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告訴你,雖然我是女孩子,可我的吉祥物是一把刀子,你不會嚇壞吧?哦,我已經從你的眼裡看到了驚訝和不安。是啊,女孩子的吉祥物應該掛在脖子上,一串珍珠、一顆玉墜、一隻十字架,或者是一張小男人的小照片……可我不是的。我的刀子藏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是那種真正的刀子,冷冰冰的、沉甸甸的,出鞘時帶著不易察覺的風聲,有金屬的酸味,就像是淡淡的花香。換一句話說,我喜歡刀子,如同一個花癡迷戀著花朵。事實上,在我的故事裡,很多時候也總是有花的,只不過當花枯萎的時候,刀子還在花叢裡閃爍著安靜的光芒。泡桐樹老了,南河乾枯了,瓦罐寺坍塌了,可我還是我,刀子還他媽的是刀子啊。
十二歲的時候我有了第一把刀子,十八歲的時候我有了另一把刀子。
兩把刀子都是生日的禮物。
十二歲的刀子是土耳其的彎刀,十八歲的刀子是德國的獵刀。至少陶陶送我獵刀的時候,他說是真正的德國貨。
那天窗外落著雨水,窗戶上粘著雨珠,雨珠就像電影裡俗得發膩的眼淚。陶陶牛高馬大,蒲扇一樣的雙手捧著刀子,刀子用紅綢緞裹著,裹了一層又一層,在十八隻蠟燭的照耀下,就像他的雙手捧著一灘鮮血。我把那傢伙接過來,掂了掂,就知道是一把好刀。紅綢緞一層一層地解開,刀子跟個嬰兒似地躺在裡邊,又嫩又亮,亮得透明,也亮得扎眼,弧線那麼優雅、柔和,卻千真萬確是一把好刀。刀子看起來甚至就像可憐的小寵物,而其實正是刀刀可以見紅的獵刀。刀身有一尺長吧,還鑿著細如髮絲的凹槽,我把它握在手裡,就像握著了一束陽光。刀把上纏著一圈一圈的銅線,金黃色的銅線,看起來是那麼的溫暖,只有我的手才曉得,它其實是那麼的冰涼。在刀把和刀身之間,橫著彎曲的擋板,擋板上刻著一隻狼頭,白森森的,卻睜了眼睛在睡覺。我親了親狼頭,用刀把大蛋糕切成了一十八牙。刀子是真他媽的鋒利呢,它剖開蛋糕就像剖開一汪清水,蛋糕的剖面非常的光滑,光滑得好似小美人的臉蛋。
我一手拖了刀子,一手圈了陶陶的頸子,在他的耳輪上「吧」地親了一大口。陶陶很高,為了受我一親,他得俯下身子,這就叫你們說的那個屈尊吧?我說,謝謝陶陶。
陶陶屈尊地笑了一笑,他笑起來也就是把嘴角歪了一歪。他說,風子,風子你喜歡就好。陶陶是我的同班同學,是我喜歡的男孩。我看他,他看我,兩情相悅,彼此順眼,都不是問題孩子。什麼是問題?有問題的人看沒問題的人,不也全成了他媽的有問題?
