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油燈愈來愈暗,即將熄滅。面對十來個時紅時暗的煙頭和坐滿窯洞的黑糊糊人影,高良傑背靠著炕坐在黑暗中沉默著。藉著油燈和煙頭的微紅光亮,能看見他那穿著一身舊軍裝的魁梧身材,一動不動地凝鑄著冷峻。偶爾火柴劃亮時,能看清楚他那神情敦厚的臉,一雙聰明冷靜的眼睛。妻子淑芬早已和衣在炕上和女兒一起睡了。已經後半夜了,停電了,燈油也快燃盡了,一窯洞人就在黑暗中噴煙吐霧地談著。他們打天黑就開始聚在高良傑家中了。
新來的縣委書記今天正領著縣委常委在下面巡察。黃莊水庫的朱泉山整個被翻過身抬起來,提拔到縣裡。橫嶺峪公社的書記潘苟世眼看著就要被拿掉。下面,李向南就要領著人馬浩浩蕩蕩來鳳凰嶺大隊。明天上午十點半,縣委常委在鳳凰嶺大隊的烏雞嶺召開禁止亂砍濫伐森林的現場會。
「良傑,這肯定是衝著你來的。」黑暗中用南方口音憤然說這話的是縣委組織部的幹部科科長,煙頭的紅光映照出他那下巴尖瘦的臉。他說出大家已反覆表示過的擔心和不安。
「可能吧,來就來,大不了撤了。」高良傑冷靜地說。他左臂的一條空袖貼著身子筆直地垂落著,更加強了他凜然的軍人氣派。他是隨時準備著打擊落到頭上的。
他是鳳凰嶺這個「大寨式大隊」的支部書記,縣委委員。他已經公開頂撞過新來的縣委書記。在這次全縣的「提意見大會」上,他始終沉默不語。最後一定讓他表態,他冷著臉,既原則又具體地提了三點意見:一,對過去不要一風吹;二,對現在不要一刀切;三,不要用一個潮流掩蓋另一個潮流。然後不做任何解釋就緘默封口。當時便弄得會場氣氛有些緊張。誰都知道,他是顧榮樹起來的學大寨標兵。
人們在黑暗中沉默了。煙頭又在一紅一暗地映亮著一張張臉。
高良傑是他們心目中的一面旗幟。因為他曾經是全省有名的苦幹出來的大寨式大隊的支書,並且至今敢用沉默來表明對現在形勢的保留;也因為他敦厚沉穩,善於團結上下,給人以主見。還有一條是他們沒看透的:恰恰因為他至今還在變動的形勢中保持著縣委委員和大隊支書的職位,所以,他成為失意者和不滿者的旗幟。每天晚上,他家窯洞裡都這樣煙霧騰騰地聚滿了人:本大隊的幹部,外大隊的、公社的以至縣裡的幹部。古陵有政治敏感的人無不感到縣境內有個鳳凰嶺,鳳凰嶺上立著個高良傑。
「這不光影響你一個人。把你高良傑拿掉,又要牽動多大一個面?」那位幹部科長在黑暗中憤然摁滅煙頭,冒出一句。
「他們總不應該再搞株連吧?」高良傑溫和地笑了笑。他今年三十九歲,雖然比在場的許多人還年輕,但他總是以敦厚長者的身份耐心聽著人們圍著他發牢騷。人們在他身邊的這種聚集,使他這兩年稍感冷落的心理多少有一點安慰。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身邊沒人簇擁。但他自己很少發牢騷,偶爾還要說上兩句開導的話。他非常明白自己在古陵的特殊地位。他是個對自己處境、自己與周圍關係、各派力量之間關係看得極其清楚的人。他完全知道,為什麼這麼多滿腹牢騷的人往他身邊聚,也完全清楚他們每一個人的具體利益。但他心中越清楚,面上越敦厚。他一方面盡力建樹著自己在這些人中的威信,另一方面又和每一個人都保持一定距離。他只願在實際上成為這個勢力的領袖,但在輿論上他絕對避免這個名聲。事關政治,他絕不輕易放棄主見跟著形勢做「隨風倒」,他也絕不意氣用事,拿自己的政治生命開玩笑。
