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進手術室的時候,韓潔茹不由再次用含著探索意味的眼光看了楊高鵬一眼。
楊高鵬沒有注意她,而是親呢地拉著小妻子的手,用深情的目光給她鼓勁。他一直護送到手術室門口,才戀戀不捨地鬆開妻子的手。韓潔茹羨慕地看著他們的表情,心裡產生一種淡淡的幽怨和醋意。楊高鵬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模糊的暗處,她的腦子還殘留著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和深沉穩健的氣質,都依稀在夢中見過,恰恰這不是夢。
產婦死亡事故的發生並不順理成章。
本來在產婦做刨腹產手術之前,醫生要給病人的身體狀況做一個詳細檢查。也許是產婦的情況確實嚴峻,是沒有多少時間了?還是由於韓潔茹內心的慌亂?她心跳得好厲害,像是封凍的嚴冰下的暖流,緩緩流動,那躍躍欲試的情感都像要脫穎而出。這是怎麼了?她一生中從沒有這樣的侷促不安,沒有這麼的緊張過。韓潔茹強抑制著自己的心,調整一下心態,給產婦量了一下血壓,並沒有發現產婦患有極其嚴重的高血壓病。其實產婦的高血壓病是極為嚴重的,在手術剛剛開始的一瞬間,產婦的麻藥剛剛用上,產婦的高血壓病就突然發作,致使產婦意外死亡。緊急搶救的器材,用不知這個項曉芳放到哪裡去了。按規定,那些器材都應該準備到手術室裡來的。
危情發生的時候,韓潔茹尋找那些搶救器材,可是哪樣也找不到。急得幾乎要破口大罵了,可是孕婦和孩子十分悲慘地死去了。大人和孩子都沒能夠保住,韓潔茹由慌亂轉為驚恐,她直直地瞪著眼睛,天旋地轉,渾身大汗淋漓,身體一晃幾乎摔倒。護士將她給扶住了。
楊高鵬悲傷地撲進來,撲在妻子的身上嗚咽著。
韓潔茹不敢正視這殘酷的現實,不敢看著殘酷的場面。她只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往下陷落,往下陷落——
韓潔茹等待著楊高鵬對她的報復。他會罵她?會動手打她?此時她真的希望楊高鵬對她施以報復,哪怕是狠狠地瞪她一眼,她心裡也好受些。可是楊高鵬沒有理睬她,什麼舉動也沒有。他只是陷入無邊的悲痛之中,他聲嘶力竭地喊著「馬莉」的名字。韓潔茹這才知道死者叫馬莉。這個不幸而倒霉的馬莉啊!
第二天上午,院方對這次醫療事故做了專家會診。指出產婦死亡的真正原因是,產婦的高血壓病病引發大出血而死亡。這種病情常常導致母子雙亡。院方沒有主要責任,可是韓潔茹還是向院長提交了一份事故檢查。楊高鵬承認妻子的心高血壓病,他沒有上告。韓潔茹記住了,牢牢地記住了,楊高鵬的名字,為了這個通情達理的男人,她也要寫這份檢查。她忽然覺得自己沒有盡到一個醫生的責任,有一種深深的負罪感。她默默地懺悔說,我真的不願是這個結果啊!醫生看見病人的死亡,是太平常的事情了,可這次不一樣,也許是楊高鵬的緣故吧?
