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奇終日處在半昏迷狀態中,自從去年《八屆十二中全會公報》發表後,他就知道自己在政治上完全無望了,人是精神的動物,精神一旦崩潰,生命也就迅速衰朽了。
正是秋天,眼前蕭條陰暗,房間裡的空氣似乎越來越稀薄,恍恍惚惚中他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鼻孔裡插著鼻飼管,這股冰冷而又麻木的感覺時時在告訴他,自己的生命已經瀕臨死亡。手臂上扎著靜脈注射器,這麻木憋脹的感覺也不斷地告訴他,最後一點生命在勉為其難地維持著。當一陣又一陣濃痰湧上喉嚨,憋悶和痛苦就是最直接的了,他像溺水的人一樣掙扎著衰弱的身體。吸痰器插入口中,一陣稀裡嘩啦的吮吸聲,口腔似乎不那麼堵塞了,吸痰器的吸頭還在口腔掃描著,聽見液體與氣體混合著沖進吸管的聲音。醫護人員動作粗糙了些,吸管將口腔和舌頭劃出一絲絲疼痛,這種疼痛相比之下倒是好忍受的,至少顯示著生命還存在。眼前晃動著兩三個醫護人員,白帽子白大褂,說不上是善良還是不善良的面孔。對於他這個“叛徒、內奸、工賊、”“中國最大的走資派”,一切醫學上的人道主義都可以取消。早在一兩年前,有些醫護人員就一邊辱罵著一邊給他打針,打針的動作又粗又重,極猛的注射造成的劇痛曾使他的臀部像被撕裂一樣。
周圍的人似乎在嘀嘀咕咕商量著什麼,他聽任自己的生命衰弱地浮蕩在床上,鼻飼管憋脹麻木的感覺還在暈暈乎乎地給著他維持生命的感覺。大概是周圍環境的活動引起了他一絲注意,他將眼睜開一線,朦朦朧朧地看著身邊發生的事情。一個女護士將一張報紙摁在牆上,然後,拿一根棉簽蘸著另一個醫護人員舉著的一瓶紫藥水,在報紙上寫了一行挺大的字,他們把報紙拿到他的眼前,他目光一掃,看清了這幾個紫光閃閃的大字:“中央決定把你轉移到另外一個地方。”他裝作沒有反應,把頭轉到了右側,報紙也移到了右側,擋著他的目光,他又將臉轉到左側,他沒有看見這行字,他不要看。
房間裡又是一片輕聲的嘀咕,一個人向自己俯下身來,敦厚的長方臉,有些凸起的大眼睛,稍有些肥厚的下巴,他要和自己說什麼,劉少奇知道,這是自己原來的衛士長。他閉上眼,耳邊響起了衛士長敦厚的聲音,他在念報紙上那行字:“中央決定把你轉移到另外一個地方。”那聲音似乎在安慰他,表明中央很關心他,他閉著眼不做任何表示,他已經大概知道將會對他做出怎樣的安排。他是無力反抗這個安排的,只不過從醫學上需要他衰弱的生命配合這個安排,才能夠完成轉移。
在陰暗的秋光中開始了對他的轉移,那多少有點像過去戰爭年代對傷員的轉移。他聽之任之地躺著,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點衰朽。長期的糖尿病和多種疾病的折磨早已使他失去了自理能力,沒有人為他清洗身體,沒有人為他更換衣服,他渾身上下骯髒不堪,那種濕粘的感覺、惡臭的氣味無時不刻地浸泡著他並未麻木的感覺。醫護人員每次走到床邊進行必要的醫療操作時,他都能看到他們臉上壓抑不住的嫌惡,倘若可能的話,他們一定會盡可能快地完成護理,以便匆匆離去。現在,他麻木不仁地聽任著這些處理。自己惡臭的衣服被一件一件解除了,身體被包裹在一個白色的床單裡,又包上了一條棉被,被子外面又裹上一條床單,像躺在美國兵的睡袋裡一樣。粘臭的衣服剝去以後,躺在這個比較干淨的包裹中,倒覺出一點清爽,清爽的床單也讓他覺出自己渾身上下的骯髒與濕粘。他知道自己早已完全失去了提出要求的資格,倘若王光美能夠在身邊,她一定會為自己渾身上下做一次擦拭和清洗,再換上一身干淨的內衣,就是死,也要死得尊嚴,死個舒服。
