

    楊過心頭一震,沒聽她說完,發足便往斷腸崖奔去。他一面急奔,一面大呼:「龍兒,龍兒!」到得崖前,俯視深谷,但見灰霧茫茫,那有人影?

    他心下暗思:「龍兒心思單純,如有什麼心事,決計不會對我隱瞞。」逐一回想小龍女說過的言語:「她只說過,要我記得永遠聽她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違拗她的心意,那又何消說得?可是她並沒吩咐過人什麼啊?」抬起頭來,低聲道:「龍兒,龍兒,你到底去了那裡?要我遵從你什麼話呢?」眼望著對面的斷腸崖,隱隱約約間便見似見一個白衣姑娘鬢插紅花、身形飄忽,手執雙劍正與公孫止激鬥。他大叫一聲:「龍兒!」一定神,那裡有小龍女在?只是一團團白霧隨風飄蕩而已,但那朵紅花卻當真是在對面山崖之下。

    他心中奇怪:「昨日龍兒與公孫止在此相鬥,明明未見有此花在。此處全是山石,草木不生,怎會有花?若說是風吹來,又怎能如此湊巧?」當下提一口氣,從石樑奔到崖上。走到臨近,不禁胸口一震,這正是他昨日摘來插在小龍女鬢邊那一朵,這朵紅花仍在小龍女鬢邊,花既在此,小龍女昨夜自是到過此處了。

    楊過俯身拾起花朵,只見花下有個紙包,忙打開紙包,裡面包著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是情花樹下的斷腸草。他心中怦怦亂跳,拿著那張包草的白紙翻來覆去細看,上面並無字跡,忽聽得隔崖陸無雙叫道:「楊大哥,你在那邊幹什麼?」楊過一回頭,猛見崖壁上用劍尖刻著兩行字,一行大的寫道:「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另一行較小的字寫道:「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

    楊過癡癡的望著那兩行字,一時間心慌意亂,實不明是何用意,心想:「她約我十六年後在此重會,那麼她到那裡去了呢?她身中劇毒,難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捱得到,怎能有十六年之約?她明明知道我已將絕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於十六年之後?」他越想心緒越亂,身子搖搖欲墜。

    眾人在對崖見他如癡如狂,深怕他一個失足,便此墜入谷底深淵。倘若過去相勸,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楊過真的發起狂來,他武功又高,無人制得他住,勢必被他一同拖墜深淵。黃蓉眉頭微蹙,對程英道:「師妹,他似乎還肯聽你說話。」程英點點頭,道:「是!我過去瞧瞧。」說著飛身上了石樑,向楊過走去。

    楊過聽得背後腳步聲,大聲喝道:「誰也不許過來!」猛地轉身,眼中射出凶光。程英柔聲道:「楊大哥,是我啊。我只是想幫你找楊大嫂,別無他意。」楊過凝視著程英,過了半晌,眼色漸漸柔和。

    ……

    ——選自《神雕俠侶》第三十二回《情為何物》

    十六年之約

    楊過於三月初二抵達絕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龍女的約期還早了五天。此時絕情谷中人煙絕跡,當日公孫止夫婦,眾綠衣子弟所建的廣廈華居早巳毀敗不堪。楊過自於十六年前離絕情谷後,每隔數年,必來谷中居住數日,心中存了萬一之想,說不定南海神尼大發慈悲,突然提早許可小龍女北歸。雖每次均是徒然苦候,廢然而去,但每次一來,總是與約期近了幾年。

    此刻再臨舊地,但見荊莽森森,空山寂寂,仍是毫無曾經有人到過的跡象,當下奔到斷腸崖前,走過石壁,撫著石壁上小龍用劍尖劃下的字跡,手指嵌入每個字的筆劃之中,一筆一劃的將石縫中的青苔揩去,那兩行大字小字顯了出來。他輕輕的念道:「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動。

    這一日中,他便如此癡癡的望見著那兩行字發呆,當晚繩索雙樹而睡。次日在谷中到處閒遊,見昔年自己與程英、陸無雙剷滅的情花花樹已不再重生,他戲稱之為「龍女花」的紅花卻開得雲霞燦爛,如火如錦,於是摘了一大束龍女花,堆在斷崖的那一行字前。

    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兩日兩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這日,更是不離斷腸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當風動樹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躍起來四下裡搜尋觀望,卻那裡有小龍女的影蹤?