韓潔茹病了,發著高燒。
項曉芳給她輸液的時候,還被韓潔茹狠狠地批評了一通,她責備項曉芳為什麼沒有把應有的器材準備好呢?項曉芳怯怯地解釋說,她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韓潔茹惱怒地罵著,怎麼不會有突發情況呢?氣得她嘴唇發白了。項曉芳是韓潔茹的好友,她從見過韓大姐對她發這麼大的脾氣。項曉芳不知道有楊高鵬的因素,她覺得對不住韓潔茹,畢竟韓大姐為她替班的。項曉芳理虧地垂著頭,連連向韓潔茹道歉。
金歡的病好了,她反過來伺候韓潔茹。她是個十分敏感的女孩,她對媽媽的情緒感到費解。
韓潔茹的知覺在沉睡,她的軀體在凝滯,可她的心靈卻飄浮於一個恍惚的境界裡。她在夢中又見到楊高鵬了,他冷眼看著她,沒有一點怨恨。他對她說了句什麼,她沒有聽清。他的低沉的聲音像山谷中的迴響。對著他深邃的、冷光閃閃的黑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被捲進了一個漩渦,越來越深,越來越緊,快要窒息了。一陣風過去,楊高鵬的身影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韓潔茹甦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屋裡空無一人。她抬起胳膊,抓起了楊高鵬曾經簽過名的病歷單,久久地看著,欣賞著,然後拿起筆,在藥單上模仿寫下了楊高鵬三個字。寫完後,她看得眼睛迷離了,就有些憂鬱了。埋怨著自己:你瘋了嗎?你害死了人家的妻子,想彌補那個空缺嗎?你個自作多情的人啊!人家楊高鵬嘴上不罵你,可他心裡會饒恕你嗎?
一陣清風從窗子吹進來,韓潔茹的情緒由灰心又復活。那是有了生機和期盼的情緒。呼吸著全新的、帶著某種緊張而刺激的空氣,渾身的每個細胞,都無限神往地活躍起來,都在潛意識裡等待著什麼,等待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金歡帶著一兜削好的菠蘿走進來,看見媽媽的眼神很怪,就笑著問:「媽,你的情緒不一般。而且你的眼睛總想告訴我點秘密!」
韓潔茹瞪了女兒一眼說:「別跟媽媽瞎貧!媽媽能有什麼秘密呢?
金歡笑著說:「媽媽,我從沒見過你的眼睛有這麼亮。真的,而且你還在病中。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有了意中人了!」
韓潔茹有一層困惑和迷惘染上了眼睛,嗔怨說:「媽媽剛剛做了一個失敗的手術,媽媽有什麼意中人呢?」她這樣說,還是很吃驚,吃驚女兒敏銳的感應力。
金歡肯定地說:「不對,你別騙我啦!」
韓潔茹慢慢坐直,將金歡叫到跟前說:「歡歡,讓媽媽摸摸你的頭!」她抬手摸著金歡的額頭欣慰地說:「好了,真的好了,到底是年輕人哩!」
金歡看著她:「媽媽,應該我伺候你啦!我已經請了假,告訴你,爸爸要外出開會,他聽說你病了,就推遲了,他給我打電話說,過一會兒就來看你!」
韓潔茹說:「他愛來不來!」
金歡順著韓潔茹說:「對,媽,這都是表面文章,爸爸心裡早沒有你啦,他近來跟宋雨燕來往密切呢!」
韓潔茹沉了臉:「別跟我提那個女人!」
金歡笑笑說:「其實,爸爸心裡仍然愛你。」
韓潔茹生氣地說:「他呀,是為面子,哪是愛?愛的需要一旦轉化為愛的義務,那就等於水結成了冰!」
金歡鼓掌:「媽媽說的精闢!」
韓潔茹眼睛裡有了神往:「我太瞭解你爸爸這個人啦,要說他跟我一點感情沒有,那是瞎說,可日子一長他又煩我。」