他被搬到擔架上,又被抬進救護車裡,幾個熟悉的面孔在身邊很嚴厲地出現,是“劉少奇專案組”的人員在監護著一切,救護車裡還有一兩個護士和自己原來的衛士長。跑了很長一段路,他被抬出救護車,他微微轉動著眼睛,看清這是飛機場。他被抬進早已等候的飛機後艙,飛機很快起飛了,身體飄悠悠地如上天堂一樣。這段飛行頗像是一段夢境。
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曾經坐過一次船,船很小,江很寬,天黑黑的,對岸的燈光稀稀寥寥。
船開了以後,他覺得黑夜中的天地、江水和岸邊的燈光都在旋轉,在恍恍惚惚的旋轉中,他好像睡著了,那個旋轉的夜景就成了他一生難以忘懷的夢境。此刻,他閉上眼,又覺得黑暗中的世界像夢一樣旋轉著。飛機降落了,落地時的震動和顛簸使他從旋轉的夢中多少醒來,他被抬下了飛機。夜晚的機場一片黑暗,裝點著冷冷清清的、神奇古怪的燈光,當他被抬著往前走時,黑夜中的景象又很優美地旋轉起來,一直走下去會很舒服,外面的空氣很新鮮。然而,他很快就被抬上一輛救護車,聽見從北京跟隨來的人與這裡的人在交接著什麼,隨後,救護車呼嘯著開出了機場。大概是衛士長趴在他耳邊輕聲告訴他:“這是河南開封。”
等他再被抬出救護車時,看到自己被抬到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裡。所謂院子,就是四面都是三層樓的樓房,包圍出一塊像監獄一樣陰暗而又閉塞的空間。在朦朧的路燈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密布的電網。他閉上眼,燈光電網便在眼前撲朔迷離地旋轉起來,他像一只可憐的小飛蟲落進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中。他已經被“交接”完了,北京來的人都不見了,再出現的是一些新的面孔。看到很多軍人在院子裡活動,他被嚴密看守著抬進了四座小矮樓中的一座,拐了幾個彎,進了一層樓的一套陰暗的房間裡,房間是裡外間,他被放在了裡間屋的床上。他懵懵懂懂地想到,這其實並不是戰爭年代轉移傷員,而是在轉移一個重要的敵軍俘虜。想到這個“敵軍俘虜”身患重病,給轉移帶來如此大的麻煩,他多少生出一絲自嘲的微笑,那微笑在靈魂飄蕩的世界中像片微弱的曙光,照亮了黑暗的地平線。地平線所包圍的大地也是黑暗的,只朦朧知道那裡起伏著千山萬嶺,也知道自己曾經在千山萬嶺中跋涉過,現在都看不清了,大地是黑暗的,天空卻亮得有些晃眼。毛澤東戴著一頂灰藍色的八路軍帽高高矗立在天空中,這是“獨一無二”的形象。
天氣越來越寒冷了,房間裡十分陰暗,窗外的天空他基本上看不見,厚厚的窗簾終日緊閉著,頭頂上慘白的日光燈倒是日夜亮著,照著他這個清白無辜的生命。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汁液在逐步耗干,身體越來越干燥、輕飄,像一段被烘干的樹木漸漸失去了彈性,四肢和身體越來越僵硬。他不禁想到一個木匠的言語,那還是在延安窯洞前看一個木匠為窯洞做門窗,木匠一邊刨著木頭一邊講著木料在做門窗家具前都要被烘烤,自己當時背著手站在陽光下,笑瞇瞇地問道:“為什麼?”木匠指著身邊的一棵小樹說道:“木頭不烤都有性子。”說著,他站起來,用手將小樹彎過來,一松手,小樹又彈了回去,木匠說:“這就是樹的性子。”