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門 正文 第九章 掛旗
    新校舍落成的那天,村委會小樓也落成了。

    疙瘩爺是在霞色溶滿海灘時,由黃木匠等眾多漁人簇擁著氣勢勢搬進村委會小樓的。他的辦公室在二樓東側,站在走廊裡就能看見高高低低的村舍、老河口和老船。遺憾的是蛤蟆灘被井樓子遮住了。他便將蛤蟆灘的細沙鋪在窗台的水泥板上,周圍呈圓型擺滿花花綠綠的盆景。望著晃眼的細沙,疙瘩爺心裡不空。雪連灣村是鄉里的一個大漁村。4000多口子人,500多條船,開放幾年來又啼啦啦建起船廠、網廠、養殖廠和塑料廠幾個村辦企業。村裡的經濟在全鄉舉足輕重。這大多在是呂支書時代創下的。自從呂支書出事,疙瘩爺走馬上任,就有鄉領導連連找他談話。

    何鄉長跟疙瘩爺關係近,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疙瘩爺論魄力,比不上呂支書,但論人品,你遠遠高於他。但是,既有好的人品又有開拓精神,是考驗你的地方!我們唯一不放心的是,你腦瓜骨不能死板,統抓全盤,搞活經濟,不是打海狗,不是打魚摳蝦,這得需要上上下下的周旋,動心眼使計謀!」疙瘩爺聽了血管脹脹的,心裡惶惶不安了:「何鄉長,俺疙瘩爺野慣了,吃苦受罪咱不怕,就怕辜負了領導和村裡老少爺們一片心哪!這次又讓俺支書村長一肩挑,壓力真是很大呀!」何鄉長拍著他肉乎乎肩膀說:「干吧,慢慢就適應啦!噯,你心裡有啥大的計劃沒有?」疙瘩爺突然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沉吟半響,摸出兜裡小本本說:「俺想在這兩年裡幹幾件利國利民的大事兒,鋪一條石碴路,村裡戶戶通自來水……還有,村裡缺一個大型冷庫,引資建一座大型冷庫!至於平時麼,上邊咋招呼,俺咋干。」何鄉長點點頭說:「這一畝三分地可就交給你了,你要向當年守海那樣,保護海藻那樣,站好這班崗!」

    疙瘩爺不懂官場,自從七奶奶退出「參政」,疙瘩爺著實慌了一陣,後來春花闖進了他生活,他從腦子到服飾就由春花操縱了。那個女人不簡單哪!他穿上了那件嶄新的夾克衫,左胸前小口袋上卡了一支鋼筆,的腕上換了一塊全自動金獅表。過去禿亮的和尚頭也密扎扎的留下村人望而生畏的背頭,而且梳理得極妥貼,看上去很像一位滿腹經綸的沉穩可靠的大幹部。春花常敲打他:「你是一村之長,要擺出威嚴樣兒,還屁屁溜溜的,還咋管人?其實,說官話是為人民服務的,私話就是統治人的,官兒當的順順溜溜,村人治得服服帖帖,就成功啦!」疙瘩爺聽這話彆扭,細嚼也在理兒,人前人後老都拿你「開涮」成何體統?他竭力在村人面前樹立尊嚴的桅帆,走到哪兒都是「村長、支書」地叫,他就努力適應著。可是,當黃木匠叫他「麥支書」的時候,剛舒展的心就攪起一陣愧來,渾身鼓鼓湧湧不自在,五臟六腑錯了位似的。

    日子一天天熬下去,村路和自來水工程耗去疙瘩爺好多精力,有了成果,那種莫可奈何的感覺一點點逝去。但是,再也喚不回闖海的那種火辣辣的情感了,喜一程悲一程,糖葫蘆式的航程,酸酸澀澀的事,一個跟著一個來折騰他。他太忙了,瑣瑣碎碎的事落在他頭上,幾個廠的大事也得他拍板兒。更讓他撓頭的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際關係。每日裡都有鄉里、縣裡小轎車或是城市賓館飯店的豪華麵包車到這裡做客拉蝦拉蟹,理直氣壯地佔便宜。上邊來人嘴裡抹蜜,等你去城裡他們拿眼瞅都不瞅。疙瘩爺要發火了,春花勸她說,這些人誰也不能怠慢,不知哪能塊雲彩有雨,況且惹了誰,都夠你這小村官受的。金錢、交易充斥了角角落落,像髒兮兮的污水明明暗暗地漫染,包圍了蛤蟆灘。疙瘩爺心中的蛤蟆灘還能潔身多久?那塊支撐他生命的金灘會不會沉落?疙瘩爺困惑茫然,痛苦極了。春花說:「你必須在心裡抹掉蛤蟆灘,否則路子越走越窄!」黃木匠也隔三岔五撂幾句過來:「疙瘩兄弟,你要在漁人心中站腳,千萬不能忘掉蛤蟆灘!沒有蛤蟆灘就沒了咱的魂兒!」

