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夢·女詞人 正文 第十章
    風住了,雨還在若有若無地飄。他們在湘妃竹搭的涼亭吃午飯。青梅說,今天算是有客,我們都該喝一點酒。她給每人面前放了一隻赭色的細瓷碗,小心翼翼地斟滿酒水。脂黃色的酒水釅稠得像桃樹上溢出的膠汁,女詞人說,青梅你倒的是酒母嗎?你想把我們醉殺了。青梅說,寤生,夫人是海量。趙爺說,夫人年輕時寫詩填詞,要喝好多的酒。

    女詞人看著對坐的寤生,寤生你信嗎?寤生不說話,只咧嘴傻笑,露出一口白牙。她覺得自己心情好極了,她說,汴梁詩社裡的人說我的詞讀不得,一股酒氣,還沒讀完就要玉山傾頹了。寤生說,我不識字,我只聞夫人的酒氣就好了。

    女詞人大笑,我先干了。

    一碗酒入腸後,她感到一股柔和的力向著自己的週身發散,腦中一片暈眩,臉和裙袍下的身子都紅了。青梅在桌上放上一隻橢圓形的白盤子,上面覆蓋著一張碧綠的荷葉。青梅說,我和夫人在越州流寓那兩年,什麼都沒學會,就只會做這一樣菜。你嘗嘗,對你的口味嗎?

    寤生揭開荷葉,一道白氣散了,面上是油亮捲曲的黑絲,細密,整齊,優雅,絲與絲之間纏繞著又張開著,指示著又蔭蔽著黑色卷絲下面的主菜。青梅看見他有點氣緊,她用莞爾一笑鼓勵著他。他捻起一撮絲嚼了嚼,被油漬透的卷絲很快溶解在他的舌尖周圍了。他覺得有點鹹,有點甜,還有點苦和腥。這種奇怪的味道使他湧起一種強烈的飢餓感。青梅說,都是你的。謝謝姐姐。寤生把卷絲全部吃了,露出下面一片重一片疊成螺旋形的醬肉,浸泡這盤菜的調味汁像乳液一樣集聚在螺旋的中心。他瞟了一眼女詞人,女詞人充血的眼睛裡閃著譏誚。青梅說,你不是很喜歡嗎,寤生?寤生將頭埋在盤子上,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片刻,盤子空了。他說,我從沒有吃過比這更好的東西。這叫霉乾菜蒸五花肉,青梅在寤生的腦勺上拍了一下,這道菜誰也沒有我的可口。青梅換了一隻盤子上桌,盤子上還倒扣著一隻豆青色的大碗。她說,寤生送來孝敬夫人的魚。揭開青碗,一條整魚躺在滴水不沾的盤底。夫人請,清蒸的,原汁原味。

    女詞人的一雙醉眼在恍兮惚兮中定定地盯著那條魚。她看見它其實是一條擱淺的活魚,在貌似安寧中等待著水源。它長而渾圓的身體上沒有一片鱗甲,也沒有翅膀,但在雙唇下卻暗藏著兩排鋸齒似的尖牙。它週身黑褐的底色上長滿了一塊塊苔蘚似的青斑,這使它看起來格外的溜滑和銳利。她說,寤生,這是什麼魚?

    河豚,夫人。

    河豚?烈酒煽動著血液往胸口處翻湧,女詞人咬牙挺住自己。河豚不是有毒嗎?

    河豚是所有水族中最美味的一種,吃過的人一輩子也忘不了它。寤生說,漁家有一句話,拚死吃河豚。

    吃的人死了嗎?

    有的死了,有的沒有死。

    女詞人拿起筷子不停地把魚肉夾進嘴裡。她什麼味道也沒有感覺到,盤子裡只剩下一具完整的骨架。活該,她想,它等到的會是我。

    她安寧地坐在那兒,以她的肚腹和性命驗證這條禁魚的毒素。

    她把趙郎抱在懷裡。趙郎說,我要死了。他全身滾燙,身體幾乎輕得沒有份量。我要死了……他說,我只有一件事情沒有做成。她想他在說胡話,她不知道該怎樣接過他的話。我不是一個懦夫,他說,我棄城是因為我不想死。

    女詞人的父親也死在她的懷裡,他閉眼的時候伸出了一根指頭。女詞人至今也不明白,那一根指頭是代表

    一樁心願未了,還是懊悔做錯了一件大事?

    趙郎說,我要死了,你和青梅怎麼辦?

    沒有辦法。她說,只有活下去。

    她坐了馬車坐牛車去,乘了海船乘江船,經運河、溯大江去和新任的建康知府趙郎團聚。見到趙郎的時候,他已經落魄在荒郊孤館奄奄待斃了。

    叛軍作亂,趙郎用一根繩子繫住腰桿,墜下城牆溜走了。趙郎說,我不是一個懦夫,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沒有想到我會那麼不走運。

    趙郎指的是他沒有料到,那場發生在午夜的小股叛亂在黎明前就被鎮壓下去了。他對她說,我聽天由命,任皇上要剮要殺。

    但皇上在南渡後亂哄哄的朝政中,把這件事全忘了。皇上甚至還降了一道聖旨,任命趙郎督辦剿滅江南匪患事宜。

    然而趙郎在驚悉這一切之前,恐懼憂憤已經壓垮了他的精神,繼而江南的赤熱病和陰寒的瀉藥摧垮了他的身子。在倒床十八天之後,他向著他的髮妻露齒一笑,眼睛漾起少見的清澈。他說,即使我的身子好好的,我也不去當什麼督辦了。趙郎沒有說他想讀書考據安度餘生,他甚至沒有問過一句那幾十車舊書古董的下落,彷彿它們從未存在過一樣。

    女詞人知道他的大限到了,她把他抱住,就像抱住了一具完整的魚骨。他伸起一根食指,調皮地在她身上戳了一下。

    他死了,她久久地撫摸著他僵直的食指,她覺得它表達了一件事情沒有做成,和一切事情的失敗。為了趙郎她本打算把自己整個地賠進去,而趙郎死了她還活著。女詞人覺得自此以後,算是白揀著活了。

    河豚的劇毒遲遲沒有發作,女詞人覺得自己的醉意卻在加濃。她迷糊中看見寤生和青梅四目相接,彼此從凹陷的眼窩中交換了一個可疑的神色。

    她看見寤生在笑。夫人,那條魚並不是河豚。

    那……那條魚是什麼?女詞人聽見自己疲倦而嘶啞的聲音。

    寤生黧黑的臉上張開一道白縫。他說,那條魚是我。

    女詞人靜靜地打量著寤生的淺藍色眼珠,她覺得這對盲人似的眸子早已看穿了自己的五臟六腑,而自己卻對他一無所知。

    胡鬼!女詞人大罵一聲,一耳光恨恨地扇在寤生的臉上。

    酒母般黏稠的鮮血從他的兩隻鼻孔中同時流出來,顏色深得如同他黧黑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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