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潮 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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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盞幽藍的水銀燈。靜靜地俯視著它下面蹣跚走過的瘦小身影。

    漁港碼頭的看船佬兒,當當地敲響了九十九聲平安鑼。燈影裡的橋頭上沒有車輛,沒有行人。這條海貨交易市場的小街,夜晚總是寧靜的,也不見了白天的嘈雜和骯髒。可是老蟹灣獨有的腥味和鹹味總是散不盡,使走上橋頭的趙老鞏感到格外的潮濕和陰涼。老人是從老河口的造船廠回家的。家裡出事了,從他那焦灼而沉重的步態裡就能看出趙家出了不小的事兒。

    趙老鞏勾著腰,撲撲跌跌地走著,手裡提著的那盞桅燈不住地顫抖。在路燈清冷的銀灰裡,桅燈的光亮顯得微弱而模糊。兩種光源戲弄著心情很壞的趙老鞏,一會兒將他漸漸神長,又很快將他無情地縮短。又吼風了,風頭子趕寸勁兒扑打得老人兩眼生疼,也催著橋下褐黑色的浪頭子嗚嗚濺濺邪乎地湧,湧來湧去也翻不出啥花樣兒來。一切都是霧騰騰的煙靄狀態,是海霧。憑老人的經驗,海霧能將路旁的三層小樓纏繞得嚴嚴實實,就說明天和海合著膀子憋足了全部氣力,正醞釀著一場空前絕後的風暴潮。

    人一倒霉,家裡的鹽罐子都生蛆,連吸一口涼風都塞牙。趙老鞏的老命就是用僅剩的一顆門牙頂著,頑強地活到了七十二歲。人活七十古來稀,如今老人裝了滿口假牙,是享福的年紀。可他的這五口之家並沒有給老人帶來遂心可意的福氣,反讓他花著眼,發出垂垂暮老的浩歎:這日子,這混賬日子,活活是狗日的一把糊塗賬啊!

    老人曾有三個兒子,大兒子趙振濤可以說是他們趙家的榮耀。振濤是趙老鞏抱養的,可他對他這個義父十分孝順。振濤不僅上了大學,如今還當上了省政府的對外開放辦公室主任。村裡人都誇趙老鞏:你這船師算不了啥,你這輩子最大的榮耀是你撿了這麼個兒子!這是你前世積德修來的福分啊。二兒子趙振生當的是海軍,在一次去南沙群島執行任務時不幸犧牲了。大女兒和二女兒都成家嫁了人,只有三女兒趙海英和四女兒趙四菊還留在家裡。三兒子趙小樂算是讓老人最操心的一個了。趙老鞏本來想把祖傳的木匠手藝傳給這孩子,這小子天生是個頂風噎浪的命,緩水窩子呆不住,從小喜歡划船到海裡闖蕩,盡逃學,糊弄著小學畢業就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漁民。三年前,有人租用小樂的大肚蛤蟆船倒賣私鹽,他也被牽連進去,入了大獄。今年開春,他剛從監獄裡出來,趙老鞏就把自己親手做的機帆船交給他,讓他掙錢娶媳婦過日子。

    小樂的未婚妻朱朱本來是愛他的,他們在小樂入獄前就訂了婚,兩家還定好小樂出獄就結婚。就在小樂出獄這個節骨眼兒上,村頭的北龍大港破土開工了,朱朱進了港口籌備處,當了一名工人。趙老鞏有個疑問一直抹不掉:朱朱這孩子把婚期一拖再拖,是朱朱眨眼之間變了心,還是那個北龍港的小白臉兒奪去了這閨女的魂兒?反正做了工人的朱朱瞧不上海裡顛浪裡闖的漁花子了。昨天朱朱娘派媒人到家裡來退親,趙老鞏一家人就亂套了。趙小樂抱著葫蘆頭,痛苦而激憤地嚷嚷著:「老子是從號裡混出來的,你不仁就他娘別怪俺不義!老子滅你全家!」

    他的聲音像一聲雷,響在全家人的腦頂。趙老鞏身子一顫,抬手抖抖地打了他一巴掌:「混賬,你小子就這點出息!」這一掌使趙小樂右腿上的疤痕小辣椒似的突起,他倔倔地吼:「俺不服,俺他娘嚥不下這口氣!」

    這時,站在一旁的妹妹四菊說:「小樂,別生氣,你瞧朱朱都變成啥人了,整個一個醜陋的小富婆,讓她去那些大款面前扭屁股去吧!咱不愁找不上媳婦。」

    趙小樂面部的表情突然活了過來,跟誰較死勁似的吼:「俺就不信,俺非在北龍港裡找個媳婦不可!」說完哼哼唧唧地走出家門。

    趙老鞏頹然坐在椅子上,半晌說不上一句整話。這一瞬間,老人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感受過的嚴峻,純屬家長裡短類的嚴峻。

    今天夜裡,趙老鞏在船廠值班,已是子夜時,他突然接到四菊從家裡打來的電話,她驚慌失措地告訴爹,說小樂夜裡喝多了酒,霍霍地磨一把菜刀,磨完就滿臉殺氣地走了。趙老鞏聽後心就懸到了嗓子眼兒,黑瘦的老臉憋得通紅,又慢慢地變青。他一聲沒吭地就往家裡顛。「小樂啊小樂,你這冤家,你可不能殺人哪!」趙老鞏咕噥著。

    夜是藍色的,一片深遠的藍,拐上了北小街空地,就是一片曖曖昧昧的黑了。趙老鞏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歪歪趔趔地摔了一跤,摔在了一片錯落的燈光之中。他從慌亂中爬起來,抓起桅燈,猛抬頭瞅見港口工地還在熱熱鬧鬧地施工。這晝夜不停的聲音,徹底打破了小漁村過去的純粹和寧靜。地上有濕漉漉的泥沙漫過了他的腳脖子,燈影裡的泥沙成了亂糟糟的漿糊,灰色、四處冒泡的漿糊。老人發現泥沙裡映著星星的碎片,星星破碎時的嘩啦啦的響聲晶瑩剔透,一珠一珠的。

    如果不是北龍大港奪走了他的兒媳婦,趙老鞏對海港的開發建設還是有好感的。這個大港早就該建,他小時候曾聽父親講,公元1912年9月22日,辛亥革命領袖孫中山先生在黃興。宋教仁的陪同下,來到了老蟹灣視察,還親自設計了北龍大港的藍圖。他還聽父親說,當時海灘泥濘,人很難下腳,父親牽著家養的紅鬃烈馬趕來,讓孫先生騎上去。孫先生就微笑著騎上了趙家先人的大馬,十分高興地考察海灘。據說,他還帶走了這裡的一團黑泥。後來,軍閥在這兒建港,沒弄成;國民黨建港,沒弄成;日本鬼子建港,還是沒弄成。為啥?具體的他也說不上來,只知道他們都懼怕老蟹灣的風暴潮。眼下考驗共產黨人的時候到了!鄉長和村長在動員會上說,北龍大港是咱省環渤海經濟開發區的龍頭工程,建成了也帶動咱這塊土兒,咱這兒就變成小深圳啦!