金歡對韓潔茹察言觀色:「媽媽,告訴我,你的意中人是誰,我一定讓你們有情人相會。爸爸不用我惦著,眼下,我最發愁的就是你啦!」
韓潔茹搖頭說:「哪有啊?歡歡,媽媽問你,你和鍾濤和好了沒有?你們發展到今天不容易,你可別傷了他的心啊!」
金歡撅起了嘴巴:「我才不理睬他呢!」
韓潔茹輕輕歎息一聲,忽然想起什麼,扭頭對金歡說:「歡歡,媽媽求你一件事兒!你一定給我辦好,啊?」
金歡問:「什麼事兒?說吧!」
韓潔茹臉上是極為複雜的表情:「唉,還不是這個醫療事故的事?今天楊高鵬的妻子馬莉火化,你去替媽媽買一個像樣點的花圈,給楊高鵬叔叔送過去!」
金歡賭氣地說:「不,媽媽,你也是太善良了。醫院都說你沒責任,可你還送花圈,還把不是往自己身上攬?」
「媽媽怎麼沒責任?」韓潔茹嚴厲地盯著金歡:「媽媽讓你去就去!不許強嘴!」
金歡無奈點點頭,乖乖地走了。
值班室又恢復了沉靜。韓潔茹將身子移到窗前,看著院裡的花園,花園花木扶疏,一對黃胡蝶在薔薇叢中飛來飛去。她喜歡花草,喜歡安靜,靜靜的,靜靜的,就這樣靜下去吧,她可以捕捉許許多多飄浮的、痛苦而甜蜜的思緒。
2
幾天裡,韓潔茹內心的一道波峰再起,又很快冷卻下去。
當金歡回來向她描述見到楊高鵬的情景,韓潔茹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有股焚燒般的熱力,漲滿她的胸腔。她想知道更多關於楊高鵬的情況,那怕是小小的生活細節也好。可金歡並不喜歡楊高鵬這個人,也就沒往母親的心裡想,她覺得楊高鵬太普通了,對她缺少吸引力。這也許就是兩代人的代溝吧?韓潔茹激動一陣之後,甚至與女兒為楊高鵬的風度和氣質進行爭吵,吵得面紅耳赤,吵畢,她又很沮喪地想,楊高鵬到底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韓潔茹的病剛好,今天可以正式上班了。她早早來到醫院,將自己的值班室收拾收拾。幾天裡,這裡成為她和金歡的病房了。
韓潔茹正在收拾著,忽然有一群人鬧鬧嚷嚷地闖進婦產科。一個老婦人領著一個中年女人和一個小伙子。其中有個老婦人氣憤地嘮叨著:「我們找韓主任,我們要找院長!是她把我的女兒給治死啦!」然後就抽泣。
韓潔茹猛然一驚,探頭往外看了看。
項曉芳進行阻攔的時候,那個小伙子揪住項曉芳的衣服,眼睛紅得要吃人。韓潔茹知道是馬莉的娘家來人鬧事了。可她沒有看見楊高鵬的身影。他怎麼沒來呢?她怕項曉芳吃虧,就十分威嚴地迎過去了:「你們別糾纏她,馬莉的手術是我做的。你們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找我韓潔茹說!」
老婦人潑勁上來了,一手採住韓潔茹的衣領,一手向韓潔茹的臉上抓去:「你還我的女兒,你還我的女兒啊!」她的哭聲將婦產科的秩序全攪亂了。
韓潔茹躲閃著臉:「有事兒說事兒,你們這是幹什麼?」
小伙子放開項曉芳,氣憤地奔韓潔茹而來。他罵:「是你害死了我的姐姐,你們醫院稀里糊塗一推,就完事啦?你們完事,得問問我們家屬答應不答應!」
韓潔茹使勁推著老婦人:「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老婦人狠狠採住韓潔茹的頭髮,抓破了她的臉:「我要你償命,給我的女兒償命!」
項曉芳和幾個醫生上來拉架,都被小伙子和那個婦女攔住。很有亂打一氣的危險。韓潔茹在慌亂裡,倉促地躲閃著,楊高鵬的出現使她的眼睛一亮。
楊高鵬也是找她韓潔茹算帳來的嗎?
