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蘭子端詳了一陣棗木煙斗。煙斗柄短而鍋大,看上去很有點味道。這是大雄買給疙瘩爺的。第四天早上,大雄決定帶麥蘭子到泥岬島上玩。麥蘭子問:「大雄,泥岬島上有啥好玩兒的?」大雄笑了笑說:「虧你還當著副鄉長,泥岬島可不得了,那裡填海鋪路,上級已經批准了,將來要建成大海港,春都鋼鐵公司要搬到島上,總投資一千個億呢!等投產時候,咱雪蓮灣就真的變城市了!」麥蘭子搖了搖頭:「鋪路?建廠?那有啥好看的?俺還是放心不下爺爺,俺們還是去看看爺爺吧?」大雄的臉黑了:「你們年紀輕輕,跟他瞎摻和啥?那多嚇人啊?你不害怕啊?」麥蘭子淡淡地說:「起初挺害怕的,現在俺不怕了!俺是想啊,把爺爺從海邊拽回來!」大雄瞪了她一眼說:「俺看啊,你也走邪了!你爺能回來嗎?」麥蘭子說:「唉,他這是圖個啥?」大雄想了想說:「你爺可能是變態了。」這個時候,二雄進來說:「今兒你也別指望去海邊了,過一會兒疙瘩爺就要回村裡來啦!」麥蘭子驚詫地問:「俺爺不做那營生了?」二雄笑了笑說:「今天是俺的兒子小鎖過滿月。俺爹活著的時候,疙瘩爺就答應過,回村給俺助興。俺想在家裡搞個皮影演唱會呢!你們也去俺家湊湊熱鬧吧!」麥蘭子想想也不錯,爺爺掐著嗓子唱皮影戲,興許能把壓抑許久的東西吼出來。
大約上午十點左右,麥蘭子去了二雄的家。二雄家是三間大瓦房,門樓子很高,白紙門糊得挺新鮮,門板上糊著七奶奶的門神鍾馗和魏征。門楣上剛剛貼上紅對聯,一條長長的紅綢布在門口悠悠擺動。院裡搭了葦席蓋頂的臨時灶房,大人小孩鬧鬧嚷嚷很有氣氛。麥蘭子時常碰著熟人,有人喊:「蘭子,咱雪蓮灣的女鄉長啊!」麥蘭子隨意應著,目光尋著疙瘩爺。沒有鷂鷹,也沒見著疙瘩爺。疙瘩爺來過,又躲出去了,後來一直沒有露面兒。麥蘭子猜想,爺爺見到滿院子歡蹦亂跳的人肯定心煩。他說過特別喜歡看人躺倒的姿式。麥蘭子走到二雄媳婦跟前問:「俺爺爺怎麼還沒來呀?」二雄媳婦有些不悅地說:「二雄說你爺爺在村口收舊網去了。」麥蘭子便悄然走開了。
麥蘭子看看手錶,正是漁船歇潮兒的時候,就獨自去村口碼頭了。走上老河口,就覺一股泥腥氣撲面而來。遠遠地,麥蘭子看見疙瘩爺孤獨地坐在一塊泥崗上吸煙。他的身邊堆著一團舊漁網。還不到吃午飯的鐘點,他是不會回家的,到這裡躲清靜,瞇著眼睛熬這段最沒意思的時光。過去他出海,總是在這塊地埝歇腳的。今天疙瘩爺往這塊地埝一站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人們圍繞著「慈善」公司的話題問這問那,但都離不開死人啊錢啊,問幾句便十分恭敬地躲開了。疙瘩爺很得意,忍不住抿著嘴笑。麥蘭子發現疙瘩爺那件髒兮兮的汗衫的一隻袖子從背上滑下來,掉在網上。
麥蘭子悄悄來到他身後,都明白了。老河口土坡下的一塊空地,有幾個村婦正在補網。她們頭戴著十分鮮艷的花頭巾。旁邊的兩棵槐樹之間栓著一張舊網,不知是哪位村婦的孩子悠在網上熟睡。看不見孩子的小臉蛋,孩子的腦袋被一頂草帽遮蓋著。麥蘭子發現疙瘩爺的目光注視那孩子已經好久了。婦女和行人沒有發覺。
