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的作者是中國明朝的吳承恩,歷史不能說十分遠古。故事明顯受到西土佛教文化的影響。然而,我們可以說,它是真正的中華民族的神話故事,故事驚險曲折,想像離奇,是中國最偉大的神話小說。幾百年來,它被全民族一代又一代的男女老少所喜愛,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它還會以其特殊的魅力幾百年、幾千年地流傳下去。
對這個神話故事的分析,將使得我們透視人類精神世界、研究人格心理學有著極為深刻的發現。
《西游記》中描寫了一個從石頭中誕生的仙猴,在創造了大鬧天宮的傳奇事跡之後,曾受到嚴厲懲罰,後又接受了佛祖的安排,走上去西天取經的道路。在漫漫的取經之路,歷盡千難萬險,戰勝群妖惡魔,終於護送唐僧到達極樂世界,完成了取經的使命,自己也由此修成了正果。
故事自始至終充滿了孫悟空的英雄主義,表現了人與客觀環境斗爭的實踐性,表現了人在實踐中不斷地解決矛盾、戰勝客體、征服世界的努力。
僅從表面意義看來,故事提供了一種在幻想的境界中解決幻想的矛盾的旋律。或許僅僅以這個表面的故事,就可以使我們找到它廣泛流傳、長久不衰的魅力。
然而,同人類所有的神話故事一樣,《西游記》之所以有力量,絕對不在於其表面的故事。一個神話,當它用幻想的方式敘述一個幻想的解決矛盾的過程時,並不一定真正打動人。幻想的方式解決的矛盾必須是真實的、現實的矛盾。那麼,我們必須探究的是這部作品解決了潛藏在人們心中什麼樣的矛盾。
孫悟空歷經千難萬險,戰勝群妖惡魔取經成功,含有怎樣更深刻的象征意義呢?
最初的一種分析,孫悟空大鬧天宮,與玉皇大帝、佛祖如來、神仙世界的對抗,表明了平民階層對王權、神權的叛逆精神。他走上取經的道路,修得正果,又表明了不得不接受王權和神權的統治,最終被招安的結局。這是中國封建社會政治結構、文化結構的一個藝術反映。
這種象征在這部小說中無疑是存在的。由此我們還聯想到中國另一部古典文學名著《水滸》,一群綠林好漢與朝廷對抗,集結在梁山泊造反,最後卻令人遺憾地被朝廷招安。《水滸》以現實的故事表現了《西游記》以神話故事同樣的政治邏輯,體現了同樣的社會現實。
然而,《西游記》持久而深刻的影響力,那種在不同年齡段的讀者中引起的深刻情感觸動,其余音裊裊的籠罩性,注定有著更深刻的象征。
根據對中國文化的研究,我們發現《西游記》中還潛藏著一個象征,是作者吳承恩比較自覺地隱含在作品中的,我們可以將孫悟空取經的過程,看成佛教修煉的過程。
在這個修煉過程中,所謂佛,正是佛教意義上的佛。所謂魔,正是佛教修煉中所講到的魔境,是一個人必須戰勝的幻相。這個幻相無論來自於客觀世界的刺激,還是直接產生於內心,都是修煉者必須戰勝的干擾。
書中的主要人物孫悟空、唐僧、豬八戒、沙和尚甚至白馬,都在比喻一個修煉者。唐僧象征修煉者的本心;孫悟空象征元神;豬八戒象征欲望;沙和尚象征軀體。戰勝一個個妖魔的過程,就是在修煉中戰勝各種魔相、魔境的過程。
到西天取來的經書,有“無字經”和“有字經”兩種。“無字經”不過隱喻著禪宗所說的“佛祖西來無一字”,體現著禪宗所說的“言語道斷”。所謂“有字經”,又是各種各樣可以誦讀的佛經。
《西游記》中五花八門的變化神通,都可以從佛教修煉的神通中找到對應的說法。《西游記》中被誇張與神化的高能本領,都是佛教修煉中的神秘功能。