    疙瘩爺宛如一艘在海流子裡打轉兒的老船,找不到攏岸的地埝兒。不久,春花咒語般的預言就應驗了。呂支書在的時候,每年要拿公款請老河口水閘的幾個人吃喝一頓,並且送些貴重禮品,村裡人意見很大。疙瘩爺跟呂支書不一樣,他花公款向來精打細算,每隔半年就將村裡帳目丁丁卯卯的公佈一次。水閘掌管雪蓮灣等七個村子養蝦池的供水,誰掌握了水閘就等於控制了蝦產量。疙瘩爺曾拍著胸脯的四兩肉兒向村人吹噓:「俺絕不遭踏公款去巴結他們!真是活人慣的,哪個小廟的和尚都迷人!」村人嘖嘖讚歎,後來疙瘩爺也沒想到會栽了,栽個透心涼。人走背運順風順水也會窩進臭泥灘。疙瘩爺的話傳過去,閘長孫胖子哼一聲。六個村都當水神爺敬他,唯有疙瘩爺不尿他。他也就不尿雪蓮灣村,春日裡鄰村都孵化蝦苗了,雪蓮灣的灘涂一片片的蝦池子還傻呆呆的晾晾屁股哩。

    蝦農急赤白臉地找疙瘩爺。疙瘩爺急頭漲腦地找孫胖子評理:「你們為啥不給俺村蝦池子上水?」孫胖子鼻音重濁:「機器壞啦!」「狗日的,俺說機器沒壞,是你小子良心壞啦!」疙瘩爺火辣辣地攏不住火兒。孫胖子坐在沙發上,臉上平靜得像一個吃齋念佛的老尼,喃喃道:「大村長,別發火嘛,俺也不知咋的,輪到你們村就玩不轉啦。」疙瘩爺聽出孫胖子話裡套話,就十分張狂地撕破這一層:「別雞巴給俺玩花活,你就那點勾當,狗吃柳條屙笊籬,肚裡那點兒!橫豎一大老爺們,下賤不下賤?」孫胖子笑著說:「別管俺下賤不下賤,現官不如現管,沒水!」

    「沒良心的東西,黑心的玩藝兒!看俺撇不爛你!」疙瘩爺陰著臉,惡血呼呼撞頭,渾身的血像破冰潮撞得頭要裂心要炸。他霍地撲過去,老鷹抓雞似的拽住孫胖子的寬脖領,厲聲吼:「你立馬給俺村放水!」孫胖子臉嚇得紙白,四肢胡亂踢騰,嘴裡喊著:「快來人,收拾收視這老東西!」「啪」一聲,進兩個虎虎實實的漢子七擰八拽將疙瘩爺拖出去,推推搡搡關進一間黑屋子裡。

    疙瘩爺潑了性子,舞著雙拳罵:「孫胖子,俺日你八輩祖宗!」他像一隻孤獨的狼,用腦袋撞大門,一下一下地撞,頭都流血了。孫胖子怕出了人命,就讓人把他放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灰溜溜逃離大閘的。他知道大閘由水利局統管,鄉里管不著這塊。黃昏了,他懵裡懵懂地來到蝦池。這一片方方正正的蝦池是由灘涂改造的,大蝦養殖在雪蓮灣占很大一塊。眼前蝦池如一張張乾渴飢餓的嘴,嗷嗷待哺。他愧對蝦池,愧對村民。他沮喪地蹲在地埝上,臉灰灰的,如蒙上了煙霧抹了油垢,再也不見昔的光亮。不知啥時候,村裡蝦農急燎燎火爆爆圍了他:「麥村長,給水嗎?」疙瘩爺搖搖頭。「走,揍扁那幫龜兒了!」蝦農鬧鬧嚷嚷舉掀抄鏟。疙瘩爺霍地站起身吼道:「給俺多召集點人,走,揍扁那幫龜孫子!」蝦農回村召集村民去了。過了兩個鐘頭,人們越聚越多。疙瘩爺使勁一揮手:「走啊,老少爺們!出了事俺兜著!」人們扛著傢伙嚷著。

