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門 正文 第六章 頭伏雨
    雪蓮灣人管入伏的第一場大雨叫頭伏雨。有頭伏雨澆倒牆之說。天黑下來,滂沱大雨下了一陣兒就停了。

    麥蘭子趁著不下雨去村口酒店取東西,七奶奶一人在老宅裡。七奶奶要燒一壺水,灶堂的火嗆人,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來。她正揉眼睛,就聽到門口有汽車喇叭響,不一會兒她就看見呂支書和翠蘭提著一網兜水果進來。

    呂支書笑呵呵地說:「七奶奶還親自下廚啊?」七奶奶冷著臉,坐在灶口沒動:「小呂子,你小子還真來啦!」她拿燒火棍子攔住他們說:「咱先說明白,你把建校款買車啦?建學校咋辦吧!」呂支書陪笑臉說:「七奶奶啊,您聽俺說,是這樣,最近有個外商談判,沒好車人家瞧不起,就……先買車啦!都是為了工作,至於建校嘛,俺想求你老再找陸經理要那部分欠款。咋樣?七奶奶幫孩子就幫到底吧!」七奶奶寒了臉罵:「小呂子,你拿俺老太婆當猴兒耍呀?」呂支書笑說:「您別多心,都是村裡的事兒。」七奶奶輕輕一搖頭:「陸經理那兒沒戲啦,他們也是空架子。虧你想得出,要款你咋不去?俺就一條,俺要的這筆款子不能挪用!」翠蘭看僵住了,笑著臉勸七奶奶幾句:「七奶奶,您就給他個面子吧。」呂支書說:「其實呢,買車也是村委會定的。」七奶奶從灶堂口站起來,橫頭悻臉地說:「你那麼霸道,村委會裡的支委,哪個敢不聽你的?小呂子,別耍聰明,你也是四十來歲的人啦,遇事得掂得出輕重緩急,啥是正道兒啥是歪路,你不知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哪!哪是井,哪是岸?你全看得見。」

    呂支書強陪笑臉,心裡很彆扭,胡亂應了個景兒,就說還有事,放下那兜水果,拉著翠蘭鑽進轎車裡走了。

    吃完晚飯,雨又飄了起來。六月的雨零亂如泥。七奶奶端坐在炕頭吸煙聽雨。這時兒子疙瘩爺悄悄進來了。知子莫如母,她知道他會來的。七奶奶也不去瞅兒子,面對窗外的黑暗,巴嗒著老煙袋。她身後是一扇被煙火燻黑了的土牆,細看,像立著那口大鍋。疙瘩爺站在娘的土炕前,怯怯地坐下,悄悄掏出一個信袋說:「娘,兒子雖說在海邊,可村裡的事情都知曉。俺想隔岸觀火,看來不行啦,俺跟您說,您是對的。俺也看著這些村官來氣,私下裡就調查了呂支書的材料。是麥蘭子幫俺整理的。您用吧!」七奶奶接過信袋,怔怔地望著兒子,眼睛濕了。疙瘩爺熱熱地喊了聲:「娘!」七奶奶說:「兒啊,這才是咱麥家人,一個站著撒尿的爺們,就得活個男人樣!俺到小呂子家去過了,俺給他家剪的鍾馗已經脫落了,大門上白紙也被雨水沖了。他蹦躂不了幾天了,他完了。」疙瘩爺靜靜地聽著,半晌不語。他盯著娘的滿頭白髮。白髮不像白雲,而像日子一樣真實可靠。看久了,疙瘩爺有些陌生了。她是俺娘麼?俺有這麼大本事的娘嗎?娘的臉漸漸化了,化在一扇白紙門裡去了。疙瘩爺猛地一哆嗦。

    七奶奶的煙鍋早已熄了,可煙袋桿仍在嘴裡含著,手上端著。疙瘩爺又說了幾句,七奶奶還是坐著不動,疙瘩爺獨自扭身出去了。他冒著小雨,竟不知不覺地遛達到學校,在操場上的大鐵鍋前停下來。瞅久了,父親的鍋也脫形走相了。很像隆起的一片泥岸。咋會有這種感覺呢?多少年之後,疙瘩爺仍然不明白。