麥蘭子的心猛然一震,浸出一股怪味兒。麥蘭子料想,網和安睡的孩子在爺爺眼裡肯定是怪異的,多了一重聯想。其中的實質是什麼,麥蘭子目前還無法講出來。只覺得眼前的爺爺有點讓她反感。麥蘭子站了一會兒,沒好氣地叫了一聲:「爺——」疙瘩爺扭過頭,掐滅手中的煙頭說:「哦,是你呀,你咋沒上班啊?」麥蘭子說:「今天我休假,我到二雄家找您,二雄媳婦說您來老河口收購舊網了。」疙瘩爺呵呵地笑兩聲,喉嚨彷彿呼嚕呼嚕地響:「是哩,這幾天魚網不夠用了。」麥蘭子心一沉,不夠用就是淹死人太多了。她望著爺爺的身體,看見他的內臟還是那麼透明。骨頭、腸子、肝、胃和肺有清晰可見。她說:「俺有樣東西給你,算我給您的禮物。」麥蘭子說著將煙斗遞給疙瘩爺。疙瘩爺接過煙斗細細端詳了一陣,眼睛亮了:「這是大雄讓你給俺的,對不?」麥蘭子點頭笑了:「是他同意給你的。」疙瘩爺笑了笑,將煙斗往鞋底敲打幾下,放在嘴邊吹吹,塞上老煙葉子,點燃,放在嘴邊極有滋味地咂吧一下。這時偏近正午了,麥蘭子問疙瘩爺:「二雄的孩子過滿月,您是不是來一段家庭皮影戲呢?」疙瘩爺咂吧著煙斗說:「是啊,都安排好了,來一段兒樂和樂和,不過那得晚上才能演啊!」老河口漲潮了,漁船慢慢顛來。疙瘩爺站起身,「呔」了一聲,將一張舊網抖得啷啷直響。老頭的腳下搖著一條黑沉沉的影子。
雪蓮灣的夜晚很涼爽,就是蚊蟲多了些。天黑不久,麥蘭子就去了二雄的家。麥蘭子趕到二雄家時院子裡有了好多人。疙瘩爺來了,正忙著調大弦,見了麥蘭子就讓二雄媳婦給麥蘭子搬凳子,遞煙送茶的。麥蘭子悄悄在一個角落裡坐下來。這時院中央堆了一團辣蓼草,由二雄點燃熏蚊蟲。煙順風飄過來,麥蘭子感到一股清香味。這時麥蘭子看見大雄和一些村民們都來了。疙瘩爺調完大弦,佝著腰走到大雄跟前:「大雄,你來啦?你的棗木煙斗俺可收下了。」大雄笑了笑。疙瘩爺呵呵地笑了,就去平房的玻璃窗子前佈置影兒人。玻璃窗子被二雄媳婦擦得珵亮,今晚幕後耍影人的就是二雄了。二雄從村裡請了個村婦跟他主唱,疙瘩爺拉大弦,四喜配合打竹板,還有人幫著幕後拉線。雪蓮灣有好多人家喜歡唱皮影戲,富裕時唱,窮困時也唱過。他們比較拿手的有《挖歎溝》、《趕船勸佛教》、《送夫參軍》、《配婚記》等傳統節目。
麥蘭子朝眾人報告說:「今晚的曲目是《趕船勸佛教》。」疙瘩爺知道這是搞戰時期尖兵劇編排的節目,流傳下來了。疙瘩爺出海就愛吼幾嗓子《趕船勸佛教》。劇情大意是冀東渤海邊王少安夫婦信迷信參加了大佛教,不積極抗日,不斷花錢向大佛教買福,家境日益貧寒,經黨的特派員勸說,夫婦覺醒離開大佛教,投入抗戰鬥爭。麥蘭子對這個劇情不感興趣,可很愛聽故鄉的皮影調子。很快就開始了,疙瘩爺的大弦幾乎將人心拉碎了。二雄的唱腔極為高亢。疙瘩爺眼皮疊合起來,拉弦時身心便陶醉過去,瘦長的身子一搖一擺的。特別是那雙斑竹節般的手臂,使麥蘭子聯想了到了「落魂天」。