    「都給俺站住!」一個老女人的聲音。

    疙瘩爺抬頭望去,看見娘陰眉沉臉站在那裡。七奶奶的身後站著麥蘭子。注定是麥蘭子聽到消息把娘叫來的。「連生啊,你白活這麼大歲數啊!你眼下是村官,不是守海人。有啥問題解決啥問題,窮橫能解決問題啦?你殺人又管蛋用?」

    疙瘩爺軟了,喊了聲:「娘!」

    「天無絕人之路,回去,跟村委們商量著辦!跟春花商量著辦!」七奶奶說完就轉身走了。

    疙瘩爺示意人們都回去,人們心裡沒底,都不走。

    疙瘩爺蹲下身想了一陣,儘管他當了村官,但是自己終究沒單獨撐起雪蓮灣的門面。也許是他多年的海上生涯隔斷了與世態蒼生的親緣,也許是他成了一個孤獨的落伍者,如果這樣,他疙瘩爺佔著茅坑不屙屎不就是雪蓮灣的罪人麼!他苦苦地想七猜八,將過去全部封嚴的罈罈罐罐在心裡摔碎,酸甜苦辣攪成一鍋粥。人存在這世上,死要面子活受罪哩!疙瘩爺想完了,忽然抬臉望了一眼眾人,狠狠心說:「你別說了,俺服了,明早上俺保你們蝦池見水!」說完黑著臉,喘喘而去。

    路過老河口時,十分清晰地聽見了蛤蟆灘上的潮音,他勾著老腰走,竭力不朝那方向看,越扳越不好受,絲絲苦澀中夾著扯腸絞肚的滋味。

    不大時辰,他竟鬼使神差地來到春花的家。春花都是在廠裡食堂吃了晚飯才回家。她見疙瘩爺沒精打彩地挪進屋,便問:「吃飯了麼?」疙瘩爺一屁股墩在沙發上怒氣衝天:「哼,吃氣都吃個飽了!娘的,整天囔囔經濟大合唱,到節骨眼兒上給你下絆子!」春花問清事情的根根梢梢之後,忍俊不住地笑了:「你呀,俺說你肚裡裝個蛤蟆灘,路子越走越窄。你這個大村長只配玩船,沒法子玩人,一個撅嘴騾子只賣個驢錢。」疙瘩爺慼慼地看著她:「你說咋辦吧,俺是燒高香也找不到廟門了。」春花嗔怨道:「你呀,遇事掂不出輕重,這屁大事告哪兒也沒用,冤家宜解不宜結。弄點好煙好酒送過去,盅對盅喝一回,明兒就見水啦。」疙瘩爺瞪圓了蛤蟆眼:「俺的海口都吹出去了,傳出去了,這塊老臉還咋擱在世上?不如剜下來丟給狗吃!」春花急得拍拍手:「俺的天神哩,甘蔗哪有兩頭甜的?面子能值幾個錢?丟卒保車,是當官的謀略。該送的送,該摟的摟,人走哪兒香哪兒,幹起事兒來也就呼風喚雨。」疙瘩爺心煩地擺擺手:「別磨叨啦,你替俺去辦,花多少錢俺掏。」春花「噴兒」一聲笑岔了氣:「大傻帽兒,土鱉蟲。」疙瘩爺正色道:「就這麼定啦,你呀,快變成一個投機分子啦!」春花不再與他鬥嘴,麻溜溜繫上圍裙,到廚房裡鼓鼓搗搗地做了一碗香噴噴的雞蛋肉絲面,端過來說:「廚裡有酒有花生豆,你慢慢吃喝著,俺得走啦。」疙瘩爺望一眼精明強幹的娘們,又瞪起那雙濕漉漉火一樣燃燒的眼睛,笑了。

