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利返回了學校,而包京生始終都沒有消息。
阿利其實已經不是阿利了,因為他身上穿的不再是Lee了,是我們根本不認識的牌子,他看起來好像更加隨便,卻反而讓我們覺得生疏了。他衣服上的洋碼就連宋小豆也不懂,有一回她虛了眼,凝視著那些字碼,動了動嘴唇,試圖要把它們讀出來,卻一直都沒有能成功。她很難得地笑了一下,她說,不是英國貨,也不是美國貨。阿利,你更闊了啊?
那時候正是課間休息,阿利很矜持地笑了笑,說,密絲宋,我還是阿利啊,真的,密斯宋。
阿利是坐著一輛紅色小跑車返校的,後來這輛小跑車就天天都來接送他。如果還沒有放學,車就停在河邊的樹蔭下,靜靜地等候著,就像一個非常有耐心的僕從。跑車的車窗總是關著的,黑黑的,彷彿塗了一層墨水,從裡邊看出來,全世界一定都是陰黢黢的下雨天,就像老外用灰色的眼珠看世界,全世界都是一片灰濛濛。從沒有人看到過開車人的相貌,有一回我走過車頭時,透過擋風玻璃瞟了一眼,只看見一個戴了大墨鏡的人坐在方向盤前。我問阿利,什麼意思呢,那麼黑,黑手黨啊?
阿利聳了聳肩膀,把兩手攤開,他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說,阿利,我討厭你這種動作,還有你這種腔調。
對不起,阿利的臉紅了一團,他說,我不是有意的。
噢,是啊,阿利從骨子裡講,似乎真沒有什麼變化,除了衣服的品牌,還有那輛紅色的小跑車。他還是那麼慷慨,經常請我們去下館子,喝咖啡。事先他會掏出一個亮晶晶的小手機,小得就像女人的指甲蓋,走到一旁,和誰通通話,聲音小得就像特工人員在接頭。然後,那車就會在我們分手時出現在他的身邊,好像一頭海豚靜悄悄地游過來。朱朱就說,阿利,弄得這麼神乎其神的,不等於是在暴露目標嗎?
阿利老氣橫秋地歎口氣,他說,誰都知道防護欄招引小偷,可住樓房的人家,誰不安裝防護欄呢?
朱朱笑了,她說阿利,這種格言你說得出來?
阿利說,我媽媽說的。
我從旁邊看著阿利,我覺得阿利其實還是阿利。他對我們還是那麼友好,他看著我的時候,還是從前那種眼光,怯怯的,柔柔的。但是,他慷慨的方式有了微妙的不同,從前他總是應邀請客,現在他幾乎都是主動邀約,而且請誰不請誰,都是他自己說了算,每一次都有一二個人出現變動。我、陶陶、朱朱是不變的,但有好幾次都沒有叫金貴。他對金貴視而不見,顯得故意的冷漠。我提醒過他,如果像從前一樣把金貴當朋友,你就要注意金貴的感受。阿利很溫和地反問我,我從前是不是太把他當朋友了呢?我何必呢。
我不懂阿利的意思。
但是,只要阿利請客,金貴都是去了的。請不請他,他都去。他跟我說,風子,鄉巴佬還顧什麼面子呢?本來就沒面子,是不是?
我覺得金貴說得很在理。要是換了我,我說不一定也偏去呢。不過,我又不是鄉巴佬,天曉得我去不去。也許根本就不屑去吧?他即便真的請了我,我也可能不去啊。陶陶給我講過一件事情,他小學的時候特別迷戀打乒乓,上課的時候也在悄悄地玩乒乓,他把它頂在指尖上旋轉,而且還可以從一根指尖旋轉到另一根指尖。老師是一個漂亮的女孩,陶陶說自己打乒乓都是為了她,讓她為他驕傲,讓她為他臉上放光。可是她並不領情,有一回上課,她走過來把他的乒乓球抓過去,一腳踩得稀巴爛。她說,你顯什麼洋盤!還把他的紅雙喜球拍沒收了,至今也沒有歸還他。陶陶說他哭了,哭得從來沒有這麼委屈過。他對所有安慰他的人說,我今後作了世界冠軍,她來給我獻花,我也要扭頭不看她。陶陶給我講這件事的時候,我們當然是正在好著呢,而且他還把我橫摟在懷裡。我把身子直起來,我說,如果是宋小豆給你獻花,你也扭頭不看她嗎?陶陶哈哈大笑,他說,她憑什麼給我獻花呢!