噢,那一天是過去多久了?想起來,那一天的雨水淋在頭上,好像還沒有風乾。
是的,我是願意和你談談我的故事,談談我的兩把刀子,可你千萬別拿那種眼光看著我,就像東方時空的主持人,看著一個問題女孩,萬分關懷也是萬分痛心的樣子,刨根問底要弄出點什麼啟迪青少年。別這樣,拜託你,你真的別這樣,啊?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可以隨便談一談。就像在茶樓裡喝茶,或者在南河的堤壩上遛達,很隨便當然也是很正常地談一談。噢,是的,談一談,因為我很怕「談心」這個詞,誰只要說要跟我談談心,我立刻就要暈死過去的。很久以來,我都難得開口說什麼話了。尊口免開,這個詞,我沒用錯吧?哦,錯了,那就錯了吧。反正我的意思是說,我很久不說話了,我的嘴巴都要發臭了,看來的確是應該跟誰談一談了。就像把下水道的蓋子揭開,敞一敞吧。跟誰談呢,最好就是你這樣的人吧,跟我素昧平生,不知道我的過去和我的今後,只知道我就是我說出的那一堆東西。那一堆東西裡邊有誠實也有謊言,當誠實多於謊言的時候,它就像一個肉餡很小的包子,雖然不上口,卻經得住餓。可當謊言掩蓋住誠實的時候,它就像一杯澆了冰激淋的非洲黑咖啡,在舔去了甜蜜之後,苦得你發慌。你別笑,我哪懂得什麼哲學,哲學不是我這種人能談的,也不是一個女孩子該談的,對不對?我只是打了一個比方,用這種方式先談談自己,也許就說明我還是很正常的吧。
真的,我再說一遍,我不是一個問題女孩。你也別拿什麼問題來難為我,更不要讓我接受什麼心理測試了,發問卷、填表格,諸如多大年齡、什麼血型、屬於哪個星座、有何特長、暗戀偶像、是否失去過貞操等等等等,那完全一個傻瓜的感覺。當然,我曉得我們現在就是一個傻瓜的世界,對不對,到處是傻瓜相機、傻瓜飛機、傻瓜明星、還有傻瓜的男孩和女孩。就連奔四十的男男女女都自稱「男孩」、「女孩」,嗲得讓人發膩。滿世界都是傻瓜,可傻瓜堆裡也就一個傢伙是偉大的,那就是阿甘,也就是所謂的弗雷斯特?岡普。這是我們親愛的英語老師宋小豆告訴我們的,她說,是弗雷斯特?岡普,而不是阿甘。她還是我們的班主任,經常用中英文夾雜著罵我們是地道的傻瓜,卻出不了一個真正的岡普。她隨手在黑板上寫了一行英文,我現在還記得那些洋碼兒,因為這是她對我們的夢想,ForrestGump,她說,是岡普,岡普現在都成了天才的別名了。她冷冰冰地說,不要怪我罵你們是傻瓜,我是做夢都希望高二?一班出一個岡普。
哦,可我真的不想成為岡普,或者那個更為知名的阿甘。我也不喜歡跑步、打乒乓,或者捕魚撈蝦。他的絕活是跑步,可是他跑那麼快有屁用呢,他愛的女人還不是趕在他前頭死掉了。我就算是傻瓜吧,我也想做個正常的傻瓜。正常的傻瓜就是傻瓜,跟天才又有什麼關係呢?
是的,我就是一個正常的傻瓜,就讀一所最稀鬆平常的中學,每天以無所事事打發漫長的時光。好在我的運氣不錯,期末只有兩三門功課需要補考。這就是說我還算規矩,沒有傻到逃學曠課,背了書包學三毛大街小巷去流浪。我說的三毛是頭上只有三根毛的小叫化,不是你們喜歡的那個長頭髮女人。她的書我沒有讀過,寫字的書我讀起來都累得慌。我過去只喜歡漫畫、連環畫、卡通片,現在甚至連這些東西都放到一邊去了。在這方面,我沒有什麼毛病,到了什麼年齡就該用什麼年齡的方式來說話,對不對?前年我在貴州遇見一個東北女孩,她滿口半生不熟的貴州話,我說你搞什麼名堂,是東北人就說東北話嘛!這一回她是說了東北話,就是趙本山那種哭兮兮的東北話,她說,咋的呢,走啥山上唱啥歌兒呢!我一下子笑起來,笑得半死,我想起課本上毛主席的話,叫做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我就說,真他媽有意思,你簡直就是打東北腔的毛主席啊!她笑起來,用貴州話說,啥子格毛主席勒,我是正常的女娃娃勒。
哦,你聽,我們都是正常的女孩子啊。但有些傢伙偏偏說我不正常,就因為,我喜歡的東西是刀子。
哦,一開始我就說過了,我的吉祥物是刀子。僅僅是刀子。可在一個所謂正常的世界裡,女孩子是不配喜歡刀子的,你說對不對?可我也真是沒有辦法了。像我這樣的傻瓜,是啃著連環畫長大的。我最怕別人跟我囉嗦什麼琴童、畫童,還有貝多芬、莫扎特、畢加索,我們哪配提他們呢,提了都是糟蹋聖人啊。我讀的第一本連環畫是阿拉伯的故事集,勇士麥麥德為了向人證明他的勇氣和誠實,就把一把刀子插在了自己的腳背上。那只光禿禿的赤腳塞滿了滿滿一頁的畫面,連刀把都衝到畫框外邊去了,血順著刀刃往上冒,把寒冷的刀子都燙彎了。我覺得那刀也像穿破了我的血管,把我的全身都燒燙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喜歡上刀子了。
勇士麥麥德,又叫做沙漠中的麥麥德,他騎著單峰駱駝,披著長長的白袍,打家劫舍,殺富濟貧,明明還是很年輕的男人,眼睛裡卻全是蒼老的感情。我要是能聽到他的聲音,一定也是蒼老、嘶啞的吧。麥麥德最愛說一句話,這可憐的人啊!在勇士麥麥德的眼裡,窮人、富人,朋友、敵人,都莫不是可憐的人呢。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句話,可不知不覺的,我也老把它掛在了嘴邊上。我就想,我們都真是他媽的可憐人吧,可誰又在可憐誰呢?