    春花也極燦爛地賞他一個笑扭身走了。疙瘩爺悒怔怔地呆愣片刻,才狼吞虎嚥地把湯吸溜個精光,然後就皺著臉吸悶煙。他忽然想起上任那天,鄉長的一席貼心話,又有春花的教導在心裡氾濫重複,猶如墜進五里霧裡。也許是他多年的海上生涯隔斷了與世態蒼生的親緣,也許是他成了一個孤獨的落伍者,如果這樣,他疙瘩爺佔著茅坑不屙屎不就是圓灘村的罪人麼!他苦苦地想七猜八將過去全部封嚴的罈罈罐罐在心裡摔碎,酸甜苦辣攪成一鍋粥。人存在這世上,總歸要做些違心的事。疙瘩爺想。石英鐘嘀嘀嗒嗒響,疙瘩爺便迷迷糊糊睡著了,鼾聲裡冰糖葫蘆似的生出一串惡夢。夢裡蛤蟆灘上有一群水鬼敲敲打打鑼鼓響,群魔亂舞,亂糟糟一譜一譜不斷弦兒。「來人,把那鬼東西趕走!娘的,雪蓮灣人還沒死絕呢!」疙瘩爺抖抖吼一通,自己把自己炸醒了。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沒有躺在沙發上,而是睡在綿軟松寬的席夢思床上,旁邊躺著溫潤滑膩的娘們的身子。朦朧的月輝將娘們圓潤的額頭映一層細瓷般的光澤,兩隻眼睛墨線一樣疊合在一起。起起伏伏的胸脯,香香氣氣的熱浪,撩疙瘩爺魂魄。可是,不是時候,昔日暴烈的感情巨潮不知為什麼變得呆滯,娘們身子也變得空乏沒味兒了。他回想夢裡的鬼跳灘,心裡悚然生出惶惑。他木然地吸了一顆煙,天便一點點吐白。他捅了春花一下,春花眼不睜悠長地一聲叫:「人說宰相肚裡能撐船,這屁點事就燒得你這樣!告訴你,這會兒蝦池見水啦!心放肚裡,再睡個回籠覺吧!」疙瘩爺怔了,心裡翻著浪說不清啥滋味,臉象動畫片裡的木偶。他敗了,看似敗在狗日的孫胖子、腳下,不如說是敗在娘們手裡。確切說是敗給了世俗。他苦著臉相,顫索索地穿上衣服,呲溜下床。春花說:「別症狀的屁顛嘍,告你說孫胖子那還沒完,得抽空把他請家裡你跟他喝一喝。」疙瘩爺倔倔道:「那龜兒子,俺不跟他喝!」春花正色道:「往後換水卡殼兒,別再找俺!」疙瘩爺哼了一聲,仄仄歪歪邊提鞋邊往外走,如得了大赦一樣,扭身去了。蝦池換水時節,春花把孫胖子用麵包車接到家裡,盤盤碟碟一應海味,酒是小茅台董酒。疙瘩爺朝春花瞪眼使性子,氣哭了她。她軟了,娘們家跑前跑後磨破嘴皮子還不是為了他嘛?疙瘩爺只有打碎門牙往肚裡咽,扯下老臉當腚賣,為百姓為集體,不丟人。他竭力這樣勸慰自己,舉盅與狗日的孫胖子共飲。疙瘩爺臉上擺著空空的笑:

    「老弟,往後老哥的事得周車啊!」

    「嘿嘿嘿,沒說的!」孫胖子擂胸脯子。

    疙瘩爺心裡罵:「整個一個下三爛!」

    孫胖子沾了酒,便看不出眉眼高低,涎著臉笑:「大村長,大廠長,啥空喝你們喜酒啊?」

    春花故意裝傻充愣:「你問官大的。」

    疙瘩爺憨笑裡添了點內容:「快啦快啦……」他機械地說著,便接二連三地喝酒,瞇眼幻化出黃木匠,以致險些說走了嘴。春花忙岔開話頭兒,可疙瘩爺心裡別彆扭扭不快活,很快就醉了。這回醉酒裡,疙瘩爺忽然洋氣地罵起自己來,罵著罵著便倒頭大睡。他和衣而睡,喉嚨裡呼嚕呼嚕嘶叫著,兩腳象發瘟的雞胡亂踢蹬,雙手顫顫地抓撓著胸脯,手指深深摳進肉裡。春花沒有動他,她好像覺得這是漁人從大海走向陸地的跨躍蛤蟆灘而必須經過的陣痛和洗禮。一個全新的疙瘩爺就要誕生了!春花沒有睡,默默陪著他,小心把攥著,幾滴淚悵悵地滾出眼眶子……