    自從聽了黃藥師那幾句話後,他早知「大智島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黃蓉捏造出來的鬼話,但崖上字跡確是小龍女所刻,卻半點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終來相會。眼見太陽緩緩落山,楊過的心也是跟著太陽不斷的向下低沉。當太陽的一半被山頭遮沒時,他大叫一聲,急奔上峰。身在高處,只見太陽的圓臉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寬,只要太陽不落山,三月初七這一日就算沒過完。

    可是雖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陽最終還是落入了地下。悄立山巔,四顧蒼茫,但覺寒氣侵體,暮色逼人而來,站了一個多時辰,竟是一動也不動。再過多時,半輪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這一天已經過去,連這一夜也快過去了。

    小龍女始終沒有來。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頂呆立了一夜,直到紅日東昇,四下裡小鳥啾鳴,花香浮動,春意正濃,他心中卻如一片寒冰,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難愈,你決計不肯獨活,因此圖了自盡,卻騙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義深重,你怎麼到今日還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猶如行屍走肉般踉蹌下山,一日一夜不飲不食,但覺唇燥舌焦,於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飲,一低頭,猛見水中倒影,兩鬢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時三十六歲,年方壯盛,不該頭髮便白,更因內功精純。雖然一處艱苦顛沛,但向來頭上一根銀絲也無,突見兩鬢如霜,滿臉塵土,幾乎不識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額角鬢際拔下三根頭發來,只見三根中倒有兩根是白的。

    霎時之間,心中想起幾句詞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楊過一生潛心武學,讀書不多,數處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爾見到題著這首詞,但覺情深意真,隨口念了幾遍,這時憶及,已不記得是誰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龍兒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個孤墳,知道愛妻埋骨之所,而我卻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接著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闋,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料想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不由得心中大慟:「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

    猛地裡一躍而起,奔到斷腸崖前,瞧著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大聲叫道:「『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小龍女啊小龍女!是你親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約?」他一嘯之威,震獅倒虎,這幾句話發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鳴,但聽得群山響應,東南西北,四周山峰都傳來:「怎地你不守信約?怎地你不信約?不守信約……不守信約……」

    他自來生性激烈,此時萬念俱灰,心想:「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

    望著斷腸崖前那個深谷,只見谷口煙霧繚繞,他每次來此,從沒見到過雲霧下的谷底,此時仍是如此。仰起頭來,縱聲長嘯,只吹得斷腸崖上數百朵憔悴了的龍女花飛舞亂轉,輕輕說道:「當年你突然失蹤,不知去向,我尋遍山前山後,找不到你,那時定是躍入了這萬丈深谷之中,這十六年中,難道你不怕寂寞嗎?」

    淚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又隱隱似乎聽到小龍女在谷底叫道:「楊郎,楊郎,你別傷心,別傷心!」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飛起,躍入了深谷之中……

    ——選自《神雕俠侶》第三十八回《生死茫茫》

    一、生命

    自人類誕生之日起,生命便是人類永遠探討不休的命題。作為人們從事一切活動的基礎,生命不但見證了大自然的種種奇觀,而且見證了自身諸多難解的現象。生老病死早已不足為奇,然而對於死後的歸依幾乎沒有人敢率先嘗試,因此,死是一個重大的禁忌。俗語云:人死不能復生。江湖好漢即使不貪生怕死,也不願無故殞命。

    在《神雕俠侶》中,作者不單安排了捨生取義者,亦描寫了追求生命的諸多人物,作者對生命倚重的觀點很自然地通過書中一系列的矛盾鬥爭而表現出來。開篇陸家面對實力強大的赤練仙子李莫愁,表面上似乎有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志氣,而實質上,他們何嘗不希望一家快樂地生活,他們拼盡全力所維護的,不僅是榮辱,更是生命。死雖不足道,生卻更有誘惑力。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多數人在面對生死抉擇時,往往以這句話來自慰,其實不無道理。陸家明知無法逃過此劫,只好選擇了捨大保小。人類有著求生的本能,因為生命提供人類一切。