有充分的證據表明,吳承恩在這樣一個戰勝千難萬險的曲折故事下面,隱藏著其自覺設置的修煉的象征。作者的整個敘述過程也到處表現出了他對佛家修煉的知識和見地,表現出他的許多專業性經驗和領悟,其象征的含義對讀者有著內在的深刻影響,使人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一種暗示。
然而,它還有更深刻並具有更普遍意義的象征未被發現。它必定是解決了人生一些帶有普遍意義的重大矛盾,才能夠引起人們在潛意識深處的內在共鳴與震動。人們都能在自己生命的深處,體會到一種不可抗拒的情緒感染。
在閱讀《西游記》的過程中,每個人都會感到潛在情緒和潛在目的的實現。可以說,《西游記》讓眾多的人做了一個偉大的夢。這個夢不僅是其表面故事所提供的一般性英雄主義
;不僅是人類一般意義上對封建神權、王權的抗爭與歸順;也不僅僅是佛家氣功修煉、佛教宗教修煉的象征。
在這三層意義的下面,還有更加具體也更加深刻、普遍的象征含在其中。
這樣,就將進入我們對《西游記》的發現。
一,孫悟空最初來自一塊仰承天地山川靈氣的石頭,這塊石頭在天地之氣交合之時破裂開來,跳出一個赤身裸體的仙猴。這個猴子的誕生其實隱含著人類起源的概念,或者說隱含著生命起源的概念:動物的生命,其最根本的來源在於天地之間。
這個頑皮的小仙猴不久就走上了求師學道之路。書中描述了他如何學穿人衣,學走人步,如何學習本領。這個過程不過是人類從赤身裸體的原始狀態走向文明的縮影,也表明一個人從赤身裸體的嬰兒起,如何穿上衣服,如何開始依依哇哇學習人類語言、掌握知識的過程。
作者在其編造的神話中,不由自主地、象征地道出了人類的起源,一個人的起源,人類從嬰兒到童年的最初階段,一個人從嬰兒到童年的最初階段。
正是從這第一步開始,作者就不自覺地開始象征地描述人類的命運,一個人的命運。他自以為在寫一個練功修佛的故事,但在實際上,他已經被人類、被人的生命的故事與邏輯所捕獲。
二,孫悟空學會人言人語、穿著打扮,並學會了一定的生存能力之後,有一段在花果山無憂無慮的生活。在這段生活中,他領導群猴建立猴的樂園,一會兒襲擊人國,一會兒翻騰龍宮,一會兒直搗地獄,直到後來大鬧天宮。
這段故事不過象征地描述了人的兒童時期。
這是一個無法無天的時期,一個無視世界秩序的時期,一個充滿造反精神、任意玩鬧的時期,是兒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游戲時期。
無論是兒童還是成年人,都能夠感受到這段故事淋漓酣暢的痛快感。兒童會有一種發自本心的神往與共鳴,成年人則透過這段故事重新感受了自己的童年。
對於兒童,就是那種無法無天的游戲要求與已經受到的秩序規范之矛盾。這個矛盾在這段故事中被幻想地解決了。
成年人則更加深刻地面對這個矛盾。他不僅回憶起兒童游戲狀態與自小就受到的規范之間的矛盾,而且更感受到這種矛盾在成年階段的強烈化,感受到秩序的更加嚴酷的壓迫。
因此,這段故事對成年人的激動就更為深刻,它幻想地解決了一個潛藏在人們心中的矛盾沖突。
三,孫悟空無法無天的行為驚動了天宮,並與天宮這個秩序的象征發生沖突。天宮做出的第一個應急反應是,封孫悟空為弼馬溫。這個招安最終破產,天宮又派天兵天將前往花果山鎮壓。武裝鎮壓被孫悟空驚人的才能所擊敗,天宮不得不又一次接受孫悟空的條件,承認他自封的“齊天大聖”。
這段故事非常貼切地象征了家庭和社會對兒童無拘無束自由狀態的最初規范。這種規范包含著哄騙與安撫,也包含著一定的嚴厲和打罵。
我們從中非常生動地看到了人在兒童時期的遭遇。