我是看著麥麥德的連環畫長大的。如果把這些連環畫加起來,可以塞滿幾口大皮箱子。但是,它們現在一本也找不到了。我是一個跟書沒緣分的人,到手的書,都隨看隨丟了。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我的課本在期末總有一半找不到了。是啊,我就想,我對麥麥德尚且如此,何況是狗屁不通的課本呢。
小學的時候,為了我期末總有補考,媽媽沒有少扇過我的大耳光。後來,媽媽就不再打我了,因為我比媽媽還高了,高出一個頭了,我上高二了。那一回媽媽朝我舉起手來,我一把就把她的手抓住了。我說,媽媽,你別碰我。你別碰我了。我使勁掰住媽媽的手腕,我說,媽媽,你真的別碰我了!媽媽的眼窩裡淌出淚水來,她說,我沒有白養你,你的手真是有勁了啊……從那以後,媽媽再沒有碰過我了。
爸爸是從來都不打我的。即便是看著我成績單上一半的不及格,他也沒有發過一次脾氣的。我所知道的爸爸,是沒有脾氣的爸爸。他看著我時的表情,總是露著微笑,再加上一點兒歉意。爸爸總是給我盡可能多的零花錢,我就用其中的一大半買了麥麥德。爸爸知道我喜歡沙漠,喜歡麥麥德,我過十歲生日的時候,他就用草綠色的床單把我裹起來,他裹得那麼耐心、細緻,我從沒有看見爸爸這樣一絲不苟地做事情。床單裹住了我的頭、大半個臉、脖子、身子,最後拖在粘著落葉的濕地上。濕地上墁了青磚,還長著青苔。爸爸給我拍了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我的頭是微微埋著的,這使從床單中露出來的眼睛有些上翻,有了那個年齡少有的冷漠和陰鬱。哦,其實我並不陰鬱和冷漠,至少,我沒有扮成麥麥德的時候,我看起來是多麼熱情和外向啊。
拿到照片的時候,我傻乎乎地想,要是別人問我,你是誰的孩子啊?我就回答我是麥麥德的孩子啊!可從來沒人這麼問過我,唉,從來沒有……我的回答也就在肚子裡邊爛掉了。
我過12歲生日的時候,爸爸隔著蛋糕和點燃的12根紅蠟燭,遞給我一把土耳其的彎刀。這就是我的第一把刀子,刀身歪曲著,就像一把鐮刀,也像一個蒼老的老人。我拿手試了試,卻試不出鋒刃。但是爸爸告訴我,彎刀的鋒刃是力量,彎刀加上力量,可以切斷駿馬的脖子。那時候我還聽不懂爸爸的話,當然,那些話裡可能根本就沒有話,一把彎刀,就是一把彎刀。彎刀的刀柄上鑲嵌著寶石,紅紅綠綠的寶石,刀鞘是鯊魚皮的,或者是鯨魚皮的,誰知道呢,反正帶著海洋的鹽漬味,上邊還烙著蟲子一樣的阿拉伯文。把我喜歡得不得了,就像它真被麥麥德白晰的手指撫摸過。我把刀掛在牆壁上,早晚都看不夠。有一回我還把彎刀帶到學校拿給同學看,我說,我爸爸是少將,駐土耳其大使館的武官。我說這話的時候,一點也不臉紅。其實我一邊說一邊在想,我是他媽的快吹破牛皮了。我爸爸是什麼少將武官!只是一座軍需倉庫的副股長罷了。那倉庫遠在南線的丫丫谷,離我生活的城市隔著天遠地遠,坐越野吉普也要跑三天兩夜呢。我那張模仿麥麥德的照片就是在丫丫谷的營房拍的,背景是百八十座碉堡一樣的倉庫,倉庫後邊就是被雨水淋濕的群山和森林。我也把這張照片拿給同學們看過,我說我是去土耳其探親時照的。我說,那兒靠近土耳其的南部邊境,是麥麥德的出生地。其實,那刀跟麥麥德有什麼關係呢,不過是爸爸的一個老戰友送的罷了。這個叔叔早就轉業了,多年來在新疆——哈薩克斯坦一線跑邊貿。