「良傑,我真服了你啦。搞到你頭上,你倒沉得住氣。」黑暗中一個沙啞的嗓音說道。這是縣棉麻站的一個副站長,以前是公社副書記,原準備調到外縣去當縣委書記了,這是被變化的形勢又剝奪了陞遷。「我看你是學劉備種菜搞韜晦了。背著個縣委委員的牌子,連話也不敢說了。我們芝麻官沒什麼怕的。現在這些事,我就不理解。古陵過去的大地主王世茂跑到香港幾十年,現在回來又成貴賓了。他的管家當時都被斃了,他倒坐著小車,咱們大幹部陪上回古陵參觀轉悠來了,哼。」
「這是為了統戰嘛。」高良傑含笑說了一句。這位棉麻站的老兄說話太隨便,早晚要出事。他與他的距離也稍大一些。
「統不過來還要統過去呢,皇陵村把拖拉機大卸八塊拆分了,魏莊是把牲口棚稀里嘩啦拆成一堆沒用的斷坯碎瓦了。」
「不是魏莊,是趙莊。」高良傑不打斷對方的話,自然地在一旁糾正道。他對這種事記得比誰都清楚。
「黃草坪搞包產,把原來的灌溉渠全扯碎了。」
「是啊,」高良傑略略感歎了一聲,覺得有必要在這裡插上一句,「集體大生產的水利設施,這是比較先進的生產力,一家一戶的耕種,是比較落後的生產關係,當然有矛盾。」他毫無傾向性地說道。
「一部分人先富,怎麼富?」棉麻站的那位繼續講道,「縣裡那個王嘴子,去年到北京買回來一萬條長圍巾,三塊錢一條,回來賣五塊。三五個縣一轉,掙了兩萬。這號萬元戶掙的誰的錢?……得了,話多嚼舌頭,沒用。咱們要發財,倒賣銀元去得了。」
黑暗中瞬間沉寂。
高良傑打破了靜默:「說到賣銀元,」他看著一閃一閃的煙頭映亮的一張張臉,慢慢說道,「參考上登了,這幾年經香港流入歐洲冶煉中心的就價值幾億美元。」他每天都要看人民日報、參考消息,用紅筆從一版劃到八版。「這個月人民日報上對萬元戶的宣傳,比前兩個月平均少了三分之一,版面也排得靠後了。你們注意沒有?」他又詢問地對大家說道。
黑暗中人們相視著,沒人注意。
「良傑,你不慌不急的,什麼都想得通。」棉麻站的那位不耐煩了,指著他激動地說,「前些天,亂砍濫伐已經通報了你們鳳凰嶺,那不就是明天李向南要拿你開刀的借口?」
高良傑沉默不語。
「為了鳳凰嶺,寒冬臘月你領著開山炸石頭,把胳膊賠了,命也差點貼上,拚死拚活苦幹多少年,現在一風吹,你就氣順?」
高良傑低下頭狠狠抽著煙,暗紅的火光照亮了他那眉頭緊蹙的臉,腮幫子掠過幾絲搐動。他感到了左邊那只下垂的空袖,心中湧起一絲悲涼。要說情緒,他遠比一些人更強烈。照他看來,中國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亂子,但這樣的話他從來不露。他的心埋得很深。在部隊多年搞的就是政工,回到地方,又被借用在縣裡搞了幾年專案工作,後來是自動要求回村裡領著學大寨。他沒有說怪話的習慣,那除了自找倒霉,不解決任何問題。他的方法,一條是沉默;還有一條,就是靜觀其變。一個傾向掩蓋另一個傾向,物極必反。他抬起頭微蹙著眉看著大家,說道:「中國的事要有耐心。」他的目光和聲音很含蓄。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怪異的腳步聲。接著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誰?」高良傑轉過頭連問幾聲。