孫悟空對於天宮最初發出的武裝圍剿的勇敢反抗,以及對於安撫的幼稚可愛的上當接受,特別形象地反映出古往今來的家庭都能普遍看到的父母對孩子的軟硬兼施的哄勸與訓斥相結合的教育過程。
這一時期,天宮對孫悟空(或者說秩序對兒童)的態度還是慈嚴兼備,以慈為主的。
四,可惜的是,孫悟空最終未能夠在這種軟中帶硬的安撫中安守本分。他的兒童的天性,無拘無束的活力,終於在不可饒恕的范圍內突破了秩序規范。他把蟠桃大會這一神聖的活動攪得亂七八糟,不成體統。
闖下彌天大禍的孫悟空在驚駭之余逃之夭夭,然而,破壞的嚴重性使天宮忍無可忍,秩序的鎮壓開始了。
接下來是孫悟空與秩序世界的大規模對抗,這就是大鬧天宮。是天兵天將大規模地圍剿花果山。是孫悟空被放到八卦爐中鍛燒。是他從八卦爐中奇跡般地逃生之後,更加瘋狂地、肆無忌憚地對抗天兵天將。
就在他的破壞性行為勢如破竹、似乎無敵於天下的時候,佛祖出現了。
佛法無邊──在和佛祖的對抗中,孫悟空失敗了。他被鎮服在佛祖巨手化做的五行山下。
一個特別重要的象征出現了。
西天佛祖在這裡是典型的父親的象征。這種象征絕沒有一絲一毫牽強附會之處,它在《
西游記》的結構中是一個帶有核心意義的因素。
在《西游記》中,寫到佛祖在孫悟空面前的一次次出現,包括這最初的出現,所有的敘述、作者的語調以及讀者閱讀的情緒,都非常復雜、細微、准確地描繪出了這個世界父親與兒子的關系、父親對待兒子的復雜態度以及兒子對待父親的復雜態度。
父親對兒子是威嚴的,俯瞰的,沉穩的,含威不露的。當他的孩子大鬧天宮把世界攪得一團糟的時候,他的出現又含有一個父親對於被破壞的整個環境的歉意。
在管教孫悟空的時候,他的表情,他的語調,他的態度完全是父親式的。他並不是怒火萬丈,也並非完全不顧及父子之情;然而,他又是絕對威嚴的──當他曉之以理仍不能夠說服兒子時,也有足夠的力量將其壓服。
在這裡,孫悟空對如來佛的態度也是兒童對父親態度的典型。孫悟空試圖向如來佛挑戰,以為可以向他挑戰。然而,這只是一個兒童異想天開的幻想。在孫悟空的挑戰中露出了兒童的全部天性:幼稚,天真,想當然,對父親既敬畏又不服氣。
當父親伸出手掌說:你能跳出我的手掌嗎?父親的手掌是父親權威、能力的象征。孫悟空這個自以為法力無邊的小兒子便一個筋斗翻出去十萬八千裡,以為跳出了如來佛的手掌。
當他得意洋洋地在如來佛手指化成的通天大柱下撒下一泡尿時,不過是兒子對父親挑戰的典型象征:用兒童的性炫耀對父親的統治做了幻想的挑戰。
這個挑戰理所當然地失敗了。
當孫悟空面對失敗還在喋喋不休地爭辯時,父親認為對兒子的講理已經到了界限。面對整個秩序世界對兒子的不滿,如來佛溫和地也是威嚴地、不可抗拒地對兒子實行了壓服。他將大手一推,把孫悟空推到雲天之下,再將大手化為五行山,將兒子鎮服在那裡。
父親的大手體現了父親的全部統治。任何一個讀者都能夠感受到那種父親的威嚴,雖然不一定是自覺到的感受。
許多讀者對如來佛的態度,如同兒子對父親的態度一樣,是不服氣的,但又是不得不服氣的;是想要抗拒的,但又是難以抗拒的;是有仇恨的,但又是不敢自覺表達的。因為父親是道德的象征,是秩序的象征,是人類世界的象征,是所有文化的象征。
父親是兒子自由意志的最大對立面,最大的障礙。對這個統治不可猥褻,不可公開表示敵意,甚至內心都不敢正視這個敵意──也許大多數讀者尚不能夠真正審視閱讀這段故事時內心產生的對佛祖的敵意,但這種敵意已非常深刻地潛藏在讀者心中。
讀者不會公開謾罵佛祖,他們只是懷著非常復雜的心理,不得不地接受了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的結果。