    第二天上午,疙瘩爺出面與呂支書長、苗村長談了一回,兩個人根本瞧不上疙瘩爺,你一個被罰守海的人,也有跟俺們村委談話的資格?談話時,他們把疙瘩爺羞辱了一番。疙瘩爺回來找娘。這叫啥天日?七奶奶臉上的表情變得複雜莫測了,她只說:「連生,沉住氣。」疙瘩爺並不安慰,心緒糟得不知怎麼打發日子了。七奶奶對疙瘩爺說:「娘是過來人,娘的話要好好記下,你的材料會有用的,物極必反!娘總信這老語。」於是,疙瘩爺就像領了聖旨似的心裡倒嚼這句話。多少年了,娘一直是疙瘩爺的精神支柱。記得他剛剛被罰守海那陣,娘沒怨他,只是給他講自己調整心態的方法。娘說:「孩子,人一輩子總得走些溝溝坎坎的,挺過去就是好樣的!」所以,多少年了,他都盡心盡力地守海。在他純潔善良的靈魂裡,曾經朦朧地認為:保護大海是他的天職。可是,無情的現實打醒了他,光守不行,村裡昏官當道,大海都被糟蹋了。所以,他對現任班子失望了,他搜集他們的黑材料,是等待娘說的「物極必反」的那一天派上用場。今天娘說到「物極必反」的時候,七奶奶絕對想不到,村裡橫豎有一場災。

    頭伏涼澆倒牆,頭伏雨真大,砸在地上的水流像翻花一樣。七奶奶喜歡聽雨,可不願聽這種雨聲。傍晚的時候,她和麥蘭子都被雨聲驚擾,看北風從簷前溜過,將房頂墜落的雨水扯斜了。

    這時她們聽到轟的一聲響。不多時,就聽見看船佬敲銅鑼的聲響。看船佬邊跑邊喊;「學校塌啦,學校塌啦!都快來救人啊!」

    七奶奶耳背,還是搶先聽見了,她問麥蘭子:「聽聽喊啥呢?」麥蘭子靜心一聽,臉就白了,話也帶了哭腔:「壞啦,學校出事兒啦。」七奶奶緊著下炕,娘倆拿了雨傘隨村人往小學校跑。麥蘭子惦念裴校長,乾脆將奶奶扔了,自己瘋瘋跑去。七奶奶一手舉傘,一手拄杖,撲撲跌跌地顛,顛幾步摔一跤,她趕到學校時成了泥人。這當口學校的事故已有了結果。好在是放學了,只有三五個沒帶傘、雨衣的孩子在教室躲雨。老師們也走了,裴校長住校,而且還留下一位叫馬振良的年輕老師談心。馬振良老師是五年級班主任,不知咋搞的,前一天,有女孩家長告訴馬振良老師借重點輔導為名,單獨幫助這個女生,講解時對女生有流氓行為。裴校長讓馬振良老師寫檢查。正這時,他們聽到很沉悶的聲響,出來看見學校院牆倒了一片,泥流洶洶地捲進來,淹沒了大鐵鍋,衝倒了旗桿,雨水和海水直抵那幾間教室。裴校長和馬振良老師看見躲雨的學生,急急地衝進去了。孩子們懵了,呆傻不動。裴校長和馬振良先拽出三個孩子,第二回衝進去,裴校長挾起一個孩子,馬振良也抱了一個。裴校長眼看著房要倒了,就勢從窗台滾出去,馬振良和那個孩子就砸在廢墟裡了。裴校長和人們七手八腳地扒出孩子和馬振良,兩人都死了。

    大雨還是沒有停的意思,泥流又衝倒學校後牆。麥蘭子撲向泥泥水水的裴校長,紮在他懷裡哭著。裴校長一摟她,哎喲叫了一聲,左胳膊抬不起來,血水滴滴嗒嗒流著。麥蘭子捧起裴校長的胳膊說:「你傷啦?」裴校長咬牙沒說話,死盯著躺在門板上的馬振良和孩子,駭然至極的尖叫一聲,淚流不止。