木匠又拿起手裡正刨的一段木料說道:“這塊木頭已經烤過了,沒了性子,它也就不會彎曲了,硬要彎它,它就會斷。”當時,他就悟出了性子就是生命的標志,活樹有性子,被烤過的死木便沒了性子。現在,自己正在被烘烤,身體正在逐漸失去性子,終有一天會輕飄飄地升入天國。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但他已經沒有信心阻擋這個趨勢,就像他沒有信心阻擋那將他打倒的政治大潮一樣,生命的責任心只是使他每天還在極力記住今天是幾月幾日。1969年的11月開始了,屋裡更加寒冷,按照國家的取暖規定,11月15日以後才會有暖氣。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可以堅持到11月15日,他此刻並不多想,他只是默默地觀察著自己最後的生命。他知道自己開始渾身發冷,接著又渾身發熱,然後冷熱交加,進入了半昏迷狀態,耳邊聽到醫護人員在試完體溫後說道:“攝氏39度7……攝氏39度8……
攝氏40度……“他在燒熱中暈暈乎乎地飄蕩著,真實的感覺是,這種高燒的暈乎狀態其實是十分幸福的,它多少有點像在一只暖暖的船上被太陽曬著,飄游著,也多少有點像躺在白雲堆裡被太陽曬著,飄蕩著。他這時還發現,死並不是很可怕的,當一個人真正接近死亡時,反而會覺得那是一個令人輕松的去向。一生都在奔跑,實在跑累了,支持不住了,往死亡的鋪位上一躺,把自己交待出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一輩子說解放,到頭來發現死亡是最徹底的解放。
在一片燙熱的暈乎中,聽到周圍有人在說:“好像是肺炎。”又聽見有人說:“也不能完全確診。”又聽見有人說:“要不要送醫院?”又聽見有人說:“不准許送醫院。”停頓了一會兒,聽見有人說:“就眼前的這個條件,盡量治療吧。”渾身的疼痛在一片高熱的昏迷中變得麻木之後,靈魂多少有點游離於身體之外。他知道自己的身體還在高燒不止,也隱約知道現在已經是1969年11月11日深夜,他的生命正在做最後的表現。生命常常是很執著的,總是掙扎著要生存下來,哪怕到了這種時候,還在做著消耗性的堅持。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高燒攝氏40度以上,也隱約聽到護士在說:“瞳孔已經失去了光反應。”
他知道自己正張著嘴,困難地喘著氣,房間裡的幾個醫護人員在無可奈何地忙碌著,他異常清醒地觀察著自己生命的最後演變。已經熬到了11月12日凌晨6時40分,醫護人員不得不發出了病危通知。他不禁有些諷刺地微笑了,這個通知發的不算晚,但又已經很晚了。5分鍾以後,靈魂進一步解脫,自己輕輕飄離了身體,讓心髒停止了跳動。“他”決定不再承受身軀的任何痛苦,將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全部活動終結。當“他”浮浮蕩蕩在天花板上觀看自己死亡的場景時,多少對這幾個守護在自己身邊的醫護人員生出一絲善意的感激,因為“他”曾聽到他們說:“人已病危,能否讓他的親屬來見最後一面?”“他”也看到所有在場的人,包括一兩個比較負責的人都面面相覷,不敢做出任何決定,對於這個“特大的戰俘”,他們只有看管的權力。
“他”還在半空中飄浮著,“他”在觀看自己身體的最後結果,畢竟“他”在這個身體中寄宿了七十一年,永別了,難免產生一絲眷戀。這個身體早已被烘干,失去了性子,干枯地躺在那裡。“他”看到自己的身體被人抬到樓外廊簷下,幾個人走過來端著照相機前後左右地拍照,這顯然是一個必要的程序,要向革命的“最高司令部”匯報他這個“頭號戰犯”