這段故事中,孫悟空與佛祖的對抗極為深刻、形象地講述了一個兒子和父親的故事。這是作者不自覺的,也是讀者不自覺的。讀者每讀至此都會感受到這裡的情緒起伏,感受到那種與佛祖象征的父親對抗一下的沖動,感受到與佛祖象征的父親講一講理、爭論天下的沖動,感受到撒一泡尿在佛祖手中,進行一次生殖器挑戰的快感,感受到父親手掌的巨大和威嚴。
父親並沒有從肉體上消滅兒子。他只是不容申辯地把兒子壓服在五行山下。壓服是管教的一種手段,父親最終希望迫使兒子接受社會秩序,走上秩序化的道路,也許在這時,他已經潛在地安排了未來讓兒子取經的道路。
這些象征是非常典型的,是父與子關系的真實寫照。
這段文字深刻觸及了一個人作為兒子的人生體驗,每一位讀者都能在閱讀中體會到自己的復雜感情變化,從中看到自己和父親的對抗過程,同時也會在故事中找到一點解決矛盾的努力和嘗試。
五,當孫悟空被壓在佛祖手掌化做的五行山下時,作為尋找東土取經人的使者,觀音菩薩出現了。
這時,站在孫悟空面前的是一個母親的形象。我們可以大膽而又堅定地論斷:觀音菩薩在《西游記》中是典型的母親象征。即當孩子受到父親“正確的”、嚴厲的管教和壓服時,母親常常像觀音這樣扮演著合適的角色。
她是維護父親權威的,是貫徹父親意旨的,同時又是憐惜兒子的。她的目的就是將兒子引上父親規定的道路。
一方面,對於兒子所受的責罰,作為母親,她知道這是維護父親權威所必要的,是維護整個秩序所必要的,也是兒子未來人生所必要的;另一方面,在不破壞父親權威的前提下,在堅定不移地引導兒子走上正確人生道路的前提下,她又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溫情。
無論是兒童還是成年人(主要是男性),在讀到這段文字時,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對觀音的親切,那是深入深層心理的強烈而溫暖的感覺。
任何一個孩子都能感受到面臨父親的嚴厲壓制無可奈何時,尋求母親保護時那種期盼、依靠與求助的情感,都能從體驗中找到兒子在如此情境下對母親的依戀。
俄狄普斯情結在這裡以極為藝術的、中國化的方式表現了出來。
至高無上的父親的形象及象征,善解人意的母親的形象及象征,他們和孫悟空的關系,構成了孫悟空由兒童走向人生的最初結構。
六,孫悟空終於在父親的壓服和強制性規范下,同時也在母親的撫慰與勸說下,不得不地又似乎是心甘情願、歡天喜地地接受了去西天取經的安排。
在這裡,兒童的心態被象征得非常真切。
從本質上講,去西天取經確實是在父親的壓迫下不得不采取的行動,但當孫悟空有了充分的教訓後重新獲得自由,並決定接受秩序的規范去進行人生的奮斗時,居然產生了一種快樂感。這是兒童離開無法無天的無約束時期,開始走上人生探索道路的那個矛盾而又真實的心態。
往下,我們意味深長地看到了孫悟空與豬八戒、沙和尚共同護衛師父唐僧去西天取經的故事。同樣意味深長的是,一匹白龍馬伴隨著他們出現了。
讓我們進行更深一步的分析。
雖然去西天取經是唐僧、豬八戒、沙和尚、孫悟空、白龍馬五個人物的結構,然而,這五位一體的結構,是兒子走上秩序世界的奮斗道路時一個完整的人格象征。這五位一體是花果山時期、大鬧天宮時期的孫悟空的發展,這五個人物其實是一個人物,依然只是孫悟空一個人。
在這個取經的團體中,唐僧象征著一個人的自我道德規范。這是一個與情欲、智慧、能力無關的獨立存在。
豬八戒,不過注釋了中國古已有之的“食色性也”。在取經的過程中,豬八戒成為食欲和性欲兩大表現的象征:一是要吃,二是向往異性。豬八戒的出現,一方面使人感到是蠢笨的,因為食欲、性欲總在生活中顯出蠢笨來;另一方面,他又顯得憨厚可愛,這又表明人類對待自己的食色本性並不排斥。