    第二天,雪蓮灣的蝦池子果然來水了。

    疙瘩爺有了人生的第一次「行賄」。從心理上接受「行賄」,後面的事情就順了。於是,疙瘩爺就十分乖巧地與駐紮在雪蓮灣地盤上的漁政處、海產品收購站、財政所、信用社等部門頭頭腦腦相處得親親熱熱。只要他的村民利益不受損害,他委屈點不算個啥。可是,清靜下來,總覺得彆扭,似乎尊嚴受損。容不得思考什麼,春花進一步指點迷津,使疙瘩爺豁然梳理清楚了村裡、鄉里、縣裡重要人物的根根脈脈,遇事就在心裡一陣掂量,在一股股勢力一層層網絡裡狹路挺進。鑽進去竟也像守海一樣奧妙無窮哩!他忽然在研究人上犯癮了,只是這癮如大煙鬼似的,煙癮愈犯愈苦惱,蠅營狗苟的折壽。疙瘩爺那身千層浪抖不掉的餿肉,立馬耗去許多,人也爽利幹練了。大海和蛤蟆灘離他越來越遙遠了,但他村官的位子越來越穩固了。天外有天,灘外有灘,人心是活的,不能老拴在一個地埝上。疙瘩爺惴惴地走在海灘上,村人依舊那麼敬他:「忙啊,麥支書!」他就應一聲。村人不陰不陽地笑一笑,讓他摸不著深淺。他忽然覺得常與他見面的漁人變得陌生了,連情同手足的黃木匠也變了樣兒。黃木匠見了他,再也沒有拍拍打打的戲笑,目光是迴避的,複雜的,躲躲閃閃的。疙瘩爺有時猜想這些傢伙背地裡對他一定說三道四。疙瘩爺總想幫黃木匠幹點什麼,心裡才暢快些。他欠黃木匠什麼呢?他也說不清。黃木匠沒有求他,老人的二兒子在城裡打工,跟兒子大雄苦扎苦累,終於攢足了錢,自家造了一艘雙桅機帆船。

    黃木匠的新船掛旗的那天,派兒子大雄到村委會請疙瘩爺。疙瘩爺正忙忙碌碌接待縣裡文明村評選小組的領導。儘管他眼角眉稍都是笑,仍舊掩蓋不住雪蓮灣的三個窟窿,計劃生育、打狗、平墳。這是漁村很扎手的難題。漁人肥了,手頭有票子,多兒多孫多福壽的舊觀念敢拿錢買,不怕罰;養狗是漁人一大嗜好,哪朝哪代村裡也沒斷過狗叫;至於墳就更難了,漁人一代一代有好多葬身大海,在海灘坨地上築起的墓廬裡有的是一個帽子一雙鞋或一件衣裳。那是後人的念想。這三大項又是評比「文明村」的硬指標,儘管雪蓮灣產值利潤高,可哪一年也沒掛上「文明村」的牌位。在呂支書手裡一直沒能「文明」起來的雪蓮灣,能在疙瘩爺手裡「文明」起來嗎?各級領導紛紛向疙瘩爺發出詰問與探詢。疙瘩爺勾著頭,不敢面對兩層臉,一層是領導,一層是村人。他任領導一句一句「擼」,不敢回答。他如老牛掉進枯井裡,有勁使不出。其實,他滿可以讓村裡「文明」起來,舉手之勞,枯井就會破碎,井是紙的。然而這層紙,又是如磐石沉甸甸壓心哩。疙瘩爺被無端捲進這股巨潮裡。縣鄉領導被副村長領著吃午飯去了,他仍舊象土撥鼠一樣望著煙灰缸裡升騰的煙霧發呆。

