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博書院 正文 老孔啊老孔
    一

    「北大,理教113。我6點一刻下課。老孔。」孔慶東老師回復過來的郵件很簡單。不過我心領神會,這就算是接受我的採訪要求了。

    我特意提前了半個小時趕到。理教113是個扇型的大階梯教室,又是晚飯時間,但是仍然「客滿」。教室後面站著不少人,兩側還有幾條「好漢」坐在暖氣片上。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後面,看這位傳說中的「北大醉俠」究竟「武功」如何。

    講台後是老孔健壯的身軀,一條細格紋的圍巾搭在胸前不乏儒雅,然而鬍子卻還「拉茬」著,果然是一副「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醉俠」神情。他身後四塊碩大的可拉伸的黑板上,字並不多,錯落寫著「孤島戲劇」、「郭沫若」、「改造秧歌劇」等等字樣,這是一堂有關中國現代戲劇的北大通選課。

    「當時的上海,各色人等、魚龍混雜。」老孔講課語速偏快,但是更快的是他的思維跳躍能力,「那時候你在街上走,碰到一個人,戴著大簷帽,你不知道他是幹嘛的。他很可能是日本人的特務,也可能是汪精衛的特務,也可能是國民黨的特務,還沒準兒是八路軍的眼線……那時候可以說滿街都是戲——比007的故事可精彩得多了。」

    「歷史劇為什麼突然之間就在國統區興起了?因為那個時候的高壓統治不讓你說現實的尖銳問題。不讓直接說,那就借古寓今唄,要知道『一切的歷史劇都是現實劇』,所以抗戰時期歷史題材的戲劇把筆墨集中在中國的明末清初和太平天國兩個時期就很好理解。晚明,這是國家危亡的關頭,可是朝廷裡的人內訌,亡國了還不團結,這點大家看看《鹿鼎記》就知道了,沐王府、天地會相互不服氣、成天扯皮;太平天國也是一樣,內鬥,最後加速了自我滅亡。郭沫若的《屈原》在重慶,觀眾熱烈歡迎,因為他把中國當時最尖銳的矛盾,用歷史上的故事表現出來了。」

    「把文學當歷史寫,或者脫離了歷史戲說甚至瞎說,那是兩個極端;歷史題材寫得最好的,從精英文學的角度來看,是魯迅,從大眾文學的角度來看,是金庸。真正好的文學作品,是在歷史的夾縫中作文章。」

    一條條精彩絕倫的「語錄」一路雀躍著奔湧而來,人群中笑聲不斷。老孔是個天生的「演講家」,拿他自己的一句話說叫「黑色幽默,可口可樂」,我覺得還得加上一條,他是個「撓癢癢高手」,每一句話都正捅在了現實問題的「癢處」。

    二

    我開始留戀今天的課堂,可惜時間飛快地過去,老孔宣佈「下課」。時間是6點25。

    我收拾好記錄本,湊上前去。幾個學生拿著一些新書圍在講台前請老孔簽名;他一邊簽名一邊收學生交上來的期末論文;一個韓國學生用漢語磕磕巴巴地向孔老師解釋自己的論文今天忘了帶來,希望老師可以原諒……老孔是個繁忙的老師。

    終於,名簽完,作業收完,韓國學生獲得赦免離去,我和老孔一起走出理教,我們約好和他的兩個研究生一起吃飯。走到門口,他摸出一把鑰匙,說,等我把車推上。一輛很舊的黑色自行車就停放在車叢裡,沒看出來,這就是「醉俠」孔慶東的「坐騎」。

    這個冬夜裡的燕園,新年的氛圍正濃。我們走在校道上,幾乎就是穿行在人群裡。老孔忽然感慨道:「我唸書的時候,可沒這麼多人啊。那時候,晚上要是有這麼多人在外面晃,那一定是學生想鬧事了。」

    路過學五食堂,我問老孔,還在食堂吃飯嗎?老孔一笑:「其實我倒是很喜歡吃食堂的,不過現在我不在食堂打飯了。」他側頭又笑了笑,「主要是我現在在食堂打飯吧,學生們認識我,都不讓我排隊。」——瞧瞧,老孔這「笑」,典型的「壞人」,且是「著名壞人」。

    三

    找了個小飯館,落座,隨意點了菜,啤酒端上來,話匣子打開,各種各樣的人物、事件、掌故藉著老孔閃爍著智慧與幽默的語言「蹦達」出來。

    「明天是我們北大中文系95週年系慶的日子,你們不知道吧?北大中文系可了不得,咱們中國還有哪個學校哪個院系能擁有19個『著名』副教授,『富貴不能淫』,高薪請不走?我看這些人,無論是誰,隨便換哪所學校都得是重量級的學者。」作為「著名副教授」之一的老孔原來還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工會主席,酒酣耳熱之際不忘為自己的同事評功擺好。最近他的同事孟二冬教授以其治學態度與奉獻精神成為全國教育界學習的楷模,老孔於是在回復給我的郵件裡署名為「孔一東」。我回信表示不解,他又回信「收拾」了我一番:「『一東二冬』是韻部的頭兩個,你小子古代的知識不紮實啊。」我渾身冒汗——這是典型的老孔的風格,俠之大者,師之嚴者,往往隨意裡還有鞭策。

    說到自己的同事們,老孔的段子可就一個接一個地出來了。「1998年我被派到新加坡去教中國文學,同去的還有我們系研究古代文學的一位先生。這位先生給新加坡的學生講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為五斗米折腰』嘛。沒想到新加坡的學生太認真了,就有人站起來很嚴肅地質問老師,『陶淵明怎麼能不負責任地這樣做?他不要自己的工作,那自己的家庭、老婆孩子怎麼辦呢?』這位先生哪裡曾想過這麼煞風景的問題,一時大窘。我後來跟這些學生解釋說,陶除了當官,還有別的生活來源,人家好歹還是個小地主嘛。」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老孔四十不惑,知道酒色財氣都是不好的玩意兒碰它不得。故而雅號「北大醉俠」卻不勝酒力。金庸古龍俏黃蓉、老婆孩子熱炕頭,趁著酒可勁兒聊著,一不留神卻已經酒過三巡飯館到了快打烊的時候。雖然一心還想套出點野史稗聞來,也不好不放孔老師回家,大家於是決定撤退。老孔抹了抹關老爺的大紅臉,喝掉剩下的小半杯啤酒,繫好小花格圍巾——畢竟還是斯文中人——呼哨一聲,翻身上了坐騎晃晃悠悠徑往北去了。

    打道回府,打開電腦,老孔最近開了博客,也時髦一把,裡面有句話挺自我感動兼感動人的,摘抄如下,權作結尾:

    「昨晚在(西安)西八里村吃了兩串臭豆腐,老闆夫婦年齡跟我差不多,辛苦而充實的神態,看上去很默契很恩愛。我想假如我當年沒有考上大學,現在過他們那樣的日子也不錯。」

    想起武俠小說裡的一個詞兒,「俠骨柔腸」。

    老孔啊,老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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