    趙老鞏聽著慢慢地有了激動。心想那是上輩子的欠債輪到這輩子來還哩。他拉了一輩子的大鋸,做了一輩子的木船,老了老了還能瞅見又高又大的外國大輪船,說不上啥大福分,也算是開開眼吧。趙老鞏突然覺得這世界有看頭,人世也有了活頭了。老人對大港的好感還有一層意思,聽說大兒子趙振濤對大港很上心,北龍市的頭頭腦腦到省城跑立項、跑資金,都是找這個趙秘書長。

    夜空裡總是飛舞著一些米粒狀的小東西,麻麻點點地撞著趙老鞏的臉和脖子。是海蚊子。老蟹灣的蚊子比別的地方的都要大,叮咬在身上,立馬就鼓起紅疙瘩,奇癢無比。這時他看見工地的棚子旁邊點燃了一堆海火,火苗子不大煙不小,星星閃閃的光亮晃亂地抖落到海裡去了。有幾個值夜班抽水的小伙子在那裡說笑,一個瘦高個子蝦著腰吹口琴,塌了兩個音的口琴伴著幾個五音不全的小伙子的粗喉嚨,在空曠的海灘上長吼著:

    深深的海洋啊——

    你為何不領情?

    深深的海洋啊——

    你為何不平靜?

    海風將歌聲醃得鹹濕濕的,築巢的海鳥兒扇動疲勞的翅膀飛走了。趙老鞏聽著這歌聲洋裡洋氣的,嬌柔而小氣,像趴著拉屎沒勁。同時他又恨恨地想:老蟹灣的海是不領情,是他娘的不平靜,說變臉就變臉,說咬人就咬人,野著呢!你們才來這兒幾天?別看眼前的浪頭溫順得像個娘兒們,等風暴潮來了,你們就該抱著豬頭找不著店門兒啦!狗日的!等趙老鞏在心裡罵完了,他也將這些勞動的孩子們甩得很遠了。他又扭回頭朝他們望了望:這些城裡的娃也不容易,因為這寂寞的時光平平淡淡流逝,沒有故事;如果有故事也是唱不出來的,這世上許多故事,是不能光用嘴唱或是說說就能打發的。就說這海吧,趙老鞏不僅是老蟹灣有名的大船師,而且還是個勇猛的海碰子。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在大海裡鑽,憑著一支槳和一粒鹽的啟示,闖蕩過膠州灣,在無意間接近了大海的精髓。

    他一抬頭,瞅見什麼鳥兒掠過夜空淒楚地哀鳴,他這時又想起自家那點窩心事兒了。老伴兒走得早,趙小樂是老兒子,都讓他給嬌慣壞了。這小子平日嘴裡唱著:端起愛情的酒哇,瘋狂而有滋味。我今生看來要獨行,熱情已被你耗盡。他對朱朱太癡心,一癡心就特別容易一條道兒上跑到黑。他個子不小,可心裡還跟個孩子似的,一股火躥上來就不管不顧了。你也不想想,為朱全德的那個寶貝閨女搭上自己的小命兒,值嗎?老人盼著小樂在舉起砍刀的那一刻猛醒而懸崖勒馬。浪子回頭金不換哩!

    這是早春季節,夜氣寒寒的,這時的氣候比冬天還要冷一些。趙老鞏瑟瑟地縮著脖子走著,他估摸走了有半個小時了,再走半拉鐘頭就可以到家了。老人知道自己這把年紀已經顛不起來了,只能拖拖拉拉地挪蹭著。小北街的路好走一些,因為這裡是全村小康戶集中的地方。一排排小樓多數的窗口已經黑暗。黑暗裡老人也能感覺到小樓的氣派和堂皇。如果是白天,立體聲的錄音機播放出的音樂和歌聲就會飄蕩到馬路上來,老人還記住了一首歌的歌名(好人一生平安)。這日子,好人會是一生平安嗎?如果好人永遠平安,那他趙老鞏家今天夜裡就不會鬧出太大的亂子了。

    但願是一場虛驚。老人瞅著路邊的小樓,心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滋味。他家如今還住在很舊的普通磚房裡,如果他家也早早蓋上自家的小樓,也許小樂就不會跟著人家偷運私鹽,就不會入獄,說媳婦也就不會讓他發愁了。老人掐指算了算,這些住上小樓的人家都是養船的大戶。養船的都發了,可他這造船的日子過得還很寒酸。老伴兒沒有跟他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四年前就患上了癌,撒手西去了。海邊的人是很少得癌的,據說常吃海貨的人不得癌。老伴兒捨不得吃螃蟹和大蝦,總是吃那些剩飯,她來到這個世上好像就是到他趙老鞏家吃剩飯的。這時老人眼前又浮現出老伴兒的那張多皺的黃臉,他不由對老伴兒對兒子產生深深的歉疚。老人也是非常想造一座漂亮的小樓的,可他怕小樂出獄後閒著,就把多年的積攢造了一艘中等的機帆船,花去了十幾萬元。這錢有大兒子趙振濤平時給的,有女兒們孝敬的,剩下的就是老人在造船場掙下的。他覺得自己有生之年搬進小樓的希望破滅了,可他並不因此而仇視那些新蓋的小樓和住進小樓的莊戶人。不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嗎?有人早富就得有人晚富,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呢!趙老鞏不服氣的是,早富的人裡多有不三不四的壞東西,就說承包村裡造船廠的葛玉琴吧,這個娘兒們毒哇!