沒人回答。敲門聲卻越來越急,還聽見抖抖地摸索門環的嘩楞楞聲響。這在山區深夜顯得格外清脆震耳。滿窯洞的人都感到蹊蹺,在黑暗中相互交換著警怵的目光。高良傑伸手摸著放在炕邊的手電,摁亮了,和在枕頭上抬起頭的妻子會意地交換了一下目光。照了一下枕頭下壓的手錶,才三點多,窗外一片漆黑。深夜的山風在嗚嗚地刮著。他滅了手電,在暗黑中站起來,順手摘下牆上掛的半自動步槍,輕輕磕上了刺刀。這一兩年來,他總有些不安全感,夜黑走路總要帶上槍。特別是前幾天,他剛分到家的五隻羊夜裡被人從院裡偷走後,他更警惕了。
門一打開,一個人一頭跌進來。他和眾人一驚,再一照手電,是悶大爺。
「怎麼了,大爺?」他趕忙撂下槍,蹲身扶起口吐白沫、嘴角流血的老人。淑芬聞聲也立刻披衣下炕同他一起攙扶。眾人也圍攏上來。
悶大爺對高良傑有救命之恩。三十八年前,一個寒冬大雪天,悶大爺從山溝溝口的雪地上拾回一個凍僵的嬰兒,抱回來用懷暖醒了,然後提上自己僅有的幾升老玉米,抱著他送回了三天沒揭開鍋的嬰孩的父母家,這個嬰孩就是現在的高良傑。
悶大爺兩眼直愣著,被餵了幾口水,才醒過神。藉著手電的光亮他看見了周圍的人。「小良子,」他叫著高良傑的小名,掙扎著從椅子上往起站,「你快去管,他們要砍鳳凰嶺。」他哆嗦著粗聲甕氣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怎麼回事?大爺,你慢慢說。」高良傑用僅有的一隻右手扶著他問道。
「你快去管,他們要砍鳳凰嶺。」老漢翻來覆去地說著這句話,嗓門越來越高。最後,總算問明白了:老漢是剛從黃龍灘三十里山路摸黑趕回來。他去木料黑市抓偷伐白樺樹的人了,有人天一亮就要去哄砍鳳凰嶺。
「你管不管,小良子?」老人瞪著他大聲問。
「我……管……」高良傑點頭答應著,眼睛不禁有些發濕。他攙扶著老人,感到了老人那乾瘦身體的顫抖。他的身體散發著衰朽的、毫無底蘊的烘熱。渾身是泥的黑布衣服皺巴著。淑芬正用濕毛巾在手電光下擦拭著老人嘴角的血跡。
「好,好,你管吧,你管吧。」悶大爺不停地在喉嚨裡咕嚕著。怎麼攔勸他歇會兒都攔勸不住,又直愣著兩眼背上背簍駝著背,踉踉蹌蹌往門外走,要回他的鳳凰嶺了。
「大爺。」高良傑最後一次上去攔他。
「你管不管,小良子?」悶大爺抬起頭又直愣起眼吼道,「你不管,我死在你跟前。」
「我管。」高良傑說著讓開了道,他轉頭對窯洞裡交待了幾句,就背上槍拿著手電跟了出去。
天上寒星閃爍,遠近山影黝黑,深夜的山風寒涼透骨。他打著手電,沿著山路送老漢下了高家嶺(他所在的高家嶺村是鳳凰嶺大隊的一個小隊),轉過山腳,入了西溝。夜黑中他一抬眼,心中猛一震:那棵一直立在溝口峭壁下的駝背老榆樹不知什麼時候也被人砍了。三十八年前,他就是在這棵老榆樹下的雪地裡被悶大爺拾起的。他從小對這棵駝背老榆樹抱著親切的感情,它在寒風中佝僂著身子黑蒼蒼地站著,總讓他想起悶大爺這個善良的老人。悶大爺駝著背從榆樹樁旁蹣跚地走過了,木呆呆地什麼都沒看見。高良傑心中驀然聯想到什麼,胸中湧起一陣酸楚。
不遠處,在黑魆魆的山凹凹裡,西溝小隊村口有一間窯洞燈火通明,人聲喧囂。後半夜三四點了,這是在幹什麼?