    七奶奶拄著枴杖站著,眼前一陣昏黑,晃悠晃悠,像個三個腿的怪物一樣勉強挺著。不一會兒,七奶奶發現七爺的大鐵鍋從泥水裡漂了起來,像一條舢板船,在操場上的水面上逛蕩。大鐵鍋明明是扣著的,啥時翻過來的?順著大鐵鍋往遠裡看,就是那片泥岸了。過去埋著鐵鍋的泥岸,眼下泥岸上的黑泥衝下來了,流過的地方,黑了一片,像被鬼舌舔過一樣。該死的泥流衝倒了教室。要是不挖鍋,要是還有皂角樹,泥流就不會下來了。「報應,都是報應哩!」七奶奶挺不住了,終於像泥一樣癱軟在泥水裡。

    麥蘭子和眾人忙將七奶奶架起來,送回老宅。一路上,七奶奶不住地罵天罵地。其實,七奶奶心裡罵的是呂支書。事故發生的時候,呂支書在鄉政府打麻將。聽到報告,呂支書也滿身打抖了,個個吸著涼氣。忙推了麻將,風風火火地奔出事現場來了。後來人們告訴七奶奶,呂支書趕到現場,小臉青著,屁也沒放,拿腳狠狠踢了一下大鐵鍋:「你呀,你呀!你呀!」

    田副鄉長當場用手機給縣委肖部長打電話,說:「鐵鍋帶來了新的典型,活學活用,馬振良老師就是一個新典型。」肖部長回話的聲音很傷感:「什麼新典型?你們難道不感到痛心嗎?我在現場會就說了,為啥還沒蓋新校舍?出典型是好,可眼下要緊的是安頓好死者後事,安排孩子們開學。我和縣長馬上就到!」鄉里領導們也狠狠批評了呂支書。裴校長被領導們叫到車裡,詢問詳細情況。

    七奶奶已經懶得聽那些虛話了。她被雨水淋病了,躺在熱炕上渾身哆嗦。望著房頂,也忽然感覺自己被泥土埋了。掩埋她的泥土像節日禮花一樣落下來。麥蘭子和疙瘩爺為七奶奶請來了醫生,打針吃藥,第三天就好些了。這幾天,裴校長和七奶奶操持辦麥蘭子教書的事兒。死去的馬振良老師給麥蘭子騰出了指標。算自然減員。七奶奶一板一眼地糾正:「啥自然?就是減員。好像學校自然該塌似的。」麥蘭子更會解釋:「泥流沖了學校是自然災害,當然叫自然減員。」裴校長由馬振良老師之死想起死去的妻子艾老師,眼睛慢慢紅了。麥蘭子只為自己工作有著落激動著,沒有在意裴校長的表情,說:「俺進校頂替死人的指標,聽著挺嚇人的。」裴校長茫然地望著麥蘭子,尷尬地一笑。馬振良老師之死,那些令人揪心的細節,現在回憶起來還是十分折磨人的。七奶奶瞪了麥蘭子一眼:「你說啥話?啥死了活的,你到學校教書就行了唄!」麥蘭子既高興又疑惑:「難道這就成了?」裴校長說:「還得等教委的批復呢,不過,你明天到學校報到就是啦。先頂編代課,然後轉民辦。」

    七奶奶替麥蘭子高興,中午包餃子給她慶賀。吃完了餃子,裴校長陪麥蘭子去村口酒店收拾東西。麥蘭子的酒店轉租給別人,她要告別這個小酒店了,一進酒店,裴校長就把門關死,窗簾也拉上了,扭頭抱緊了麥蘭子,舒暢地閉上了眼。麥蘭子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沉了臉說:「俺就離開酒店了,心情不好。」裴校長問:「你留戀酒店?」麥蘭子眼圈兒紅了,她對酒店還真有感情。裴校長說:「蘭子,你想啥哩?」麥蘭子瞪他一眼,她心裡竟然想起了大雄!為啥這個時候想這個傢伙?她也想不明白。裴校長吸著一支煙。麥蘭子覺得自己臉燙燙的,一摸有淚水在流。裴校長見她落淚了,就站起身攬住她的細腰,親暱地問:「你咋啦?我們結婚吧!」麥蘭子扭頭撲進裴校長的懷裡,吻出一些細微的聲響。