楊高鵬的舉動使韓潔茹與醫生們萬分驚訝。他竭力將老婦人從韓潔茹身邊拉開。然後又喝住小伙子和中年女人。他對老婦人哀求說:「媽媽,你們不能這樣啊!這不是胡攪蠻纏嗎?」
老婦人哭泣不止:「高鵬,是他害死了莉莉,我不找她找誰?我要她給莉莉償命啊!」
楊高鵬顫聲說:「媽媽,韓醫生與莉莉無仇無怨,人家怎麼能害莉莉?莉莉本來就有高血壓,我現在才知道,高血壓導致大出血是有生命危險的啊!你知道莉莉是有高血壓病的!你們知道嗎,我們夜裡來醫院,押金不夠,是韓醫生破例讓莉莉上了手術台;她那天本來是給別人替班;事後,韓醫生也很難過,她病了,還派女兒給莉莉送了花圈。我們不能沒良心啊!」
韓潔茹心跳加速,眼淚奪眶而出。
老婦人愣了愣問:「你給我說的就是她?」
楊高鵬點點頭:「人心都是肉長的啊!」
項曉芳附和說:「這是實話,實話啊!」
老婦人和小伙子軟弱一些了。
楊高鵬激動地說:「媽媽,小弟,大姐,我們走吧!」
楊高鵬攙著老婦人顫顫巍巍地走了。
看著楊高鵬的身影即將消失,韓潔茹心臟狂跳得厲害,渾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腦子裡是抑制不住的酸楚的狂喜,她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終於情不自禁地追了出去。
韓潔茹看見楊高鵬將老婦人攙上小伙子開的麵包車。麵包車開走的時候,楊高鵬還遠遠的張望著,很沉地歎了口氣。他扭轉身走向車棚裡的摩托車的時候,韓潔茹緩緩走過去:「楊高鵬,你等一下。」
楊高鵬抬頭看見是韓潔茹,見她臉色緋紅,脖頸處有血條子。他有些歉意地說:「韓醫生,對不起,我來晚了一步,老太太對你無禮啦!」
韓潔茹慌亂得不知說什麼,定定地看著他。
楊高鵬發動了摩托說:「韓醫生,你可以放心了,她們不會再來找你的麻煩啦!」
「我不怪她們,我理解你們失去親人的痛苦。」韓潔茹有種模糊的負疚感壓迫著她:「其實,該道歉的是我哩!我對你妻子馬莉的事故,負主要責任!」
楊高鵬此時才真正細細打量了一下韓潔茹,他的眼神裡是欽佩和欣賞。可他還是痛惜地搖搖頭:「人沒啦,誰的責任又有什麼用呢?我也後悔,當時你也問過馬莉的病歷,我也是大意了啊!我怎麼就沒告訴你她的心肌炎呢?那樣的緊急情況,也不能全怪你們醫生。」
韓潔茹感動得眼睛紅了:「謝謝你,這樣理解我們醫生!」
楊高鵬看她眼睛紅了,他內心也迅速湧上一股酸楚。他痛苦地扭皺著臉,不再看韓潔茹。
韓潔茹訥訥地說:「楊高鵬,你有什麼困難嗎?需要我為你做些什麼嗎?」她的聲音顫抖而不穩定。她自己也不知此時冒出這麼一句話?
楊高鵬搖頭說:「不用啦!韓醫生,你別在心中背包袱,請你把這件事忘記吧,都忘得乾乾淨淨吧!」
韓潔茹說:「為什麼要忘記呢?是我給你的家庭造成了難以彌補的痛苦,我真覺得有罪呢。」
楊高鵬說:「你千萬別這樣想,你已經盡力了。」
「我盡力?」韓潔茹欲言又止,遲疑了一下,從兜裡拿出一張紙條:「這是我的電話,需要我做什麼就打電話!」
楊高鵬愣著,沒有接。
韓潔茹從未有過的尷尬,臉頰熱烘烘地發燒。她的胳膊停在半空,往前伸不是,縮回也不是。
韓潔茹輕聲問:「那,能告訴我你的單位嗎?」
楊高鵬沒有回答她。
弄得韓潔茹極不自在,她看不透楊高鵬的心思。
楊高鵬的確是有個性的男人,他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冷冷地說:「韓醫生,以後我們永遠不要再見面啦!儘管我心裡不恨你,可我還是怨你的,馬莉注定是在你的手裡死去的,一看見你,我會想起馬莉,會很痛苦的。」
韓潔茹情緒降落到了極點,淚水往心裡聚著,哆嗦著縮回手。
楊高鵬騎上摩托車,他的摩托車噴出一股濃煙消失了。
韓潔茹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趕緊扶住大門的水泥柱。她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像一株被雷電燒焦的石榴樹。
上帝流眼淚了,因為現實讓它失望啊!