    大雄在外等半天了,見人走光了,他怯了聲叫:「疙瘩爺,俺爹叫你呢。」疙瘩爺扭頭看見大雄問:「有事啊,大雄?」大雄平時說話都是大咧咧的,武聲武氣的,可是他就要娶麥蘭子當媳婦了,得在麥蘭子的爺爺面前規矩點。他咧嘴笑了笑,說:「俺家買了艘雙桅船,今兒個掛旗!」疙瘩爺「哦」一聲,拍拍腦門說:「你爹跟俺說過的,咱們走。」疙瘩爺站起身跟大雄走了。

    雪蓮灣漁人往船桅尖上掛旗是很講究的,無論新船舊船易主就要掛旗,紅殷殷的小三角旗都要由船主最親近、最敬重的人往桅桿上掛旗,然後再由眾人一起緩緩豎起桅桿。幾十個小三角旗掛好後,還要掛一面紅紅的國旗。

    掛旗這天要好酒好菜吃喝一頓。疙瘩爺認為黃木匠請他來助威,他也就張張羅羅招呼客人入座喝酒。疙瘩爺的那只鷂鷹立在窗台上張望著。他摸了摸鷂鷹,自從自己當了村官,這只鷹由黃木匠替他管著。麥蘭子過來忙乎著炒菜,疙瘩爺端坐在八仙桌旁,與黃木匠各佔一面。一條狼一樣威武的大黃狗在他身邊蹭來蹭去,像貓一樣沒有聲息。黃木匠給黃狗起名叫「樁子」,他摸著狗脖子,笑著對疙瘩爺說:「這條狗多壯啊!是大雄從城裡買來的。」疙瘩爺沒看狗,歎息一聲沒說話。他知道狗的用途,等黃木匠和大雄爺倆出海了,這狗是給他們看家的。疙瘩爺一聽就知是黃木匠的主意。疙瘩爺埋怨道:「唉,你們就是不聽俺的話,眼下上頭號召打狗呢,咱們兩家馬上由朋友變親戚了,俺這村官得一碗水端平,怎好讓這條狗留呢?趕緊賣了吧!」黃木匠輕輕搖頭:「這上邊也是,漁村自古養狗,這打啥子狗呢?」大雄大模大樣地說:「這狗蘭子也喜歡,跟俺更親。俺可不打,俺也不賣!」疙瘩爺瞪了大雄一眼:「你小子生反骨啦?」眼看著氣氛僵了,黃木匠趕緊圓場。疙瘩爺端著酒盅細細斟酌,臉上結了一層灰氣。黃木匠長歎一口氣,倦慵慵失望樣兒說:「俺的大村長,咋總撂臉子?嫌俺酒嘎咕咋的?俺看往後想打個溜虛也沾不上邊兒啦!」疙瘩爺瞪大了醬麻色的眼睛,笑道:「別雞巴胡扯啦,俺這個蹩腳官兒早想扔啦,可又身不由己,你少損俺行不行?」黃木匠撇撇嘴巴咂了一盅酒,笑道:「呵,你小子還得便宜賣乖。不幹,不干還當漁花子?」疙瘩爺夾了一口菜,嚷嚷地說:「這年頭的父母官,難當哩!」黃木匠道:「咋難,也難不到挨餓的光景吧?」疙瘩爺點頭:「那是,兩碼事兒。」黃木匠又說:「老弟,你這輩子夠折騰啦!凡事可得摟著點平穩,別再橫生些節外枝權……」他說著深眼眶子潮了。疙瘩爺一把攥住黃木匠的手,抖抖說:「老哥,人活一世難得一知己呀!」黃木匠搖頭:「俺算啥,咱倆還是當年的緣份。」疙瘩爺說:「老哥,俺想你啊,俺離蛤蟆灘越來越遠啦!」

    「蛤蟆灘?」黃木匠歎一聲:「別提它啦!」

    疙瘩爺急切切說:「老哥,俺愧對蛤蟆灘哩!你能不能給俺講講漁人哥們在蛤蟆灘上的故事?新的,有趣兒的。」

    黃木匠搖頭:「蛤蟆灘再也沒故事啦!」

    疙瘩爺驚顫了一下,丟了魂似的。

    黃木匠說:「你遇事常到蛤蟆灘那塊地埝上走走,走走就好哩。」他的古道熱腸又暖過來了。疙瘩爺聽見蛤蟆灘就有了笑模樣,不回嘴,一時竟忠厚無比了。他忽然滋生了一個想法,吃過飯到蛤蟆灘上走走。是該去看看了。