    全村裡,趙老鞏最不服氣的就是葛玉琴這樣的人,可他還得給她打工,不知內情的人以為是趙老鞏圖那娘們手裡的財,其實,老人是放心不下那三四個徒弟。趙老鞏幾次甩手不幹,葛玉琴都威脅說,你這個老東西前腳走,俺後腳就把你這幾個徒弟給開嘍!趙老鞏怕徒弟們丟了飯碗,自己只好忍氣吞聲地熬著。他知道自己這把老骨頭搾不出多少油來了,葛玉琴這騷貨在他身上圖的是別的。

    這老女人眼裡有歷史的影子,這影子已化成很深很深的仇恨。趙老鞏已經悟出這仇恨是深藏在她骨子裡的。他記得葛玉琴比他小一輪,今年也有小六十了吧?這個女人胖胖的,臉上沒有多少皺紋,她厲害在那雙眼睛上。這雙不大不小的三角眼,黑亮黑亮的,儘管她這幾年害了眼病,睫毛幾乎脫落光了,眼邊終日呈著充血的炎症,頭髮不僅花白,而且稀疏得無法攏到腦後束住,可她的眼睛銳氣不減。她是老蟹灣海霸葛七的女兒,葛七欺男霸女,魚肉鄉里,殺人不眨眼。臨解放那年,葛七帶家眷乘船逃走,是從海路逃的。身為農會主任的趙老鞏帶著村人駕船到海上追,捉住了葛七和他的小女兒葛玉琴,葛七的大女兒葛玉梅和大兒子葛瑞高乘另一艘船逃了。

    葛七被政府斃了,葛玉琴長大後下嫁給了漁民孫羅鍋。孫羅鍋福淺,壓根兒沒有沾過女人一點光:人民公社發放救濟糧的名單上就沒有他們;文革那陣兒,葛玉琴挨批鬥掃大街,孫羅鍋陪著;文革剛結束,孫羅鍋就在一場車禍裡死了。孫羅鍋人沒個模樣兒,可葛玉琴卻給他生下三個漂漂亮亮的女兒。算命先生說葛玉琴天生命硬,不是凡人,晚年注定大福大貴,時來運轉。

    改革開放初期,葛玉琴果真就抖起來了,光景說好就好了。她發家於老蟹灣的一場油荒。那年柴油緊張得不行,好多機帆船都不能出遠海了,只能在近海裡遛彎兒,鄉里村裡急成了一鍋粥。葛玉琴瞅準了,托關係把油搞來了;她更鬼精的是,油運到老蟹灣也不賣,而是拿海貨換。這一片海域的鮮貨都抓在手裡了,她就哄抬物價,著實賺了一筆大錢。她順坡下驢地搞了個公司,當上了總經理,這幾年越干越大發,有自己的船隊,把村裡的造船廠也買斷了。趙老鞏還聽說葛玉琴把公司辦到了城裡,在北龍市買下了小別墅。公司還給北龍大港的工地供料,錢財滾滾而來。最初趙老鞏心裡恨恨地罵:日她個奶奶!每年大兒子趙振濤回家過年,老人也總是講葛玉琴的壞話。趙振濤就微笑著說這是市場經濟,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慢慢的,老人就彷彿失掉了原有的遺憾和憤怒。

    此時此刻,趙老鞏胸中的遺憾和憤怒卻轉移到朱全德一家身上。朱全德是老蟹灣的燈塔看守人,是他的酒友,有三個兒子一個寶貝閨女。趙老鞏知道他家底兒,用趙老鞏樸素而實在的話說,如果重新劃分成分,他們老哥倆兒還是貧農。他知道朱全德是個老實人,可他做不了老伴兒辣花的主。辣花是個圖虛榮的娘兒們,朱朱是她的掌上明珠,她總覺得閨女嫁給小樂有點屈,她巴結葛玉琴將朱朱送到海港當工人。趙老鞏心裡明鏡兒似的,準是這兩個娘兒們將朱朱說服才退親的。

    趙老鞏不知不覺地走到朱全德的院門前,他收住腳,屏息去聽院裡的動靜。院裡靜靜的,沒有出現殺人越貨的跡象。難道小樂利利索索地幹完逃了?趙老鞏又聽了一會兒,忽然聽到朱全德的兩聲極為難聽的咳嗽,他的心才漸漸平順一些。他輕輕歎了口氣,晃晃地走了。

    趙老鞏走著想著就到家了。家裡亮著燈,卻沒有人。

    老人感到了不妙,身架一塌,軟軟的。兩個閨女準是到外頭找那個雜種去了。找到小樂沒有?他心裡懸吊吊地在屋裡屋外轉了轉,就蹶躂蹶躂地走出來。

    燈光跳出來,給黑黑的村夜捅出許多漏洞。趙老鞏藉著燈光就能看見小街路旁兩排挺拔的樹幹。早春的槐樹還剛剛發芽,憑眼睛是看不到嫩芽芽的。樹幹旁邊擺放著一艘歪歪扭扭的破木船,瞇了眼細瞅,他才看清是一條生產隊時期造的大肚蛤蟆船,這是隊裡分給對門兒姚老二家的船。這條船是他趙老鞏挑頭打造出來的,它在茫茫無邊的大海裡悠蕩了三十來年,終於光榮下崗了。趙老鞏拿不準去哪兒,就不由往船上多瞅了幾眼:船板油漆脫落,油松已經風化了,脫形走相地齜咧著嘴。趙老鞏一輩子不知造了多少艘船,他生命的七十二年中的每一個白天幾乎都是在勞動中度過的。吞著木頭的粉末不停地造船,不停地看著散發著木頭香味的大船順著老河口緩緩駛向大海。他來不及去慨歎去留戀,從不對生活發問造船給他的生活究竟帶來了什麼?也根本來不及去欣賞玩味自己的創造。在若干年以後的這個不平常的夜裡,他竟然細細地呆呆地瞅著自己造的老船。他記起來了,造這艘船的時候,老伴兒的肚裡正懷著小樂。小樂他娘挺著個大肚子,到老河口的船廠來送飯。他和夥計們用撬棍和纜繩拽這船下水。他們喊著十分響亮的號子:嘿喲嘿喲,嘿喲嘿喲——

    當時,有人告訴趙老鞏孩子他娘來了,讓他先別喊了,怕是震了女人肚裡的胎。趙老鞏抹著腦門兒上的汗珠子,大咧咧地說,不怕,讓他聽聽勞動的號子,說不定這小崽兒能成個闖海的好料子!哈哈哈!於是更為響亮的號子在灘涂上響起。果然讓老鞏說著了,小樂子天生就他娘是海裡的蟲兒。海上人野,海上人狠哩。

    趙老鞏實在找不出去哪裡的理由,就掏出紅木煙斗來吸,邊吸邊等著女兒們或是小樂的到來。他圍著大肚蛤蟆船轉悠,從船頭走到船尾,終於發現了記憶中應該有的東西。記得小樂他娘走後,徒弟們圍著他打哈哈:「趙船師,你說孩兒他娘肚裡的娃是男是女啊?」

    趙老鞏自信地說:「是個帶棒棒兒的!」

    人們嘻嘻笑著嚷:「那可說不准啊。」

    趙老鞏舉起手中的斧頭和鑿子喊:「你們不信?俺在船頭雕一隻海鷹,雕給俺的兒子!」他喊著就眼眶地雕起來,一隻展翅的雄鷹很快就雕成了。鷹是鎮邪的,後來漁民們都爭搶著用這艘船。趙老鞏也知道這是他一生雕得最好的一隻鷹。