    第二天早上,七奶奶很早做熟了飯,喊醒麥蘭子去學校。吃完飯,麥蘭子翻箱倒櫃找合適的衣裳,當老師穿體形褲不妥,就由七奶奶參謀著換上一件套裙。色兒挺素淨,麥蘭子一穿顯得高雅端莊,風韻動人。這件衣裳還是裴校長為她買的。七奶奶見她穿好,就等她畫完淡裝,才送麥蘭子去了學校。正巧趕上學生列隊升國旗。七奶奶把麥蘭子一交就想走,裴校長留七奶奶一起跟著升旗。七奶奶望一眼旗桿下的大鐵鍋,就欣欣走回來,拄著枴杖站在國旗下,聽著國旗,望著五星紅旗,她頓感自豪氣湧動,老眼濕濕的了。儀式一完,孩子們就跑著說笑。七奶奶跟裴校長說:「那些材料蘭子給你看過了?」裴校長說:「看過了,俺還重抄了一遍。」七奶奶接過材料,又讓裴校長給她念了一遍。然後滿意地點頭,拄著枴杖發動群眾去了。村裡早就對呂支書憋著勁兒,學校出事,村人對呂支書意見更大了。這在材料上又得知一些新情況,比如呂支書貪污挪用公款的一些內情。

    七奶奶顫著小腳兒把材料送到鄉政府。田副鄉長正忙調動,就溜邊兒走了。領導們對七奶奶好言相勸,終於將七奶奶勸回家裡。不幾日呂支書媳婦翠蘭就堵著七奶奶老宅門口罵街了。她罵街走了嘴,使七奶奶知道那份材料已經落入呂支書手中。七奶奶糊塗了。真是官官相護哇!麥蘭子勸太奶奶罷手。七奶奶不甘心,又把手頭複印的材料送到縣信訪辦公室。半個月過去仍沒動靜。七奶奶沒轍了,身體幾日好些,幾日歹些,氣得身體木了半邊兒。人到了沒有指望的份上就異想天開。那天她獨自去泥岸轉了轉,真的轉出絕招兒來了。

    那天早上,七奶奶讓疙瘩爺套好一輛馬車。馬車套好,七奶奶卻不讓疙瘩爺和麥蘭子沾邊兒。疙瘩爺問七奶奶:「您老要做啥?」七奶奶說:「俺要拉著大鐵鍋去縣政府門前靜坐。」疙瘩爺擔憂地說:「這行嗎?」七奶奶說:「縣太爺不見俺,可他們知道這鍋,肖部長得見俺吧?」疙瘩爺心歎這招兒夠絕的,也就沒攔,背水一戰不進則退了。他招呼村裡幾個男勞力跟隨老太太去,幫助裝鍋御鍋。那些恨呂支書的村民自願加盟,又拉了一車人。大鍋裝上了車,因為是倒扣著,遠看像一隻千年巨龜在鄉道上爬行。七奶奶很神氣地坐在鐵鍋上,揮著長煙袋坐陣,吸引得路人朝這邊巴望,像看大戲一樣專注。鐵鍋很像亙古不變的保壘,誰也無法動搖它。七奶奶坐在鐵鍋上,罩著一層仙氣。

    過了五道橋,忽然有一輛轎車停下來,車裡走下田副鄉長。田副鄉長好奇地問七奶奶:「您拉著大鐵鍋幹啥去?」七奶奶裝成沒事人似地笑笑:「小田呀,俺回娘家!」田副鄉長已調縣文化局當局長了,大鐵鍋對他不重要了,也就沒過分走腦子,只隨便問了一句:「回娘家還帶鐵鍋?」七奶奶說:「可不,百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娘家要這個。」田副鄉長呵呵笑兩聲:「真逗!」七奶奶看見田副局長鑽進轎車走了。七奶奶「呸」了一聲,逗得後面車上人都笑。看見別人笑,七奶奶也笑出許多意味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和鐵鍋挺滑稽,像演戲,人的一世都像唱戲,實際上台好開戲難唱呢。進縣城時都晌午歪了,人們嚷嚷著吃飯,七奶奶長煙桿一揮說:「不准吃飯,放妥鍋,拉開架勢再說,免得出啥閃失。」七奶奶的憂心是對的,大鐵鍋扣在縣政府門前,七奶奶往鍋底上一坐,攔截七奶奶的電話就打到縣公安局。