    小說主人公楊過,他一生坎坷,其中有多少生死懸於一線的經歷!雖然楊過童年時便漂泊江湖,但他聰明機智,活得逍遙自在,並不比別人煩惱。因此他對生命自有一番領悟。自進入與世幾乎隔絕的古墓,與小龍女相處幾年,他的心境仍未淡泊,這與他活潑頑皮的性格頗有關係。他敬愛小龍女,稱之為「姑姑」,以為世間最親的人。但當小龍女傷重難愈,要以一種異乎常理的邏輯來完成她曾許下的諾言時,楊過首先想到的便是求生。如果他的求生是因為身世之謎未解,與終南山道士的仇怨未了,那麼他以後的行動就恰好證明這一點是無法站住腳的。楊過在小龍女突然表明觀點時,他是來不及思考許多的。小說中這樣寫道:「楊過見她眼中忽發異光,知她立時就要下殺手,胸中求生之念熱切無比,再也顧不得別的,一個打滾,飛腿去踢她手中長劍。」基於楊過的以往經歷,以及他的性格,他很喜愛這個花花世界,經常想著帶小龍女行走江湖,這樣一個熱愛生命之人如何肯輕易放棄生命呢?

    理解楊過的生命觀,非得將其處境考慮完全。他不是一味地貪戀生命,他的內心有著強烈的矛盾。絕情谷中情花之毒,他許諾不惜以郭靖、黃蓉的項上人頭來換取解藥。但他明白郭靖的為人,清楚地把握當時的社會局勢,楊過的內心開始忍受某種煎熬,他的生命觀因而有所改變。甚至在最受打擊的時刻:小龍女懸崖留書,示意十六年後相見,他看破生死般地要隨風而逝。但他沒有,這並非得益於其他人的勸慰,而是恰恰因為他對小龍女的深情,他寧可獨自漂泊江湖十六載,他不敢想像十六年後小龍女真的兌現諾言而見不到他,楊過熱愛自己的生命不如熱愛小龍女的強烈,這反而成為他繼續生命的動力。

    假如體現生命最好的方式莫過於赤子之心,那麼,作者在這一點上也有點睛之筆。郭襄的傳奇經歷以及老頑童周伯通的名副其實,就是一種巧妙的詮釋。

    生命如此燦爛而可貴,然而她卻充滿著缺憾。這是一個悲哀的事實。人類的現實生活是由各種無情的相互對立的合成物構成的——白天與黑夜,誕生與死亡,幸福與痛苦,善良與邪惡……生活是一個戰場,它一直而且永遠是一個戰場。一旦它不再是這樣的話,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就意味著生命的終結。生命的缺憾恰是生命可貴的原因之一,正在於此。所以人必須學會忍受不能避免的東西。生活好似世界的和諧,由各種對立因素構成,音調變化無窮,悅耳的與刺耳的,熱烈的與舒緩的,低柔的與高昂的。

    郭靖與黃蓉這一對武俠世界的精英夫婦,他們的大女兒除了貌美外似乎沒有繼承父母的任何優點。作者不給他們設計完美的人生,而是根據生命的規律給他們留下了不大不小的缺憾,讀來更貼近生活。到後來,生性莽撞的郭芙竟一劍砍掉楊過的一隻手臂,這個令人吃驚的舉動的確令讀者難以接受,可仔細推敲卻對這一情節的合理性毫無疑義。作者如此安排有誇大郭氏夫婦的缺憾之嫌——生下這樣的不肖子女。但就連超凡脫俗的小龍女也不可避免有著嚴重的缺憾。作者用心良苦,似乎直到此時才現端倪:人生不可能盡善盡美,面對生命中的諸多不如意,人類無法迴避,那麼惟有抗爭,抗爭並非為了刪除生命中的缺憾,而是令人擺脫其影響,追求更高的生命境界。