    老人伸出胳膊,用那只佈滿老繭的大掌摸了摸,鷹鼓鼓楞楞地還在呢。老人的手指已經摳到了鷹的翅膀,翅膀上窩著脆干的海泥,泥皮唰唰直落。他的指尖,順著鷹的翅膀劃到鷹的頭上,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激動,一種類似於對兒子偶爾才會產生的感情上的激動。他分明感到,一股冷嗖嗖的水流通過他粗糙的指尖兒,遍佈全身。這心情包含著對兒子的期盼,包含著對過去歲月的留戀,包含著一個普通勞動者的自尊和對勞動的崇拜。夜黑咕隆步的,什麼也看不見。他用手輕輕地拍了幾下船板:老夥計呀,你還認得俺趙老鞏嗎?鷹啊,你還能在大海上飛翔嗎?趙老鞏不由流下了熱熱的眼淚。他不去擦,隨它一直沿著弧形的皺紋爬到嘴邊,澀澀的。

    嘩啦啦的一陣響聲,驚擾了趙老鞏。他抬起頭瞅見一輛自行車朝這裡跋來。他惴惴地從船身裡走出來。

    騎車人跳下來,非常驚喜地叫了聲:「爹,爹呀——」

    趙老鞏轉過身,見是他的四閨女趙四菊。

    「爹,您可讓俺好找哇,您怎麼在這兒蹲著?」四菊埋怨著。她剛才一路找趙老鞏的時候,心裡後悔自己不該給爹打電話。這把年紀的人了,黑燈瞎火的,磕了碰了的咋辦?

    「四菊,小樂他,他在哪兒?」趙老鞏焦急地問。

    四菊說:「他沒事兒啦,爹,進屋說吧!」

    趙老鞏轉身往家裡走,邊走邊罵:「這個兔崽子,回頭俺打折他的腿!」

    進了屋,趙老鞏不住地咳嗽:「你,你三姐海英呢?」

    四菊的目光躲躲閃閃不敢看爹的眼睛:「三姐她,她,她不在家。她要是在家,俺見小樂那個樣子,也不會麻爪兒啊!」

    趙老鞏疑惑地問:「你三姐是不是去省城找你大哥啦?」

    四菊支吾著不吭聲。

    趙老鞏倔倔地嘟噥著:「你甭替她瞞著,土豆充地瓜,沒骨頭的貨!一個一個都不讓俺省心啊。你說,你三姐夫是正經人嗎?他把你姐打成那樣兒,她還要替那小子求人跑官。他能當上鄉黨委書記,還不是借了你大哥的光嗎?他當了書記,俺們一家沾他啥光啦?」

    「爹,您別罵三姐了,她委曲求全,還不是為了孩子麼。孩子都那麼大了,離婚,出一家入一家,容易嗎?」四菊歎息著說。

    寒氣在屋裡無聲地流動,涼涼的。

    趙老鞏又點燃了一支煙:「唉,海英她嫩哪。俺知道你大哥是心裡有根的人,任你三姐說出大天十六個點兒來,你大哥也不會做違反組織原則的事來!好了好了,先不說海英啦。你還沒說完呢,小樂他到底犯渾了沒有?」

    四菊哆嗦著嘴唇說:「爹,不是俺跟您表功,今天晚上要不是俺心細,真釀成大禍了!小樂那個鬼脾氣,您還不知道?他喝了一瓶子酒,眼睛都紅了。起初他躲在屋裡聽音樂,後來,俺在外屋聽著音樂裡有雜音,俺從門縫裡一瞧,他正磨刀呢,嚇了俺一身冷汗哪。俺知道他是衝著朱朱的,就給您打了個電話,還給朱朱打了傳呼,又給劉連仲打了個電話——」她說起劉連仲的時候,舌尖頓了一下。

    趙老鞏知道劉連仲是她的同學,老蟹灣搞蝦苗蟹種孵化的專業戶,而且這陣兒正跟四菊談戀愛。老人瞪大老眼問:「別這麼囉嗦,快說,打完電話後來怎麼啦?」

    四菊著急地說:「俺打電話的空兒,小樂就醉迷呵眼地走出來,嘴裡嚷著:『殺了她,殺了她!』就往外走。俺撲上去攔住他,讓他冷靜。他一發狠,把俺掄倒在地上了,磕得俺腦門兒腫了個包!俺爬起來就去追他!」

    趙老鞏問:「追著了嗎?」

    四菊眨著很長很密的眼睫毛說:「他是直奔朱全德家去了,快到老朱家大門口的時候,恰巧劉連仲趕來了。劉連仲個頭大,又有勁,撲上去就奪過小樂手裡的刀,兩人打成了一團。打著打著,小樂就吐了,吐得連仲滿身都是。」

    「這雜種,造孽啊!」趙老鞏為兒子的墮落寒心。

    四菊撲閃著眼睛接著說:「爹,俺和連仲把小樂抬上連仲的汽車,連仲把他弄到海港的簡易澡堂子,沖洗去了。連仲說他把小樂拉他家去,明天小樂醒來,他想勸勸他!緊接著,俺就滿街筒子找您。」

    趙老鞏說:「俺不用你們操心。唉,多虧了連仲啊。哪天把連仲叫過來,俺請他喝酒!」

    四菊噘著嘴說:「光喝酒就行啦?人家還不是為你這寶貝兒子?」

    趙老鞏打了個哈欠說:「死丫頭,他還沒把你娶走,你就胳膊肘往外扭啦?」

    四菊臉紅了,嗔怨道:「爹,誰說要嫁給他啦?」

    趙老鞏說:「就是,俺就剩這麼個老閨女了,誰想娶走,那得看他有多大的能耐!嘿嘿——」

    四菊看了看牆上的表:「爹,都兩點半了,快回您屋裡睡覺吧。」

    趙老鞏掐滅煙斗,不由朝外探探頭,窗外的霧氣更濃了,忽忽湧湧,像掛著一個厚厚的霧簾子。他有些憂心地說:「俺瞅這海走邪啦,怕是這幾天有風暴潮啊!趕緊睡吧,明早兒把你那個養殖廠好好弄弄。」

    四菊不以為然地說:「爹,真是老不捨心,快去睡吧。」

    趙老鞏終於挪動瘦小的身軀往外走,走到門口又扭回頭說了一句:「回頭,叫你大哥回來,好好教訓教訓小樂!」

    趙老鞏連衣服也沒脫,就囫圇著躺下,扯過一條被子蓋上。他身量小,渾身都是骨骼和筋,緊緊湊湊的。老人翻來覆去睡不著,往事又像沉重的夜色一樣壓來。他不在想小樂,他在回味站在門口老船一旁時的感覺。時間老人慢慢消蝕的那份真情,又在心底流了出來,他忽然覺得自己這輩子沒有白活,沒有白活——