我的確是吹牛了,可我並不為此感到羞愧。在學校裡,同學們為了爭面子,哪個沒有撒過這樣那樣的謊呢,告訴你吧,我們全班同學的家長都是有頭有臉的,有的是工商局的局長,有的是刑事法庭的庭長,有的是「太平洋百貨」的老總,最臭的也是揣著持槍證的警察……可我心裡雪亮,全是些鬼話。在這種事情上,說真話的是傻瓜。真正的傻瓜,和天才的弗雷斯特?岡普沒有一點關係。如果你稍稍聰明一些,你就曉得說你爸爸是下崗工人,也沒人給你捐獻希望工程啊。
我的十八歲生日是在麥當勞過的。我的生日是4月11號,4月11號確實是一個非常平庸的日子,除非一個和我同月同日出生的傢伙名揚四海,它才會成為一個值得紀念的好時辰。我是在麥當勞和同學們一起過的生日。爸爸沒有回來,他還在秋風落葉的丫丫谷保衛軍需倉庫,倉庫們活像碉堡,都是圓柱體的,有著一個尖尖的屋頂,就像是一些戴著草帽、不苟言笑的農民。媽媽也沒有回來,她跟著爸爸的老戰友跑邊貿去了。就是那個送我彎刀的老戰友,他現在據說是發了,手下有了十七、八輛大篷車,塗得花裡胡哨的,載著清倉查庫弄來的陳貨,在塵土飛揚的中哈邊境亂竄。他邀請媽媽做他的合夥人,我覺得很可笑。我問媽媽,你都下崗了,拿什麼去合夥呢?
媽媽說,除開你爸爸和他的戰友情不算,我還兼著他的會計呢,算是拿我自己去入伙……
我莫名其妙地覺得不安逸,我說,把你自己……拿給那個叔叔去入伙,有這種戰友情嗎?媽媽,這合適嗎?
媽媽顯然是心煩了,她心煩了就什麼道理都不講,她說,合適?我不曉得這有什麼不合適!
唉,我就想,可憐的媽媽,她在鬧更年期了吧,她跟我說過,她現在常常失眠、心慌、耳鳴,月經紊亂呢。媽媽下崗以後,爸爸贈送給媽媽一架老年車,約等於那種三隻輪子的自行車。有一回媽媽騎著老年車橫穿大街,差點被一輛飛馳而來的面的撞倒。媽媽破口大罵司機瞎了眼,司機是個小伙子,賠著罪,說自己沒有看見她。媽媽就冷笑,說,你沒有看見我?退回去一二十年,你只怕老遠就看見我了!圍觀的人群轟然大笑,媽媽的錦言妙語一夜之間傳遍了東郊一百零八坊。稍稍上點年紀的人點頭歎氣,說,退回去一二十年,那還用說!我這才曉得,一二十年前,媽媽的姿色、風情,在灰濛濛的東郊也算是一絕的。唉,怎麼我從小看她,她就是一個中年婦人呢?我只覺得她那雙吊眼睛長得很古怪,睫毛很長、眼睛很濕,濕得跟她的年齡不相稱。我也是後來才曉得,大概是伊娃告訴我的吧,吊眼睛就是丹鳳眼。我不是丹鳳眼,我的眼睛怎麼會有這麼好聽的一個名字啊。我的眼睛像爸爸,很正常的,也是很平常的,兩孔眼窩,一雙眼珠,如此而已。
媽媽在那件未遂的車禍之後,當天就把老年車賣給了收破爛的,把錢拿去搓了幾天幾夜的小麻將。我就曉得,這灰濛濛的東郊,發霉、潮濕的紅磚樓,已經留她不住了。媽媽的事情,讓我想通了很多的事情,後來我就告訴她,媽媽,走吧走吧,你能走就走了算了吧。
這一點你該相信,這世界上我誰他媽的都不欠,我還欠著我媽媽是不是,撇開養育之恩不說,我至少還欠她一條命啊。那麼就算我再讓不得人,我還得讓著她一個人吧?何況,她已經下崗了,她不去跑邊貿,她還能騎著老年車,濕著丹鳳眼,守著麻將桌,泡完後半生啊?我把媽媽放走了。爸爸說,要看顧好媽媽,可我只能放她走了。聽說毛主席也說過是不是,——天要下雨,娘要改嫁,由她去吧!