    生命的可貴不僅因為她充滿著缺憾,而且因為她更高的精神追求,其中最使人難以擺脫,最引人投入的當屬愛情。

    二、愛情

    小說開頭,李莫愁道:「那道姑一聲長歎,提起右手,瞧著染滿了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那又有什麼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赤練仙子李莫愁自以為歷經滄桑,識盡情感滋味,因此對小妮子的傳唱付之一哂。她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也是一個感情極度脆弱的怨婦。因為遭人拋棄,她痛恨世間男子,以為個個均是負心漢。李莫愁扭曲的心理導致她結局淒慘,然而到死她也無法明白情為何物,儘管她永唱不衰那一首「問世間,情為何物……」。就在李莫愁喃喃自語的時候,她身後十餘丈外,「一個青袍長鬚的老者也是一起悄立不動,只有當『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那兩句傳到之時,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這個青袍長鬚的老者似乎有著深深的感情傷痛,因為他便是東邪黃藥師。黃藥師的夫人早早地離他而去,而黃藥師的一腔癡情並未隨之逝去,他花了許多年的時間和精力想挽回妻子的生命,終於因為陰差陽錯而功虧一簣。此後,黃藥師漂泊江湖,再沒有輕易地將感情外洩。這個足以令許多自詡為「情聖」者慚愧的千古奇人,對感情執著如斯,誰能明白他的內心?誰又能真正理解情為何物,竟使人一至於此?

    楊過與小龍女這一對神仙眷侶,他們經歷千難萬險,堅貞不渝的愛情,同樣充滿著匪夷所思的疑雲。當小龍女要將自己和李莫愁師徒禁錮於古墓時,「楊過越聽越是心涼,垂淚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著你』」,並「奔上去抱住她,哭道:『姑姑,我若不能跟你一起,一生一世不會快樂。』」小龍女本來冷傲絕情,說話斬釘截鐵,但此時不知怎的,「聽了楊過這幾句話不禁胸中熱血沸騰,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淚來」。待到「楊過的背影在洞口一晃,想到此後與他永遠不能再見,忽地胸口一熱,眼中一酸,似要流下淚來。她從來不動真情,今日兩番要哭,不禁大是驚懼」。小龍女顯然已經對楊過動了真情,或許在這一件事發生之前,她沒有,但就算這一事件不發生,她依然會陷入,因為隨著楊過的成長,當他們彼此意識到這一問題時,會自然地投入進去。書中對楊過十六歲時的情形這樣描述:「身材漸高,喉音漸粗,已是個俊秀少年,非復初入古墓時的孩童模樣,但小龍女和他相處慣了,仍當他孩童對待。楊過對師父越來越是敬重。兩年之間,竟無一事違逆師意。」由此可見楊過對小龍女似乎只有純粹的敬愛,可是他事事不違逆師意,除了師命難違外,恐怕還摻雜著一股男子漢的成人意識,為了顯示師父對自己的倚靠,為了表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楊過是否從一開始便對小龍女產生了愛意,這不難確定,隨著這種敬愛的不斷上升,到後來他們的相親相愛應該屬於哪一種情感容易辨認。只是他們那不為世人所容的愛情,到底如何理解?

    既然《神雕俠侶》將愛情的意義灌注於情花這一象徵體,那麼我們便由情花來參考書中的愛情觀。情花周邊的刺,味甘且苦,其果實往往捉摸不透,不能由果實外表斷定其味道。愛情就是如此不可捉摸的神秘之物。她來不可遏,去不可止,所以周伯通與瑛姑鬼使神差地發生了戀情,大武與小武同郭芙之間的糾纏才因為耶律齊的出現戛然而止。尤其是書中生死與共的雌雄白雕,它們的殉情更讓人體會到愛的魔力,她就是像一道看不見的強勁電弧一樣,在男女之間產生的那種精神和肉體的強烈的傾慕之情。問世間,情為何物?作者沒有回答,因為她不能用言語來闡釋。正如三毛所言:「愛情有若佛家的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