    疙瘩爺在黃木匠的陪同下,走到海灘上來了。遠遠的,他們就看見黃木匠的新船了。疙瘩爺知道漁人有了自己船的心情,便賀道:「老哥,恭喜哩,哪天俺讓人免了官,跟你搭伙出海,還要俺不?」黃木匠撅達撅達地點頭:「哪有不要之理呀?咱倆是老東舊伙,沒多時咱們就是親戚了,俺還怕你不尿俺這壺哩!」然後就笑。鷂鷹在他們頭頂上飛,大雄和黃狗「樁子」也顛顛兒地跟在後面。

    晚秋時節棗核天,早晚涼晌午熱。毒毒的日頭將海灘照得發黑,像燃燒後鋪下的一片灰燼。海水與海灘交接面上泛著一線飄飄蕩蕩的灰光,使泊在那裡的船罩上縱縱橫橫的暈光,若有若無含混不清。走得近一些時,疙瘩爺老看見了黃木匠那艘灰不留秋的雙桅船。他看出這是一艘新船,木頭白茬上重刷了一層灰漆和桐油,在日光下泛著白燁燁的光澤。光反照到人臉上象鍋裡鹵過的蝦一樣呈著醬紫色。登上老船,疙瘩爺又嗅到了很濃很濃的桐油味,他深深吸了一口,要吸到肺葉裡去,彷彿吸到了曾經那麼熟悉親切的生活原本氣息。黃木匠拿拳頭砰砰地敲打著船板:「紅松料兒,滿可以闖蕩幾年!」疙瘩爺說:「好船,好船,肯定經得住浪顛啊!」黃木匠顫索索從懷裡抖兩面小三角旗,遞給疙瘩爺:「這是你老弟的差使啊。」說著便讓大雄放鬆桅。疙瘩爺接了旗有些受寵若驚,手掌上彷彿燃著一篷漁火,咿咿嘎嘎倒下一根大桅,又一陣咿咿嘎嘎響,兩條大桅躺下來,疙瘩爺神氣莊重地將兩面三角旗繫在桅頂,嘴裡念叨著:「你們爺倆日後行船,滿艙滿舵順風順水呀。」黃木匠響脆脆應著,恰好合了潮的韻律。黃狗「樁子」也隨人抬頭望旗,歡歡快快叫著……

    「麥支書,麥支書……」

    疙瘩爺的視線從旗移至海灘,看見村委會辦公室的四喜在叫他。他原想掛完旗跟黃木匠到蛤蟆灘舒展舒展。見四喜找他就煩聲煩氣問:「又咋啦,評議小組下午不是走嗎?」

    四喜說:「又來一撥兒。」

    「哪兒的?」

    「說是考查冷庫。」

    「好吧,俺就去。」疙瘩爺搖搖晃晃走了。

    村北有一片暄虛虛、光禿禿的鹼窩窩地。疙瘩爺說就將冷庫建在那裡。他領著縣裡派來的技術人員去勘測。鹼地的北邊是一片方圓十幾里的大草泊。密密匝匝的鐵桿蘆葦漫漫懶賴鋪開去。蘆葉轉成青白色,頂端脹脹地孕起蘆花,清風裡紛紛揚揚舞起一片白。蘆蕩裡隔三岔五亮出水汪子,落葉、腐草、爛魚、蜉蝣浮在水汪裡,經火爆爆日頭蒸曬,騰著漚漚餿餿的臭氣。疙瘩爺先將三位技術人員領進草泊。他還有更遠大的設想,建完冷庫,他將投資在茫茫草泊裡開發人工養蟹基地。河水與海水雜交精養的螃蟹,既有海蟹的鮮嫩又有河蟹的幽香。他要同行家核計核計,既不破壞蘆葦資源,又要規規整整地挖出蟹池。眼下關鍵的關鍵是怎樣確定道路的位置。這條道疙瘩爺將它比喻成網上的綱繩,綱舉目張。

