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毛澤東很快要回北京,康生松了口氣,他將自己泡在了浴缸裡。天下的事情有的是事先想好了才做,有的是事先沒想好就做。完全不想就做的事情很少,完全想好了才做的事情也很少。該想則想,想不出來則不硬想,對待一切事情都是如此。搞政治和寫文章一樣,事先沒有構思和提綱很難進行,構思和提綱太死板也不行。這樣想著,他便很舒服地躺在了浴缸中。
大半缸水他一進入就高漲了,波波蕩蕩地幾乎溢出浴缸。頭枕在浴缸邊的浴巾上,看著淹到脖頸的水面,他不由得想到阿基米德,阿基米德就是在浴缸中發現了浮體定律。眼前浮現出一本自然科技書上的插圖,阿基米德就像他這樣躺在浴缸裡,浴缸中的水滿溢而出,啟發了那個科學天才。那張插圖上,阿基米德衰老的面孔倒頗像自己。現在,雖然沒有面對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衰老。他1898年生,到今年已是68歲。他對自己的年齡十分清楚,對所有與他有關的人物的年齡都比較清楚。毛澤東是1893年生的,比他大5歲。
劉少奇是1898年生的,周恩來也是1898年生的,這兩個人都與他同歲。朱德和董必武年齡比毛澤東更大一些,但早已不掌實權,可以不必在意。陳雲是1905年生的,比他小7歲,林彪是1906年生的,比他小8歲,鄧小平是1904年生的,比他小6歲……這些黨內人物在文化大革命前都是排名在他前頭的,現在,彭真已經被打倒了,其他人在文化大革命中還將發生大的起落。除了這幾個人,夫子陳伯達與自己在黨內的地位不相上下,他是1904年生的,比自己小6歲。
聽說毛澤東昨天暢游了長江,毛雖然比黨內最高層中的絕大多數人年長幾歲,然而,毛的體魄好,看不到有誰能夠活到他身後接班的希望。他能想象毛澤東那穿著肥大游泳褲的魁梧而肥胖的身軀如何在陽光下曬得黝黑,毛從游艇的舷梯一級級下到江水裡,游艇一動不動停在江中,為毛澤東提供一個上下水的碼頭。當毛澤東喜氣洋洋、肥肥胖胖地撲到長江中,周圍早已圍滿了伴游保護的人,游艇小船也緩緩跟隨著。毛澤東會揮手示意,讓船只遠去,然後,像一條大鯊魚一樣在長江中暢游起來。每當想到毛澤東游泳,鯊魚這個比喻最能夠表達他的感覺:那是舒展的,驕橫的,恣肆的,無拘無束無所不為的,整個江水和周邊世界都任他揮霍翻騰。江水的雄渾或者柔順都恰如其分地成為他揮灑自如、表現力量的背景。“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裡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1」的豪邁感覺既來自權力的自信,也來自體魄的自信。這一點,他自知毛澤東無與倫比。自己絕不能游長江,只能泡在浴缸裡。自己也絕不魁偉肥壯,而是瘦小干癟。
當浴缸中的水晃晃蕩蕩表現出他身體的浮力時,他覺出自己惟有腹部這裡還飽滿一些,浮力也顯得大一些。兩條腿肉少骨頭多,在水中就顯得重一些。他把一只腳借著水的浮力抬起來,像一塊難看的木雕露出水面,幾個瘦削的腳趾中間露著縫,有點瘦骨嶙峋地張開著。腳面上青筋暴露,腳踝骨凸起,腳腕顯得干癟衰老。這是右腳,每當下意識抬腳時,總是右腳先行。當這只腳沉下去了,他便在遐思悠悠中想到自己左右腳的不平衡。每到需要放松時,他習慣將自己泡在浴缸裡,所以對自己的形體閱讀得比較多。他發現,同樣是瘦削的兩條腿,左腿的小腿就比右腿粗一些。另外,左腿的腳後跟比右腿的腳後跟干燥,晚上洗腳,常發現自己的兩只腳左干右濕。他深知中國文化的養生之道,這是不是左為陽右為陰的一種表現?這樣想著,他雙手抓住浴缸,將力量穩定在貼著浴缸弧度躺臥的脊背和屁股上,兩條腿並攏抬起。當兩條小腿都從膝蓋處露出水面時,他再一次衡量了左右粗細的差異,從這個角度看似乎並不明顯。
突然,他上身向下一滑,頭淹到了水裡,兩條腿直指天花板亂蹬起來。倉惶之中,他急忙將兩條腿放入水中,兩手用力掙扎著將頭露出浴缸,嗆得嘴鼻噴水,鼻眼一片發酸。他兩手撐著浴缸底部,身體像元寶一樣臥在水中,只有頭腳露在外面。浴缸裡的水還延續剛才的劇烈晃蕩,一片又一片沖出浴缸,瀑布一樣嘩嘩嘩地流到地上。他在浴缸中坐了起來,這時水只淹到胸部以下。他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在這個浴缸中,他倒足可以倒海翻江。長江是毛澤東的世界,浴缸是他的世界。人的權力有大小,人的能力也有大小。他索性坐在水中,輕輕搓洗起自己的胸部來。