他預感到有什麼嚴重的事情在這深夜中醞釀著,但他來不及過去察看。
悶大爺在前面走著,他在後面打著手電一步不落地跟著,三彎八轉,一路上山。風聲,樹聲,還有高良傑腳下踏滾的碎石,一路響著,老人在前面駝著背機械地走著,好像他不曾用眼看,是憑幾十年記憶一步一個落點地走著,沒有踏滾一塊石頭。終於,到了他那間看林小屋。老人木呆呆地打開了籬笆院門,又瑟縮著從懷裡摸出鑰匙,打開草房門。高良傑打著手電要跟進去,想安頓一下老人,老人卻把他擋在門外:「你管不管,小良子?」他又直愣起眼瞪著他。
「我管……」
老人愣怔著昏花渾濁的眼睛,好像辨認陌生人一樣盯著他,然後低下頭喃喃著:「好,你管,你管,告他們,找縣委書記,他明天來。」就把草房門從裡關上了。
高良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冰涼的山風嗖嗖地吹著他的衣服,吹著他的臉。油燈亮了,光線從門縫裡透出來。聽見屋裡面的聲響,好像是在開箱子。他想了想,轉身下山。
他要趕緊到西溝村看看。
他走近路,穿過東溝去西溝。可路過東溝村,他震驚了:只見夜色漆黑中,山坡路口那棵黑蒼蒼的大槐樹下,一間大房也是燈火通明,人聲嘈雜。怎麼都在通宵開會?他往上背了背槍,滅了手電走過去。這間房是東溝村一年級學生的教室,三面都是玻璃窗。裡面點著三四盞馬燈,煙氣騰騰中滿滿一屋子人。
一個長著吊眉丹鳳眼的壯大小伙子正蹲在課桌上講話,高良傑知道他叫鳳來。他五指張開拍著課桌:「鳳凰嶺過去一多半就是咱們東溝的,西溝憑什麼說是他們的。高家嶺、小寨也都來伸手搶,現在跟他們沒商量的,咱們天一亮就上山把樹砍了。」
「就是。」許多人拍桌子振胳膊地應和著。
有個黑黃臉的矮個農民,高良傑知道他叫慶有,正低下頭叼著煙準備和別人的煙袋鍋對火,這時轉過頭來添了一句:「天不亮就去。」
有幾個老漢蹲在牆角一聲不響地抽著旱煙袋。還有的蹲在地上耷拉著頭打瞌睡,頭越來越低,一閃失,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頭左右張望著,想弄清商議到哪兒了。
「就這樣決定吧,大家通過不通過?」說這話的是小隊長趙道增,血紅的眼睛,額頭有很深的兩道橫紋,胡茬有些花白。
「這犯法不?」一個戴著瓜皮帽一直低頭抽旱煙的老頭提問道。
「這犯什麼法?」鳳來又拍開課桌了。
於是,眼看就要下結論的事情又從頭爭議開了。通宵會就是這樣翻來覆去。只要天一亮,最後結論也就有了。
高良傑走到門口,想推門進去,卻沒推。
現在不比前兩年了。那時,他只要推門往那兒一站,滿屋人就會靜下來,大氣也不出,他什麼話不用說,目光一掃就把人頭都割倒了。這會兒,什麼都散架了,很難說會怎麼樣。而且他什麼事都有他的原則,搞運動,批判人,他讓副支書去出面;宣佈撤換隊幹部,他讓大隊長去出面;批判偷盜莊稼的社員,他讓治保主任去出面。雖然一切決定都是他做出的,但是凡事他絕不出面。這樣既能發揮每個大隊幹部的積極性,又能使他保持集中領導的真正權威,在需要團結被處罰的對象時,他又能有出來講從寬的餘地。
他匆匆離開東溝小隊。到西溝小隊時,暗黑的天已經露出一絲曙色。開了一通宵會的人,正嘈嘈雜雜地從窯洞裡提著馬燈湧出來。不知是誰的嗓音在黑暗中嚷著:「大伙快吃飯。都帶上傢伙。他們砍,咱們就砍。誰砍的歸誰。」
他不讓他們發現,悄悄地大步從村邊走了。出了溝口,拐過山腳,要上高家嶺時,發現對面黑魆魆的山上,葛家嶺,小寨,遠遠都有手電光、馬燈光在星星點點地晃動著。大概都是開了通宵會剛散吧。看來事態是嚴重的,自己事先卻毫無消息。