    村裡走了風聲,呂支書知道了。

    公安局的人趕到現場,七奶奶正坐在鍋底上啃麵包。不一會兒就圍滿了街筒子人來觀看。縣政府辦公室劉主任慌慌張張地問:「你們這裡哪位是領頭?」七奶奶咳了一聲說:「俺是頭兒。」劉主任問:「老人家有啥要求?」七奶奶說:「俺要見縣長,告狀!」劉主任勸幾句不頂用,就跑回樓上秉報了。呂縣長正午休,聽到情況就找到肖部長。大鐵鍋是肖部長抓的典型,竟抓出漏子,使呂縣長十分惱火。肖部長在呂縣長面前埋怨幾句田副局長和呂支書,就乖乖下樓與七奶奶對話。七奶奶端坐著,眼皮沒抬,吧噠著長煙袋,輕蔑地問:「是你,當縣長啦?肖縣長可得給俺們做主!」肖部長尷尬地說:「我還是肖部長。七奶奶有話好說嘛,您這是何苦?」七奶奶冷冷地說:「你走,俺跟你沒話!」肖部長笑著勸了勸,七奶奶耷蒙著眼皮沒回一句話。公安局的人急著喊:「肖部長你別管了,我們把這乾巴老太太帶走。」七奶奶耳背,問身邊的人:「他說啥?」村人在七奶奶耳邊嘀咕:「要把您帶走!」七奶奶黑了臉:「敢,誰動俺,俺就俺死在鐵鍋前!」肖部長訓了幾句公安局的人:「別再添亂了,你們知道這鐵鍋麼?知道七奶奶麼?你們的任務是保護七奶奶的安全。」他把公安局的人罵愣了,公安再瞅七奶奶覺著神了。最後時刻,呂縣長還是出來了。看了看七奶奶手裡的材料問:「這都是真的?」七奶奶說:「要有半句假話,呂縣長你把俺老太婆放油鍋裡炸了。」呂縣長嚇得吸口涼氣,拉住七奶奶的手說:「老人家,請到樓上來,我把紀檢的同志叫來現場辦公!」七奶奶老臉松活了,站起來,揮揮長煙袋說:「你們別動,在這兒待命!」她說完撅達撅達跟呂縣長走了。

    日子終於睜開了眼睛。七奶奶的狀告成了。

    七奶奶是坐呂縣長的轎車回雪蓮灣的。拉鐵鍋的馬車第二天才回到村裡,大鐵鍋又送回學校。縣紀委和檢察院跟來了聯合調查組,專門審查呂支書的案子。呂支書開始被隔離審查了,審兩天就審出事兒來了,立案逮捕了。

    村裡來了鄉政府的工作組,徵求村民和支委們意見,有幾個黨員提議說,疙瘩爺是老黨員,為人正直,乾脆把疙瘩爺請回來接替呂支書。七奶奶恢復了嚴肅的神情,阻攔說:「俺整倒小呂子,是給村民除害,可沒有私心雜念,俺兒疙瘩爺接村官不合適!」人們望著七奶奶,還是誇獎疙瘩爺人品好。七奶奶無話了,一隻手按住自己的額頭,一邊焦慮地思索著該如何對待這件事。

    苗村長過去是呂支書的跟屁蟲,也保不住,村民代表大會就勢把他的村長也給罷免了,村裡的事務暫時讓孫支委代管。可是,孫支委挺了兩月,每天都到七奶奶那裡求援,自己還是挺不住了,大伙又推疙瘩爺出山。七奶奶望著村裡的亂攤子,也就答應了。七奶奶知道兒子的品行,守海的人忠誠。這樣,疙瘩爺被解除了懲罰,被村人敲鑼打鼓地迎進了小村。疙瘩爺當了村支書。

    夜裡七奶奶又夢見了鐵鍋和泥岸。無邊無際的大海,鐵鍋裡的七爺拚命往泥岸划水,總也不攏岸。七奶奶站在泥岸上喊:「死鬼,看見俺了麼?俺腳下就是岸。」七爺遠遠地喊:「俺要上岸。」就被海水吞了。七奶奶一個冷驚嚇醒了。她感覺七爺想回家了。天不亮七奶奶就爬起來,拄著枴杖去學校看鐵鍋。鐵鍋是七爺的魂兒,麥家的光榮,她的臉面。多瞅幾眼,能驅妖避邪,渾身的病興許就好了。