    老人想不下去了,竟抓著被子哽咽起來。

    2

    這一夜,遠在省城的趙振濤也陷入了一場危機之中。

    其實,身為省對外開放辦主任的趙振濤,這幾天裡一直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對於他,也許會有一場風暴襲來。果然,他今天下午剛剛送走澳大利亞農業考察團的外商,省委組織部的耿副部長就找他談話,免去了他的外辦主任的職務。省委決定:派他到中央黨校的青年幹部培訓班去學習。趙振濤沒有問一句為什麼,就點了點頭,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收拾東西。與他朝夕相處的外辦的同志們都感到驚訝,只有趙振濤自己心裡明白這裡的一切。

    三天前,省委書記潘宏森的秘書張立新就偷偷捅給他了一個秘密,說潘書記和傅懷昌省長都收到了一封告他的信,罪狀主要有兩條:一是前幾天震動省城的外商打獵傷人事故,他應負主要責任;二是有關他為老家北龍市北龍港跑資金的問題,說他受了賄。當時,趙振濤氣得渾身顫抖,十分委屈地罵了一句:「誣告,純屬誣告!」

    張立新是他在當省團委書記時一手提上來,並推薦給省委辦公廳的。他勸了趙振濤幾句,讓他寫一個辯解材料,由他遞給省委潘書記,並叮囑他多提防自己身邊的小人。趙振濤腦袋轟地一響,馬上明白了什麼。他想,自己這個單位一把手,既然沒能把手下人弄明白,那就自作自受吧!

    晚上回到家裡,趙振濤把一兜東西往桌子上一放,抬頭看見妻子孟瑤正和三妹趙海英一邊說話一邊包餃子。趙海英扭頭先看見趙振濤走進屋裡來,她親切地叫了一聲:「大哥,大哥回來啦!」

    趙振濤強打精神說:「海英來了?」就頹然跌坐在沙發上。他的臉像霜打的茄子那樣,黑不黑紫不紫的。

    孟瑤一眼就看出丈夫情緒上的低落,又瞅見他放在桌子上的大包兒,就吃驚地問:「振濤,你的臉色不好,哪兒不舒服嗎?」

    趙振濤點燃一支煙,悶悶地吸著:「我被免職啦!」

    趙海英和孟瑤都吃了一驚,尤其是海英。她背著父親遠道而來就是求大哥辦事的,眼下大哥被免職,她的希望變成了泡影,她有些哭腔地問:「大哥,你,你犯錯誤啦?」

    孟瑤用圍裙擦擦手上的麵粉,走到趙振濤的跟前說:「振濤,你先說說,上級為什麼免你的職?」

    趙振濤擺擺手:「你們別問了,我問心無愧,不怕鬼叫門。讓我去中央黨校學習,學習就學習!」

    孟瑤眨眨眼睛說:「是不是那封告你的信起了作用?不行,我帶你去找父親,官兒可以不當,這大是大非的問題必須搞清楚!在領導心裡落下一個壞印象,你趙振濤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很難抬起頭來。」

    趙振濤搖搖頭:「孟瑤,我儘管心裡憋屈,可也不想讓父親知道。組織上又沒處理我,就權當是正常的組織安排吧!」

    孟瑤固執地說:「不行,你可以糊弄著過,我爸跟你丟不起這個人。外面一嚷嚷,說省人大孟主任的女婿犯了錯誤免職啦!這好聽嗎!」

    趙振濤沒好氣地說:「你又來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嗎,我的事我自己負責。我要憑自己的本事做事,我不讓人說我趙振濤是靠著老丈人混事的白癡!」

    孟瑤氣得發抖了:「你,你,不著我爸,你有今天的位子嗎?你沒良心,是個喂不親的狼!」她啜泣著哭了。

    趙振濤說:「你看,嬌小姐的性子又來了,哭啥?我不是沒死嘛!」

    「你以為你是誰?你死了,我們倒省心啦!」孟瑤尖著嗓子氣惱地喊,眼睛紅紅的。

    趙振濤瞪了妻子一眼,長出一口氣。

    趙海英勸道:「大哥,大嫂都是為你好,聽大嫂的吧!」

    趙振濤沒好氣地說:「去去,你不懂!」

    趙海英又來勸孟瑤:「大嫂,你別難過,我哥就這個脾氣,你還不瞭解他嗎?」說著,她獨自包著餃子。

    趙振濤狠狠掐滅了手裡的煙頭,站起身,雙手撫摸著女人渾圓的肩頭,歉意地說:「你看你,別生氣了,也許你是對的。走,到爸爸那兒說說,讓他老人家找潘書記探探實情。按照常規,被派往中央黨校學習的人有兩種,一種是靠邊站,給掛起來的;另一種是栽培栽培另有重用!他娘的,我是哪一種呢?」

    孟瑤的陰眉沉臉終於放晴了:「你,你也想通了?俗話說,朝裡有人好做官。其實呀,你這官當得也太順了,就該讓你栽個跟頭,清醒清醒。你當年才三十二歲就是正廳級了。」

    趙振濤沮喪地說:「還順呢,你算算,從團省委出來,都八年了,不還是原地踏步嗎?」

    孟瑤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腦門兒:「你呀,真是個官迷!我爸早就說過,你要是還在省城混,這官也就這個意思了。你要是想往上走,那就得下基層,拚死拚活幹一場,掉上幾斤肉,拿出點政績來。有了政績再加上我爸這點能水,你就有指望了。」

    趙振濤愣了愣,問:「你爸怎麼沒跟我說?」

    孟瑤笑了:「是我不讓他說的!你要知道,我不同意你繼續在官場上混了。我這次如果考上了澳大利亞波爾大學,畢業後就不回來了,我想把男男也辦過去。你呢,這兩年好好給我學英語,你的最後歸宿在那裡,知道嗎?」