瘦削的胸部,松弛的皮肉下露著肋骨,稍微搓一搓皮膚就發紅了。搓下來的細細的泥屑滾成線頭一樣的小條落入水中,水面上慢慢漂浮起他身體上的遺物。隔著晃晃蕩蕩的水面,他不僅看到了曲在浴缸底的兩條瘦腿,也看到了衰老的男人標志。對於這個部位,他已經多少年不注意、又多少年一直注意著。所謂不注意,是他已經在比較純粹的意義上不近女色了。所謂注意,是他從中國的養生文化中知道,這始終是男人生命力的表現。
他覺得自己像魯迅,魯迅也是那種對女人缺乏熱情的人,而對女人缺乏熱情,一定是和魯迅嫉惡如仇終生嗜斗的性格相一致的。魯迅的形象適合用冷峻的木刻來描繪,魯迅永遠在黑暗中睜開冷眼洞察世界,並投出自己的匕首,魯迅至死不寬恕敵人。這樣的人不可能對女人饞涎欲滴,不可能對女人滾燙激情。這樣搓洗著自己的胸脯,魯迅那目光冷峻的面孔連同他濃黑的眉毛與胡子在眼前晃動著,一只煙斗裊裊冒著青煙。
眼前又浮現出郭沫若的形象。從郭沫若的文筆來看,就是與魯迅迥然不同的男人。魯迅是斗士,是殺手,是執行思想死刑的刀筆吏;而郭沫若的全部文字和他清白高挑的身材都表現出一個風流才子的形象。魯迅的文字是在黑夜的仇恨中用匕首刻下的,是咬著牙冷冷地向對手的胸膛投擲出去的,是毫無憐憫的。郭沫若的文字則是在風花一片的陽光中寫就的,是在男男女女的人流中寫出的,是面對山川大河的浪漫歌唱。這是一片流水的文字,多情的文字,委婉求全的文字。
每當想到魯迅和郭沫若的對比時,他就找到了自己作為無情的政治殺手的生理基礎。
一個熱衷於女人的男人一定不適合殘酷無情的政治,根據他對世界歷史的研究,拿破侖就不熱衷於女色,希特勒也不熱衷於女色,這些都是政治上的鐵腕人物。一看希特勒的神經質的面孔,就能知道這個冷酷嗜血的政治家眼裡,沒有多少對女人的柔情。對女人的柔情會腐化政治家和軍事家的冷峻性格。希特勒這樣的人總是冷酷陰森地面對世界,歇斯底裡地用拳頭猛擊面前的講台,對世界發出征服的號令。
沿著同樣的思路,他又回憶起三十年代去蘇聯的經歷。那時,他對蘇聯的斯大林以及斯維爾德洛夫、捷爾仁斯基、基洛夫都有一種深為敬仰的認同。對列寧的堅強無情的階級斗爭性,以及斯大林等人的堅強的政治斗爭性,他深感共鳴。他甚至在那些年中生出一個幻想,那就是在蘇聯受到斯大林的賞識,最終成為斯大林的得力助手,繼而成為斯大林的繼承人,用堅強的鐵腕整肅和領導蘇維埃共和國,繼而整肅和領導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
他對蘇聯當時開展的“反托”斗爭有著極為神往的懷念。蘇聯當時的第四號人物基洛夫遭暗殺後,斯大林在全國范圍內開始了大清洗,特別顯示出政治斗爭的純粹性。他喜歡這樣的政治。
恍恍惚惚中,他流煙飛雲一般回憶起自己的身世。他是山東膠縣大台莊人,祖父張葆元是孔門子弟,家有七八千畝地。父親張發祥是秀才,還有著上千畝地。他出生後第一個名字叫張少卿,又叫張旺,用這個名字念了五年私塾。後來,到青島禮賢中學,改名張宗可,讀到19歲畢業。後又改名張裕先,在20歲時到諸城教師講習所學習一年。1924年,他改名張耘踏入了上海,在瞿秋白擔任系主任的上海大學社會科學系學習。1925年,他用張耘這個名字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從那時起,他就卷入了共產黨最上層的斗爭,和李立三、王明都有過翻來覆去的交往歷史,在此期間,他又改名趙蓉。1927年,他與同在上海大學學習的曹軼歐結了婚。在黨外革命、黨內斗爭的殘酷政治中,他像一台永不熄火的機器。他的奮斗目標就是要做一個革命領袖。人往高處走,每個人都在爭取自己的進步。1933年,在國內革命形勢最危險時,他改名康生去了蘇聯。之所以改名姓康,他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思路,康和張諧音也,康在俄語中發音又十分方便。1937年,他同王明途經新疆回到延安。在蘇聯的四年中,以及後來在延安的這些年中,他始終介入黨內最高層的政治思想斗爭。所有的斗爭都驚心動魄,瞬息萬變,都要迅速判斷,做出應對。
在這種斗爭中,他越來越不好女色。世界上有比搞女人更有興味的事情,那就是政治。