劇情推到高潮處,二雄雙手掐住脖子啞了聲唱,眾人一片喝彩。疙瘩爺搖頭咂舌地說:「沒勁兒,欠火候。」在間歇的當兒,他伸手捅了捅二雄,就將大弦讓給二雄:「你小子發聲太低。」他自己站起來雙手掐住脖子吼唱起來,音腔暗啞而雄厚,像吞了酒,熱辣辣的一直燒到人心底,將眾人的情緒引逗起來。麥蘭子看見疙瘩爺掐嗓唱戲的姿式很醜,顯得比門口的老樹還要蒼老。麥蘭子忽然想起疙瘩爺泥鋪懸掛的網,覺得他就在網裡唱戲,像在掙扎,像在發洩。一種複雜的情感湧上來,使麥蘭子心裡有些難受。
驢皮影人兒在窗前的燈光處不住地閃動。沉沉浮浮的就像芸芸眾生。麥蘭子忽然覺得影人浮在海面上,這麼多人擠在海裡尋找機會,撞上就撞上了,撞不上就自認倒霉,由上帝的手抻來扯去的,生的就生了,死的就死了,沒必要對人生過於悲哀或過於輕看。活著的人都要快樂,都要好好活。這一刻,麥蘭子忽然理解了爺爺,理解他為啥守著海?為啥撈屍體?
第二天很早,麥蘭子就爬起來,騎著自行車,去了海濱浴場。疙瘩爺打開泥鋪子的灰門,鷂鷹率先鑽出來。它不往空中飛而是親暱地落在了疙瘩爺的肩頭,接下去就扇動起自由的翅膀。疙瘩爺拿大掌撫摸著鷂鷹喉嚨裡咕咕叫著。麥蘭子看著人與鷹的親和無話可話,深深理解了雪蓮灣漁人為啥喜歡玩鷹。
這個時候,大魚來了。
自從大魚跟麥蘭子發生那次爭吵以後,大魚有幾天沒過來。即便過來見到麥蘭子,大魚很少說話。大魚跟麥蘭子道歉了,麥蘭子沒有原諒他。又經過兩次和解的談話,麥蘭子與大魚即使沒成為仇敵,至少兩人的關係變得生疏、隔膜而不能理解了。大魚卻顛兒顛兒地跑來找疙瘩爺下棋,下棋的時候,疙瘩爺便覺得他是個寶兒了,沒有大魚漫漫長夜怎麼打發呢?麥蘭子不會下棋,只能不動聲色地觀看。雖說看不懂走棋幾步,卻能感受到一老一小在棋盤上較心勁兒呢。疙瘩爺明顯著不行了,前三盤都輸了。大魚得意地吐舌頭。疙瘩爺沒意拉撒地提出著褲子去外撒尿,大魚趁勢湊麥蘭子跟前,十分解氣地罵了幾句疙瘩爺。麥蘭子弄不清他們面和心不和的緣由。因為疙瘩爺進屋來,大魚沒有跟麥蘭子深談,怕他一走嘴繼續說出對麥家人的壞話。
中午的時候,麥蘭子渾身燥熱,到處是粘粘的汗。沒有生意的日子,疙瘩爺臉色陰鬱得被鬼舌舔過一樣。這個傢伙,能說你什麼呢?天黑不久,大魚沒有露面,疙瘩爺帶著鷂鷹回村裡來看望七奶奶,正好碰上麥蘭子。也不知是怎麼說到大魚的,麥蘭子很想知道一些大魚的事情。疙瘩爺一高興,就跟麥蘭子說起大魚跟別人爭奪屍體的事情。
去年夏天,由於浴場一直使用氣墊子,疙瘩爺的生意非常紅火,海灘上來了一些外地孩子來掙鬼錢。迄今為止,疙瘩爺也不知道這幾個帶著外地口音的孩子來自何地?有了競爭對手,疙瘩爺的業務就有了挑戰,業務量逐漸萎縮下來。大魚眼睛紅了,但老人不知道他要鋌而走險了。時間為夏日午後三點,疙瘩爺說他的鷂鷹發現一具死屍正被浪頭捲走。他說是屍體無疑,任何跡象都表明人已死了。那幾個外地的男孩是隨從鷂鷹劃著皮筏子去追屍體的。疙瘩爺一來到海灘,就看見遠處的外地孩子,沮喪地坐在沙灘上吸煙。