    趙振濤不以為然地道:「知道,你都說了多少遍了。你自己還不知道考上考不上呢,就開始規劃我和男男的藍圖啦?」

    孟瑤說:「我是最優秀的,你能看見的。」

    趙振濤不願聽妻子的嘮叨,開始埋頭整理從辦公室帶回來的書和一些獲獎證書。孟瑤走過來低頭翻了翻,說:「喂,你抽屜裡的錢呢?你把小金庫的錢交出來!」

    趙振濤微微一怔:「哪來的小金庫?我的工資都如數交給你了!你別詐我這老實人啊。你快去包餃子,吃完飯咱去找老頭兒!」孟瑤格格地笑起來,笑著走到趙海英那裡包餃子。

    趙振濤躲進自己的書房裡,十分仔細地整理著。他發現一張自己和孟瑤的合影。他認為這是他和妻子最好的一張合影,所以一直保存在他的抽屜裡。這是他們在武漢大學讀書時照的,武大校園的優美是有口皆碑的:早晨的竹林裡,綠綠的,還映出一層暗暗的紅光,使得千姿百態的竹葉纖毫畢現,彷彿吹口氣就能飄浮起來。不僅是背景好,他和孟瑤的神態也十分自然灑脫,富有青春的活力。孟瑤的臉相不是看一眼就動人的那種,可她有很白的皮膚,有一個俊秀的好身材,而且一顰一笑都有女性的溫存和情調,帶著一種難以說清的餘韻。她穿著一件特別肥大的亞麻襯衫,一直搭到膝蓋上;一雙非常高檔的白色休閒鞋。當時的趙振濤還是一個土裡土氣的小伙子,眉清目秀,骨骼肌肉都很發達,方方正正的臉膛,像一尊冷硬的石刻。那時孟瑤的父親就是省計委的主任了,後來又當上了省委副書記。

    是孟瑤造的他。他在北龍市,曾有過一股說不上成功的戀愛,使他對權勢籠罩下的愛情有足夠的警惕性,可他還是被這個女人俘虜了。眼下,趙振濤覺得孟瑤更加實際,她身上的餘韻幾乎消失殆盡了。她畢業後做了省師範學院的一名外語教師,興奮點又由國內向國外發展,除了上課外,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考試和複習上了。她的目標是出國,癡迷得像中了魔法。趙振濤覺得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像我們這樣的人,到了國外能做什麼呢?他又把這張照片珍藏了起來。

    孟瑤讓海英喊趙振濤吃飯。趙海英剛剛走過來,屋裡的電話就響了。趙振濤抓起電話,一聽就是家鄉北龍市市委書記高煥章打來的。高書記深沉的男低音問道:「振濤嗎?先說,你吃飯了沒有啊?」

    趙振濤回答說:「沒呢,您是什麼時候來的?到我家吃餃子吧!孟瑤剛剛包好三鮮餡兒的餃子!」

    高煥章說:「振濤啊,我們這有一幫子人哪,你還是出來吧,叫孟瑤和孩子都來!我請你們全家吃飯。我還有急事兒找你呢!」

    趙振濤喉嚨裡一陣酥麻:「高書記,您要是想我了,我就去,您要是找我談工作、辦公事,我就不去啦!」

    高煥章在電話裡罵開了:「你小子官兒當大了,是吧?跟我端架子擺譜兒是不?你小子還回不回北龍啦?小心我上門罵你!」

    趙振濤支吾道:「您都說完啦?能不能讓我說一句?實話跟您說,我被省委免職啦!」

    電話裡有一分鐘的靜音,高煥章粗重的喘氣聲,趙振濤能聽個清清楚楚。過了好一會兒,高煥章才說:「這,這不可能,你幹得好好的,怎麼會被免職呢?你小子別逗我這個老頭子!」

    趙振濤緩緩地說:「見面我跟您細說。」他放下了電話。

    趙海英一直站在大哥身邊,靜靜地聽著。她見大哥放下電話,就訥訥地說:「大哥,俺知道你特忙,今天心情又不好,你給俺三分鐘的時間,聽俺說幾句,行嗎,求求你了。」她咬住嘴唇,滿臉是淚水。

    趙振濤愣了愣:「海英,等大哥晚上回家再說行嗎?」

    趙海英說:「眼下說,正好是個機會。大哥,還是俺孩子他爹的事兒,齊少武在咱鄉當書記,幹得滿不錯,這回他是副縣長的候選人。新補的四個候選人裡只能上一個,求大哥跟高書記說說情,讓他上去吧。他說,省裡市裡的活動費,十萬二十萬,他出——」

    趙振濤頓時一臉火氣:「這都是什麼呀?花錢買官,我趙振濤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人!海英,你們不是離婚了嗎?」

    趙海英頓覺喉嚨被阻塞了:「大哥,俺是跟這狗東西離了,可他不讓俺見孩子,俺不能沒有孩子啊!他說俺幫了他這一回,他就把孩子還給俺。」她說不下去了,一把一把抹眼淚。

    趙振濤氣憤地說:「這叫什麼事兒啊?齊少武這種人還能當副縣長?我看他這鄉書記也當到頭了!海英,你真是太善良了。你記住,孩子的事大哥給你辦,給他跑官的事你就別管了,弄不好,他出了事兒咱們都跟著背黑鍋。不說他了,海英,咱爹、四妹、小樂他們都還好吧?」

    趙海英抬起淚眼說:「大哥,俺只想要孩子。」

    趙振濤拍拍海英的肩膀:「去,跟你嫂子吃飯吧。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孟瑤在外屋都聽見了,她推開門大聲說:「振濤,你這人還有記性沒有?你不是說,吃完飯去看我爸爸嗎?怎麼,那個大老高。一個電話你就顛顛兒地去了?你在他們手裡不是沒短處嗎?那封匿名信裡告你跑北龍港時,受了他們的賄賂!這冤不冤啊?」

    趙振濤說:「咱腳正不怕鞋歪。高書記是我家鄉的父母官,幫著建北龍港,是我願意做的。老高說有急事找我,我也順便跟他說說我的工作變動。咱爸那裡明天再去嘛。」

    趙振濤提上公文包,急匆匆地走了。

    在天源大酒店裡,趙振濤見到了北龍市的黨政要員:除了市委高書記,還有年輕的市長胡勇、市委市政府的秘書長,以及北龍港的總指揮熊大進。趙振濤見到這些老朋友感到很親切,在酒桌上端起酒杯的時候,就把眼前的煩惱,全跟著酒順下去了。他漲紅著臉說:「省委大院,都知道我趙振濤成了北龍市的辦事處。高書記、胡市長,你們可聽清了,我趙振濤沿街乞討的時候,你們可得給碗粥喝呀!哈哈哈!」

    高煥章笑著說:「小趙,你要願意,我找省委潘書記去說,你就回老家干吧。我明年就得退了,你和胡市長,摽著膀子幹一場,把咱北龍的貧困帽子徹底摘掉!」

    胡市長附和說:「對,老書記說得對,振濤,你當書記,我繼續給你拉套!」

    趙振濤怯怯地擺手:「別別別,剛才我是一句玩笑話,你們可別當真啊。我哪有高書記、胡市長那兩下子?如今我像銀行裡的呆賬賴賬,是該清理的那一類!這不,下個禮拜一,我就得到黨校報到去啦。」