3
金歡的生日晚宴搞得十分熱鬧火爆。
宴會的一大筆費用,是金家林為女兒贊助的。金家林有他的想法,他是想讓宋雨燕能夠走到他的家庭中來,讓韓潔茹看看,他金家林喜歡的女人還是有檔次的。同時,也讓韓潔茹真正瞭解宋雨燕,使她們融洽相處。金歡並沒有看透父親的用意,她只想借她生日的晚宴,讓近來情緒低落的媽媽高興起來。金歡真的不知道媽媽心中的秘密,媽媽與她關於楊高鵬的議論也停止了。
晚宴選在全市最豪華排場的星光假日飯店。金家林在星光的最頂層,旋轉餐廳上一下訂了四桌。站在這旋轉餐廳吃飯,可以鳥瞰全市的夜景。看著滿天的星星,會讓人感覺這一小塊天地與現實的煙火隔開,就像浮游在夢幻的境界中。
韓潔茹看見金歡歡快的樣子,真是有些茫然不解。她看見金家林和金歡一同將宋雨燕介紹給她,她還是給了好大的面子。她與宋雨燕打了招呼,微笑著與宋雨燕握手。宋雨燕在她身邊的時候,韓潔茹故意不用正眼看她,等宋雨燕被金家林安排就坐,她不時偷眼細細打量著這個闖進她丈夫生活裡的女人。
韓潔茹不知道金家林讓她與宋雨燕見面的真正用意,更拿不準丈夫與這個女人往什麼地步發展。今天宋雨燕是以金歡的好友身份出現的,這是金家林事先與她反覆講清楚的。今夜,金家林就老老實實地坐在韓潔茹的身邊,對韓潔茹還十分的慇勤,讓金歡的年輕朋友們都覺得金歡的父母是多麼好的一對恩愛夫妻。
金歡是今天晚上最奔波、最幸福的人了。韓潔茹看見女兒朋友真多,一個個是那麼的年輕漂亮。她對金家林笑著說:「你看,歡歡的朋友都是那麼的漂亮。」
金家林淡淡地說:「當你覺得身邊的人都漂亮的時候,說明你已經老了。」
韓潔茹不服地瞪了丈夫一眼:「你才老了呢!」
「你看,都是不服老哇!」金家林微笑著看著韓潔茹的臉:「我是激你呢,你今天年輕,而且漂亮!」
韓潔茹淡淡地說:「我哪有宋雨燕漂亮?」
金家林說:「你看你,又來啦!我不是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小宋是我的朋友,也是歡歡的朋友,我希望她也成為你的朋友。她的人怎麼樣?」
韓潔茹沒好氣地說:「我不是剛誇完了嗎?你還要聽?」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她人品。」金家林希望韓潔茹接納宋雨燕:「她是個很有品位的女人,善良、高貴——」
韓潔茹冷冷地說:「她在你眼裡是那麼的與眾不同,那麼的高貴可愛,你為什麼不坐到她的身邊去?」
金家林尷尬地笑著:「你看,你的心胸總是那麼狹窄。我願意你們成為朋友,我——」
韓潔茹說:「金家林,當我們成為朋友的時候,就是你最倒霉的時候。遊戲期間,我不想害你!」
金家林不悅地嘟囔:「我呀,在你面前,連讚美女性的權力都沒有了嗎?」
韓潔茹說:「讚美你眼裡的女性?我能看透你心裡去,作為女兒是可親的,作為情人是可愛的,作為妻子是可用的,作為母親是可敬的,等級分得很清楚!對吧?」