他回到家,一窯洞人早就散了,天也麻麻亮了。見他回來,妻子從灶台旁直起身來。「大爺送到了?……鳳凰嶺快翻天了,我看你快要倒大霉了。」淑芬一邊圍著灶台叮叮匡匡地盛飯搡碗,一邊麻嘴利舌地數落他。
他胸中有數地笑了笑,照常一手端上藍花大海碗,挺著他那一米八高的魁梧身材,到門外去吃早飯。事情越嚴重,他越冷靜,不露聲色。
他家窯洞在高家嶺村的最高處,門口有一塊不大的場院。場院靠邊,有一棵黑蒼蒼的盤頂松,幾里地以外就能看見,像個亭子似的。再外邊是幾丈的黃土峭壁,直落下去,下面是又一排窯洞和幾個院落,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下面人家在院內的舉動。下邊人家做飯,上邊人家見煙。整個村子就是這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多少層窯洞、院落。淡淡的霧氣籠罩著遠近一個個灰濛濛的山頭。下邊,那被山嶺相夾的幾十里長的川谷被乳白的濃霧海一樣淹沒著,看不見山腳下的鐵路,只聽見下面鳳凰嶺火車站的機車哧哧冒氣的聲音。
有鐘點似的,其他六七個大隊幹部也都端著冒熱氣的大碗聚到他家門口,圍著圈在盤頂松下蹲下,開始了每天早晨的必定課目。
鳳凰嶺大隊有十四個小隊,三十多個自然村,散落在這二十里川谷兩邊的幾十個山頭上。最遠的小隊之間相距二十五里山路。像滿天星,非常分散。十年前,他一回村擔任大隊支書,就立刻採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強集中。在他看來,社會主義的最大優越性就是集中。他上任第一天就決定把小隊核算搞成大隊核算,越是分散的山區,越要加強集中領導。他採取的第二個措施,就是把幾個大隊幹部從各個山村統通遷到高家嶺集中居住。大隊幹部離開自己村,隔山隔嶺往一處搬,這太破天荒了。要是再免職呢?再搬回去?房子呢?他不管,一句話,說做就做到了。開會議事,集中方便。每天清晨,大隊幹部就端上碗在盤頂松下一蹲,一邊喝著開水泡饃,一邊就把一天的事安排了。大到春耕夏收、運動鬥爭,小到婆媳吵架、芝麻瑣碎。然後敲鐘上工。現在鳳凰嶺開始包產到戶了,大隊對生產的集中指揮權基本解體了,可大隊幹部們每天早晨有事沒事端碗一聚卻仍成慣例,而且比過去還早,人還齊刷,還不耽誤。人人都拿它當做一個重要事情,好像以此證明什麼似的。這不是,下面高家嶺各家各戶的人,悠著空桶下山擔水的年輕後生,開窩放雞的婆姨,背著手牽著分到戶的黃牛、黑驢在山路上遛牲口的老漢,都在抬頭朝這高高的盤頂松下張望一眼,就連對面葛家嶺上的點點人影,也隔著淡淡霧氣遠遠朝這兒眺望。這近近遠遠的目光,高良傑和圍蹲著的大隊幹部們都非常在意地感覺到了。大隊幹部們每天早晨還在盤頂松下議事——這就是他們每天一大早聚蹲在這兒造成的印象。這也是他們誰也沒明說,但都在共同支撐著的一種輿論。當然,聚會的內容是變了,過去是一二三四安排生產,現在一多半是發洩牢騷。
今天沒時間天南海北地發牢騷。情況比較嚴重:幾個小隊連夜醞釀要哄砍鳳凰嶺。縣委書記要來。他肯定要「解決鳳凰嶺問題」。橫嶺峪公社可能已經撤換了領導。高良傑碗放在膝蓋上,一邊用筷子劃著碗邊喝著滾燙的拌湯,一邊平靜地看著大家,把事情講明了。
大隊幹部們相視了一下,氣氛沉悶。