    高煥章頓了頓,說:「我是真沒想到哇,聽說,有人誣告你?」

    趙振濤擺擺手說:「喝酒,喝酒,今天不提那個,無官一身輕啊!到北京,換換腦子,也不賴嘛!」

    胡市長說:「振濤老弟,你別放煙霧彈啊。到中央黨校,那是鍍金的地方,回來就升了。來,敬你一杯,先給你誇誇官!」

    趙振濤就痛痛快快喝下去了。

    回到省委招待處,高煥章把趙振濤拉到了自己的客房裡。把門一關,趙振濤藉著酒勁兒就跟高煥章說起了知心話,將誣告信的內容,將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

    高煥章憤憤不平地說:「如果省裡對你另有重用,我不說啥,要是因為我們北龍港誤了你的前程,我老頭子心裡不安哪!無論如何,明天我見到潘書記時要替你說說這個話!」

    趙振濤顯見著有了激動,抓住高書記的手:「老高,有您這句話,我趙振濤就知足啦!咱先不提我的事了,在酒桌上,您還留了一半的話沒說。告訴我,你們這個大隊人馬開到省城,到底幹什麼來了?」

    高煥章說:「四天後,咱北龍市通往北龍港的高速公路開通,鹽化縣城連接北龍港的跨海大橋也要舉行通車典禮。我們是來請省委省政府和有關部門的領導參加通車典禮的!」

    趙振濤喜形於色:「太好啦,祝賀你們啊!」

    高煥章依然沉著臉:「唉,套用人家名人的一句話說,高興的事兒都是一樣的,困難的事兒各有各的難處啊!」

    趙振濤一拐:「怎麼?天下還有難倒你大老高的事兒嗎?」

    高煥章把牙花子嘬得山響:「唉,眼下是治理整頓的時候,銀行緊縮銀根,咱北龍港又是地方所屬港口,實在支撐不住,已經停工下馬了!」

    趙振濤驚訝道:「哎,我聽三妹說港口還施工呢!」

    高煥章說:「那是瘦狗拉硬屎,強挺著哪!如果拉不到外資,等剪綵典禮一結束,就得停下來啦!咱停個一時半載的倒還不怕,我擔心的是,我退下來之後,新班子能不能繼續幹下去。」

    趙振濤果決地說:「千萬不能下馬呀!北龍港一停,多少矛盾的焦點就會朝你打來!當初上馬時的背景,您比我更清楚哇。那樣,連我這個局外人也臉上無光啊!」

    高煥章眼圈黑黑的,雙唇顫抖:「這我都想過了。」

    趙振濤說:「老高,小胡跟您配合得怎麼樣?」

    高煥章痛苦地搖了搖頭:「我這陣兒預感不好。」

    趙振濤心裡沉沉的,盼著老高繼續說下去,然而高煥章卻咯噎一下子不說了。

    3

    四菊將屋子簡單收拾了一下,這才洗臉、梳頭。

    四菊沒有聽見父親屋裡的動靜,她正認真地照鏡子。她從鏡子裡看出額頭上有一塊淤血,紫顏色的淤血,那是小樂掄她時跌在地上撞的,可這並不影響她俊秀美麗的臉龐。在她們四姐妹中,每個人的特點都很明顯:大姐的端莊、二姐的潑辣、三姐的善良,而四菊呢,用大哥趙振濤的話說,則是集三個姐姐的特點於一身。她眼黑,臉白,嘴角處還汪著兩個淺淺的酒窩。她這種嫵媚端莊的俏美,足以回擊任何一個男人輕佻的目光。

    她上學時的成績不錯,可考大學那年,她落榜了。她與朱朱是同學,朱朱也是同一年落榜的。那時全家人都替她惋惜,大哥大嫂還專程從省城跑回老蟹灣,安慰她,勸她繼續複習考學。大哥還說,可以給她找一所自費大學,三個姐姐、姐夫也都同意出錢贊助她。她是自尊心很強的姑娘,全家人越對她好,她就越難過。讓她驚訝的是,父親反而紅著眼睛不說一句話。當時,三姐還沒有跟姐夫分居,小樂又在蹲監獄,她想:爹大孤單了,他養兒育女,苦巴苦累地熬到今天,身邊得有人照顧啊。那時,父親用十分複雜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這眼神讓她的心很沉地跳了一下。就在這一刻,四菊對自己的命運做了最後的決定,她淡淡地說:「大哥、大嫂,姐姐、姐夫,你們的好意俺記一輩子,可俺這樣一個鄉下姑娘能出息到哪兒去?俺認命了,留在老蟹灣,替你們照顧咱爹!」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趙老鞏長滿絡腮鬍子的老臉一抖,老淚縱橫。大哥感動地說了一句:「小妹,你的心清澈見底啊!」

    四菊依然不動聲色地保持著那種必要的微笑:「咱老蟹灣就不能活人了嗎?」

    她這句富有挑戰性的話,果真被應驗了。她與幾個同學合股搞起了海水養殖場,她被推舉為場長,儘管每年的收入不多,可她終於有了自己的事業。她還被評上了縣裡的三八紅旗手。在個人感情上,她也有自己的主意,她是個重情感的女人,她絕不用自己的純情去做交換,絕不准自己更不准別人來褻瀆它。就說劉連仲吧,她還在考驗著這個剽悍的小伙子,她正帶著新鮮和持久的情感,細細地打量著他。

    想到這兒,她朝鏡子裡的自己笑了一下,因自己的癡態而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她把鏡子收起來,上床睡覺去了。

    四菊不像爹,她這一夜睡得很踏實。早上醒來,一抹亮光被淡藍色的墨竹窗簾過濾後,就淺了,粉粉的,妖妖的,她玻璃瓶一樣亮潔的脖子,紅紅地睡出細汗,臉上也好像泛起了好看的霞色。她聽見爹的屋子裡有了不小的動靜,還聽到了汽車剎車的聲響,過後就是劉連仲甕聲甕氣的粗門大嗓:「趙大伯,俺送小樂回家啦,您夜裡惦記壞了吧?」

    接著就是爹的聲音:「連仲啊,四菊都跟俺說了,多虧了你呀!不然這雜種還不知給俺惹出啥亂子來呢!」

    四菊趕緊爬起來,利利索索穿好衣裳。她見小樂理虧似的走進屋裡,惶惶地看了趙老鞏一眼。

    趙老鞏瞅著小樂,氣得脊椎骨都在痙攣,老人憋了一夜的話,像暴雨點子往他臉上砸:「你小子出息啦?露臉啦?你要是俺趙老鞏的兒子,人家把你給蹬了,就自個兒長臉,活出個人樣來!你喝兩口貓尿,舞刀弄棒地耍光棍兒,算是哪門子本事?你鬧你鬧哇,俺看你小子非鬧得戴大蓋帽兒的送你一顆槍子,你就舒服啦!」