的死亡。現在應該是11月13日的凌晨了,“他”看見跟隨過自己幾十年的衛士長面色陰暗地出現了,衛士長聽著一群人對他簡單介紹了情況,便蹲下身來。自己的遺體上早已蓋上了白床單,衛士長將白床單掀開,露出自己的頭,白發太長了,胡子也太長了,眼睛、嘴和鼻子都變形了,看著這副苦難的面貌,“他”對自己的身體充滿了憐憫。過去的七十一年真是太執著了,太辛苦了。看見衛士長用剪子剪短自己的白發,又用刮胡刀輕輕刮去自己的胡子,用手輕輕捏著將自己的嘴、鼻子和眼睛稍微捏正。自己的面孔已經冰涼,“他”
能覺出衛士長那肥厚的手指頭的潮濕和溫熱。對於自己的身體在離開這個世界前還能受到一個生命的善意觸摸,“他”不禁有些感動。雖然“他”此刻浮蕩在空中,早已超脫了下面的塵世,然而,那千絲萬縷的眷戀卻尚未完全割斷。看見自己的身體被套上了一身干淨的衣服,腳上又穿了一雙皮鞋,衣服不是自己的,皮鞋倒是自己穿過的,看到自己的身體直挺挺地躺在擔架上,“他”為自己生命的最後表現感到滿意。
現在該是1969年11月14日深夜12時了,他終於沒有熬到來暖氣的這一天。
“他”看到自己的遺體被一塊白床單從頭到腳裹得嚴嚴的,然後,被抬上一輛吉普車拉走了,“他”盤旋在空中,像直升飛機一樣跟隨著這輛吉普車。寒冬中的開封一片黑暗,稀疏而冷清的路燈光照著顛簸狂奔的吉普車。“他”非常不滿地看到,由於吉普車太小,自己的兩只腳露在了車廂外面,隨著車的顛簸,兩只腳硬挺地顛動著,仿佛是一截完全失了性子的干木料。已經是11月15日零點,從理論上講,此刻中國北方所有的城市都可以開始生火取暖了,而他卻被拉進一個特殊的生火取暖的地方:火化場。不知什麼時候空中下起了蒙蒙細雨,雨中還飄起了零星雪花,這也許是天地對共和國主席的逝世表示的哀悼。當他在雨雪霏霏的天地中盤旋時,感到大自然的哀悼其實比人間的哀悼更悲壯。
廣袤的華北平原被雨雪與黑暗籠罩著,火化場也一片黑暗,只有為數不多的幾盞燈特別刺眼地在黑暗中亮著。看見有幾十個軍人將火化場全部封鎖戒嚴,一些人拿著噴霧器噴灑著消毒藥水,當吉普車開進火化場時,火化場所有的人都戴著口罩及手套,如臨大敵。“他”
俯瞰著眼前的一切,不禁露出一絲寬容的微笑。“他”知道火化場已接到通知,要緊急火化一個最危險的烈性傳染病人,所有的人都愛惜生命,所有的人都懼怕傳染。“他”看著自己硬梆梆的遺體被推進了火化爐,當火化爐的鐵門關閉後,“他”透過鐵壁看到了裡面熊熊的火焰。
知道自己的遺體已經變成灰燼,“他”懸在半空中頓時感到一陣輕松,好像一個被線牽著的風箏終於斷線了,可以隨風自由飄去了。在無邊的寒冷黑暗中,“他”遠遠地看了一眼自己身體火化後留下的灰燼,它們被裝進了一個極為普通的骨灰盒。骨灰盒自然沒人認領,暫時寄存在火化場,“他”盤旋著俯瞰了一下,在《寄存證》上填寫著這樣幾行字:“骨灰編號:123;申請寄存人姓名:劉原;與亡人關系:父子;死亡人姓名:劉衛黃;年齡:71;性別:男。”劉原是“他”活在世上的一個兒子,劉衛黃自然是“他”的代用名。其實,劉衛黃也好,劉少奇也好,不過都是符號,現在,生命已經結束了,符號又有什麼好講究的呢?
“他”像一只自由的風箏,高高地飄到空中,遙遙俯瞰著雨雪霏霏的黑暗世界。對這個世界,“他”已經超脫了,只不過對自己的妻子、孩子還有一絲難以割捨的眷戀。由於這絲眷戀,他還會在去天國之前盤旋一段歲月,觀看這個人間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