「咱們前幾年拚命幹,倒是幹出不是了?」說這話的是副支書兼民兵連長羅清水,粗實黑壯,端著碗像虎一樣蹲在那兒。他察看了一下高良傑的表情,接著用筷子轉圈氣憤地一指,說道:「咱們鳳凰嶺大隊的幹部,哪一個不是一年勞動三百天以上?良傑,你冬天領著修渠搞水利,」他看了高良傑的空袖一眼,但沒往這上面說,「幾次累得吐了血,塌方把肋骨都砸斷了,這都有罪了?」
高良傑淡淡地一笑:「咱們路線錯了嘛,干,當然不如不幹。」他說話的神情口氣既像是和藹敦厚地說服對方,又像是灰心無怨的自嘲,還似乎含蓄著深刻的不滿和諷刺。
「多打糧食有什麼罪,現在憑哪條收拾你?」羅清水憤憤不平地說,順手把碗給了剛從下面上來的六七歲的閨女。小丫頭是專門來給爹拿碗添飯的。
「憑哪條?」淑芬也從窯洞出來給高良傑拿碗添飯,「哼,憑鳳凰嶺把樹快砍完了,也夠處分他了。」
「可現在政策大撒手,分山分林,誰還能管住?」羅清水說。
淑芬剛要張嘴爭辯,高良傑看了她一眼,她嚥下話,轉身回窯洞了。
「盡量管吧。」高良傑略沉下臉說了一句。
立刻煙消雲散,沒人再敢分辯了。
「可到底怎麼管啊?」沉默了一會兒,人們小心翼翼地察看著他的臉色問道。
高良傑感到了他的話在這群人中仍有的千錘打鑼、一錘定音的權威,也感到了人們看著他臉色小心說話的目光。這都讓他感到了權力集中的滿足。但是,到底怎麼管呢?出了眼前這一夥人,在整個鳳凰嶺,那種令行禁止的集中領導正在解體崩潰,這是他每天都感覺到的。他望了一下在霧氣中漸漸顯露出來的遠近幾十個山頭,為了在這個分散落後的山區建立統一集中,他費盡了心血。那一整套領導系統像是他的神經網,幾十里山路就像他的身體四肢,他的每個意志都影響到鳳凰嶺山區各個角落。現在,都破解了,什麼都抓不住了。他兩手空空,憑什麼去管呢?但是,眼下情況很緊迫,不管也得管。他再不滿,可現在還沒被免職。就這一條,他也不能撒手放任自流。
他剛要張嘴。
「哎,我說良傑啊。」一聲氣喘吁吁的喊嚷,使他們都扭過了頭。一個絡腮鬍子的中年胖子正從一邊陡坡小路上往這小場院來,剛上升著露出上半身。他低下頭,手撐著膝蓋又吃力登了最後幾步,嗨的一口粗氣,終於上來了。這是鳳凰嶺車站的站長老董,剛從部隊轉業下來。「你這兒可真夠高的。」他滿頭是汗地掏出手絹來,說話有些大舌頭。
高良傑請他在旁邊的石頭上坐下。他和董站長很親切,他這面學大寨紅旗在農業戰線上早就灰溜溜遭人白眼了,可在穿軍裝、穿工作服的人眼裡,並沒遭到什麼嫌惡。他敏感到這個差異。
董站長一邊喘著擦著汗,一邊搖了搖手。他捏提起衣領,搧抖著粘身的軍衣,說:「趕快給派五百個民工。昨天那場大雨,山上下來的洪水、泥石流把鐵路衝斷了兩處。我說良傑,這事越快越好。路局今天可能要來人。停運一天,損失幾十萬。」
「現在都各種各家的,一下子從哪兒給你集中這麼多勞力啊?」
「你們鳳凰嶺大隊還能號召不動人?沒問題,良傑有辦法。」董站長不容分辯地一擺手,「再說社員又不無償勞動。」鳳凰嶺這一段十幾里的鐵路養護,鐵路與大隊在動用民工上有合同。
「我們想辦法吧。」人們還想表示為難,高良傑沉穩地說了一句。董站長對他的信任,無疑刺激了他的自尊心。
禍不單行。對面山嶺上玄中寺的講解員小紅也氣喘吁吁地爬上山了。這是個打扮入時的姑娘,白紗短袖襯衫,粉紅背帶裙,燙髮披肩,額前還留著齊齊的壓眉短髮,白嫩的小菩薩臉。一有什麼對外交涉,寺廟管理處就把她派出來了。「高書記,」她央求的聲調又急又快,「山上衝下來的石頭泥巴把玄中寺的後牆都埋了。壓得牆都往裡斜了,就要塌了。老程讓我找見您,找上幾十個社員幫我們清理一下,工錢以後再算,今天還要來外賓呢。」
「縣委書記今天啥時候來?」一個核桃臉的大隊幹部惴惴不安地看著高良傑小聲問。