金家林愣了一下,剛要說什麼,酒店經理將他叫走了。
韓潔茹看著服務員上菜,看見金歡的朋友們給她獻歌。看著金家林的背影,她一點也激動不起來,雖然這種毫無激情的狀態令人厭倦,她卻顯得無可奈何,她一再說服自己,到了這種年齡的夫妻也不過如此了。這時,她在漫不經心中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使她的眼睛一亮,她扭頭去看時,並不認識這個中年男人。她的錯覺,她當是碰見楊高鵬了。這個男人確實很像楊高鵬。
眼前熱鬧非凡,韓潔茹卻孤獨異常。這既是孤獨感,也可以說是墮落感吧?只有想起楊高鵬的時候,她才有一種虛幻的激動。她覺得人不能老活在熱鬧裡面,總要有自己的時間,有清靜的一刻。楊高鵬給她激起了千般新鮮和萬般懸念,千般猜測和萬般想像。他的豁達,他的深沉,他的穩健,她憑一種直覺,在手術前與他的目光相對時,目光是通的感覺,目光一通心情就通了。可是,天不做美,偏偏讓她碰上死亡。如果那天她不替班多好?再往回想,如果不替項曉芳的班,她也就見不到這個楊高鵬了。楊高鵬這樣的男人一般不輕易愛人的,一旦愛了,則是生死相許,靈魂相依的。韓潔茹很難想像他對失去小妻子以後的日子怎麼熬著。
生活就這麼錯位、滑稽和殘酷。
現在,楊高鵬在幹什麼?除了懷念小妻子,他會想她韓潔茹嗎?他眼下是不是已經從喪妻的悲哀裡走出來了呢?韓潔茹腦子裡漂浮的都是一些抓不住的思緒,就有一種恐慌、喜悅和切盼的情緒像浪潮般在她胸中捲湧著。金歡看見韓潔茹悶悶不樂,就從遠處跑過來,親呢地搖著母親的肩膀,還摟著韓潔茹的脖子,親吻了一下:「媽媽,我的生日,你不開心嗎?」
韓潔茹馬上恢復情緒:「開心,我的歡歡開心,媽媽就開心。去吧,照顧好你的朋友們!」
金歡歡快地轉身要走,又被韓潔茹叫住了。
韓潔茹疑惑地看著金歡的臉:「歡歡,我怎麼沒有看見鍾濤來呀?」
金歡沉了臉:「鍾濤?他是誰?」
韓潔茹用手指狠狠點了一下金歡的額頭:「別跟我裝,你心裡沒有忘記他,他也是想你的。聽媽媽的話,趁這個生日晚宴,把他喊來,什麼就都過去啦!」
金歡撅著嘴說:「他是唐百靈的心上人,他愛的是唐百靈,他怎麼會給我過生日呢?」
「你呀,別折磨自己啦!」
「媽,你再提他,我不高興啦!」
韓潔茹無奈地擺擺手。
金歡蹦蹦跳跳地走了。
韓潔茹望著女兒的身影,輕輕歎息一聲。如今的年輕人啊,她們有太多的理由太多的原因相愛,又有太多的理由和太多的原因不愛。像韓潔茹這一代人,人生經歷很豐富,情感也有很多的坎坷,可她們的愛情是沉重的,說出愛與不愛,是要經過心靈過濾的,十分艱難地維護著愛。她的眼裡戀愛是多麼深刻和沉重?而金歡她們這種現代女子,不看生活後面的風浪,把愛情當成生活添加劑,對情感的處理方法簡單得很,沒結婚就可以同居,同居也不算什麼,一時惱了,就好說好散。即使結了婚,說離就離了。度過很短的痛苦期,就輕鬆了,快活了。韓潔茹有時很羨慕這時的年輕人。