撈屍體的事情老人從不讓大魚插手,看見他突然看見大魚搖著老船追去了。疙瘩爺擔心地大聲喊:「大魚,你小小子給俺回來!」大魚雖然給疙瘩爺當幫手,可他瞧不上撈屍營生,他是來對付那些外地孩子的。屍體像是浮財,越瞅越像是自個兒的,可以想像外地孩子們是多麼的刺激和興奮。然而,老天爺偏偏跟還孩子們做對似的,遇上風浪很大的鬼天氣。皮筏子纜繩繃緊,孤孤零零地擺著。紙片草屑和藻草被海水捲湧著遠去了。立起一道水簾子又落成散花。散花破滅的一瞬間,外地孩子們看見大魚的舢板船,他們心就懸起來。大魚是什麼時追過來的,他們全然不知,他們更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一個海碰子。他看見鷂鷹在屍體沉浮的上空盤旋。一會兒貼著水皮濕漉漉地飛翔,一會兒來個鷂子翻身直衝去天。外地孩子罵了一句,並沒有退卻,然後就又拚命追逐。他們認為自己最先發現的屍體,並非是他搶疙瘩爺的營生。大魚看見外地孩子們劃皮筏子的醜態了,一件件的紅背心已被海水打濕,肩頭顛動一團灰黃的光澤。他衝著外地孩子們野野地吼了一句:「小子們,這是疙瘩爺的地盤,疙瘩爺鷂鷹最先發現的屍體!快滾吧!」他神氣地說著,儼然一副主人模樣。外地孩子們氣得憋紅了臉。他們已經撈屍好多天了,望海的眼睛閃出瑩瑩的綠光來,他不會將嘴邊的肥肉白白吐出去的。其中一個黑臉孩子扭臉罵了句:「大魚,路是通的,海是公的,俺們也是憑力氣吃飯!你別跟老子搶營生!」
大魚輕蔑地瞪眼說:「不聽大人言,吃虧在眼前。俺是怕你們在海裡丟了命。」外地黑臉孩子喊:「你別狗眼看人低!」他沒說完就瞧見大魚的光頭像條昏頭昏腦的娃娃魚在浪沫裡游。他料想大魚不敢較勁,他太輕視這個漁村孩子了。外地孩子們沒有理睬大魚的警告,繼續劃著皮筏子,卻看到一通海浪翻湧的奇異景觀。疙瘩爺說,誰也沒想到他們雙雙接近屍體的時候,與洶湧鋪張的海藻團遭遇了。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細節。白白的屍體在外地孩子們的視線裡迅速變紅,他們就感到了不妙。屍體像泡在血水裡。海走邪了,從哪兒冒出這麼多的血水?大魚都犯嘀咕的剎那間,舢板船被一綹一綹的紅海藻纏住了,使老人的目光限定在小圈子內。到處都是傘狀的浪頭。紅海藻張牙舞爪地彈開了,彈出絲絲金紅,和著海水一同噴向大魚。他暈得眉眼縮成一團。海水將大魚的臉上的泥灰衝出一道彎曲的小溝兒。大魚頭暈目眩了,覺出自己的古板和笨拙。這時候紅海藻隨潮水滾動,流勢極大,顏色變得紫紅,豬血一樣,映著大魚紫黑的臉相。外地孩子們的皮筏子比大魚的舢板船行進容易些,可是不久也被紅藻圍困了。他們都眼巴巴瞅著屍體被紅藻纏裹起來拋出去。他們看見與泥岬島拉平的一道高高的海浪頭,像一道天然屏障橫桂在海天之間。