「十點半在烏雞嶺上召開現場會。」另一個大隊幹部答道。
人們都抬眼望了望高家嶺後面更高的烏雞嶺。
「這樣吧,」高良傑放下空碗說道。大隊幹部們立刻靜下來,每次他這三個字一出嘴,雖然是商量的口氣,事情就算拍板了。「你們每個人去一個小隊,就去。你去葛家嶺,你還是去小寨,你還是去西溝,你東溝,還是按過去分工,分頭包干。兩個任務:一個,說服群眾,鳳凰嶺的樹不能砍,有問題再研究。再一個,把勞力集中起來,幫助搶修鐵路。能來多少就來多少。多的人,幫助玄中寺清理一下。高家嶺這兒的工作,還是我管。」
「好,那我就等你的人了。」董站長放心地下山了。
小紅也因為完成了任務高高興興地走了。
一經高良傑分派,大隊幹部們都毫無二話,把筷子和空碗一合,一手拿著,紛紛站起來各自回家放碗,準備立刻下山奔各小隊去。這種一聲號令,說怎麼幹就怎麼幹的雷厲風行,讓高良傑感到一絲痛快和滿足。但正是這一絲滿足讓他更痛楚地感到現在正在失去的一切。他站起來,轉身回到家裡,放下飯碗就準備往外走。
「砍樹鬧事能制止住嗎?」淑芬問。她正在灶邊洗鍋刷碗,準備下山,她在大隊保健站當衛生員。八歲的女兒芳芳正在掃地。
「難說。」高良傑停住步,看了妻子一眼,答道。
「怎麼難說?悶大爺那兒千萬別出事。」淑芬停住手。
「現在不比過去,不能靠硬性命令。」
「禁止亂砍濫伐不是有政策規定嗎?」
「現在很多政策就是相互矛盾的。」
淑芬吃驚地看著他。她沒想過這一層,也沒聽他說過這一層。高良傑正皺著眉看著牆上掛的那幾個學大寨的獎狀鏡框。他伸手把它們一個一個都摘了下來。
「摘那幹什麼?」淑芬一下明白了他出於謹慎的考慮,她砰砰匡匡摞著碗,理直氣壯地說道,「怕什麼?那是歷史。誰沒歷史?」
「別人不一定這麼看。」
「你管別人怎麼看呢。」
高良傑溫厚地笑笑,卻透出一絲淒涼來。他性格沉穩,從來不和妻子爭吵,但什麼事情該怎麼辦,他還是一定要怎麼辦的。他把鏡框都放到了箱子裡。高良傑的目光又落在了炕上的幾張人民日報上,上邊有些地方被他劃著紅槓槓。他也收拾起來放進了抽屜。吃政治飯的人知道政治的危險。
「縣委書記要看就來看吧,怕什麼?」淑芬一邊解下圍裙上下拍打身上,一邊指著窯洞數落道:「讓他們來參觀參觀你這大隊書記的窮家。看你幹了這十來年支書,是多吃了,還是多佔了。是作威了,還是作福了。白天黑夜的幹,轉業費貼進去了,命也差點貼進去。自己往家裡多拿一根秫秸稈沒有?鳳凰嶺五百戶人,有幾戶還比你支書家窮的。」
高良傑看了看妻子,緊閉雙唇。眼前這孔大窯洞,便是他的全部家當。窯洞很深,裝著玻璃窗,仍很陰暗。靠窗是一個大土炕,貼窗放著一個扣箱,旁邊鋪著炕席,捲起著打補丁的被褥。貼牆再往裡是一溜幾個水缸、面缸、鹹菜缸。在另一面,貼牆放著一個油漆剝落的舊三屜桌。窯洞當中的空地上放著幾個樹墩小板凳,更顯出窯洞的空蕩。他圖什麼?他心中湧起一陣悲愴,臉色卻更為冷峻。「少說點牢騷話。」他看了一眼正在一旁簸土的女兒,低聲責備著妻子。
淑芬眼裡一下滲出淚花,她一把將女兒芳芳拉過來:「誰跟你發過牢騷?你看看。」她抓起芳芳的手讓他看,小手掌上到處是繭皮、水泡、劃破的血口子,「孩子手疼得字都沒法寫。過去,你替集體受了傷,現在誰替你種地?」
高良傑看了看因為勞累更顯得乾瘦的妻子,輕輕把女兒攬到身邊,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女兒很乖順地貼著他的身體。「手疼嗎?」他問。
女兒搖了搖頭。他家分了十二畝山地,他斷過三根肋骨,又少了一隻胳膊,很多活都吃不上勁。淑芬、女兒每天回來就都拿起了鋤把。