孫悟空是自我的象征,特別代表著一個人的主動性、創造性、智慧與能力,與弗洛伊德所講的“自我”有可類比之處。
沙和尚是這個團體中擔行李的角色,象征著一個人的體力和身軀。沙和尚在團體中還起著調節關系的作用。他經常調節唐僧與孫悟空(即道德規范與自我意識及創造力)之間的矛盾;經常調節孫悟空與豬八戒(即自我創造力與食色本性)的矛盾;也經常調節唐僧與豬八戒(即道德規范與食色性欲)之間的矛盾。
白龍馬的象征意義也是顯然的,它是孫悟空的伴侶。人類在幼年時以動物為伴侶,以真實的動物和玩具的動物為游戲伙伴。
這樣,我們看到了這五位一體構成的新的孫悟空。在取經的過程中,這五位一體的相互關系,體現了孫悟空這個如來佛的兒子在人生奮斗中內在性格深處的矛盾沖突。
這裡,如果我們對另一個重要因素進行象征分析,那就是孫悟空使用的金箍棒。
這是男性生命力的象征,是其生殖器的象征。所謂如意棒可大可小,正好和男性生殖器萎縮勃起、如意變化相似。至於金箍棒在取經過程中常常直搗各種洞穴,尤其從另一角度象征了生殖器的運用特征。
金箍棒以其可以隨身攜帶、藏於耳中的特征,更加確切地象征了它是孫悟空身體須臾不離的一部分。
七,為了到西天取經,孫悟空及其整個人格團體出發了。
他所依靠的背景,西天佛祖象征著父親,觀音菩薩象征著母親。去西天取經即是去父親那裡取經──不過象征著以父親的成功、以父親在秩序世界中的地位作為人生的目標,以父親為模仿的榜樣。天宮、龍宮、地獄、神仙界,不過表明著秩序世界的不同層次。
在漫漫的取經路上,要直接面對和戰勝的各種妖魔鬼怪,象征的意味就更明白了,那是在人生奮斗中需要戰勝的各種矛盾:既是主體與客觀的矛盾,也是主體內在的矛盾。
在這裡,外在的妖魔與內心的魔相無時不在,只有戰勝它們,才能夠修成正果。
八,雖然兒子已經正式接受父母所規定的人生道路,然而,他依然可能隨時偏離這條道路。這時,戴在頭上的金箍以及能夠控制它的緊箍咒出現了。這即是父母在兒子身上留下的控制權。它是通過唐僧即自我道德規范而起作用的。
緊箍咒非常典型地象征了自我道德規范如何傳遞了父親所代表的秩序世界的約束力。當兒子稍有偏離正確人生道路的傾向時,緊箍咒就發生作用。
它的作用是通過典型的咒語實現的,充分表明所有的約束其實都是語言的。
九,在取經過程中,我們看到孫悟空對整個客觀環境斗智斗勇,充分運用自己的生命力,運用自己的金箍棒。戰勝群妖惡魔的過程,象征地體現了一個人在人生中戰勝千難萬險的跋涉。
對內,他要不斷和豬八戒所象征的食色本性斗;還要與唐僧象征的壓迫自己的道德規范斗。
在和食色本性的代表豬八戒斗爭時,可以表現出某種調侃,某種揶揄,某種輕松,某種智慧,就好像人在與自己的欲望交流時,在調整自己的欲望時對欲望的真實態度。人是經常用揶揄、調侃的態度來嘲弄和抑制欲望的。
在和唐僧即自我道德規范斗爭時,手法是多種多樣的。最常見的手法是說服,是哄勸。孫悟空不斷地扮演一個說服、哄勸唐僧的角色。這不過反映了人在自我行為與道德約束發生沖突時,經常要勸說自己、說服自己,使自我道德規范能夠通過。
然而,解決矛盾的方式常常不是說服了道德規范,反而表現為不得不接受道德規范的約束。緊箍咒一念就靈,接受規范的過程十分痛苦。孫悟空與唐僧的沖突常常是激烈的。
當孫悟空被唐僧趕回花果山並開除他的徒籍時,我們看到了孫悟空的痛苦和委屈。不少兒童每讀至此都忍不住流下眼淚。