我記不得媽媽去了多久了,反正是很久很久了吧。
生日的那天早晨,爸爸給我通了電話。軍線轉地方線,岔來岔去,聲音變得特別的不清楚,我只聽清了丫丫谷的風聲和雨聲,爸爸微弱的聲音反而成為了風雨的背景,一個可憐的噪音,在重複祝賀我生日快樂。媽媽則沒有一點動靜,不知她已經跑到中亞的哪一國去了,反正,不是這個斯坦,就是那個斯坦吧。中亞到處都是斯坦,就像丫丫谷到處都有不說話的倉庫。不過,我告訴自己,有什麼關係呢,不就是一個電話嘛,我又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在麥當勞,我顯得很開心。麥當勞什麼時候都是溫暖的。春天的夜裡,街上落著雨水,不停地駛過濺起水花的汽車,麥當勞就顯得更加溫暖了。服務生都穿著粗條紋的體恤跑來跑去,像咬緊了嘴巴的灰狗子。陶陶叫來了一大幫同學,連我剛好是18個。我吹滅了一根蠟燭,每個人都替我吹滅了一根蠟燭。蠟燭熄滅以後,飄出十八股青煙,那帶點辛辣的臭味刺激到眼睛裡,我的眼睛就眨巴眨巴地變濕了。這跟哭沒有關係,誰叫蠟燭有這麼多,多得可以煮熟一隻老雞婆呢。
在18根蠟燭熄滅前,陶陶把裹好的獵刀送給我。
陶陶說,是地道的德國貨。我問他哪來的?他說是搞來的。我就不多問了。陶陶有陶陶的搞法,我認為這個與我無關。重要的是他送了我這把刀子,這把千真萬確的好刀。
那天晚上,我們喝完了幾十杯可樂,啃完了幾十隻雞腿,還吞下了幾十份漢堡。是阿利買的單。陶陶是阿利的保護人,而我是陶陶的女朋友,阿利買單也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了。可憐的阿利其實不姓阿也不姓利,因為他全穿印了Lee的名牌服裝,他就成了阿利了。
不過剛開始上高一的時候,我們是全都叫他阿雷的。Lee不就是叫做雷牌麼?我們都叫他阿雷,他也都嗯嗯地認了。有一天宋小豆上課,問今天誰是值日生?我們都說,是阿雷。宋小豆皺緊了眉頭,眉心裡都皺出了一顆小疙瘩。她在黑板上寫了一個Lee,她說,讀什麼?我們說,雷!宋小豆呸了一口,就好像呸是雷的回聲。她接著就用英文罵了一句什麼,我想大概是一幫蠢貨吧。但她自己翻譯出來,卻是一群可憐蟲。她也說可憐,可憐的宋小豆,我不喜歡她這麼說。
宋小豆用粉筆把Lee圈了一圈又一圈,就像蜘蛛吐絲把阿雷纏在了最當中。她說,勒-依-li-李,讀李。哪來什麼雷呢?港台電影看多了,雷鋒也成了李鋒,李逵也成了雷逵,真是不土不洋,天打雷劈。我的學生,是李就是李,是雷才是雷。李逵和雷鋒,風馬牛不相及啊,對不對?