政治該是男人的第一抱負。政治該是男人的第一愛好。這樣恍恍惚惚地想著,他又由胸部搓洗到腰部,然後進入水中搓洗腹部,心不在焉地在水中輕輕搓洗起男人標志周圍的毛茸茸部位,搓洗起大腿的根部。他止不住想起像大鯊魚一樣在長江中驕橫跋扈、勇猛搏擊的毛澤東。每當想到毛澤東,他在與魯迅及郭沫若的對比中獲得的堅定自信就受到打擊。毛澤東無疑有著不亞於魯迅的堅強斗爭性,也有著足可以和斯大林分庭抗禮的強硬與無情,但毛澤東絕不是一個喪失男人欲望的人,或者說,毛澤東也具有郭沫若的才情與風流。毛澤東在政治上是冷酷無情堅強不屈的,作為一個男人,在生理上想必也是健全發達的。在毛澤東神采奕奕的魁偉形象面前,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某種殘缺。
這樣想著,他又仰躺在浴缸裡,水剛才晃出去一些,現在躺下來就不那麼滿。頭枕在浴缸邊墊放的浴巾上,手心不在焉地輕輕搓洗著浸泡在水中的身體,同時心不在焉地思索著。思索的結果他是知道的,那就是更堅決無情地從事政治,做一個出手更簡捷有力的政治殺手。他很喜歡“殺手”二字,有時運用這些生僻險峻的詞匯可以刺激自己,使思想更透徹。
衛生間裡的電話鈴響了,這是與客廳的電話並連的分機。他從浴缸裡坐起來,看著電話在衛生間的瓷磚牆上一閃一閃亮著紅燈。過了一會兒,鈴聲停了,是夫人曹軼歐在客廳把電話接了。聽見腳步聲踏著地板輕輕地過來了,衛生間的房門被推開了一條縫,傳來曹軼歐壓低的聲音:“是江青同志的電話,你接不接?”康生說:“你就說我剛剛出去散步了,待會兒我給她打。”曹軼歐拉上門剛要離開,他又說:“我還是接吧。”
他水淋淋地從浴缸中站起來,用浴巾將身體稍微裹著擦了一把,然後將浴巾扔在水汪汪的瓷磚地上,水淋淋地從浴缸中邁出腳來,小心翼翼地踏著地上的浴巾,扶著浴缸邊的洗臉池,有些顫巍巍地來到馬桶旁邊,摘下了壁掛式電話。他沙啞地咳了一聲,就聽到了江青那嘹亮而綿軟的聲音,同時聽到曹軼歐在客廳裡輕輕將電話掛上的聲音。
江青說:“康老,打擾你休息了。”康生說:“沒有沒有,我正在寫幾個字。”江青說:“主席明天到,已經最後定了,我和春橋同志正在准備匯報的材料。”康生回答:“太好了,謝謝你告訴我這個好消息。”
他掛上電話,水淋淋地扶著洗臉池站在那裡。對面是一面大玻璃鏡,管式日光燈從玻璃鏡上方雪亮地照下來,他看見了自己68歲的裸身像。比起他瘦骨嶙峋的肩膀、胸脯與手臂,他發現最衰老的是那張臉。身體不過是瘦一點,松弛一點,弱一點,單薄一點,那張臉卻刻滿了它獨有的皺紋:額頭上的橫紋,眼角上的核桃紋,臉頰上的V型紋。而且,它的顏色最黑。
他感歎地微微搖了搖頭:人的一生中,臉最累,最辛苦。
注:
「1」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裡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毛澤東詩詞《水調歌頭。游泳》(1956年6月)“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裡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
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今日得寬餘。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風檣動,龜蛇靜,起宏圖。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這首詞最早發表在《詩刊》1957年1月號。這些詩句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紅衛兵廣泛引用。質澄洳恪M蚶琉ガ岫桑砍焓妗毛澤東詩詞《水調歌頭。游泳》(1956年6月)”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裡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今日得寬餘。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風檣動,龜蛇靜,起宏圖。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這首詞最早發表在《詩刊》1957年1月號。這些詩句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紅衛兵廣泛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