    一個禮拜天,裴校長帶著麥蘭子去城裡買課本,學校裡沒人,回來的時候,看見有人將大鐵鍋給砸碎了。七奶奶聽說後,當下腿一軟,暈倒在地。醒來後,被麥蘭子背著去學校操場看現場。也不知是咋弄的,大鐵鍋碎成三瓣兒。七奶奶想,呂支書恨鐵鍋,可他被關押。不是他,就是可惡的村人幹的。若是早把鐵鍋埋進泥岸,也不會遭這個難。

    七奶奶就拄著枴杖去了泥岸。無風無雨,海岸是少有的空曠。岸上扣著一些老龜似的舊船。七奶奶發現泥岸上的新土早已灰白。她坐在泥崗子上,才看到孩子們又重新栽了皂樹。岸上落滿焦黃的葉片。明明有樹,可在七奶奶眼裡永遠是裸露的了。

    七奶奶迷迷瞪瞪地坐著,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她扭回去看,看不見人影,只有一些聲音。問:「老人家,這兒是岸麼?」答:「是岸。」又問:「天外有天,岸外有岸麼?」答:「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七奶奶愣了愣,忽然聽到了哭聲。無雨無風的傍晚,是誰在哭?為誰而哭?哭就哭吧,也許這哭,都是因為歡樂。哭的人知道而笑的人並不知道,這歡樂是多少痛苦換來的。

    註釋12:青色海螺殼

    黃昏開始退潮了,黑色灘涂就從海裡鑽出來。濃郁的海腥氣在大雄嘴裡呼吸,晚風又將海腥氣和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遠處。

    麥蘭子坐在蹲錨眼的青石上,她望著大雄,望著泥黑色的海灘,像一幅被水舔卷後又貼在那裡的舊畫,小鬼蟹啪啪吐泡兒的聲音令她格外迷醉。半個月亮挑在蒼灰的桅頂上。天黑下來,一蓬紅得耀眼的漁火燃起來,一群姑娘媳婦還在船邊幹活。雪蓮灣的女人幹活都圍著頭巾,頭巾分紅、黃、藍和黑四種顏色。圍頭巾戴口罩的,大多是沒出嫁的姑娘,她們怕海風把臉蛋兒吹黑了。她們與人交流只靠手勢和眼睛。那些戴頭巾不戴口罩的女人,都是媳婦,嘴巴很騷,不停地說笑。

    大雄看見麥蘭子過來了,就躲開那群女人,蹲在海灘拿一木棍在漁火堆裡挑撥著,麥蘭子閃閃跳跳的火苗將她的臉蛋兒映紅,黑髮隨便披散著。大雄今晚將俺約到海灘就是看漁火麼?麥蘭子想,心情處於一種昂揚的狀態中。如今她已經是一名教師了,可是教師本不是好當的,困難襲來的時候,也讓她很吃力,多少有些緊張。大雄率先說:「蘭子,你想啥呢?」