宴會到了最高潮的時候,宋雨燕和幾個朋友將插著小蠟燭的生日蛋糕舉到金歡面前。金歡自己將紅紅的小蠟燭相繼點燃,蠟燭像星星一樣閃閃發亮。映紅金歡快活的臉龐。在朋友們齊唱「祝你生日快樂」的歌聲裡,金歡鼓足生活的勇氣,分別吹滅了燃燒的紅蠟燭。
韓潔茹微笑地看著女兒,她還是看出女兒在歡笑時的內心隱痛。
金歡神不守舍地望外張望著什麼。其實,她眾多笑靨裡,她也深深感到生命裡的欠缺。她的愛呢?真的就是冬天的玫瑰,凋零飄逝了嗎?鍾濤啊,你這該千刀萬剮的冤家呀,你真的就那麼無情無義嗎?你把金歡火熱的愛都忘記了嗎?你難道忘記那個溫存而誠懇的約定了嗎?你說的,在金歡每年的生日宴會上,他都會給她彈奏那個她喜愛的《槍炮與玫瑰》。
金歡吹滅蠟燭的一剎那,淚流滿面。
不知是夢幻還是現實,就在金歡傷感萬分的時候,一個穿著黑色體恤衫,背著黑色吉他,手捧一束紅玫瑰的小伙子,緩緩走上樓來。他堅毅的臉上帶著夢幻般的笑容,慢慢朝金歡走來。
金歡眼睛一亮,臉龐驚喜而惶惑。她的心狂跳著,扭頭看他的時候,忽然發現是鍾濤。她是一副就像淚水、嬌弱、思戀和被動的複雜神情。
鍾濤朝她揮舞著紅玫瑰。
金歡的眼睛迷離了,他是那個深愛鍾濤嗎?他忽然覺得他是那樣的陌生,那樣的遙遠,甚至連他的笑也是猙獰的。
韓潔茹驚喜地喊:「歡歡,你看誰來啦?」
金歡與鍾濤久久對視著,沒有說話。
金家林走過去笑著:「鍾濤,你來啦?」
鍾濤友好地朝金家林點點頭,繼續看著金歡的眼睛。兩人四目相矚,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們都是默默地對視著,誰也不說話,也似乎沒有合適的話好說。在場的人驚訝地看著兩個人。
鍾濤捧花的手神經質地顫抖著,緩緩舉到金歡的眼前,聲音微弱地說:「歡歡,祝你生日快樂——」
金歡像木雕似的紋絲不動。
鍾濤將花舉到頭頂,懇求她的原諒。
金歡胸中積壓許久的痛苦終於爆發了:「你給我滾,看見你我就噁心!我討厭你!」
韓潔茹慌張地搖著金歡:「歡歡,你怎麼能這樣呢?」
鍾濤說:「歡歡,我會向你解釋清楚的,但不是現在!」
金歡嘴唇顫抖著:「你要我怎麼樣?」
韓潔茹接過鍾濤手裡的玫瑰花,遞給金歡。
金歡不接,大聲喊:「我不要,讓他自己把花吃掉!」
韓潔茹愣著,捧著花。
鍾濤猛然搶過花,瘋狂地抓碎花瓣,紅紅的花瓣往嘴裡塞去,大口大口地嚼著,嚼出滿口的紅色汁液,像血漿從嘴角里流淌下來。
金歡怔怔地看著,簡直不敢相信吃花的是鍾濤。
鍾濤吃完花,擦擦嘴,默默坐在旁邊的一張空桌上,摘下肩上的吉他,放在懷裡,默默地彈著《槍炮與玫瑰》,吉他曲憂傷而動情。
金歡沒有理睬鍾濤,竭力壓抑著情緒,笑容可掬地給朋友們敬酒,好像沒有鍾濤的存在,吉他曲正一下一下刺痛著她的心。
這個晚宴上,金歡醉得不省人事。