    三、自由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似乎自由的意義遠勝生命與愛情。自由永遠是對社會現實的非法超越,因此其所受阻力往往比想像中大得多。自由是對必然的反叛,人的自由有時是以更深刻的失敗和悲劇形式表現出來的。然而對自由的追求自古至今就不曾停止,某種程度而言,這是一股推動社會進步的不可小視的力量。

    《神雕俠侶》中有不少特立獨行之士,他們我行我素,基本上不受社會禮法與江湖規範的約束。東邪黃藥師是這樣的一位資深前輩。他鄙視封建禮法中的論資排輩,主張坦誠相交,人人平等,這種在當時說來相當先進的思想顯然曲高和寡,所以他只能習慣一種獨行俠的生活,即便孤獨,也要與封建禮法對抗到底。楊過的出現,可以說是對東邪的莫大鼓舞,以至兩人成了兄弟知己,有了如此難求的知音,東邪已然不孤獨。

    或許是青出於藍,楊過的思想較之黃藥師更為激進。他與小龍女的結合受到世人的阻撓,因為小龍女是其師,師徒結合便是亂倫,這是不容於當時社會的。楊過不理解,不接受,他盡全力追求自己的幸福,雖然傷痕纍纍,但他毫不妥協,最終他成功實現了對當時禮法的超越。當然,這並非他一人之功。作者設計一位生活於古墓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難道是為了給人留下獨特的審美形象?我想這決非偶然。小龍女完全不懂俗世禮法,正是為了迎合楊過那狂傲不羈的性格。沒有兩個人的互相扶持,他們會寸步難行,更不可能苦盡甘來。

    小說中,另有一位不遜於東邪的自由人,他對人生的理解就像他的綽號一樣可愛。這位「老頑童」周伯通永遠都在尋找生命的開心果,他率性、坦蕩,有著強烈的好奇心。這樣一位活潑的人物如果生活在重陽殿肯定會憋死,何況一大堆的清規戒律需要遵守。老頑童追求自由的心理比其他人更甚。他能將自由以外的任何事拋諸腦後。因此瑛姑注定大半生的孤苦。老頑童不拘長幼之禮,不理人間恩怨,不涉足半點情愛,一心追求他的新鮮事物並樂此不疲。真正淡泊名利,看破生死的非他莫屬,正如小說結尾黃藥師所說:「老頑童啊老頑童,你當真了不起,我黃老邪對名淡薄,一燈大師視名為虛幻,只有你,卻是心中空空蕩蕩,本來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們高出一籌……」

    生命是人類最可寶貴的財富,因為它是人類一切社會活動的基礎。然而生命卻十分脆弱,它總有著這樣那樣的缺憾,這也許正好印證了生命的豐富多彩從而愈顯其可貴。當然,生命之可貴不僅在於其外在形式,而且在於其更高的精神追求:愛情與自由。愛情與自由是比較抽像的生命主題。作為人類千古傳唱的主題之一,愛情因為永遠蒙著神秘的面紗而令人難探其究竟。自由的意義則相當寬泛,不過它每每以跨越當時社會規範的面目出現,這正好成為生命與愛情昇華的終點。

    綜觀整部作品,生命、愛情、自由在主人公楊過的身上體現無遺,然而對這三者的追求無不充滿了艱辛。從《射鵰英雄傳》中郭靖的儒之俠轉變為《神雕俠侶》中楊過的道之俠,金庸先生賦予作品的意蘊在不斷更新。只有像楊過與小龍女般至情至性的人物,他們離奇的愛情故事才能伴隨生命而自由發展。與作品中「有情皆孽」相比,他們時時處處所凸顯的唯個性而已。正如作者在《後記》中所言:「武俠小說不免有過分的離奇和巧合。我一直希望做到,武功可以事實上不可能,人的性格總應當是可能的。」實際上,作者將生命、愛情、自由三位一體,是應了作品主人公人物性格發展的要求。對愛情與自由的追求是體現生命意義的最佳範式,沒有這種追求,人生無異於失去靈氣的一潭死水。這正是《神雕俠侶》吸引人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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