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京生常常說自己是西藏人、拉薩人、北方人、北京人,而且常常用粗魯和大大咧咧做出更合適的證明。可是我覺得他狗屁都不是,他是哪兒的人?他現在是我們這座城市的人。陶陶找他的小兄弟打聽過了,包京生哪是什麼隨父母內調,他是因為頑劣成性被父母趕出來的。也許是他捅了別人,或者搶劫了別人,他被拉薩的一所中學反覆開除了好幾次。反覆開除,我想起我曾經在換季的時候反覆感冒過,沒日沒夜地頭痛發燒,鼻涕口水亂來,真是他媽的可怕啊。包家的父母沒有辦法,就把他扔到這兒來了。扔給他在這兒的舅舅和舅媽代管。舅舅、舅媽的單位倒死不活,老包就給了他們一筆錢,當然嚴格地說是兩筆錢,一筆是包京生的代管費,一筆是轉學費。但因為包京生是被開除的,他其實無學可轉,應該是重新入學。他的舅舅就把他塞到泡中來了。理由很簡單,像泡中這樣的破地方,塞了錢就可以進來,只要你講出一個過得去的理由。至於包京生的祖籍到底在哪兒,那就只有天曉得了。不過他那一口捲舌音很像一回事,捲得就跟炒捲了的回鍋肉一樣,他操!
我還很快發現,包京生的粗魯是有分寸的。他上宋小豆的課絕對服從,雙手平放在膝蓋上,睜大眼睛跟著宋小豆,就跟豆子一樣地轉。我知道這是很費勁的,甚至是很痛苦的,因為宋小豆會不停地在走動,跟著她轉幾分鐘你就會頭昏眼花。可憐的包京生,他居然捨得去吃這個苦。當然,上別的課時,包京生就拚命搗蛋,撒野,就像要把宋小豆強加給他的謙卑、委屈,都像潑污水一樣潑出去。
麥麥德有一回在湖邊同一個齜牙咧嘴、面如鍋底的強盜鬥了一天一夜,天亮的時候才把他一刀劈死在水中。湖水把強盜的臉洗乾淨以後,麥麥德才發現他原來長得是那麼清秀俊美,甚至就像一個純潔的聖童。麥麥德無話可說,對著死去的對手躬身行了一個大禮。麥麥德這一回什麼格言也沒有,也可能是那一頁的畫面太擁擠了吧,麥麥德驚訝的神情、強盜貌若美女的姿容,已經容不下任何廢話了。
包京生當然夠不上這個強盜的份量。他要是夠得上,那高二?一班誰又能夠得上麥麥德呢?但是我們都看出來,這個河馬般巨大的傢伙確實是披著兩張人皮的人。
他在宋小豆的課上,裝扮成一個乖孩子,但在更多的場合,又唯恐人家不把他看做壞傢伙。他曾經給一個陶陶的小兄弟放風,陶陶敢打老師,我也敢打。
那小兄弟就笑,說,你別嚇唬我。泡桐樹中學有幾個陶陶?
包京生也不生氣,只說,等著吧。
包京生的話,就跟笑話一樣迅速傳到了我們耳朵裡。阿利說,哼,他不敢。我說,他敢。但是陶陶沉默著,不說話。我第一次發現陶陶的沉默是憂鬱的,陰沉的。
有一回上化學實驗課,包京生把燒杯伸進褲襠撒了半杯尿,恭恭敬敬地端給了老師。包京生說,老師老師,我一不留神,就合成了這種液體,請老師您給我測測化學成分吧。化學老師是個老實人,就拿了試紙在杯子裡反覆地測,連鼻子尖都差點伸進尿裡了。同學們哄堂大笑,他卻是莫名其妙。
上語文課的時候,包京生卻拿了化學課本,指著「氕、氘、氚」三個字請老師認。語文老師是任主任的侄子,我們叫他小任,就是小人的意思,誰曉得他是不是姓任呢。小任剛從西南師大中文系出來,又矮又瘦,肝火很旺,那三個字漲得他滿臉通紅,還是認不得。抬了頭,看見包京生正像小女孩一樣,掩了口吃吃地笑。小任知道是學生在耍他,氣得劈臉就把課本扇過去。包京生似乎等的就是這一下,他不還手,他罵,我操你媽,操你奶奶,操你姐,操你老師打學生!