大魚瞧見外地孩子們的皮筏子被頂了回來。他穩穩心,運足氣力,蠻橫的大掌將櫓一挑,船就顛過水簾子,在海水中割出一串冷嗖嗖的聲響。大魚愣了片刻,趁水簾子落下的時刻,飛蝶似地旋過來。他搖著水澇澇的腦袋朝外地孩子們咧一咧嘴巴。大魚表面不痛快,心裡覺這樣在家裡失寵的孩子會在海裡滾成硬漢的,就像自己一樣。如果基於這一點,大魚願意賞給他們這具屍體,可是,大魚又恨自己,不想讓他們走自己的路子。大魚將船抹開,鷂鷹就飛高了,慌亂的叫聲更加尖厲。大魚和外地孩子們同時感覺到了不妙。眼瞅著紅藻成條地擰成麻花兒,堵住小船和皮筏子。外地孩子們拔出腰間割海帶的彎刀狠狠地砍著紅藻。大魚吼了句:「甭砍啦,屁事兒不管啊!」果然給大魚說著了,外地孩子累得亂喘也無濟於事,眼看著小皮筏子就要被海水吞沒了。遠遠地,大魚吼一聲:「小雜種們,接錨!」這時外地孩子們看見一隻鐵錨頭帶著一條繩子飛過來。外地黑臉男孩兒伸手去接,一下沒接好,錨頭刮了額頭,這孩子的腦門兒就流下血來。大魚煙熏酒醃的粗嗓門兒喊:「沉住氣,拿繩子攔藻糰子。」外地孩子還不知道事態的嚴重性,這時候還不願跟大魚合作,他們怕撈到屍體沒法分成。外地孩子們喜歡吃獨食兒。大魚心裡有萬分的把握,屍體是他的,正想將錨頭再次甩回去,卻看見紅藻團被浪頭彈高了,一排排朝他們壓來,不合作怕是誰都不行了。外地黑臉男孩的黑眼睛靈活地轉了轉,沒覺出額頭疼,就抓緊了錨頭,拉直了繩子,攔截藻團。繩索像條長鞭抽打著海面,不時彈出藻絲。大魚將繩頭一圈一圈地纏在的手臂上,騰出另一隻手搖櫓撐著平衡。這當口他將船划個斜線,就用繩索將藻團圍住,慢慢與外地孩子們的皮筏子靠攏了。這樣兩邊都出現豁口,雙方都有了機會,大魚和外地孩子們幾乎同時撒開繩子,各自搖船躥過去,朝屍體方向滑行。前面又是一掛水簾子,逆著陽光看水簾子,紅暈就淡一些,大魚眼睛銳利,能夠看見紅藻包裹的屍體了。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大魚發現自己的鯰魚眼壞了,眼睛冰冷至極,眼球像要炸開似的。他拿大掌狠狠地碾著眼窩兒,險些搓掉一層眼皮子,睜開時,全是一片模模糊糊的老紅。這樣就給了外地孩子們機會,他們躍躍欲試地拽起皮筏上的網瞄著屍體就要撒出去。
這時候,大魚看見鷂鷹猛地衝下來,低低地尋著屍體嘶鳴。大魚循著鷂鷹的聲音搖過船來。他雖然看不清爽,便鼻孔嗅到了氣味,一股死人與海藻相雜的氣味。他抖抖地提起了網。這時嘩地一聲響,大魚的一張網呈扇面型撒出去了。如拓展的一扇光環,輕輕向上一悠,就很迅捷地落下來。猛一拽綱繩,覺得覺沉的屍體在其中了。外地黑臉孩子臭口臭嘴地罵了一句:「你個狗娘養的!」大魚沒理他,拚命地拽屍體,雙腳牢牢地抓著船板,鐵坨似的肩胛凸出來,在皮下一聳一聳的,好像隨時破皮而出。大魚拖拽上來的屍體幾乎被紅藻裹嚴了,面目全非。大魚忽然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慌。外地孩子們晃著雙拳罵大魚,如擎著兩個蒸饃。大魚聽見外地孩子們在罵他,沒有怎樣氣惱,因為屍體被他撈到了,一張快活的臉淡淡地映著日光。