現在的陶陶已經和我形同路人了,他看見我,只是咧咧嘴角,也不說話,就擦肩而過了,就像逃出籠子的豹子再次見到了獵人。真是好笑啊,我還能把他吃了,我還有胃口吃他?不過,包京生被抓走之後,他倒是頻頻在阿利的飯桌上和我相逢。他長鬍子了,而且是絡腮鬍子,他把鬍子都刮得乾乾淨淨的,一臉都是青乎乎的顏色,偶爾他把一顆青春疙瘩刮破了,青色的上面就有了紅色的豆疤。陶陶看起來就更沉默了,陰鬱了,也更有心事了。吃飯的時候,他就坐在我的對面,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就像夏天的陽光落在一匹樹葉上,火辣辣的,卻沒有一點點的情義。
那天的晚飯是在譚沙鍋魚莊吃的。魚莊裡的空調吹得人背心冰涼,我們的座位臨著南河,透過掛了竹簾的窗戶望出去,河面就像滾著油的沸水。金貴說,河裡的魚都要煮熟了,這狗日的天氣!朱朱喝了一大口乾紅,臉頰紅得像橫著豎著亂抹了胭脂。她大概是被酒嗆了吧,又急著夾了一條蔥燒鯽魚送進嘴裡。聽了金貴說話,她想插一句什麼,但話沒有說出口,就艱難地咳了起來,臉上越咳越紅,最後把胭脂漲成了豬肝。天,阿利說,她被魚刺卡住了!我給朱朱捶著背,我說,別咳,別咳,求求你,別咳了……。朱朱喘了口氣,指了指自己的喉嚨,說,我要死了……要死了……。然後她就不要命地咳,恨恨地咳,就跟誰賭氣一樣,真的是咳得要死了。我把她摟在懷裡,我說,朱朱,別這麼嬌氣,啊?
朱朱的眼淚噗噗地落下來,像個溫順的孩子一樣,把頭埋在我的胸口上。朱朱的腦袋,還有她的身子,就跟紙糊的美人一樣,只有呼吸,只有淡淡的體味,卻沒有一點點的重量。朱朱說,我要死了。死了……就好了……。我拍拍她的臉蛋,我說,朱朱,朱朱,你別這樣好不好?
金貴說,她是被魚刺卡住了。喝點醋,吞一大口飯,魚刺就下去了。
阿利瞪了金貴一眼,他說,是你們家的偏方吧?不行。
金貴說,這是最管用的辦法,我們村的人全都這麼做,沒有一回波管用。
朱朱不是你們村裡的人。陶陶一直在抽煙,面前的杯子、筷子、碗,幾乎動都沒動一下。他說,朱朱不是你們村裡的女孩子。你們回回都管用,回回是多少回呢?陶陶輕微地笑了笑,你們村裡一年能吃幾回魚呢?
我看看金貴,又看看陶陶,我說,金貴是鄉巴佬,糟蹋一個鄉巴佬,算什麼英雄呢?