我們相互望了望,似乎都很慚愧,因為我們這群可憐蟲居然全都是她的學生啊。
宋小豆手指捏住粉筆,在黑板上輕輕叩著,黑板居然發出很清脆的聲音,就跟叩響了瓷器似的。這一招,我們後來都試過,全都不靈。宋小豆說,知道李光耀吧,從前新加坡的總理,他的英文名字就是,她背過身去,李光耀就成了唰唰唰的幾聲粉筆響,然後他像照片一樣從黑板深處顯影出來了,就是LeeKuanYew。Lee的本義,宋小豆說,就是庇護所、避風處。她頓了頓,想再說點什麼,但那表情卻是說了也白說,於是有一隻嘴角斜著彎了彎,就跟假笑似的。她說,這個孩子,這個你們叫阿雷的孩子,天曉得,他是庇護別人還是別人庇護他啊?她搖搖頭,用英語咕噥了一句什麼,我估計是唉,不可思議吧?
宋小豆搖完了頭,就說,你們還叫他,就是他,她伸長手指指著阿雷,她說,還叫他阿雷嗎?我們全都嗡了一聲,說「阿-李-」
阿李?宋小豆用嘴巴和粉筆同時重複了這兩個聲音。她說,阿李對你們有什麼用呢,阿李跟李四、王五有什麼區別呢,連阿貓、阿狗都不是,就連一根肉骨頭都不是,還值得你們這麼又爭又搶的!宋小豆說著,終於把假笑換成了一臉盈盈的笑,聽起來、看起來也都不討厭。她說,就叫阿利吧,一身名牌,有利可圖是不是?她又用手指點了點阿利,說,阿利,你也更像是一個名字了,對不對?
大家全都看著阿利,阿利紅了臉。一片掌聲和噓聲響過,從那天起,阿利就是阿利了。
阿利為我的18歲生日買了單。我為了表達自己的謝意,就在陶陶的耳輪上「吧」地親了一大口。陶陶長得很高大,有1米80了,耳朵跟佛似的,又大又厚,垂到下邊,還朝內捲了一下。老年人說,耳大有福,這一卷,就連一點兒福氣都不會漏走了。陶陶的頭髮不長不短,剛好披到衣領上,他的鼻子高高的,高得臉上都看不出表情了。朱朱說,陶陶扮酷,假得很。我就說,是啊是啊,大明星的酷也是扮出來的。扮嘛,都有一點假,對不對?朱朱說,呸!
我也在阿利的耳垂上親了一下子。阿利長著一對招風耳,樣子有點像兔子,眼睛紅紅的,耳垂尖尖的,嘴唇咂上去是滑嫩嫩的。他家裡很有錢,他為什麼要讀泡中呢?很多人都問過他,你可以出錢到重點中學,一中或者二十四中,當錢學生啊?阿利總是靦腆地笑一笑,只在私下對我說,我不去重點中學,我爸爸也不讓我去重點中學。爸爸說,去重點中學是遭踐踏,讀泡中是受摔打。說不定就摔出一個樣子了。我說,什麼樣子啊?阿利說,就是好樣子啊,好樣的好樣子。我也笑了,我說阿利,你爸爸覺得你摔出來了嗎?阿利說,你說呢,我有什麼樣子?
阿利的樣子怯怯的,我就拍拍他的可憐的小臉,我說,阿利總會摔出一個好樣子,是不是?