外地黑臉男孩惡狠狠地說:「你狗日的走著瞧!」大魚一副神神氣氣的模樣。麥蘭子可以猜得出大魚當時作為勝利者的心境。問題就出在下面,外地孩子們在大魚沒有準備的時候,向他發起了致命的一擊。外地黑臉男孩從皮筏子上甩過來一盤繩子,繩頭海蛇一樣纏住了大魚,大魚翻身落水。大魚被他們出其不意的行為激怒了,在海裡掙扎著罵了一句:「小狗日的,老子在海裡玩票的時候,你們他媽的還不知在哪兒轉筋呢!」他的話音沒落,外地黑臉男孩腳下一滑栽下皮筏子,眼看著被翻捲的海水給吞沒了。大魚想過去救他都沒來得急。第二天早上,大魚和疙瘩爺發現,海裡飄來了外地孩子的一具屍體,大魚馬上認出那個黑臉男孩,黑臉男孩的臉變得紙白色了。
從那時起,外地孩子從雪蓮灣徹底消失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大魚眼睛變冷了,精神恍恍惚惚,像是患了抑鬱症。半夜裡常常被惡夢驚醒,還說有人掐他的脖子。實際上,是大魚在睡夢裡掐自己的脖子。大魚雙手狠狠地掐自己的脖子,把自己帶進了窒息、崩潰的世界,險些喪命。早晨起來對著鏡子一照,大魚發現自己的脖子紅腫起來——
疙瘩爺說到這裡很傷感,說不下去了,就緩緩掏出煙斗來吸煙了。
日子擠兌出一些非分的念頭出來,是坑是井都想跳了。疙瘩爺古怪的舉動引發麥蘭子神秘的猜想。疙瘩爺晃晃地抱來三個海草人放在船上。他腰間塞著酒瓶子,一隻手拽著一張舊網,慢慢搖船走了。二雄過來了,大聲喊:「疙瘩爺,你瘋啦?」疙瘩爺頭也沒回,頻頻舞著乾瘦的手臂。側面看去,他的船乾癟細長,就像過去窮人的錢褡。日光十分刺眼,好像織成密密的薄網,從午後的天空裡慢慢飄下來。天和地都被網罩住了。遠遠地,麥蘭子發現爺爺的船停下了。他分別將扎制的海草人丟進海裡。海草人就像浮屍一樣悠蕩。疙瘩爺盯著海草人看了許久,手裡的網抖得索索直響。不知什麼時候,鷂鷹飛過來了,在他頭頂劃著弧線。麥蘭子看見疙瘩爺四肢無比強健了,渾身喚回了青春的力量,將網輪掄得溜圓,將水裡的海草人打撈上來。撈上來又扔下去,反反覆覆的折騰著,逗得圍觀人直笑。
無聊,簡直沒有一點尊嚴了!麥蘭子心裡埋怨著爺爺,表情嚴肅。
二雄望了麥蘭子一眼,嘟囔著說:「老東西,丟人現眼呢!快回來吧!」然後像打量小丑一樣看疙瘩爺。麥蘭子對著二雄說:「他心裡苦,這樣會好受些。」二雄又一歎說:「好端端地一個人,撈屍撈廢啦!」然後就悻悻地走了。過了一會兒,眼見著疙瘩爺累了,身子一彎一彎劃弧,喘喘地跌在船板上,像分裂成一堆垃圾。麥蘭子和大魚搖著另一隻舢板去了。麥蘭子看見疙瘩爺與三個濕漉漉的海草人並排躺在船板上,手裡拽著酒瓶子,還不停地往嘴裡灌酒。麥蘭子跳上他的舢板。大魚將疙瘩爺扶起來,疙瘩爺脖子一直,就吐了一灘。麥蘭子仔細地給他擦著,疙瘩爺似乎醒了,趴在船頭哭了一陣,然後頭一挨船板就呼呼大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