    一條銀蟒一樣的渠,一條看泊老人踩白了的蛇一樣的小路,彎彎曲曲朝深處鑽去。疙瘩爺望著草灘,躊躇滿志地昂著頭,走到深處時已是熱汗涔涔,渾身水澇澇了。三個肩扛標桿尺的城裡人更是走不慣腳下的羊腸路,走走停停,喘喘吸吸,被疙瘩爺甩在了後邊。遠遠地,疙瘩爺喊:「夥計們,這兒有一口老井——」三位技術員忙急煎煎搖晃晃挪過去。一個歪斜鬆散的草鋪子旁,有口黑洞洞的井眼,井口有缸口粗,疏疏地冒著涼氣。疙瘩爺螃蟹似地趴在井口,將腦袋伸進去,黑幽幽看不見水位,便吼了一通。濕漉漉的「唻唻」聲就從井底彈回來。一位戴眼鏡的技術員說:「這口井是個極好的座標點,橫的,也包括縱的。就看井底深度和水底標本……」說著又咕咕嘰嘰與那兩人嘮起專業話。

    疙瘩爺怔怔地看著,從兜裡摸出村裡待客用的中華牌香煙,笑呵呵遞過去:「先歇歇,你們辛苦啦!」他怕再碰上孫胖子一類人,仰人鼻息也認了。三人和和氣氣地向他一笑接過煙。疙瘩爺心裡說:「在外面做大事的人,不全像孫胖子,到底好人多哩。」三人吸罷煙就撅著屁股趴在井口往裡下吊繩,搖幾搖,那個角尺就掉水裡了。「眼鏡」慌了:「哎喲,這可咋辦哩?」疙瘩爺嘿嘿笑了:「王同志,別急,俺能把尺撈上來。」三人瞪大眼睛:「麥村長,別開玩笑啦,這麼深的水扎涼啊,不行!」疙瘩爺麻溜溜抖掉灰汗衫和白背心,僅剩一條大褲衩子了,粗門大嗓道:「給俺拴條繩子,俺當年在海裡摳龍蝦啥陣勢,你們都沒見過。」說著將粗麻繩繞繞纏纏繫在腰間,就一點一點朝井下溜。「眼鏡」臉上微微發青,嘶著嗓子喊:「喂,麥村長,你老如果真沒事,就從井底帶一塊標本來!」疙瘩爺像個大水怪,揚臉問:「啥,俺不懂,這井下還有本?」井上人笑了:「不是本,是井底的泥!我們化驗用。」疙瘩爺瞇眼一笑,筆管條直地朝水面扎去。疙瘩爺沒想到老井裡的水賊涼賊涼,如無數小刀子扎進骨頭節裡。他昏頭昏腦如水泥鰍往深處鑽,耳骨哧哧叫響。井不很深,他很快抓住了角尺,也像龍蝦一樣銜嘴裡,抽回右手,腕部一擰,五指一收,閃電般地支開兩腿挺起身,調動一手一肘,抓撓著井側的硬壁,嘰嘰嚕嚕地躥出水面。

    水面炸開花骨朵般的水泡。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笨拙拙地爬出井口,罵:「這水真他娘的涼啊!」說著放下井尺和黑泥。三個技術員驚歎了。疙瘩爺瘋了似的嘩嘩啦啦踩倒一片蘆葦,四仰八叉躺上去。他身上響起葦桿脆脆的沙沙聲,明顯與躺在蛤蟆灘上不一個味兒。他瞇著眼,三個技術員晃來晃去的影子他依然能感覺到。慢慢地,他身子就被日頭暖過來,再睜眼時,嘩嘩擺動的蘆葦葉一片輝煌,分外扎眼。葦楂鳥啾啾叫成一團。遠遠近近耀著一片跌宕起伏的暈光。光線穿過葦叢,斑斑點點潑在地上,像是一層漾著金光的古銅錢。用不了多久,這片古老貧瘠的蠻荒地帶就會搖身變成屙金生銀的寶地了,疙瘩爺望著高遠的天空十分樂觀地想。遺憾的是,躺在這裡聽不見蛤蟆灘的濤聲,然後屏了氣細細聽,久違的漁歌來了,很單純很歡快地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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