陶陶把煙頭摁在煙灰缸裡,他衝我張開了嘴,但是金貴不等他說出話來,就先笑起來,他說,我波是鄉巴佬。進了城我就波是鄉巴佬了,風子。金貴把體恤上的那幾個PTSZX往陶陶跟前拉了拉,他說,從前我是鄉巴佬的時候,吃的是魚塘裡的魚,想吃就吃。可惜現在只能吃阿利的魚了,吃阿利的魚就像是吃偷來的魚。
阿利沉默一小會,像陶陶一樣撇了撇嘴角,他說,看不出,金貴家裡還是養殖專業戶呢。
波,金貴說,是我們家隔壁有魚塘。我想吃魚的時候,就去偷。魚塘那邊還有蘋果園,全是紅富士,我想吃的時候也去偷。
就沒有被狗咬過?陶陶又點燃了一根煙。朱朱躺在我懷裡,很安詳地聽著他們的話,臉上的紅暈消失了,變得那麼蒼白和愜意。
我打死過兩條狗,金貴看著陶陶的眼睛,把這句話說得很平靜。他又瞟了一眼阿利,他補充地說,都是用左手打死的。說到左手,金貴就用右手輕輕地撫摸著左手,很愛憐的樣子,真的就像一個印第安槍手在愛憐地擦槍。
陶陶說,你的意思,要用右手就更不得了了?
然而,金貴就像沒有聽見陶陶的話。他轉身看著朱朱,他說,朱朱,喝口醋吧?我波會害你的。
朱朱望望我,我對她點了點頭,她也就對金貴點了點頭。
金貴打了一個響指,跑堂的夥計變戲法一樣,就端來了一碟醋。我簡直看得目瞪口呆,什麼時候金貴變得可以扮酷了,那小工什麼時候聽到我們談話了,全他媽像在裝神弄鬼的!我環桌子瞟了瞟,我瞟見陶陶、阿利都發了傻,坐在那兒一聲也沒有響。
但是金貴把那一碟醋擋了回去,他說,你也端得出手,這麼一小碟!倒半碗來。
半碗醋很快就來了。金貴端到朱朱的嘴邊。朱朱扭了扭頭,說,我怕酸。
金貴就伸了手去托住朱朱的下巴,把碗頂住她的小嘴朝裡灌。朱朱的下巴在金貴的手心裡又扭了扭,卻沒有扭開。她小聲小氣地罵道,金貴,拿開……。金貴不聽,手下得反而重了。我看著金貴的手這麼擺弄朱朱的臉,也沒覺得有什麼了不起,魚刺卡住了氣管啊,還有什麼好婆婆媽媽的!
金貴一邊在手裡使了勁,一邊卻在逗樂子似的說,來吧,乖……
一記清脆的耳光扇在金貴的臉上。阿利叉手站在那兒,把臉都氣得慘白了。他說,媽的×,「乖」是你說得的?
這一記耳光把我們都打懵了,朱朱「喀」地一聲噴出一口痰,嚶嚶地哭起來。我把她的身子推了幾推想站起來,卻怎麼也推不開,剛才還是紙糊的美人,現在就跟鐵鑄的一樣了。朱朱哭道,風子,你也不要我了?
我說不出話,只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金貴僵在剛才給朱朱灌醋的動作上,那一記耳光太狠了,他紅泥巴一樣的臉上雖然看不出摑過的痕跡,但是濃濃黏黏的血還是從鼻孔和嘴角浸出來。我們甚至都沒有看清那一耳光是誰扇的,然而陶陶在拿左手很愛惜地撫著自家的右手。他的嘴角叼著煙,煙霧熏得他把雙眼都虛起來了。但是,我看出來,他其實在緊張地注視著金貴,金貴的那一隻左手。
金貴的左手還端著那半碗醋。讓我吃驚的是,半碗醋竟沒有一滴濺出來。醋平靜得如同靜止的水面,看不到一絲波紋。我又偷偷瞟了一眼陶陶,陶陶眼裡卻只有金貴的手,沒有金貴手裡的醋。
接下來,我想金貴要麼和陶陶死拚了,要麼就知趣地走掉了。但是他坐了下來,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他把杯子裡的干紅分幾口乾了,把面前的一大盤大蒜鰱魚也吃了,還舀了一碗飯,也吃了。他吃的時候,我們都很緊張地看著他。他不慌不忙一樣一樣做完,還拿濕手巾擦乾淨了臉上的血,嘴邊的油。他很和藹地問朱朱,剛才把魚刺都吐出來了,是吧?