小任大怒,當胸再給了一拳。這一拳卻被包京生抓在了手裡,他順勢揪住小任的領子,用力一推抵到黑板,再是一拖,一直拖到教室的底牆。包京生不停地嚷著,我操你媽操你奶奶操你姐,操你老師打學生!他反反覆覆地把小任在教室裡推過去拖過來。小任的眼鏡滑到了鼻尖,臉色煞白,繼而發青,大顆的汗珠從額頭、鼻子、眼睛,從各個地方冒出來。他完全成了一個軟蛋,被包京生拖著,跟一個稻草人似的,腦袋吊在胸脯子前邊,軟軟地搖。全教室清風鴉靜,沒一個人吭聲。人人的腳指頭都摳緊了,就連大氣都不敢出。我悄悄看了看陶陶,陶陶盯著包京生不動,他多半也是看傻了眼。
朱朱偷偷跑出去叫來了宋小豆。宋小豆剛在教室門口一出現,包京生就鬆了手,做出倍受委屈的樣子,他說,密斯宋,他打我。包京生說著,尾音裡邊已經夾了哭腔。
小任抱著一張課桌呼哧呼哧地喘粗氣,喘一會,有了點氣力,就把兩隻手弄來叉在腰桿上。小任壞就壞在死要面子,真是可憐的小任啊小人。他說,再調皮,我、我還打你。
小任的話又給了包京生一次靈感,他一下課就跑到蔣副校長那兒把小任給告了。還丟下一句話,如果處理不公正,就和他舅舅一直告到教委去,還要給城市商報打熱線。
宋小豆在整個事情的解決過程中,始終一言不發。蔣副校長問急了,她就用英語咕噥一句什麼,然後自己翻譯出來,就是:讓事實說話。
但事實是,沒有一個同學願意提供事實。如果你讀過泡中這樣的學校,你就知道在這種學校有一條至死不變的原則,那就是在師生發生衝突時,站在老師一邊的人最可恥。因為老師代表了校方、官方、警方、領導、現行的秩序……在現行的秩序下,泡中這種地方出去的孩子,都只是一些可憐蟲。按包京生捲著舌頭說的那句話,就是「操,誰待見我!」所以當包京生把小任當草垛子拖來拉去之後,只有小任留在現場的那一句話,成了不利於他本人的證詞,「再調皮,我還打你。」
而與此同時,包京生則在他舅舅的帶領下,當然,也可能是他帶領著他的舅舅,去醫院進行了全面的體檢,包括拍胸片、化驗血樣、尿樣之類亂七八糟的破事情。然後,他就在醫院的觀察室無限期地住了下來。
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比包京生打小任更讓我吃驚,——陶陶約我去醫院探望包京生。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還伸出手來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摸了摸陶陶的額頭,我沒有摸出什麼溫差。陶陶是認真的,他很沙啞的嗓音清晰地告訴我,我們都應該去。你,阿利,朱朱,誰,還有誰……都要去。買些水果、巧克力、奶粉,就連密斯宋都湊了二十元。
我冷笑了,我說,你就那麼賤?
陶陶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他說,我曉得你把我看扁了,是不是?
我扭了頭不說話。他說,反正,你不去,我們也要去。
我的臉氣得煞白,我說,反正,你去我們也不去。
結果,陶陶帶了阿利和幾個小兄弟去了,朱朱聽我的話,沒跟著走。
在十三根泡桐樹下邊,我對朱朱說,朱朱,還是你靠得住。你聽我的話。朱朱說,我不是聽你的話。我是一直都站在你這邊,只是你看不到。朱朱說著,忽然眼圈都紅了。我不知道這句話怎麼就把她說得眼圈都紅了。她遞給我一包「心相映」的面巾紙,我愣了愣,撲哧一下子笑出了聲。我說,你神經病啊,朱朱,又不是我在哭。我就撕了一張紙手巾出來,在她的眼角擦了擦。她更來勁了,淚珠子連著淚珠子往外掉。我煩了,惡聲惡氣罵了聲,×,你再哭!
朱朱使勁眨巴眨巴眼睛,把淚收住了,望著我,一副怯怯的樣子。
第二天我沒有理睬陶陶。看見他朝我走來,我就遠遠地避開了。我不想聽他跟我說包京生的破事情,也不想聽他給我作什麼狗屁的解釋。上語文課的時候他給我扔了兩次紙糰子,但我都沒有打開看。
我是要用我的冷淡告訴他,下軟蛋的男孩我瞧不起。
我當然相信陶陶不是下軟蛋的男孩子。我只是要他向我證明這一點。他如果在乎我,他是應該這麼做的,對不對?