然而,離開了取經的道路,回到了昔日自由玩耍的花果山,沒有了道德的自我規范,不再追求自我人格的完美與進取,孫悟空一方面很快樂,一方面又深深地不安。及至豬八戒前來召喚孫悟空解救危難中的唐僧時,他雖然故作矜持,似乎並不在意,內心卻無法排遣對師父的強烈牽掛。這裡,回歸之心是主流。
這充分象征著一個人一旦踏上了接受秩序、爭取人生進取的道路之後,他就在一種強烈的旋律中不可自拔。不管兒童態的自由多麼誘人,任何現實的人都離不開人生功利主義的追求,離不開在秩序的道路上追求成功、追求道德完善的進取。
於是,孫悟空只能在一次又一次離開自我道德規范的大小片斷結束後,毅然決然地返回到取經的道路上。
十,孫悟空的奮斗精神不僅鼓舞人們,同時也啟發人們解決人生中可能遇到的這樣或那樣的問題。
那就是解決和客體的矛盾,同時解決自身內心沖突的矛盾。
十一,在取經道路上的許多關鍵時刻,孫悟空每每受到觀音菩薩的關照,這即是兒子在人生進取的道路中經常會受到的母親的關照。
觀音在照看孫悟空取經的過程中,淋漓盡致地、極為准確地表現出一個母親的形象:母
親對兒子寬容而又內在地愛護。
我們也經常看到孫悟空以頑皮的言語對觀音菩薩進行調笑,不過表明兒子可以適當地調笑和親暱母親,再一次傳達出兒子在母親身上的深刻情結。
十二,然而,在取經途中最困難的時刻,孫悟空依靠的卻是父親的力量。
一度真假美猴王曾難解難分,這種難解難分意味著孫悟空有時會迷失,難以找到真我,難以真正地證明自己,在這個時刻要依靠父親的力量。
這象征著遇到人生最大危難時,解救者只能是嚴厲而慈祥的父親。
如來佛是典型的父親形象,這是始終如一地貫徹在《西游記》這個神話中的。
十三,在取經的人生道路中,在整個奮斗的過程中,我們看到,兒子與社會秩序的關系逐漸發生了變化。
在兒童時代,他無視秩序,反抗秩序,破壞秩序,現在,他開始依靠秩序的援助,依靠天宮神仙界構成的秩序力量。
由此我們看到一個非常有趣的邏輯,孫悟空的童年是個特別頑皮搗蛋、具有破壞力的孩子,當他一旦接受秩序時,大家(神仙界)都對他又怕又喜歡。而他成長起來之後,還保持一種對秩序的調侃,以維護接受秩序招安後的那個自尊。
這在實際上也非常深刻地解決了一個人在人生中存在的矛盾,即從兒童時期就向往無拘無束,希望否認一切秩序,然而,最終又不得不接受秩序的約束。一方面,在現實中有著無拘無束的要求,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經常地借助秩序的力量。這是內心的深刻沖突,這種矛盾常常折磨著人的自尊。
那麼,既接受了秩序的幫助,又調侃了秩序。《西游記》用這種方式解決了矛盾,使讀者在心理上得到一種滿足。
十四,我們還看到,眾多妖魔來自天宮及神佛界中思凡下界的人或動物。
這些妖魔其實是秩序的叛逆者,與兒童時期的孫悟空在本質上是一樣的,但卻成為孫悟空歸順秩序後的敵人。因為他們阻擋他的前進,因為他們還在誘惑他的意志,因此便成為孫悟空需要戰勝的對象。
十五,孫悟空在戰勝群妖惡魔的取經路上,不斷借用神仙界的各種法寶,這非常巧妙地象征了在人生搏斗中要不斷地吸收社會的各種技術成果。
法寶是人類技術的一個象征。中國的神話故事中,各種各樣的法寶是人類征服自然界的幻想物。
十六,我們還看到,在取經的路上,不斷地出現各種女妖。
她們首先征服豬八戒,即是對性欲本能的刺激和勾引,引起的反應是屢試不爽的。人的欲望在誘惑面前總是那樣生動、直接而不可克制的。
這些誘惑最終要攻破的堡壘,是唐僧所象征的自我道德規范。
在這裡,一個人的人格結構顯示得特別分明。