朱朱小心地咳了咳,指指喉嚨,說,真沒有了。金貴笑笑,說,那好,那好,你波得有事了,我也莫有白挨一耳光。他轉過身,也不看誰,就若無其事地出去了。
朱朱看著金貴下了樓,就對陶陶和阿利說,他也是為了我好,你們打他幹什麼呢?鄉下人也是人,對不對?
陶陶陰沉著臉,阿利則在笑。朱朱說,風子,你說呢?
我說,鄉下人?我覺得,城裡人的命,到了頭都是拿給鄉下人收拾的。陶陶,阿利,過兩天再在這兒擺一桌,專請金貴,我和朱朱作陪。我沒有說笑,你們要有麻煩了。
阿利厥厥嘴,說,×!我才不信。
過了兩天,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再過了兩天,依然如故。金貴和從前一樣,上學、放學,看不出變化。陶陶的書包裡卻一直沉甸甸的,墜著一坨重物,臉上的表情,有點陰黢黢的。我曉得那重物是什麼東西,我對朱朱說,那玩意打到金貴的身上,他能吃得消幾下?朱朱說,包京生能吃幾下,金貴就是幾下吧。她怪模怪樣地笑了笑,她說,陶陶就是陶陶,對不對?我也笑了笑,我說,陶陶當然就是陶陶,但是金貴也是金貴,對不對?
金貴不再去吃阿利的東西了,跟阿利和陶陶也都不說話了。但金貴對誰都不怒目相視,就像他現在對誰都不謙恭地微笑了。金貴只是見了我和朱朱,要捋一捋他亂蓬蓬的卷髮,做得羞澀地點點頭。我對朱朱說,要出事了。朱朱說,天大的事情都出過了,還會出什麼事呢?我說,哪個曉得呢,天氣那麼熱,人都熱昏了頭,要做出任何事情來,我都不會吃驚的。
阿利的手機上每天都有氣象信息,氣溫已經到了40年來的新高,百頁箱的溫度超過攝氏40度。沒有風、沒有雲、沒有雨,早晨一睜開眼睛,太陽就已經在天上了。陽光落在皮膚上,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而且是用水牛皮鞣的鞭子。喜歡陽光的泡桐樹也徹底蔫了,最灼熱的陽光和最寒冷的霜雪一樣,一下子把泡桐樹肥大的葉子都打蔫了。當然,全校的人在樹葉被打蔫之前,也都垂下腦袋,先他媽的曬蔫了。就連蔣校長也從喇叭裡邊跑掉了,整個泡中安靜了不知有多少。
雖然沒有風,但是有風傳,蔣校長快要當教育局的蔣局長了。他現在正陪著老局長,也就是我們的老校長,在海南開會,泡海水,吹海風呢。我們誰都曉得,夏天開會是避暑的別名,冬天開會是取暖的諢號。宋小豆就說過,看似相反的東西,在外語裡邊可以和諧相處,比如,宋小豆說,我正在學日語,娘就是女兒,汽車就是火車,都很有意思嘛。阿利就問她,密絲宋,你為什麼還要學日語呢?宋小豆攤開雙手,說,不為什麼,好玩。你不覺得好玩嗎?噢,你不會覺得的。
哦,是這樣,我就想,開會如果真是一種職業,那該有多好,我什麼都不做,我就只是去開會,一年到頭追著氣候轉。我也很想到海南去避避暑啊,誰不想去呢,我們在太陽下走著,就像燒烤攤上的肉串,誰不想變成海水裡的魚呢,沒有冷熱,也不曉得快樂和苦惱。唉,到現在我也沒有去過海南,我也沒有見過海是什麼樣子,在麥麥德的故事裡,他說過一句話,看啊,這油膩膩的海!
在這樣的天氣裡,就連麥麥德也要尋個角落打盹吧。
然而,全泡中還有一個人在忙忙碌碌,喜氣洋洋,好像她走到哪裡都自帶著空調,風在她的額發上吹著、在裙擺下飄著,你應該知道,這個人只能就是宋小豆了。在這個該死的夏天裡,任主任已經主動提出要讓位給宋小豆了。朱朱說,任主任活了一大把年齡,終於活成一個知趣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