其實在泡中,誰又是我們的好樣子呢?誰知道呢,知道了還能是泡中?我比阿利少了很多錢,倒是多了兩把刀。兩把好刀呢。我把土耳其彎刀留在牆上,德國獵刀壓在了枕下。有兩把刀子陪伴著,我的覺就睡得很結實,不做夢,不打鼾,睡得死沉沉的。
噢,是的,我姓何,何鳳。但我不喜歡別人叫我何鳳。我一直都不喜歡別人這麼叫我何鳳。只有在填各種登記表的時候我才把自己寫成是「何鳳」。不過,我從小學起,就常常故意把自己寫成了「何風」。這樣,我就覺得自己沾了一點男人氣了,不那麼像女孩子了。我討厭見到毛毛蟲就驚聲尖叫的女孩子,也討厭男人瞅一眼就滿臉通紅的女孩子。而且,我的確是很喜歡風呢。風是看不見的東西,卻是那麼的有氣力,刮一個整夜,可以把街上的髒東西都刮得乾乾淨淨。我居住的這座城市位於西南的腹地,靠近西藏高原,至少西藏高原的風可以吹到我們的城市來。我們的城市不是一座乾淨的城市,在我的眼裡,那些可憐的街道真是太髒了,到處是紙屑、果皮,老年人的釅痰,還有民工拉的野屎。我們的城市倒是經常都在下雨的,西南的雨水是綿漬漬的,溫嘟嘟的,整夜整夜地下著。可我是多麼喜歡冬天的來臨啊,北方的風整夜整夜地吹。那些小刀子一樣的北風多麼有氣力,它們爬過了秦嶺,刮過了四條大河和五百里的平原,一直刮吹進了我們的城市,把那些髒東西都統統吹走了。第二天早上出門,空氣冷嗖嗖的,吹到我的臉上,又爽又脆,搭眼看去,到處都乾乾淨淨的,我心裡真有了說不出的安逸。
初二的下學期,我收到了第一封情書,我的名字被歪歪扭扭地寫成了「何鋒」。我一下子就難過了。我討厭把字寫得很臭的男孩,可我還是差點為「何鋒」這兩個破字掉了淚。「何鋒」是我哥哥的名字。何鋒在一歲或者是兩歲的時候被爸爸弄丟了。那年過「八一」,爸爸帶著何鋒去參加老戰友的聚會,他們都喝多了。他們仗著酒勁,說了多少豪言壯語,發了多少的牢騷啊,他們把天都喝黑了。爸爸摸回家時才發現,何鋒沒有了。爸爸倒在地上,而媽媽的眼睛都直了。我不曉得在那個漫長的夏天裡,爸爸和媽媽是怎麼過來的。我還記得,好多年以後,有一個後半夜我起床上洗手間,突然看見媽媽坐在廚房的黑暗裡,吸煙、喝酒,路燈和煙頭把媽媽的眼睛映成了陰暗的綠色和紅色。酒是用枸杞和毒蛇浸泡過的,在屋子裡散發出蒙汗藥一樣的味道。我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媽媽,我說,媽媽,你在想念爸爸吧?媽媽用沙啞的聲音笑了笑,媽媽的聲音就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沙啞的,沙啞得如同從一堆泡沫的深處穿出來。媽媽說,想他幹什麼?我在想哥哥。媽媽跟我提到那個丟失的男孩時,從來都不說何鋒,也不說你哥哥,而只稱做哥哥。我說不出話來,我在心裡嘀咕,可憐的媽媽,她真是可憐的媽媽啊。
又過了很久,我才知道媽媽在懷上我以後,就永遠地和爸爸分了床。我是在4月11號出生的,那年的晚春溽熱得比三伏天氣還可怕,所有的嬰兒都沒有裹襁褓,又熱又濕,濕得水缸裡的魚都生了痱子了。媽媽說,那年4月的孩子都任性得不得了,誰都不服管教呢。
媽媽是說對了。初二的下期,我也給男生寫了幾封信。我的落名都用的是「何鋒」。我跟別人說,因為我喜歡刀子,而這是刀鋒的鋒啊。但我在心裡告訴自己,我是頂著「何鋒」在活啊。「何鋒」不在了,這世界上才有了我。男生收到「何鋒」的信,都屁巔屁巔地來追我。我喜歡看他們屁巔屁巔的樣子。他們也是男孩子?真正好笑啊。
不過,從來沒有人叫過我「何鋒」。爸爸、媽媽叫我何鳳,老師也叫我何鳳,同學們卻都叫我風子,或者說,就是瘋子吧,誰知道呢?反正沒有白紙黑字地寫出來。我都一攬子收下了,叫什麼我都回答,叫什麼都是在叫我,對不對?