任主任的侄兒,就是那個可憐的小任,他再也沒來上課了。語文老師是臨時由任主任本人頂替的。任主任是大任,她長得跟男人似的魁梧,一對顴骨又高又紅,割了雙眼皮的眼簾子也是紅紅的,就像有炎症還沒有痊癒。她從前上過二十多年語文課,但今天她把語文課上成了思想品德課。她的嗓門出奇的響亮,除了普通話像刀子一樣割耳外,神態很像中央台的老播音員×××。我埋著頭在語文書的空白處畫刀子,畫我的彎刀、獵刀,麥麥德用過的馬刀。但任主任響亮的聲音不停地把我打斷了。她正在講述師生關係,她打了一個古老的比方:師生如同父子,爸爸拍拍兒子,出自一片愛心。
我心裡正煩著,無事找事,就舉手要求發言。我平時是懶得發言的,要發言也不需要舉手。但我認為,舉手這個假眉假眼的動作,會讓任主任確信我是嚴肅的。果然她伸手把我一指,我就像得到了指令的機器人,我站起來說,既然師生親如父子,那麼兒子打打爸爸,也是由於撒嬌。
滿堂大笑起來,陶陶的笑聲最猛,還帶頭拍桌子,拍桌子的聲音就轟轟轟地響起來了,教室裡猶如萬馬歡騰。我知道陶陶是在向我賠禮道歉、討好賣乖,心裡就更多了暗暗的得意。你瞧,女孩子是多麼容易滿足啊,你知道的,多少年前,你也做過女孩子的,對不對?
不過,任主任到底是任主任,她冷笑著等噪音弱下來,然後像個大人物似地擺擺手,教室裡就安靜了。安靜得比剛才不知道多了多少倍。她從講台上走下來,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她背著手,走得很慢,同學們都瞪大了眼睛望著她,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我把拳頭擰出了汗,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什麼。我想,如果是在室外,也許我會在任主任逼近的時候,不是挺身迎上去,就是拔腿跑掉吧。可是,現在我是困在位子上,一動也動不了啊。古人說,困獸猶鬥。我體會到的卻是坐以待斃,任她大任來宰割吧。我擰緊了自己的雙拳,胸口咚咚跳,就像拳拳都打在自己的胸脯上。任主任就那麼堅定地走過來,一直走到她的膝蓋頂住了我的右肩膀。
任主任一字一頓地對我說,你給我撒個嬌看看呢!
我抬頭望見她的下巴,就像在高樓下邊仰望樓頂,那麼高高在上,那麼寬闊、厚實,有權威,我覺得就連心跳都被她的下巴壓回去了。我一下子就軟了,我第一次在老師的威壓下發軟了,而這種威壓僅僅來自一個女人的下巴。我知道自己很沒有出息,可我真的就這麼發軟了。我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在吃吃地笑,我知道他們是誰,是那些我平日看做糞土不如的小男小女。但是任主任還在頂住我的肩膀不動,她是打算就這樣頂上一百年嗎?她用她的下巴對付著我,她的下巴把我摧垮了。我埋下腦袋,像螞蟻那樣小聲地嚅出半句話,我錯了……。如果螞蟻真的能說話,我就是用螞蟻大的聲音,說出了這半句可憐的話。
任主任立刻用洪亮的嗓音把這句話放大了,讓它在教室裡嗡嗡地迴響。
她說她錯了。她錯了嗎?任主任停頓了一下,然後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是的,她錯了。學生毆打老師,她的雙臂在空氣中揮舞著,她說,就像刁民造反,囚徒暴動,狗咬好人,也好比螳螂擋車,蚍蜉撼樹,必定自取滅亡!