    麥蘭子說:「你想啥呢?」

    「俺啥也沒想。」

    「俺也沒想啥。」

    大雄翻翻眼皮說:「沒想頭,不就是死了?」

    「你才死了呢!」麥蘭子瞪了他一眼。

    大雄憨憨笑:「這小樣兒的。」

    麥蘭子心裡明鏡兒似的他等著什麼。

    大雄忽然愣掏一句:「麥蘭子,你說,哥對你好不?」

    麥蘭子紅臉了,點點頭。

    「聽說你接了裴校長的東西?」

    麥蘭子心尖顫了。

    大雄壓根兒沒把裴校長當回事,麥蘭子跟那書生的愛情,只是沉在一種幻覺裡,他覺得麥蘭子就是自己的女人,都是命,沒有人比命走得更遠。他硬硬地說:「你也必須接俺一樣東西。」麥蘭子慌了:「大雄哥,你就別……」大雄弓著寬厚的脊樑,在水窪裡洗了洗手,往身上胡亂抹了兩把,就十分虔誠地從胸裡掏出紅綢布裹的青黛色的海螺殼。這是他愛情的信物,是女人生活的靠背。擁有它是一生的幸運,命運的賜福。雪蓮灣多少代人都是拿海螺殼當信物的。「它是俺從大海裡撈來的,雪蓮灣最漂亮的海螺殼。」大雄遞給麥蘭子說。麥蘭子緩緩接過來,眼底生出真純的東西。麥蘭子很喜歡它,說:「你說它代表個啥呢?」大雄說:「它說法可多啦。」麥蘭子又複雜地笑了。麥蘭子近乎體貼的舉動,又挽回了他的張狂和自信。大雄賴賴地湊過來,拿大掌蠻橫地將麥蘭子擁在懷裡。麥蘭子沒反感。大雄又繼續深入了。這時麥蘭子忽然問:「你還沒說清海螺殼的含義呢!」她推開他的手。大雄神神怪怪地說:「其實,這是海神娘娘福佑你們女人的。它像個活菩薩,像個聚寶盆,大福大貴,吉兆呈祥。你們女人將永生永世不遭孽,不犯天條,恪守婦道,多子多孫,替男人留下幾根子香火。」他說得很得意,喉管呼嚕呼嚕響著,自己都陶醉了。麥蘭子卻十分洩氣地沉了臉,完完全全失去了剛才的聖潔和生動。她問:「你真心信它?」大雄依舊沒看出眉眼高低來,拍著胸脯子說:「俺信,俺信哩!」麥蘭子很傷感失望的樣子,一腔愁惱無從發落,恨一聲:「你真熊!」就很隨便地將海騾殼甩在海灘上。她本想說這個海螺殼與別的海螺殼有啥兩樣。誰知海螺殼滾跳了一下,撞在蹲錨眼的青石上,啪一聲碎了。碎了,不知怎麼輕輕地就碎了。麥蘭子的護身符碎了,麥蘭子心裡竟這般暢快,格格笑,笑得前仰後合。大雄卻驚顫了,塌了身架,當下膝一軟,「通」地跪下去,一片一片撿炸碎的海螺殘片,喉嚨裡撕攪著失魂落魄的聲音,喉結愚蠢地跳著:「蘭子,蘭子,你可氣死俺了……」他劈手奪過麥蘭子手裡的紅綢布,彈平,邊邊致致放上殘片,密密麻麻的汗粒從他大臉上猝然跌落。

    望著大雄蒼白的臉,麥蘭子就慌了。

    大雄盯著麥蘭子的臉,看了許久,看出陌生來,嘴裡努嚅了一陣,又仰對蒼天弄出很響的聲音。

    漁火快燃盡了,最後一線火舌忽地向空中燃去,大海灘就焦黑如炭了。

    一個黃昏,海潮大片退去。泥塌子升騰著被日光蒸熱的腥膩膩的氣息。大雄手裡牽著一條又能又壯的大黃狗氣氣勢勢地站在海灘上。海風刮得暢,藍天又高又遠,殘陽的紅暈浸泡著人和狗,投下重濁渾厚的影子。狗讚賞地瞟一眼強壯的大雄,人也便有了狗一樣的忠誠。天暗一些了,潮就顛來了。大黃狗耳朵豎起來,箭一般朝海裡一個黑黑的東西躥去,一跳一跳,劃一道道彎弧,割出一串聲響。大雄的眼亮了,喜興得扭歪了臉。他撲甩著大腳片子一撅一撅地跑過去了。大雄在海裡捕一種獨特的蚣魚。他要用這種魚血,為麥蘭子免災。逮了蚣魚,灑了血,大雄懸心落至一半。他拖著傷腿為麥蘭子捧來了一碗童子尿。麥蘭子哭笑不得,本不喝的,見他折騰來折騰去苦咧咧的樣子,還是一咬牙喝了。喝完之後,她就從心裡翻出苦辣辣的怨。大雄笑呵呵說:「災破了,災破啦!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你日後做事得掂得出輕重呢!」麥蘭子木著臉,泛著大雄讀不懂的悲喜。她見大雄喜顛顛地樣子,哭了,他越高興她越哭。「莫哭,麥蘭子,莫哭哩!俺都是為了你好,俺從沒怨過你。」大雄怯怯地看著她說。

    麥蘭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大雄說:「麥蘭子,你破災啦,笑笑才是。」麥蘭子極不自然地一笑,大淚小淚仍長淌不止。她又想起裴校長,不知怎的,在大雄跟前就總能想起裴校長。她在裴校長跟前呆久了,就想大雄。人心就是怪,怕俺會是個零丁丁的尼姑命呢。麥蘭子想著,眼皮就崩崩地跳了幾下。

    大雄偷眼看她一下,狠狠打了一個噴嚏。這時候打噴嚏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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