即便別人不叫我的名字,只是衝著我那個方向招呼一聲「喂」或者是「嗨」,我也不會搞錯的,那一定是在叫我呢。我的樣子很容易辨認,站在一群人中間,我肯定是最惹眼的。高一的時候我們做過一篇作文《我與我的泡中》,多他媽溫情脈脈的題目啊。我是這樣寫的:
請你不要問我長成什麼模樣。每天下午七點鐘,你到我們泡桐樹中學門口來,你就能一眼認出,哦,那個可憐的傢伙就是我啊。從皇城壩廣場乘38路車,磨磨蹭蹭朝南走,到了南橋下車,沿河往左,河是南河,兩邊都是泡桐樹。街叫泡桐樹,學校也叫泡桐樹,樹子都高過了院牆,高過三五層樓,葉子肥大,綠得發黑,街上陰森森的,全讓泡桐樹的葉子染黑了。泡桐樹春天開花,開花的時候還沒有葉子,紫色的花鋪滿了枝頭,粉嘟嘟的紫色,嫩得不得了……等花謝了,然後才是葉子的天下,又綠又黑,黑到深秋。
哦,你到了南橋,順著左手走兩分鐘的路,就看到黑牆上釘著一塊銅牌子,朝著街道、朝著堤壩還朝著南河。銅牌比校牌還要顯眼,錚亮,好看,趾高氣揚,上邊烙著四個紅色的大字:「市級合格中學」。這就是說,我們可憐的泡桐樹中學啊,不是「重點中學」,不是「示範中學」,也不是「園林似綠化先進單位」……。「合格中學」,是我們唯一的金字招牌啊。噢,是的,泡桐樹中學的確是合格中學呢,有三個初中年級、三個高中年級,共32個班1201個學生。他們中間藏龍臥虎,每天都要在中午或者黃昏時候干下幾樁鬥毆、劫財的勾當來,不是在臭氣熏天的網吧,就是在小街小巷的拐角,或者天曉得別的什麼鬼地方。所以,警察三天兩頭就跟鬼子進村似地光顧泡中。校長、主任急中生智,想出了一個絕招,每天把我們關小雞似地關到天黑。是的,說起來很可笑啊,在我們合格中學,光陰的流逝是以天色來計量的。天黑以前,沒有老師願意上課,也沒有學生願意做作業,值日老師就抱著手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從敞開的門口,看我們亂哄哄地磨蹭光陰。天終於黑下來,就像課本上說的,夜幕垂下來了,兩個虎背熊腰的保安拉開鐵門,我們就蜂擁而出了,人頭亂(攢)動,殺(喊)聲四起。這時候,你就能一眼認出我來了。
我走在最前邊,而且我比所有女生都要高出一個頭。我總是邊走邊把手伸到後頸窩,把校服從頭上扒下來。大籠大垮(鬆鬆垮垮?)的校服扒下來後,就露出了我那身緊繃繃的皮夾克。我留著短髮,短得跟男人的板寸似的,還蹬著陸戰靴,走起路來跟巴頓將軍一樣大步流星。我知道身後有許多男生瞅著我,眼裡都要饞出鳥來了。他們說,媽的,看這個假眉假眼(假模假樣)的將門千金!
……
不過,這篇作文我始終沒能夠把它寫完,我現在說給你聽的,也只是一個大概吧,意思意思,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況且我不知道接下去又該寫什麼,如果是流水帳,真不曉得要流到何年何月,想起來都很嚇人呢。我就把陶陶的《我與我的泡中》全文照抄了一遍,遇「男」就改「女」,逢「他」就變性,居然得了78分。而陶陶本人卻只得了64分,氣得他拍桌子罵了句媽的×!分析起來,可能是陶陶的字跡混亂,而我的一筆一劃都清清楚楚吧,清楚得就跟小刀子刻在木板上一樣的。真的,我的字跡就跟小刀子刻的一樣,力透紙背就是這個意思吧?當然,也不排除另外一個緣故,語文老師是個老頭子,老單身,老癟三,肯定看著女孩子更順眼,看著陶陶牛高馬大就莫名其妙不喜歡。我很少在背後說老師的壞話,我說的這些都是真實的。我造謠得不到任何好處,何況是現在。不過,他早已經退休了,在我們離開泡中之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跟死無對證似的。
*第二部分
還記得我說過的麥麥德嗎?沙漠中的英雄麥麥德,白袍、彎刀、單峰駱駝。此外,他還是一個游吟的詩人和哲學家。他比燕子李三更光明正大,比羅賓漢更矯健有力,比我們的政治老師更能講出偉大的格言。我曉得格言總是很偉大的,不然為什麼還叫格言呢?他說過一句格言:經歷對有些人是財富,對有些人只是一本流水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