孫悟空所象征的自我,就要通過自己的頑強努力,斗智斗勇,既抑制豬八戒所象征的情欲,又要保護唐僧所象征的道德規范體系,從而保證自我道德的完美清白,不受污染。
十七,取經之路歷經八十一難,終成正果,不過表明兒子終於取得了父親的認可,這是許多人期望達到的人生目標。
很多兒子一生中都以父親為潛在的敵人,然而,卻在一生中都渴望父親的承認。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事實。
《西游記》使人們在幻想中解決了這個矛盾。
孫悟空的結局,意味著兒子取得了父親所代表的整個社會的認可,即取得了社會地位,取得了成功,取得了道德形象的完美,取得了人生境界的圓滿。如來佛對孫悟空在漫漫取經路上的努力予以肯定,並給予充分評價之後,孫悟空獲得了正果,其象征意義自然十分明白。
十八,最終是一個功德圓滿的結局,是人生成功的結局,是取經終得正果的結局,是戰勝千難萬險的勝利結局,是一個喜劇的結局。
然而,不論是兒童或是成年讀者,都在這個結局之後產生一種普遍的、難以言語的、不自覺的卻又是非常深刻的失落感和虛無感。這種感覺長久地彌漫心頭,余音裊裊。
如果對這種失落感、虛無感進行分析,那麼,我們看到:
第一,無法無天的兒童時代自從取經開始就喪失了,取經的成功意味著更徹底的喪失。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點,但每個讀者都接受了這一事實的情緒影響。
第二,兒子的成功終於被父親承認並且接受了。兒子通過自己的努力,終於在父親面前證明自己是個好孩子。然而,潛在的對父親的反抗與敵視也被完全地壓抑了,再也沒有顯示的機會了,再也不可能大鬧天宮了。
這一潛在的事實是人們不自覺的,卻在深刻地影響著每一個讀者。它激起的情緒反應也是十分強烈的。
第三,從此,兒子與母親的關系改變了,自己成佛了,和觀音菩薩平等了,不能再嬉笑母親了,不能再得到深深渴望的觀音菩薩的關照了。
兒子成功了,獲得社會地位了,完成道德形象了,就很難再得到兒時的母愛。這也以非常隱蔽而又強烈的方式滲透著讀者的心靈。
第四,人生成功了,奮斗的苦難經歷了,似乎可以永享太平和圓滿了。然而,就因為從此沒有了苦難,沒有了奮斗,沒有了和妖魔斗爭的曲折故事,沒有了這種種刺激,既超脫了,也虛無了。
每一個讀者都會在《西游記》的結尾,被成功帶來的虛無感籠罩。
第五,豬八戒所代表的令人喜愛的、親切的、難以割捨的食色本性,在成功的人生進取中,也被升華和抑制了。
豬八戒被封為淨壇使者,不過表明獲得成功之後,還可以有冠冕堂皇的文雅的飲食而已。除此之外,那種原始的、粗俗的、沖動又充滿癡憨樂趣的欲望本能被消滅了。
只要對讀者的閱讀情緒稍加分析,就會明白,真正讓他們惆悵的,不是離開唐僧,沒沙和尚也無關緊要,而是離開孫悟空和豬八戒這兩個人物。
在《西游記》的世界中沒有了孫悟空,是讓人感到難過的,沒有了豬八戒,也是讓人失落的。
離開孫悟空,象征著離開人生的奮斗。離開了豬八戒,象征著離開了生動可愛、憨實有趣的欲望。
第六,生命的真正意義就是與客體搏斗,無論是兒時大鬧天宮,還是成年後的人生奮斗。奮斗結束了,意義也就沒有了。
第七,孫悟空成佛,意味著兒子達到了父親的境界,達到了父親所取得的社會地位,同時也意味著自己將要扮演的父親角色。
這一結局不論對沒有成為父親的兒童、青年,還是對那些已經成為父親的成年人,都會產生相同的震動。
一方面是成功;一方面是失去。一方面是父親地位的獲得;一方面是兒童時代以及青少年時代的喪失。