任主任終於離開我,走回了講台。我鬆了一口氣,過了半天,汗才悄悄從身上、額頭上密密實實地浸出來,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和包京生粘上了不明不白關係的,就像汗濕的背心偷偷地粘緊了我的身子。
我雖然完全被任主任鬥敗了,可我和她的對抗,似乎突然顯示了我的立場,那就是我是堅定地站在包京生一邊的,我拋棄了陶陶。因為包京生看起來更強大,就連陶陶都在籠絡他,就連宋小豆都在安慰他。我不曉得你是否理解,在刁蠻成性的地方,男孩子最大的魅力不是他的俊或者靚,他首先應該強大、有力,像一把刀子,讓女孩子握得住,覺得有安全。好比謝庭鋒、F4,是拿來看的,而在泡中,強大的男孩子是拿來用的。不過,他們都他媽的忘記了,我不靠男孩子來保駕護航的。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刀子啊。
但是這些事情,哪裡能容我把它說清楚?事事都說得清楚,世界也就簡單了。可你看看,這世界上的事情,哪一樣是簡單的?下課以後,很多人圍過來,七嘴八舌問我包京生的近況,他會不會殘疾?癱瘓?坐輪椅?我的兩眼冒火,呸了一聲,罵道:我×你媽的卵蛋包京生!一夥人傻了,都回頭去看陶陶。陶陶卻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不曉得誰大喊了一聲,風子害羞了!全班一片哇塞,就像開了一片香檳瓶子。
第二天,有一篇作文開始在班上流傳,題目是《她為什麼害羞了?》。這是梁晨的大作。梁晨的綽號是鷹鼻子,而鷹鼻子的筆名就是伊娃。就是我開始給你講過的那個伊娃。沒有伊娃,高二?一班的故事會少了顏色,真的,沒有伊娃,我甚至不曉得怎ど結束這雞零狗碎的嘮叨。在伊娃自己的作文裡,她反覆地暗示我們,她的曾祖父是俄國的流亡貴族,就是中國人蔑稱過的白俄,據說他的名字叫約瑟夫?維薩里昂?維薩里昂羅維奇,七、八十年前為了逃避革命,從聖彼得堡逃到西伯利亞,再從西伯利亞跑進中國,再一趟子又從東北跑到了西南,在我們這座城市裡開了一爿俄式咖啡店。老約瑟夫用祖傳的秘方熬咖啡,連同罌粟殼子一鍋煮,香透了半邊城。他的罌粟殼子都是不計成本的,因為他娶了煙館老闆的小寡婦,也就是伊娃的親奶奶。於是伊娃的身上就有了八分之一的俄國血統,加上了八分之一的小狡黠。這八分之一凝聚起來,剛好就成了她的一根鷹鼻子。可憐的伊娃長得很醜,是那種營養不良的醜,眼睛小、五官擠,而怪怪的鷹勾鼻子那麼大,就像她的小臉都貼在了鼻子上。伊娃老是拿手揉鼻子,還使勁地醒鼻涕,似乎她永遠都在患感冒。
但是梁晨,就是這個所謂的伊娃,她的作文寫得真是他媽的好,是高二年級的大才女。就連宋小豆都曉得,高二年級有兩樣硬東西:陶陶的拳頭加伊娃的筆頭。蔣副校長問過宋小豆,伊娃到底寫得有多好?宋小豆說,反正比我好。這兩句話傳開來,伊娃一下子就炒火了,她的作文本開始像秘密傳單一樣在班與班之間流傳。據說任主任曾經要宋小豆出來辟一闢謠,但宋小豆拒絕了。宋小豆說,造謠的人必死於謠言,好比瘸子必死於輪椅。當然,這也都是據說了,誰知道是不是又一次炒作呢?反正,伊娃的名氣是越來越大了。
伊娃的的作文不是那種通常的作文,都寫在三百頁的黃色筆記薄上,因為是從「大印象減肥茶」獲得的靈感,她就把它命名為《小女子大印象》。她的《大印象》胡亂塗抹,不守規矩,專門拿馬路新聞、小道消息當素材,說尖酸話、尋窮開心,句句都跟刀子似的,字字句句都往老師和同學身上捅,有人覺得難受,有人覺得痛快,就像虱子婆被人摳了癢癢。
伊娃的外語和數理化都同樣一塌糊塗,從來考不上六十分。到了期末,宋小豆就拿這個來打擊她,她說,一個瘸子,你狂什麼!
不料伊娃真的站起來,扶著桌子一瘸一瘸走了好幾步路,她說,密斯宋,我真的是一個瘸子呢。
宋小豆發了懵,第一次我見她紅了臉,用英語咕噥了一聲,對不起。伊娃是有一點瘸,不過遠遠沒有她誇張的那麼凶。她一隻腳比另一隻腳短,也可能是一隻腿比另一隻腿細,誰知道呢,她一年四季都穿著拖地的紅裙子,下腳小心謹慎,一點沒有下筆那麼輕狂。
伊娃在《她為什麼害羞了?》中這樣寫到:
一個將軍的女兒害羞了,就像一條咆哮的警犬穿上了迷你裙;一個耍刀的女人害羞了,如同大老爺們憋細了嗓子唱甜蜜蜜。她因為愛而變得害羞,因為害羞而知道了羞恥,知道了羞恥,她的刀就會一點點變短,她的頭髮就會一天天長長……
當她的崇拜者圍著她高聲朗讀時,我裝成聾子充耳不聞。老師、同學,沒有人敢報復伊娃的,正如沒有人敢欺負伊娃一樣:她是一個才女,而且是一個瘸子。
我為這篇狗屁的「大印象」惱火了一小會,很快也就平靜下來了。我真的做出些羞答答的樣子來,埋了頭,不說話。我想,我拿伊娃沒法,可我正可以報復陶陶啊。放學的時候,我拉了朱朱在校門外的水果攤上買鴨梨。陶陶臉色鐵青地走過來,我故意對朱朱大聲說,鴨梨好,包京生吃了化淤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