    趙小樂悶悶地站著,喘息著。

    劉連仲說:「大伯,小樂醒酒之後,俺勸過他啦,他也知道後悔啦,您就別說他啦。」說完,他就轉身出去,到四菊屋去了。

    趙老鞏對小樂是不依不饒:「你不知道你是有前科的人嗎?這幾年的大獄,你白蹲了嗎?你這次減刑,你大哥是求了人的!沖誰?不是衝你趙小樂,是衝你爹俺!你小子不騎駿馬騎瞎驢,淨走歪道,真出了大事兒,你大哥也保不了你!懂嗎?」

    趙小樂痛苦地扭皺著臉,瞅了爹一眼。

    趙老鞏看著兒子的可憐相,心軟了:「孩子,別跟朱朱過不去,眼氣沒有用,要氣就氣你自己!傻不傻呀?你爹一輩子堂堂正正地做人,興他人不仁,不興咱不義!你爹都這把年紀了,說不定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就撒手找你娘了,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你說,你爹還圖個啥?不就是想看著你成個家,平平安安的。」

    老人說到這裡頓了頓,抬起袖衫擦了擦眼睛:「你說,你對得起爹不?你要是不學好,俺到了九泉之下,咋跟你娘交代哪?唵?爹這輩子對得起你不——」

    趙老鞏說不下去了,嗚嗚地哽咽了。

    趙小樂通地一聲跪在老人腳下,從腰裡抽出那把刀,雙手捧到腦頂,聲淚俱下:「爹,俺對不住您,今兒個這把刀給您,俺從今往後要是不成人,您就用這把刀將俺的手砍下來!」

    趙老鞏彎下身,接過刀,渾身劇烈地顫抖著,身子向前撲了一下,險些跌倒。

    這裡的聲音都被對面屋裡的四菊和劉連仲聽到了。劉連仲想走過來看看,被四菊攔住了。趙四菊心裡突然湧出一股暖流,刺激得鼻子有些發酸。小樂哥哥能不讓家裡人操心,老爹就會多活幾年,這是她的心願,等著她將來成了家,就把老爹接過去,小樂能管好自己就不錯了。劉連仲不懂四菊的心思,抬手搭在四菊的肩膀上,討好似的說:「四菊,俺發現你對這個家夠上心的。你放心,等你成了俺的媳婦,俺會把他們爺兒倆照顧好的!」

    四菊瞪著他說:「誰說嫁給你啦?」

    劉連仲倉促地回應道:「你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告訴俺的。你會成為俺劉連仲的老婆。俺有這個自信!」

    四菊問:「俺的眼睛?都說俺的眼睛清澈黑亮,黑眼睛是看不出什麼的。你覺得,那是你自己的感覺,就憑昨天晚上?為小樂的事,俺會嫁給你?」她微微翹起了下巴。

    劉連仲挪開手,目光很倔地射向四菊:「俺是憑自身的魅力來征服所愛的女人,俺不會像小樂那樣。刀子是攏不住人心的,即便抓住人,也攏不住心。沒有擦出一點火花來的婚姻,算是一流的嗎?那又有啥意思呢?強擰的瓜不甜!俺早就跟你說過,俺是新漁民,要追求一流的婚姻!」

    四菊笑模笑樣地聽著:「這個想法真不錯,俺也贊成!不過,你沒有正面回答俺的問題,你說,俺們能找到你說的哪種感覺嗎?」

    劉連仲眨眨眼睛,走過來,又一把摟緊了她:「四菊,俺覺得咱們的火候到了,嫁給俺吧。俺值相術,你的臉相有怪骨,骨頭結構屬於異相,俺也是異相,兩個異相的人結合了,就能和和睦睦,要多幸福有多幸福,懂嗎?」

    四菊掙開劉連仲,捂著嘴巴笑個不停。

    劉連仲茫然地看著她:「你,你笑啥?」

    四菊說:「俺笑你也學會了空手套白狼。告訴你,傻小子,俺不是嬌小姐。俺們勞動人民從不考慮嫁人是多麼神聖,也就很少有嫁不出去的麻煩。俺不會像你說的那樣,俺很實際,俺能隨隨便便地還俗嫁人的。」

    劉連仲咧咧嘴說:「俺明白了,你想嫁個趁錢的。俺劉連仲在老蟹灣不算大款,也是個小款吧?」

    四菊搖搖頭:「你呀,繼續努力,還差老鼻子呢!」

    劉連仲如數家珍地說:「俺家有汽車、有房子、有養殖場、有存款,你還要啥?」

    四菊用手點了他腦門一下,一字一句地說:「你這兒窮!」

    劉連仲摸著後腦勺愣著:「別開玩笑!俺都糊塗啦!」

    四菊唸唸有詞地說:「你不是笨人。天下事情凡涉及到自己,咋就啥都模糊了,這叫當事者迷!」

    這時趙老鞏喊:「四菊,連仲,快到你們的養殖場看看吧,天兒不好,八成是狗日的捂著風暴潮呢!」

    四菊和劉連仲答應著往外走。

    趙老鞏又盯著小樂吼:「你也去,幫著四菊幹點活兒!」

    趙小樂顛顛地跟著他們走了。

    在去海邊的路上,四菊聽見小樂在和劉連仲悄悄地嘀咕著什麼,有幾句她是聽清了,小樂還在為朱朱遲婚的事耿耿於懷。他是在和劉連仲商量,想先弄清勾走朱朱魂魄的小白臉是誰,然後再想個招子治治那個傢伙。四菊裝著沒有聽見,心裡盤算著養殖場該怎樣抗過風暴潮的事。

    走到海灘養殖場的時候,早晨的海霧還沒有散去,帆和船的影子都很模糊,潮音和海鳥的叫聲也模糊著,涼颼颼的海風充斥著濕腥氣的海灘。海面上有些騷動不安。四菊指揮著小樂和劉連仲將孵化室裡的儀器裝進大包裡,又將三隻舢板船抬到岸上。因為是早春,孵化場還沒有孵化蝦苗和蟹苗,要是秋天鬧起風暴潮,怎樣準備都避免不了損失。

    四菊讓小樂和劉連仲都回去了,自己準備做些善後事情。她蹲在大堤上,饒有興味地聽灘涂上鬼蟹拱泥打挺兒的噗噗聲,她並不知道海裡的天氣說變就變了。她嗅到了一種很濃郁的海腥氣,不由吃了一驚。狂風將她的喘息聲一同吹向了遠處,一人高的浪頭鋪天蓋地地襲來。

    發天啦!八級強颱風捲起的風暴潮,席捲著撲向老蟹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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