《西游記》是世界范圍內最好的神話故事之一。它是潛意識真實的流露。它使我們看到了整個人的命運。
正是在《西游記》中,我們看到了一幅完整的圖畫:
我們看到了兒童如何從嬰兒時期開始成長;看到了兒童大鬧天宮時的無拘無束;看到了
兒童時期拒絕接受安撫又不得不被安撫時最初受到的約束;看到了兒子對父親的非常復雜的、全面的、深刻的態度體系;看到了兒子對母親的深刻的、細微的、全面的態度體系。
我們看到了一個人與整個秩序的關系,與整個文化的關系,看到了在對文化的兩個極端態度──絕對的反對和完全的接受──之間的無限多的跨度。
我們看到了在父親的威嚴下,在父親所代表的整個秩序的壓迫下,一個人如何接受秩序和文化所規定的道路。
我們看到了母親怎樣既是父親權威的“幫凶”,又是緩解父子沖突的因素,同時,又體現了對兒子特別的情感。
我們看到了一個人在人生中如何戰勝情欲,又如何對情欲有著戀戀難捨的親切感,如何在最終失去情欲時備感失落。
我們看到了一個人怎樣在人生中與道德規范作斗爭,同時又使自己修煉成道德完美形象的努力。
我們看到了一個人與外界困難作斗爭、與自身魔境作斗爭的雙重艱難性。
我們看到了人在成長中不得不依靠母親,在人生的重大關口又不得不依靠父親的人生現象。
我們看到了人怎樣在一生中一方面懷著對父親的深刻敵意,另一方面,最終還企圖向父親而不是向母親證明自己的強烈傾向。
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系列有關人生的象征,這些象征在幻想中解決了人生的各種問題:
它歌頌了一生奮斗的英雄主義;歌頌了智勇雙全的完整人格;歌頌了一個人在復雜的秩序世界中取得人生成功的努力;歌頌了一個人處理自己和秩序世界的關系的智慧;歌頌了一個人處理好自己與父親、母親復雜關系的成熟;歌頌了一個人在性與生殖方面的生命力──用金箍棒打遍天下。
這些都極為有力地滿足了人們解決人生中遇到的各種矛盾的強烈願望。
包括如何解決被強烈壓抑的對父親的對抗情緒,《西游記》都用曲折巧妙的方式使人們得到完美的滿足:既抗爭了父親,又取得了父親的承認。這真是人生中難以兩全的滿足。
我們不能不說《西游記》在這個象征層面上取得了成功。
此外,我們還看到一個更加深刻的層面。
故事以兒子得到父親的承認──孫悟空得到正果被封佛而結束,正是在這個圓滿的結局下面,我們看到了那個籠罩著讀者心靈的失落感和虛無感。通過隱蔽的情緒結論,全書表達了一個與之歌頌人生英雄主義奮斗的象征層面完全相反的結論,那就是對奮斗的英雄主義人生的徹底否定。
取經的過程是接受秩序取得父親認可的象征,這是作者並不自覺的;而這種對整個人生進取的否定,則是作者更不自覺的。
然而,只要稍一回想,讀者就能感受到那個失落、無奈與空虛的情緒。沒有人在情緒上對這種人生的歸宿感到真正滿意。
《西游記》一方面歌頌了孫悟空在被迫的規范下進行的智勇雙全的努力,他的每一步奮斗都象征著這種努力,故事的每一個情節都歌頌著這種努力;然而,另一方面,故事的結尾以潛在的情緒影響宣布了相反的綱領:批判和否定孫悟空的一生。
通過這個整體的否定,解決了人類的一個基本矛盾。
人不得不接受秩序,不得不接受父親的權威,不得不接受文化的規范,不得不按照社會的種種規定努力,人一生都在這種努力之中;然而,人一生又都在反對這種規范,反對這種努力。
《西游記》完美地解決了人類如此深刻的矛盾──既欣賞自己人生中每一階段的奮斗;同時又從心底裡吐出一口悶氣,以此表現對不得不接受秩序規范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