「過去有錯,那是過去的形勢。在鳳凰嶺幹這些年,我看你問心無愧。現在該管什麼還要管。我相信鳳凰嶺群眾還是擁護你的。」淑芬說。
他感動地看著妻子。是的,他相信群眾還是像過去一樣擁護他的。他拍了拍女兒的頭,穩步出了窯洞,來到盤頂松下。
他臨空一站,展望了一下遠近山嶺,心情更加不平靜。
順著山谷方向刮來的涼風已經把山頭的薄霧、山下的濃霧都驅散了。東面山嶺上已經亮起一抹淡淡的桔黃。遠近幾十個山嶺都清晰露出了面貌,遠遠看見山上的點點房舍,蜿蜒小路。下面川谷裡,滾滾流淌的黃龍河,黃條帶一樣的公路,黑線一樣的鐵路,一排火柴盒一樣的小黃房子的火車站,紅的燈,紫的燈,空蕩蕩的站台上寥寥的人影,公路旁鳳凰嶺大隊部空無一人的四方院,都在晨光熹微中歷歷在目。對面山上,幾年前曾用花崗岩塊鋪砌成兩條數百米長的大標語。一條是「農業學大寨」,現時不適宜了,他已經讓人拆取了。還有一條,「加強黨的一元化領導」,除了「黨的」兩個字被山洪沖模糊了以外,現在還在。離幾里路遠遠望去,赫然地書寫在大山上。他望著,有些時過境遷的感慨。
他看到對面山嶺上那一根根一人多高的小木桿,拉開著距離牽著細線向山上延伸著。那是他上任第一年就給三十個自然村首次接通了的有線廣播線,給每家,包括獨戶居住在山旮旯裡的羊倌都裝了低音喇叭。
他又看到了一根根聳著肩的電線桿,拉著電線爬上遠近一個個山嶺,沿著山脊向四面延伸著。這是他上任第二年到處奔波做的一件事:他使整個鳳凰嶺山區第一次通了電,用上了電燈,照亮了世世代代點油燈的昏暗山村。
看著聯繫著一個個山嶺的蜿蜒小路,他不能不感慨。幾百年來人們踏出了路,使一個個荒僻的山頭與社會有了最初的聯繫網。而十年來,他就給這幾十個山嶺增加了兩層聯繫網路。為了改變這偏僻山區的落後面貌,把它建成一個統一的整體,十年來,他一直在同分散狀態、無政府狀態、與世隔絕的小農保守意識做不懈的鬥爭。終於,他把一切都集中過來了,連一家一戶雞下的蛋也集中在他領導之下。有些,現在看來是過頭了,過死了。然而,現在政策一鬆,全部都散開了,難道不也過頭嗎?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盤頂松樹杈上懸吊的一段兩尺來長的鋼軌上。他用手摸了一下,透心的冰涼,它微微擺動著。這就是他準備要敲的鐘,這也曾經是他加強集中採取的重大步驟。他在每個小隊的山嶺頂上都吊裝上了這樣的鐘,用鐘聲統一指揮幾十個山頭上五百戶人家的行動。早晨,全大隊統一出工。他在這高家嶺上一敲上工鐘,對面最近的葛家嶺、小寨一聽見也馬上敲鐘,再傳過去是王虎嶺、雲寨,他們又敲。就這樣,像古代烽火台一樣,很快鐘聲傳遍二十里山嶺,十二個小隊,三十個自然村,五百戶人一起上工。不管春夏秋冬。
寒風刺骨的嚴冬,半夜他一敲民兵緊急集合鐘,能使二十多里範圍內的幾十個山頭上的幾百名基幹民兵,在一個多小時內跑步集中到大隊部。
他抬手從松樹椏杈上拿下一截搞水利時磨短了的鋼釬,這是敲鐘錘。
他心中突然有些激動,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敲過鍾了。往日敲鐘時那種發號施令、朝氣蓬勃的心情,帶著一絲陌生和新鮮感,連同強烈的感慨、悵惘一起湧上心頭,他此時才感到這敲鐘的權力無比寶貴。
他舉起了鋼釬,卻感到手有些緊張發抖。
社員還會聽從、響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